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白居易《放言》
此奴终身发轫之始,不可草草。价由母定,客则听奴自择之。
——蒲松龄《聊斋志异·瑞云》
“我已经老了。”
他一直揉搓脑袋,打过摩丝的头发乱成一团,不久,一滴黄泥似的泪水从他眼窝下深重的褶皱里滚出。在昨天的面试会上,他戴着粗金项链、鸽蛋大的钻戒,以一副我养着你们的气势扫视众生,对我说:“我知道你好赌成性。”今天却像条可怜的狗蜷缩在我面前,反复说他老了。我觉得我他妈才是老得不成样子了。
他说:“这件事至今还让人不敢相信,却是确切地发生了。”随后他跟我讲了这件事。
二十年前,天空比现在还粗鄙,整个社会充斥炫耀的气息,我是一名清瘦的诗人,将自己养得又穷又倔强,不过在终于有重金意外掉下时,还是沦陷进去。宁波商人胡海云仅因为在《诗刊》上看见我的一首长诗,派司机千里迢迢来接,让我给他写一部传记。我允诺了。
这是一名让人不寒而栗的司机。个子粗矮,右眼皮留着疤痕,黑黄的脸坑坑洼洼,像是有不少肉虫随时要钻出来,而且后脑勺处有块斑秃。他不吭一声,敲开我家的门。我问是不是胡先生派来的,他点头,然后带着我飞驰。他一直专注地把着方向盘,看前方,我怎么说话他都只慢腾腾地“嗯”。如果不是车辆显得气派,我会以为他是将我拉到屠宰场默默杀掉。
胡先生的庄园建在离海远点的乡下,将一座山包围起来,山上的水坝将湍急的水流稳重地分成五道,从雕成龙口状的管道放出,砸落于底下水潭。园内植有大量青竹。在夜晚,琉璃瓦上的彩灯点亮,配合法式街灯,使竹间的小径犹如梦境。沿石径走,穿越拱桥,便会找到一块半个球场大的露天剧场。可以放电影、办舞会,也可以聚赌。就是在那里,我的一生开始毁灭。
我以为胡先生会像电话里那样热忱,老远出来迎接,但是到达他的办公室前,我被命令等一会儿。大约二十分钟后,他送客出来,才顺便握了下我的手。“我是——”还没等我介绍完自己,他便松开手,转头说:“娟,招呼一下他。”然后走回办公室。这让我几乎马上要离开。这些老板就是这样,习惯于将任何人当成棋子安排,一旦谈妥,全无尊重。但我还是跟着他的女秘书走了。我得说服自己是来赚一笔可以养我五年的钱的。在那书房果然摆着五万元订金和三条中华香烟,当然还有一堆关于他和紫檀的报道材料。
“你吃和住都在这里,写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她说,然后走了。她穿着海关制服一样的白衬衣(带软肩章),扎蓝色短领带,没有系胸罩。因为是个呼吸和说话都急促的女人,乳头总是大规模挺上来。当她转身而去时,套裙下的长腿像豹子般迈开,高跟鞋极有节奏地钉向瓷砖地面。如果不是眼睛沾染上他的傲慢,脸上也扑许多粉,她一定是可爱的女人。诱敌深入又拒人千里,我这样想。
第二次见胡先生是在食堂。我一直在这里吃,以为是安排下人饮食的场所,这天见着才知是他的禁脔。他拉着当地日报总编的手,介绍大厅的巨画出自张大千。进包厢后,我们便见墙壁挂满他与各种闻人的合影,其中一位说来颇让人不安。“你现在坐的位置就是当时他坐的。”胡先生说。总编腾跳起来,被胡先生按下去。
很难想象,这些燕窝、鲍鱼也是那个粗鄙厨师做出来的,他平时也给我做些普通盖饭。胡先生拍着厨师的肩膀说:“这是我多年的随部。”这正像胡先生抽的烟,仍是一块八一包的大前门。“重情。”总编竖起大拇指说。
“是顺手了。”胡先生说着,将手插向女秘书领口,“不过这个还是新的好。”女秘书将他的手打下来。但在我蹲下去捡筷子时,看见她的手插在他拉开拉链的裤内,像蛇一样游泳。后来,我终于说:“胡先生,如果有时间我们可以聊一下么?”
“聊什么?”
“我写传总得和你聊一下的。”
“你就随便编,别问我。”
他大手一挥,将它搭在总编肩膀,哈哈大笑,后者虽毛骨悚然也赔笑起来。我不知他们笑什么,心想编吧,倒撇脱。但他似乎猜出来,指着我说:“你要编不好,剩下的五万就不给你。”我告诫自己不要开口,我就怕自己一激动站起来说:“连这五万订金我也不要了。”但我的眼睛分明因为自尊受伤而鼓突,脸色也红了。司机拍打我的肩膀,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他说得极为严肃,就像要将我镇压得死死的。这是此前此后我在庄园听到他说的唯一一句话。我想他过去可能是黑社会的,对忠诚有着粗硬的信仰。
国庆将至时,我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任务也完成得差不多。庄园上下开始布置。竹子扎上彩纸,小径边摆花盆,一条绵延的红地毯从门口铺到露天剧场。司机开大巴接来一支纯女子乐队,她们穿黑色长裙,提着松黄色的大提琴、小提琴、长笛,像鸟儿一样散开,又聚拢,坐在竹林深处演奏。不久调酒师、灯光师以及其他人等也赶来,将此地弄得像巴黎郊外上流社会聚会的庭院。十一当天,那个叫娟的女秘书穿着红得发紫的旗袍挽着胡先生,一整天站在庄园门口,像女主人那样面带职业微笑(这是她心底真实的微笑,因此比一般职业微笑还要用力),欢迎那些自己开车或由刘师傅接来的贵宾。他们或从政,或从商,或琴棋书画颇有声名,或高居山庙是众多女人心灵上的父,穿着温文尔雅,走来走去,来回碰杯。
而我不敢到案台取走一杯。假如酒保问,我定然没法解释,说起来我是客人却更像下人,穿着一件有点皱的衬衫。我想回书房修改作品,却耐不住喧嚣,这样站着又尴尬。是日报总编路过时将我肩膀挽住,他什么也没说,仅以肢体语言表示,不要害羞,这是你应得的。我因此取到一杯像桃汁的酒。我很感激这来自长者的庇护。在他消失于一堆人中时,我靠在树上,静静地饮。这酒有很多盐粒,咸,喉咙内却像有火柴擦刮着了。我觉得它可能是配料而不是酒。一名看来只有二十一二岁的年轻人走来,斜着眼说:“你喝的是玛格丽特。”
我默然以对。他用手指弹弹我的杯子,继续说:“用龙舌兰酒配的,是给——”然后将这只手收回,插进裤兜,另一只手继续举着红酒,带着诡异的笑容走掉。在碰见熟人时,他悄悄指我,那人目光便循着过来,看我手中颤抖的酒,他们相视一笑。因此我想这酒可能是喂狗的。那公子叫索寰,长得标致,鼻梁高挺,每根发丝都像用顶级梳子梳理过。我觉得他越漂亮便越轻薄,我的愤怒便也越多。比这愤怒来得更多的是自卑,我充满误入的耻辱。
聚会一直进行,仿佛要终止时,又有新的高潮出来。娟像一只红色野雉在黑色的身影中踏来踏去,有时谈着谈着声音猛然变大,张着紧密的牙齿放浪形骸地笑。我觉得她就是在火熄灭后将它吹燃、在大家沉默时拼命挠痒的那个人,累而满足。有一次,她对着远处的乐队点头,一只大号凌烈地吹响,她猛然半歪身子,将双手交叉摆放在胸前,一动不动。这是她的终极演出。她像迈克尔·杰克逊在布加勒斯特舞台上那样静止不动,耐心等待所有人,等他们的期望积压得不可排解时,才会祭出下一个(或下一串)动作。那必然狂野而爆裂。但这时四周出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不少老鼠匆匆奔过。是坐着的人在转动屁股,站着的人踩过草丛。
最后一对客人正缓缓走上红地毯。一位上了岁数的女人和一位年轻的女子。我感觉心脏被枪击了。年轻的女子穿着白色露肩无袖拖尾长裙,戴绛红色长手套,皮肤比衣服还要洁白柔和,就像一团静谧的雪或者一束光飘过来。有一阵子,旁边的女人拉住她,我们便见灯光在她长睫毛和高鼻梁下制造出神秘阴影,这时如果不是她的脸皮微微颤抖,左手紧握右腕,胸脯也随着呼吸急促起伏,我们会以为自己看见的是一尊只应远观的雕塑。挽着她手的人应该是她的母亲,或者说是仆人、看守、狱卒。后者狮背熊腰,仰着头,紧扣宽大的唇线,露出粗野的鼻孔,正像老虎那样警惕地看着大家,仿佛知道大家都是什么人。
这个女儿总是低垂眼睛,畏葸不前。这是我第一次在美人身上看到谦卑,甚至可以说是凄楚。一种根深蒂固的凄楚。就像她亏欠着大家什么,她一直明白自己亏欠而大家还不知情,她感觉没有资格与我们为伍。我仿佛听见她内心的声音,像沉下海去的绝望的手,或者被马车拉到天边的哭泣,因此在猝然间爱上她。我对这样一个无法企及的她怀着巨大的悲悯与同情心,想拢住她肩膀,护卫她,永远不让她经受风雨。而别人呢,目瞪口呆,集体性精神干渴,觉得自己在尘世生活过长,是块干裂、可鄙的土地。
不远处,音乐稀稀落落响几声,穿红旗袍、皮肤焦黄、身材好而一直僵硬的娟,像是在默片里做了几个破落的舞蹈动作,气急败坏地走掉。没人理她。
“这是小红,我的外甥女。”胡先生拉着年轻女郎的手说。女郎旁边的母亲低下高昂的头,摆出一个恐怖的笑。胡先生松手时,小红的手像受惊的鸟儿飞回巢,悄然缩在身后。她对我们鞠了一躬。好一阵后,大家才回过神,匆匆举杯聊着,却不知道聊的是什么。
娟像是被打了一棒。她再次出现时极其狠毒地看了眼小红,一定是用目光搜遍对方,想找到一处缺陷,却是更加惶恐起来。她拉胡先生的胳膊亲昵,被甩开(就像要将她甩到泥地里)。接着她讨好地缓缓蹭上去,问:“你还爱我吗?”胡先生用极其陌生的眼神看着她。
“难道你不爱我吗?”
胡先生厌恶地走掉,她待在原地出了眼泪。她意识到出眼泪了,还凄惶地笑,却是有人安抚时,忽而爆发出莫名其妙的委屈,拍着桌子哭,声响大得像是示威。胡先生老远问:“怎么了?”她只是哭。胡先生便将杯子掷向假山,快步走来,揪起她头发,“滚!”她像个猎物挣扎。他便将她丢下,用脚踩。像是觉得自己的脚不够脏,他去土地上蹭了几遍鞋底,回转身再踩,直到将旗袍踩得满是土印。“你跟我外甥女斗什么斗?你跟一个五岁就父母离婚的女孩子斗什么斗?”他吼道。正是这吼声使我明白为什么在小红眼里会隐藏那么大的怯懦与哀楚。我的心开始收紧。此时小红坐在远处,隔着手套缓缓拨弄指甲。她是低着头的,却知道有人看她,悄悄偏过头,像一只极其安静的猫。
胡先生走后,无人再敢理娟。她爬行一段,站起来,跌跌撞撞消失了,后来几天都像被扒光的鸟翻着可怖的眼白,待在角落不时嘶鸣。小红曾试图示好(也许是路过),这个神经质的女子便凶狠地吐痰。小红提起长裙,按照原有节奏走过去。
十一当晚,乐队缓慢演奏,剧场中央循环投影小红从小到大的照片。除开最后一张,全部是头像,全部是一种歉疚、哀楚的表情。最后一张是全身照,小红穿着黑色芭蕾服,踮着脚尖,挺胸仰头,将双手藏于背后绵密的羽毛中,像拉满的弓站立在镜头前。大家端着杯,借着路灯、廊灯、彩灯、地灯走来走去,不经意看上几眼,累了坐下吃点心。忽然,音乐的节奏加快,就像从远处山谷闪出一支庞大的马队,蹄声一次比一次迫近,跟随着的是投影机飞快地转动。小红一次次长大,一次次变回襁褓时期。大家像被鞭子抽到,惊惧地站起,仿佛看见乐器一只只炸飞,机器因为承受不住而猛烈燃烧。啪。灯光熄灭,音乐声戛然而止,投影定格在最后一张照片上数秒,也消失掉。四周死一般黑,就像汽车驶入隧道猛然刹车,到处都是沉闷的呼吸。
几十秒后,同样是啪的一声,一束灯光像炮弹从后方天台射出,穿越一只手后,打在舞台中央的白墙上,留下一道曼妙的黑影。小红穿着那件裙子,埋头蜷缩在舞台,举着失去手套保护、孤零零抖着就像是第一次独自出来猎食的小动物的手。说起来这真是一只好手,像被温热的牛奶或者新鲜的山泉浸润过无数遍,又被暖光烘得透明、鲜嫩、光滑、洁白、温顺、妖娆、神圣,同时无尽合适。它不能再长了,也不必再短,只有像这样,它才会无休无止像清凉的风探进每人的心脏,攫紧每人的灵魂,使人们既不是因为痛苦也不是因为喜悦而哭泣。我已忘记舞曲的名字,只记得它每次起舞时都带走我们内心最深的期望,每次降落又召唤我们走向飘满大雪的幽静葬礼。它跟随它的主人,犹疑、痛苦、挣扎、尝试、飞跃,我相信正是因为她逐渐强大的自信(或者说是对艺术的全然献身),这双手爆发出巨大的奇迹:在它们翩然滑过时,黑暗的空中跟着出现一道绵延、流畅的光芒,流光溢彩。我们正沉浸其中,无以释怀时,它们猛然平摊打开,光芒随即跑上去,使它们成为发光体。而她笔直站着,颈部和下颚不停抽搐,脸上像被泼了一盆水那样长时间抽泣着。随后灯光隐灭,剩下我们的心灵在无尽沉默中穿行。
很久以后,当往日的灯光和乐声出现,掌声才响起。大家无以酬报,唯有迫不及待让手参与到这心灵的契约中。这时那名司机显得多么讨厌啊,他蹲在角落啄吸香烟,不时咳嗽、大声吐痰,就像一个实打实的聋子。一会儿,胡先生走过来,人们涌过去祝贺,其中一位问:“有没有男朋友?”胡先生说:“我正要说这个。”他取过话筒,对着它吹几下,以极大的声音接着说:“我今天请这么多亲朋好友来,就是想为小红挑一个配得上她的男人。”底下随即出现隐秘的骚动,胡先生沉吟一下,颇为压抑地说:“所有人都有机会,包括那些我请来工作的人。”骚动声便全然爆发出来,甚至出现呼哨。
“一切尊重小红自己的意愿。我会给机会让你们接触,也给机会让她接触你们。她会选择好属于她的一生的伴侣。她懂的。”他这样补充,意外地哽咽起来,就像是她真正的父亲。他强调:不要轻易承诺,如果承诺,就必须做到;应该承诺的是,你能在她年轻貌美时爱她,也应该在她年华老去时爱她;能在她顺风顺水时爱她,也应该在她落魄潦倒时爱她。我相信是根植于血缘的深刻柔软,以及小红不幸的家庭现实,使这个世故商人说出如此煽情又空洞的话。虽然他明显看起来喝多了。来到庄园的男性都觉得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这简直是将她白送出去。“我强调是所有人。”胡先生的话让有权有势者蠢蠢欲动,也让我跃跃欲试。我仅仅为着拥有这不带门户偏见的机会而对胡先生生发出一种卑贱的感恩。我想如果可以,可以终生报效他和小红。但仅过一夜我便清楚,一只名贵宝器,它在拍卖交易所以零元起拍,所有人包括贩夫、走卒都有机会,但是一个上午过去,竞价抬到百万甚至千万,有资格参与的便只能是少数人。
次日清晨,我在一阵激昂的广播声中醒来。是一家我们熟悉的电台在播放昨天庄园演奏的交响乐。主持人温存地说这是化名为Z的先生献给小红的。如果只有这一首,我会认为只是一个情种在连夜排队打电话,但接下来整整一上午,电台播放的所有乐曲,包括巴赫、莫扎特、柴可夫斯基,都是由这位Z先生点的,由此我想到巨大的钱与权势。
这是号角。那些彼此观望、按兵不动的人一个个焦灼地往外打电话。此后一整日,庄园里运进各式奇物,有黑而锃亮的钢琴、比小红穿的还华贵的白裙、好几箱精致的芭蕾舞鞋,也有海景别墅模型及代表产权的金钥匙。一次,一辆粗笨的卡车遥遥驶来,装载着一座因为过于红而显得紫黑的山脉,人们奔去看,才知是堆积的玫瑰。来自花茎和花瓣的清香阵阵涌来,使人恍如葬身大海。我紧张地看着小红。这会儿我就像总统套房的清洁工,或者高尔夫球场的建筑工,身在其中,却被粗暴地提醒身份。由此而来的是愤怒。我时刻等着女神臣服于世俗的财富游戏。我从未想到属于人类灵魂深处的爱情(这唯一庄重的领域)会被诠释得如此恶俗,而且看起来难以抵挡。那些财富拥有者正在疯狂追加筹码。她正在被不停议价。这样的价格以一千元一万元体现会显得粗鄙,但等它涨到几十万上百万足以媲美一个普通家族几代的财富时,它就让心灵不那么顽强了,她的神经就会被软化、摧垮。说起来她舅舅很富,却并不意味着她也很富。爱情这玩意儿也不是上帝仅仅赐予穷人的,它也属于富人,富人就是这样表达着他们的爱情观。我抱着头,痛苦地看小红。她由母亲陪同,静静穿行于庄园,摩挲着令人赞叹的礼物,像西方人那样将手捉在腰边,带着礼貌的笑容轻轻屈膝。我随时等着给她下结论,而她始终保持着这稍显冷漠的礼节。
只差一件一锤定音的东西罢了。
试图得胜的是索寰。这位数笔丰厚遗产的继承人,像挽着缰绳的骑士将一辆奶白色礼车引入庄园。夜色下,两个仆人搬下沉闷的保险柜,将它在长圆桌上打开,那些来自古今中外的大小饰品便争先恐后地放出光芒。每当有一件取出,大家便惊呼一声,到最后一颗鸽蛋大的钻戒被摆放出时,四周因为惊愕鸦雀无声。它是天空中最灿烂的星星,放射辉煌而脆弱的蓝光,就像静止不动的深深苍穹,或者屹立于悬崖的瓷瓶。它让人们控制不住自卑的心情,像臣服真正的君王那样臣服于这有着十二个侧面却不说话的它。
“来自南非。我想,它只应当属于小红。”索寰侧过脑袋向小红的母亲介绍,后者眼睛发痴。这是这张恶狠狠的脸第一次出现可怜兮兮的表情。她恳求着看了眼女儿。小红正紧紧捉着手(她又戴着那只绛红色手套),一动不动盯着它,不一会儿,仿佛受到什么巨大刺激,一颗眼泪从她眼窝迸出。这和她在舞蹈最后时刻的陶醉是一样的。她松动了,整个灵魂因为出现贪婪和占有欲而濒临散架。但她还是强撑着默然走掉。四周发出低叹,像有一阵雪吹落到地上。索寰脸色苍白,不过马上明白这是女人的矜持,重又开心起来。
我孤独地走向书房。我有很多话要跟她说,这些话庄重、浓烈、深情,连句末的感叹号也应该读出来,但它们现在只能永久地憋回去。这里不属于我。可耻的是,在回去的小径上,我还听到小红在接受一个熟悉的声音的献词。日报总编拜倒在地,攻击庄园里每个献礼的男人,然后大声咏叹爱情。他歌唱的,就和我想歌唱给她的一模一样。这个人年纪很大,有家有室,我一度对他很尊敬,现在却猥琐如斯。我又觉得假如说这些话的是我,不是一样猥琐么?还有小红,她端着沉静的面孔毫无择别地接受这些不也猥琐么?后来总编终于哽咽,我想,这他妈是个什么世界,人们为什么会这么贱?小红母亲用脚拨开捧着小红裙角的手,哼哼地带走她。我回房疾书,将传记草草收尾。
次日一早,我拿着书稿匆匆走向胡先生办公室,却在穿出竹林时撞见小红从拱桥走下。我想退回,又想走过去,最终像被下了咒呆住。她低着头,眉头紧锁,脸色通红,正小声嘀咕着,而她的母亲大声说:“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她轻轻摇头,好像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她的母亲则不依不饶,“你这样怎么对得起你舅舅?”凶狠的样子就像老鸨对待一名雏妓。也就是此时,她抬起头来。这张脸就像她初来庄园时一样,充满悲苦,好似染了严重隐疾的病人,心灵深陷于泥沼。我再次被这气质所撼动,心灵震颤不已。在她们走过去后,我猛然喊:“所有人爱的都是她的容貌,只是将她当成玩物,你为什么还要将她往火坑里送?”
“难道你喜欢的不也是她的容貌么?”她的母亲轻蔑地说。我鼻孔张开,呼吸紧促,眼睛蹿着愤怒的火苗,却说不出话。小红回头看了一眼。那眼神既有审视的意思,也有些微感激,最终收走时带着犹疑。就像我最终也不值得信任一样。但这已足够了。我找到胡先生,撒谎说稿子还需修改,却是在他问还要多久时,老实地说只需一周。他将草稿丢进抽屉,说:“那好,改完结钱。”这让我很后悔。
此后数日,我待在路边或窗前,眼神忧虑地看着。有时她一路走过去,有时则张望一下。这张望让我意识到彼此心里已有了契约,所差的只是走上前去倾吐。但这一步如何走折磨着我。我束手无策,归罪于她如狼似虎的母亲(这样跟着,小红怎么可能找到自己要的爱情),但其实她就是不跟着,我也无法接近。我开始为自己的懦弱悲伤。在止不住对镜自视时,又觉得这是自作多情。不说财富,单论相貌,我也差索寰很多,就是与这庄园里的大多数人比,我也没有特别的地方。我究竟有什么资格博取人家的爱情?
傍晚的景色加深煎熬。天地模糊,像有很多分子掉下,远山变成深沉的黑色,在它们背后是太阳暗橙色的光芒,就像有艘巨轮在那里缓慢地下沉。只有一两天可待了。我焦躁地走来走去,几近神经崩溃。这时小红恰好离开一个肥硕的商人,独自抱着一大捆花走回去。
“离开他们。”话冲出口时,连我自己也吃惊。她连退两步。但我好像受到这勇敢的鼓励,连续说:“这样下去,你不过是他们饰品的一部分,是他们的一枚钻戒、一件皮尔卡丹、一瓶XO,甚至是一条宠物狗,值得炫耀的宠物狗!他们找你,就像找一件为自己长面子的物品。当有一天你长不了面子时,他们就会像丢块抹布那样将你无情地抛弃。”她诧异地看着我,低头绕过去。我却像魔鬼紧跟着。那个傍晚,大家休整完毕,正从房里走出来吃饭。我感觉目光像密集的箭射过来。就是这样一个请来的下人、一个穷困的外地佬也迸发出可笑的爱情,在紧紧跟着庄园的女神。他们一定这样想。她似乎也这么觉得,暗自加快脚步,甚至是有些狼狈地跨上通往居室的台阶。
在阴暗的楼梯道,我停下脚步,将羞愤一股脑儿宣泄出来,说:“没有人会怜惜你,没有人像一位父亲、一位奴仆那样为你守护终生,没有。”
“是,是没有。”
她回答我,然后快步走上去。她的声音低沉、哀伤,就像整个声带都浸在痛苦的浆水里。我相信她不是在还击,而是真的承认这是事实。在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我全身乏力,很久才知像老鼠那样沿着墙壁慌张地窜进食堂。在今天看来,这都是一件莽撞的事情,我在心里培育她已久,就像她是由来已久的爱人,因此说话时就像和心里虚拟的她说一样,却不知现实中她连我的名字都不清楚。
我坐在食堂最边远的桌子边(待会儿厨子们过来吃的地方),埋头吃饭,那些贵客高声喧哗,彼此劝酒,间或压低声音议论。我不知道议论什么,却听见议论结束后大家一起爆发的笑声,因此猜想我是那个笑话。我的脸因此发热。而就在我要离开时,索寰端着一只空杯子走来。他年轻的眼睛温柔慈爱,嘴角挤满和善的笑。所有人的西服都是为着遮掩某种局限,于他却是彰显健美的身材。他真好啊。他走来,像武侠那样坐如钟,将空杯摆到我面前。
“我不能喝的。”我歉疚地说。
“没让你喝酒。”他高扬手臂打了个响指。那后边的人们便停止讲话,看过来。接着他喊道:“服务员,上醋。”
“上醋干什么?”这可能是我问得最蠢的一个问题。厨子忙不迭送过来一瓶醋。“给他满上。”索寰指挥着厨子给空杯子倒满醋,然后抬头说,“我听说有人要吃醋了。”我的脸瞬间红透,就像有一根点燃的火柴被扔进汽油。这是很幼稚的进攻,我却完全受着这幼稚的伤害,感到羞愧难当,像是被当众扒光了衣裳。索寰一直静静看我,好像科学家静静观察试管里的虫子,细细观察我脸部的每个细节,忽而又抽风一般向后仰,整个身躯筛糠着,从喉管挤出一阵抽紧的笑声。他这样笑得没力气了,又冷静地看我,说:“祝你成功。”如果这时有一把刀,我会毫不犹豫捅死他。但我一直坐着,看着他颠儿颠儿地走回他的阵营。他们对他投来赞许的目光。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将小红得到,拉她的手,傲慢地走过庄园。我当时是这么发誓的。因此站起将醋饮了,笔直走出食堂。
夜晚在露天剧场有一场舞会。宾客们穿燕尾服,打领结,半鞠躬,伸出会说话的右手,像一堆乌鸦整齐地围住小红。她笔直坐着,露出窄小的肩膀和柔弱的背部,头发是梳起的,银环缠住发髻,耳垂戴着繁密的绿色耳坠,雪白的长脖子上则挂一大一小两根项链。她显得手足无措。后来是胡先生过去耳语,她才从羞涩中逃脱出来,挽住一只。那得奖的人便点头向四周致意,然后用右手将小红戴着手套的左手提到耳高处,优雅地退步。音乐随即奏响,灯光紧紧跟随他们。这时她的表情还是犹豫的。此后好几个和她跳舞的人得到的也是这待遇。
我没有勇气过去,衬衣最下边的扣子掉了。我坐在角落像狼一样盯着她,就像一位丈夫痛苦地看着妻子陪官兵们跳舞。我身边是娟。白天时,她幽灵一般跟随胡先生走了一路,后者连脚步都不停一下。现在她画着浓黑的眼影、绿色的口红,脸上像僵尸扑着很多粉,戴着粗鄙的耳环,正像死人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在索寰邀请到小红后,我的心陡然下沉。这个身高一米八的瘦长男子和这个白皙的女子天造地设,一进入舞池,四周的声音便停下,甚至那些正在起舞的人也自觉转移到角落。索寰霸气外露,怀着深刻的自信试图将小红的舞步带大,两人因此不协调。但当索寰低声说了句什么后,她跟随他的节奏应和起来。这让我极其痛心。如果肮脏地想,这就像性爱中沉睡的女人苏醒过来,正以比他还热烈的动作回应着他。有一会儿他们猛然贴近,他对她耳语,在分开后我看见她爽朗地笑,眼光也是亲近的。“她既然跳得这么熟练,也笑得这么露骨,那就意味着她本质上就是这样的人。”我将眼睛紧紧盯住她的面孔。这会儿我倒不是为着发现她的什么放荡,而仅仅只为着放射出仇恨、蔑视的利箭。无论她朝哪个方向旋转,那恶毒的目光都会追随过去。
她陡然发现这恐怖的目光,惊诧了一下,在重新看见我时,已然没了那喜气洋洋的模样。她像是被打击到,有意识地低头,又总是不放心地瞅过来。我因此柔和起来。我知道我早已进入她的内心,她正害怕这不得不进行的行为(跳舞)会伤害到我纯真的情感,使我自动离开她。她可能正是这样想的!可当这一曲消隐,当索寰拉着她的手将她留在舞池,她又几乎没作什么推辞便应允了。在等待的空当,她明明是背对我的,却偏过头来苦楚地看我一眼,而一只手又是搭在他肩膀上的。这是一个什么场景?这就像《呼啸山庄》里任性贪婪的凯瑟琳·恩肖,既因为虚荣不愿意放弃英俊、年轻、活跃、有钱的埃德加·林敦,又因为某种骨子里的东西爱着希斯克利夫。她觉得嫁给希斯克利夫是自降身份,却又在灵魂深处渴望希斯克利夫保持对她的爱。
然后灯光暗下,教堂的钟声从远处传来,一束灯光从上空像飞雪慢慢洒下,笼罩在他们身上,使她的面庞边沿起了一层类似茸毛的光圈。他礼貌地褪下她的绛红色手套,那手便再次像光闪耀在众人面前。有个仆人端来一只波斯盒子,他将手套搭于仆人手腕,然后轻轻翻开盒盖,让左手的拇指、食指像镊子一样小心夹出那只南非钻戒。她的手从袒露之时起便颤抖,总是需要他轻轻捏住,在他试图将钻戒套向她中指时,它开始逃避——如果它果断撤下去并给他一记耳光那多好啊。但在他躬身吻了一下后,它便温顺了,像鸟儿缩在他手心。这从来没人碰过、摸过、握过的手如今被一个有钱的人占有了,而我近在咫尺,被彻底遗忘了。
他将戒指慢慢套向她的中指。她的手重又颤抖起来(这因为激动而颤抖的手啊),大家都看到这漫长的戴的过程。索寰像长者那样耐心地等它安静,最终使戒指固定在它的根部。人们心里都像被抽了一鞭子,但还是鼓起掌来。索寰高仰头颅,睥睨天下,而她痴怔着,脸上挂着泪花。这是难过,我判断出来,这是因为过度幸福而出现的难过。她就僵立在那里,享受着她的难过,就像站在几十年后享受今日这一刻一样,享受着现在的难过。
所有女人都是一样的。从本质上说都是男性的附属物,从原始社会开始就是这样。她们没有足够的能力获取粮食和水,因此渴望庇护。这就是她们热爱毛发茂盛者的缘故,茂盛的毛发意味着在竞争中突出的力量。她们喜欢已知、成熟的保护,而对那些未知、不可测的美好的可能性则不抱信任。这是她们的经验。没有女人愿和男人一起奋斗。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看见很多美女嫁给秃顶肥肚男、宁愿成为一个玩物的原因。这一切都因为安全感。
现在她为着这钻戒哭了。少说也值几百万吧。而像我这样的人,一年下来的收入恐怕连给她买件衣服也不够。他拍着她的肩膀,试图劝慰她。她却淘气地越哭越厉害,以至肩膀出现明显的抖动。她的母亲和舅舅站在一旁亲密地看着他们。她不再看我,就在她可能想起要看我时,自己又将头低了下去。“你没什么好羞愧的。”我想。
音乐重新奏响,是一阵欢快激越的舞曲,人们像孩子扑向海水一样纷纷扑向舞池。我站起身,准备跑掉。但这时突然看见娟那比我还恶毒的眼神,她正在仇深似海地咕哝脏话。我将手伸过去,她毫无反应。我索性蹲下,像守着一个呕吐的人那样守候着,我看见她不耐烦地挥挥手。那意思是你算什么东西。我勉强说:“她真做作。”娟仍旧低着头弹烟灰,一滴泪掉在地上,像花瓣一样炸开。她刚刚就已莫名其妙流了很多眼泪。我叹息一声,起身走掉,她却猛然拉住我的指尖。她的手又硬又凉,就像一根浸湿的木头。我既不兴奋也不害羞。她整个人也像是放在冰箱隔了夜的豆腐,散发着僵硬的气息,我感到憎恶,但还是由着她将我带进舞池中央。人们停下来看,小红也看见了。我不用看她,也知道她看见了我。虽然我跟娟只是临时性的舞伴,但这一刻,我感觉自己就像永久上了这条陌生、可憎的船只,而永远地与小红再见了。我有多热爱小红,就有多厌恶这个舞伴,却像块赌气的糖跟她粘在一起。我们跳得很好,滑稽而野蛮,娟将那软绵绵就像没有的巨胸一遍遍撞向我,而我的鹰爪扯紧她后背的系带。胡先生站在远处,脸庞阴沉,隐藏的怒火就像要将我们用石头活活砸死。
在今天想来这是多么疯狂而不可能的一件事。
娟后来将高跟鞋踢甩掉,狰狞地笑着将我带走。我的身心好似也涌现出一种希望全部死绝的快感。他们惊诧地看着胡先生跟出来。他赶上来将她从我身边拉开(也许要说是我将她丢给他更好点)。她扭动着身躯,被结结实实抽了一耳光。我冒着汗仓皇地走了,身后没有喊叫哭闹,出奇地静。在走到暗处时我回头,她已扑在他的怀里,用一只手狠狠捶他肩膀。
次日我的酒全部醒了,因为害怕和羞愧不敢去胡先生办公室。但后来我想到一个有尊严的办法,勇敢地走进去。我跟他说:“稿子改好了,剩下的五万我不要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他饶有深意地看着我,说:“年轻人。”我以为他还要说什么,他却是不说了。他将钱塞进我手里,送我出门,又说:“没有男人是值得信赖的。”我不知是什么意思。当天,我坐着来时的轿车回到那已像是异乡的故乡。我就像从梦中掉下,再也回不去那水声鸣响的庄园。
后来小红像谜一样长久活在我心里。我觉得她可能纯粹,也可能世俗;可能喜欢我,也可能完全不。这一切取决于我下什么结论。我雕刻着她。有时追悔,有时愤恨,最后心如死灰。她终归是会跟着索寰走,住豪宅,慢慢变得毫无意义,在某天她说“为什么你们都说我不普通”时,被抽了耳光,他气恨地说:“我真不明白你对男人的口味。就像当初,你连一个穷酸的诗人也不放过。”我觉得在她沉静的面容下潜藏着放荡的灵魂。最后她打打牌、织织毛衣,生儿育女,皮肤松弛,永远地老了。
时间使一切消失,二十年后当我再次来到宁波时,就像从不曾来过。说起来它只是我跑过的两百个国内外城市之一,那段岁月也仅只是大海中的微小波浪。我征服了很多年轻女人。她们无疑有着原则,一开始甚至对我持完全的蔑视态度,但只要总是将钱塞过去,她们便会瓦解。每次将阳具塞进这些悲痛的阴道时,我都仿佛听见大楼倾塌之时那隆重而沉闷的声响,心间会涌出一股由得罪人带来的快感。尔后万念俱灰。无论她们怎么讨好,都好不起来。有个女子哭着说:“你以为我在乎的是你的一辆车子和几件首饰么?”我说:“可不是么?”另一个女子以同样的表情说:“为什么你就不能稍许喜欢我?”我便捉起她的手,说:“你看,你的这双手又肿又粗糙,好像十来岁就开始刷碗、洗衣服了。”
我再次来宁波时总是被人陪着。有天他们带我去了乡下一块工地。那里有很长的围墙,现在只剩墙基,墙内停着几台推土机,土地像是被牛耕了上百遍。如果不是在附近的山上看见一座废弃的水坝,我不会想到这是胡先生当年的庄园。那五只龙嘴仍在,但已没有水源,嘴角因此像是生锈了,很孤单。他们像说传奇那样说着这里往昔的场面,我说我知道。我甚至连胡先生现在做什么去了也没问。这并不是世界末日,人生贵在及时行乐。
在我住的宾馆,门口铺着红地毯,摆着花篮,门楣拉着红色条幅,大厅立欢迎牌。我一进去,那些穿套装或旗袍的女子便鞠躬,唇红齿白地打招呼。房间有两百多平,甚至有一座可以控制流水的假山,什么都很华贵,使尊贵的客人哪怕一点不舒服也感受不到。但是宾馆永远是让人迷失的地方。我一人待着,时间便凝滞起来,就像天花板在往下一层层地下着细雨,因此我总是走向窗边。在宾馆后头,仿佛是为了作对比,立着一排低矮的红砖平房。每家屋顶都有黑乎乎的铁皮烟囱,门口挂着脏黑的草帘,春联被洗刷白了。门口是泥地,有密集的轮胎印。门前有两棵树,拉着生锈的铁丝。
我看着这些就像没有看见一样。可能我长时间站在这里,只为着将肥硕的肚子顶在墙上,享受胖子才会有的快乐。有天下午,天空阴沉,地面变得像地狱,灰而透明。可能是要下雨了,但不知为什么还是有位妇女用脚推着水红色的大洗衣盆从平房走出来。盆里有一件蜷缩的白色长裙,跟她铁灰色的头发、红硬的面庞以及过于粗壮的腰身并不匹配。她像是世上最懒的懒子,低着头,左一脚右一脚缓慢地推着洗衣盆,将它推下门前台阶。但是当风吹过时我知道并非如此。风使她两边的衣袖像纸无依地飞起来。
她不再推塑料盆子时,像一株树茫然站着。很久后,她才稍微活动一下。一个粗矮男人回来了。他径直走进她刚才出来的屋内,重重甩上门。她还是站在那里,渐渐又仰起脸默默地哭。她一哭我便也跟着哭起来。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拥有哭泣的冲动,一边哭一边将头撞向墙壁。我看到,她在尽力地张开双手,就像当初在庄园舞台上那样尽力地将它们张开。就像它们还存在一样。
一会儿,男人气急败坏地走出,粗声埋怨着,她止住哭泣,用脚踢他。他便不服气地将白色长裙捞起,扔到两棵树之间拉着的铁丝上。他也不拉,也不抖,就像扔件垃圾那样将它扔了上去。她走到长裙面前久久站着,神情悲哀而沉静,就像一位母亲在默哀死去的孩子。她永恒的时光早已过去,现在她年华老去,落魄潦倒。
那男人再度走进屋时,我看见斑秃,心里像是被塞入了一块巨大的铁砣。
“这所有一切都让我不敢相信。”他抽泣着,“小红当时那么漂亮,为什么每天还愁眉不展?为什么她的母亲着急地要将她嫁出去?为什么她那自负的舅舅会为她对大家说出甚至是恳求的话?难道不可以让小红自己慢慢找么?她难道还需要相亲这种方式么?还有,小红最后嫁的为什么是一位粗鄙、年老、丑陋的司机?我解释不清,也接受不了。但后来在做了一个梦后,忽而明白——我想他们,他、她、她,都明白了她今天会残疾的事实。这就是谜底。而我本该是最先发现这个谜底的人,却因为偏执而负气离开。”
他接下来说:“在那个梦里,我看见生姜。它被挖出土地但还没有剁开,黄黑、干硬、扭曲、伤痕累累,就像烧坏的手掌。我看见小红赤身裸体朝我走来,乳房下垂,肚层挤出油腻,两只象腿静脉曲张,没有手腕,没有胳膊,在两边肩膀那里正长着这样孤零零的生姜一样的手掌。这就是她的结局。我早该看到这结局。看到这个结局我才明白,为何她过去的每张照片都不会出现手,为何一出现在庄园时便光芒万丈,为何在光芒万丈时还要痛苦地哭泣?为什么?因为诅咒。在《木偶奇遇记》里,匹诺曹渴望成为活生生的男孩,找到蓝仙女,她答应了,却附加了一个诅咒——每当他说谎时,鼻子便会不断地变长。而小红受到的是相反的诅咒,她从很小时就长出极长的手,每当她长大一点,这手才会缩短一点。在整个童年,她都盼望长大。她终于让它长到最合适,那时恰好她的年华最好,容貌也最好,而我也就是在她这一生最灿烂的时刻遇见她。她在发光。此后诅咒的规律却是仍在运行,她的手越长越短,最终只剩两只奇怪的生姜。会说话的生姜。像珊瑚那样,在走向我时,紧张地舞动。我没办法再用别的理由解释这悲伤而可怕的事情了。”
他说着说着,被自己的奇怪想法感染了,像妇女号啕起来。最后他说:“当初离开庄园时我对自己说,‘不就是钱吗?’或者‘要是你认真起来,就会毁了自己!’现在我却想对她说,‘我还想做这世上唯一怜惜你的人。’现在我已经老了,但我还是想试试,将她买下来。”
“神经病。”我觉得我多少应该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