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临国少见的连下了两天雪。
百姓们倒是很高兴,距离上一次下雪已有好几年的时间了,且这雪不大,细细碎碎的下着,那小小的雪花落地便化成了水,很少在地面上见到堆聚在一起成雪层的,对日常出行并没有什么影响。
再说那晶莹剔透的小雪花在空中飘飘扬扬的,好看极了。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常宁自漫天雪花的纷扬中来到梧桐巷,撑着一柄油纸伞,仍是长身玉立一袭白衣,恍若神仙中人。
走至春生家门前,曲起右手食指,轻扣木门。
无人应听。
常宁也不急,稍等片刻后,再度曲指轻扣木门。
“叩,叩,叩。”
那因修习灵力而格外敏锐的耳朵在听到门内传来脚步声的时候就放下了手,稍稍后退半步,等候主人家的到来。
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门开了。
赵木匠打开门,见是常宁,有些惊喜。
“原来是常宁小仙人啊,快进来快进来。”
“是来找春生的吧,你先前说是要隔半个月来,我们也没料到你提前几天过来,周娘带着春生去做衣裳去了,这会儿不在家,要不要我去找她们回来?”
“小仙人穿得瞧着有些单薄,可要我去煮碗姜汤?”
赵木匠这些日子沉迷于煮姜汤,越发得心应手,只是苦了喜欢同陈玉在巷子里玩耍的春生,每每回家就是一碗冒着热气的辛辣姜汤。
常宁倒是少有听到长辈这样琐碎热情的关心,对着赵木匠一一回应:
“叔伯,您是长辈,唤我名字常宁就好。”
“的确是来寻春生的。”
“不劳烦外出跑一趟了,我等一会儿便好。”
“不冷……我不惧这寒冷。”
赵木匠点头,“也是”,他当时推开门看着这衣着单薄的后生孤身站着,有些心疼,便未加思索多说了些。
可常宁那一句“不惧这寒冷”却是让赵木匠忽然惊醒,眼前的这可不是普通后生,只是模样看着年轻罢了,修士与凡人,终是不同。
先前的热情气氛便渐渐散了,赵木匠请常宁坐着,他起身去泡茶。态度越发小心翼翼,其中还夹杂着几分畏惧。
常宁垂下眼睑,抿了抿唇,他自然也意识到了,有些懊悔方才的言语。
接过茶道谢后,瞧见地上有不少散落的木屑,桌子上有几把刻刀,一个半成型的木雕,瞧模样像是种动物,常宁便主动打开话匣子。
“叔伯,我叫您赵叔可好?我听见他们都这样喊您。”
“你觉得行就行,我不在意这个。”赵木匠还是有些拘谨,坐在那个面前都是木屑的椅子上。
“赵叔这是在刻什么东西吗?瞧着像个动物。诶,您继续刻,不必在意我。”
气氛便渐渐融洽起来。
赵木匠拿起刻刀接着雕刻起来,“是个狐狸,我年轻的时候学了一点,只能像个大概的形。”
“是给春生的吗?”
赵木匠手上动作没停,“是啊,她一贯喜欢毛茸茸的东西,狐狸兔子这一类的小动物尤其招她喜欢,我又不能真送她只狐狸叫她带着跟你们去那修真界。
怕她到时候想家,我们又不在身边,就雕个小玩意儿,放在身边留作念想。”许是想到了自家孩子,眉眼都带上了笑意。
“真好哇”,有人时时牵挂。
常宁的腰背仍然挺得很直,坐姿还是端正好看的。只是现在低垂着眼睑,看着杯子上氤氲升起的雾气时的神态,无端叫人觉得有些落寞。
“什么?”赵木匠没听清,便抬头看了一眼常宁。
常宁这时已恢复了一贯的温润神态,“没什么。”
赵木匠想了想,对着常宁说,“若是觉得有些无聊,桌子上有木头和刻刀,你可以自己刻着玩。”
“可我从未刻过木雕。”他只刻过法器上的咒符阵法,真的没有刻过这样的木雕。
赵木匠会错了意,以为常宁不会,便说他可以教。
常宁有些新奇,就坐了过去,跟着赵木匠认认真真学着雕刻起来。
赵木匠拿了一块新木头示范起来,这次雕的是个兔子。
常宁拿着刻刀和木头学了起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天来。
“赵叔您方才说春生随我们前去?您和婶娘同意了?那春生呢?她也是愿意的吗?”常宁低着头,“是先把大致形状拟出来吗?”
“是,诶,这里刻刀要倾斜一点更方便,像这样。”赵木匠指着常宁的刻刀,拿起刻刀在自己的兔子上雕了两三下。
“我和周娘倒没什么愿不愿的,当时犹疑只是怕她年纪这样小,又听闻那寻仙问道的路劫难重重,为人父母,总是心疼的。
可你不也说了,她天赋不错,又招人觊觎,不学些自保的法子,万一真的有什么事,那这不是待人宰割吗?既有天赋,浪费岂不可惜,不如好好跟着你们学些本事。
再说了,官府不是已经发出了消息,说是准备要将很多年前废除了的修士测灵根的那些律法给恢复了,要有宗门来我们这测灵根了。
说起来,那宗门正是你们问道宗。”
常宁手上动作没停,笑了下,“赵叔你们这,考虑得很周全嘛!”
常宁当然知道宗门将要来人测灵根收孩子了,此事同他还有干系。
那天与临皇谈完话,他便觉得不对。
临国根本就不是什么绝灵之地。
这里只是灵气极稀薄,难以修炼,却不代表着毫无灵气。灵根有无好坏难料,可它的养成还是需要灵气的。
若此地无灵气,春生又怎会被检测出灵根?那些植株成长虽缓慢,却也是一直在吸收灵气。
那时常宁便想到了,临国许是还有拥有灵根的孩子。
春生是灵根品质好灵气活跃才引探灵仪前来,那会不会也还有别的有灵根的孩子呢,只是灵根品质未能像春生那样好不够活跃,难以吸引探灵仪罢了。且常宁现在修为还未至元婴,难以通过那灵根吸收灵气时的细微波动判断出来灵根的有无。
负责尘光大陆安宁的一流宗门不止问道宗,在尘光大陆上隶属于问道宗的凡人国度也不止临国一个。
奉宗门令前来尘光大陆的,算上常宁,问道宗来的弟子共有十二人,本就是是一人负责一国的巡查。只是常宁常宁还同时兼任着妖植妖兽探测的活罢了。
常宁那天同临皇谈完话,便传讯于同宗师兄妹,告知临国异样后,竟是得到了相差无二的情况。
又同来此的其他宗门弟子一通消息,才发觉,不仅是临国这样,整个尘光大陆都是这样的情况。
不只是尘光大陆的居民们对修真界的消息知之甚少,而且宗门来此的驻地弟子都是在十多年前失踪,且命牌完好。
对完消息后,各宗都派有元婴大能来此查探消息,最后线索都断在临国边境迷雾森林后面的天埑那里。
天埑能吞食掉灵气和神识,那又会不会以某种强迫或迷惑的手段,将那些驻点弟子和那些生长的灵根或是有灵根的孩子带进了天埑呢?
这些消息和推测传回各宗门,各宗门都有些惊动。
最后得到的解决办法就是各一流宗门各派出元婴修士在尘光大陆长期坐镇,仍是按期去检测有灵根的孩子带回修真界,只是时间变为五年一次。
另外,还与尘光大陆的各国王君合作,告知其实际情况。天埑的事情若是告知于民众会引起动荡,不如由王君传旨更改律法,还能叫百姓们更信任些。
这就是赵木匠听到的律法更改了。
当然,那背后的东西就不便跟赵木匠说了。
将这些天的事情在脑海里复刻一遍,常宁雕的兔子的大致形状也出来了。
接下来就是更为精细的雕刻了,要将兔子的神态细节雕刻出来。
却见赵木匠停下了手中雕刻的木头,神情似是怀念,隔了好一会儿才重新雕刻起来。
赵木匠缓声道:
“我们凡人在你们眼里,过的许是是短暂平淡。可实际上,庄稼人的命拴在了庄稼上,风调雨顺的一年和洪水大旱的一年到老了都还能被拿出来谈论;我不懂官场却也知道清廉贪污升官贬职虽是一念想法却影响一生。最最普通的人家也有叫他们觉得惊天动地的大事,生老病死结婚生子,那样不是大事呢。
我们担心春生要去受苦,所以才犹疑。可苦难快乐,在哪里都不会缺少的。
你给春生的小册子,我们也看了。真的是……让人很吃惊,也很让人心动。
你看起来好像很惊讶?
我如今是个中年的木匠,可我年少也不是没做过仗剑天涯的梦。”
常宁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他确实是不将凡人视作蝼蚁的,他对凡人长辈行的礼与他对问道宗长辈们行的礼没什么不同,他以为他是平等地对待着凡人的。
只是他不否认他对凡人弱小的、需要被保护的认知,毕竟他们没办法修炼,不会上天入地,不能一剑破山河,以至于他对凡人的思想的认知印象停留在了微薄的层面。
可是从临皇为安定敢于淡化修真消息,赵木匠同他说凡人的苦难快乐,他又觉得自己实在是狭隘。
再从头看,或许他一开始以为的平等对待,根本是出于怜悯或是其他的意思,是带着隐形的倨傲的态度。
常宁觉得他好像要触碰到、要悟出什么新的东西了。
而赵木匠的话还在继续,“我们也问过春生,她倒是对那个册子为何能藏住那些山河故事很感兴趣,也很愿意去修真界。那样的世界,能够去看一看,参与其中,又怎么好错过。”
随着话音落下,赵木匠的兔子雕好了。
工艺不算精细繁杂,还透着一股拙朴。只是能看出这是只兔子,四腿趴地,耳朵柔顺的贴着皮毛,眼睛直溜溜地看着前方。
不能同常宁房间里的摆件相比,也不如清平郡市面上卖出的绝大部分木雕。
但是赵木匠却很高兴,指导完常宁下一步怎么雕刻后,拿起桌子上雕得一半的狐狸,接着雕下去。
还有些得意地说道,“春生就喜欢我给她雕的兔子。去年我给她雕了一个兔子,她当时喜欢得很,天天把木雕兔子揣在荷包里不肯离身边。可惜后来不知道怎么丢了,背着我们偷偷流眼泪,还以为我们不知道。”说完还哈哈一笑。
常宁慢慢做着收尾的工作,闻言跟着一笑。
木屑在二人的刻刀下不断产生向下飘去,地上的木屑越来越多,已经积成了薄薄一层。
终于,赵木匠的狐狸雕好了,常宁的也差不多快好了。
此时,常宁听到了敲门声,遂抬起头对赵木匠说,“有人在敲门,许是春生她们。”便要放下刻刀,欲要起身。
“有声音吗?好像还真有。诶诶诶,你还差最后几刀就好了,你接着雕,我去开门。”便起身去开门了。
常宁见赵木匠已经出了里屋门,便又坐下了。
他确实还差两下,做事总要有首有尾,常宁便又坐下拿起刻刀接着雕刻起来。
“老赵,你今天不聋了?往常我要敲好久的门,你才能听到过来给我们开门。路上碰着明安了,见我们东西多,就帮忙送了过来,快去帮他拿一些,他手上抱着的可不少。”是周娘。
“我当时第一下也没听出来,是常……诶,明安手上怎么拿这么多东西,快分些给赵叔!”
“赵叔,不用了,后生伢有的是力气,还剩下几步路了,我拿得动。”娃娃脸的少年笑嘻嘻的。
又勤快又嘴甜的少年郎,实在是很招梧桐巷里的街坊邻居的喜欢,加上模样又周正,不少婶娘想为他做个媒人,搞得季明安哭笑不得。
就是……
“明安呐,你怎么又穿这么少,年纪轻轻不注意,老了腿疼就难受了,我去找件我的衣裳给你加上,你待会在我家里喝了姜汤再走。”
“……赵叔,真的不用了,习武之人不怕冷的……小春生,你还捂着嘴笑!”季明安扭头对着赵木匠告状,“赵叔,春生路上咳了好几声,要喝一大碗!”
“明安哥哥你坏!我那是吃东西呛着了!赵叔,我不喝姜汤!”春生鼓起腮帮子看向季明安。
“略略略。”季明安回头冲着春生做了个鬼脸。
“都喝都喝。”
“啊——不要啊——”两个斗嘴的人同时发出哀嚎。
此时季明安已经进入了里屋,映入眼帘的,是不论何时都腰背挺直姿态端正的白衣少年,眉眼冷淡,拿着刻刀的手白皙修长。
而常宁在屋内听着声音就知道是他了,此时抬眼看着那娃娃脸少年,微微一笑。
四目相对间,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小老头,是你啊。”
“子川,许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