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国人只知边境有一迷雾森林,迷雾四散。越往深处,迷雾越浓。猎户采药者只敢在外圈活动,因为进去的人大多有来无回。
常宁和一醉醺醺的白胡子老头正御剑站在这迷雾森林的最深处上方。
迷雾源源不断地从那一巨大的天埑中涌现出来,常宁以灵力挥散雾气。想要用神识或灵力往下探查时,神识和灵力都被那底下不知名的东西给吸收进去,瞧着还有反向拉扯的意思,在反抗无果后,常宁当机立断迅速切断神识和灵力。
修士硬生生切断神识并不好受,不亚于凡人断骨伤筋,常宁苍白着脸色,冷汗自额头滑落。
略作调息后,常宁看向身旁的白胡子老人。少有人能想到,这瞧着不起眼的白胡子老头,原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剑仙乐山。
乐山拿着他那好似是取之不尽的酒葫芦,仰头往嘴里灌了一口,“我的神识和剑气也会被吞没。”
常宁有些震惊,散仙修行本为不易,能至大能的修为更是实打实的。剑仙乐山,那可是修真界能一剑破河山的剑道大能,这天埑居然能吞没乐山师伯的剑气!
不由得有些忧心忡忡,想到那些失踪的宗门驻守子弟,更是担心,“不知那些失踪的修真者与这天埑可有关系?”
“大概率有。这种外派的任务,你们问道宗要求的起步修为就是筑基。按理来说,突然消失于临国,必有古怪。我一年前来此,探查这边的凡人州国,除却天埑,并无异常。那些消失的弟子同天埑多少有些干系。”乐山剑仙同源锡真君年少便是好友,对好友宗门的事情,多少了解些。
常宁点点头,“不错,临国失踪的那些修真子弟,从驻点痕迹来看,约莫是消失于十多年前,而问道宗是每隔二十年往返一趟将有灵根且愿意修行者送至修真界进行宗门招收。按往常惯例来说,三年后才是他们回修真界的时间,届时才有人前来同他们进行交接。
只是按我问道宗规则,每隔五十年便要来隶属宗门的凡人国境州城全面巡查一番以护安全。我恰好接了这个任务,便提前三年于驻点换班弟子发现此事。”
乐山剑仙挑挑眉,“现在才知?他们还活着?”宗门子弟身死于外,应当是立马便有人前来查探才是。
“我在查探完驻点后便传消息回宗门,看守命牌的师兄说那些弟子命牌仍亮,并无异常。询问失踪弟子交好之人,都说许久未通讯了。”
修真无岁月,十年八年未通讯息倒也有,知其命牌仍好,便未多留意。熟知这一问,才知这些年大家与那人都未有通讯,方知出了问题。
“命牌取心头血而亮,命牌仍亮,那便说明那些娃娃们还活着。”
“倒是不幸中的万幸。”只要还活着,那便还有希望。
乐山剑仙皱了皱眉,“失踪却难见人,活着却难有讯息,这天埑,有疑云呐。”
又瞧见常宁不知想那里去了,神色越发凝重,眉头都皱出了“川”字,不由得有些好笑,“娃娃大的年纪,怎么这样愁眉不展的。人还活着,去找不就是了。于他们而言,是祸是福还未定呢。再说,不还有我们,天塌下来了,不还有我们顶着?”
年少时光苦短,要开心些才好。
常宁知前辈好意,将感激记在心里,只是笑着,“那里还是娃娃了,我已七十多岁了,若是未入修行一途,许是子孙已满堂。”
“那你又可知我比你大多少?你年岁都未到我零头,都说了还是个娃娃。”七十多岁的金丹后期啊,年轻人,了不得哇。
天埑一时半会还难以查探出什么,两人便御起剑,准备打道回府。
离开时,常宁回头看了天埑一眼。
天埑虽是幽深神秘,迷雾深林里雾气浓厚得要凝结成水,可是树木枝丫疏松间,仍有金色的阳光散落进去。
两人一同在迷雾森林上方御剑,乐山看着旁边的常宁。
少年天骄,君子维泽,天赋卓绝,更不曾欠缺努力。
虽是言行守礼,端方雅正,可意气风发的模样,便是再稳重的性情也难以遮住。
那是独属于少年与年少的意气风发。
看着这个好友倾心教导出来的弟子,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后辈,乐山少见的起了些谈性。
“我年轻时曾受挫,险些一蹶不振,最为沮丧迷惘时说要放弃修行去做个凡人,剑意差点散了个干净。”
脸颊陀红的老头看起来总是醉醺醺的,谈及悲痛的往事时语气也是一贯懒散不羁,只是拿起酒葫芦又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
“你师尊见我消极,对我是又哄又劝又骂的,见未有半分效果,一怒之下趁我不备直接封了我的修为,提着我御剑过了无妄海,把我往西邑国一扔,他跟我说凡人又那里是容易的,我要做凡人便让我去做。”
扭头瞧见常宁诧异的眼神,笑了,“不信?小宁子,别看你师尊现在在你们面前是幅稳重冷峻的模样,他年轻的时候可是个一点就炸的暴躁脾气。”偏生修为是他们朋友几个中最高的,打也打不过,叫人有气只能憋着。
一向博文约礼的师尊能干出这种事,这确实是叫常宁有些诧异。
不过,乐山师伯还是小瞧了他,常宁面无表情,“年轻人,干出什么都很合理。”毕竟他也是从小看着师弟师妹们整日思索着拿炼丹炉怎么煮面才好吃和上课睡觉半夜偷偷用工读书而把被子点着的人了,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师兄。
常宁从小就听着师叔们对他们说着什么“你们可都是问道宗与修真界的未来啊”,一开始看着满山遍野的熊孩子陷入了深思,这难道就是仙门的未来?不由得惶恐,怕问道宗败落在自己这一辈手里,便日日勤奋修炼。
直到一位医道师伯摸着胡子告诉他,他那一辈年轻的时候也这样,常宁看了看现今普遍稳重可靠的师叔师伯们,方才释怀。
所以,“年少看着世界多姿多彩,什么都想试一试,所以有什么样的想法和性格都不奇怪,历经世事后有什么样的脾气秉性也不稀奇,未必如意,但都是自己。”
乐山倒是赞赏看他一眼,“小宁子,这觉悟,可以嘛。”又畅快喝一大口酒。
常宁是乐山看着长大的,从小就叫师伯叫大的,也不惧他,“乐山师伯,那之后呢,你在西邑发生了什么事吗?”
“西邑啊,它是临国很多年以前的叫法,我当时在那儿啊……”
常宁与乐山在漫天云霞下御剑远去,渐渐从两道白色的身影,成了两个黑色的小点,像是两只鸿雁,在奔向太阳。
——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夜色浩淼,月光如流水般倾泻而下,从高山流至江河,再从溪流流向人家。
正是冬日,又还未到过节时分,梧桐巷里的人家便早早吃饭洗漱了,有什么话,更喜欢待在暖烘烘的被子里说。
若是往常,春生这时候已经待在暖暖的被窝里了。
可是她惦念着白日里常宁送她的小册子,便多披了一件外裳,站在庭院里。脑海里想着常宁大哥哥说的神奇的事物是什么,她实在是好奇。怕坏了事,白天一直忍着没翻开。
对着月亮,春生翻开了那本小册子。
月光倾洒而下,为那空无一物的洁白纸张撒上银纱。
紧接着,春生便看到了从未看过的景象。
月光落下时,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似的,小册子从春生手中轻轻脱离,浮在空中。
距离纸页上方一寸的地方,一道接一道地闪过银光,不,准确些的说法是银色的线条,一道银线闪起又马上消失,旁的地方又闪起一道银线,繁杂而有序。
直至最后一道银线消失不再出现新的线条,片刻后,之前闪动的银线一同出现,那是一个繁杂且神秘的图案,层层叠叠,环环相扣,繁杂得春生只能堪堪认出图案的最外围是一个圆形,往里是一个五角星,再往里,春生便是看过,也记不住了。
紧接着,那神秘的图案颜色越来越淡,直至看不见,与夜色融为一体。而原先图案所在的地方,则出现了一幅幅变幻的景象。
画面里,像是被水墨浅浅几笔勾勒出的小小仙人,手上拿着一个酒葫芦,仰头喝上一口酒,脚踩飞剑,游历河山。
旅程是从朝阳初升时开始的,金色的光线从地平面升起,照在像墨色精灵一样的仙人身上。
身披霞光的仙人一路前行,见到凡人少年一路艰险只为求得仙缘,见到恩爱眷侣因机缘反目成仇,见到出生卑微的女孩们合力反抗压在她们身上的大山;
见到少年人得意失意,见到中年人落魄又奋起,见到老年人走到哪里学到哪里用一生践行着学无止境;
仙人有时会拔剑相助,有时会思索,有时会犹疑,但是仙人从未停歇,一直在前行。
仙人去过很高很高的雪山,为了看一眼那传闻中晶莹美丽的蓝色雪莲;去过很深很深的谷底,为了嗅一下那据说能活死人医白骨的紫色小草:去过很危险很危险的海域,为了听一下那几乎要绝迹的鲛人歌声。
仙人曾乘着一叶扁舟,看那明月出天山;曾与剑客比武,只为赢得剑客腰间的一壶酒;曾去美人如群的阁楼,带着那待在角落里哭泣的姑娘,一同坐在楼顶,看那瑰丽得像是姑娘脸颊上红晕的晚霞……
仙人的旅程不都是一帆风顺的。
有把仙人吓退的恶鬼,有把仙人伤得墨血淋漓的妖兽,有劫走仙人财物的盗客。
仙人曾与好友吵架拔剑相向,曾为没能及时救下的灵兽而难过,曾看着心仪女子另有心上人而痛苦万分。
仙人经历过许多磨难,感受过许多离别,最后就连那柄一直陪着的剑也断掉了,仙人捧着断剑,仰天长啸,伏地痛哭。
可仙人仍在前行,带着那两截断剑,从霞光披身,到星子漫天。仙人行走在漫长的黑夜里,一直都没有停歇。
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伤痕累累的仙人身上时,那小小仙人,成为了真正的仙人。
画面终结在仙人满身光亮时。
而后颜色渐渐暗淡下来,与黑夜再度融于一色。
先前银色的玄妙图案再度出现,又再度消失。
浮在空中的小册子慢慢合上,缓缓下降。
被先前的奇异景象震撼住的春生愣愣伸出手,接住小册子,她还没有回过神来。
这就是……求仙问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