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寒,不过多时又飘起了薄雪。
狱卒看值着大狱门口,眼见着天色愈来愈暗,便赶忙架起了灯笼。待这一片黑黢黢的阴冷地界终于有了些光亮,不远处却有车架轰隆的声音传来,潮湿的路面被轧得咯吱作响。
门口的两个狱卒提溜着灯,面面相觑,只见那马车越驶越近,停在了大狱门前。从车架之上走下来了一位披着獭兔氅,头戴兜帽身形矮小的人。
二人速速跑上前去接应,走近时看那人去了兜帽,露出脸来,不由得身躯一震。
“杨总管!”
杨文海闻言,只沉默着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要声张,复而低语了几句,便随着其中一人速速进了大狱门内。
今夜也不知怎的,这大狱里头连灯笼也没亮个几盏,尤为昏暗。
绕过了几间门房,他便屏退了狱卒,独自一人往前走着,凭着记忆走至廊道尽头末数第三间监牢门口,停下。
他将手中的灯盏往上提了一提,借着昏黄的光线向室内照了一番,眯着眼看清了里头的人以后,才走近跟前,沉声唤道:
“绥清。”
暗牢里靠着墙睡意朦胧的人霎时惊醒,怔愣了一番后,快速拍打着身上的灰尘,站起身来迎上前去,躬身道:“大人?您怎么来了?”
杨文海拿着钥匙开了牢门,钝步走了进来,朝着背后警惕地看了几眼,才转过身来说话:
“老夫当然有要事前来找你。”
“你给老夫仔细想想,此前老夫吩咐你办事之时,可有透露给旁人?亦或是,有无他人知晓你与老夫有所往来?”
刘楚尧闻言,甚为惊异,后退道:“大人何出此言?”
“凡大人交代,属下皆是亲力亲为,万不曾假借他人之手,绝无有走漏风声之可能!更不能还有旁人知道我与大人之事!”
杨文海鹰眸微眯,捋了把胡须,但觉蹊跷:“那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有人要暗害老夫不成?”
“大人,”刘楚尧倾身上前,急迫问询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今日,太子殿下传令老夫前去府衙,说是商讨结案事宜。”杨文海不禁回想起这有惊无险的时刻,仍余心悸,“可谁料,这不过是一个幌子,他是收到了不知何人递与的暗信,里头竟有老夫的籍户文书和在南兖时为官的官册!”
“什么!”
刘楚尧两腿发软,瞳孔无目的地四处张望,喃喃道:“怎会如此……”
复而,他猛然回神,又上前拉住杨文海的衣袖,说道:“那大人可有将太子应付过去?”
“哼,”杨文海冷笑一声,“幸在老夫三缄其口,再有以往政绩加持,那太子并未对老夫多起疑心。”
“也不枉老夫这些年对江南道的民生尽心尽力,如今才能有被万民拥戴的资格。”
刘楚尧蹙了蹙眉,眸光甚是怀疑:“属下被审之时,实以为太子城府颇深,难以揣测,此番竟没有对大人起疑?”
“太子言语半遮半掩,老夫也心急不得。最好的法子便是跟着他的节奏走,以免多嘴多舌,徒添破绽。”
“总之,他并未当场将老夫拿下,也未曾上报圣上,如此,老夫便不如将错就错,借此时机查清背后究竟是何人。”
杨文海顺势低头,见拉扯着自己袖口的那双手还缠着洇着血迹的布条,不由皱眉,而后不假思索道:
“绥清,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刘楚尧眉心一跳,悻悻道:“那日受审,属下实在太过焦灼,不慎用镣铐割伤了双手,便找了狱使讨要了布条来包扎。”
“你这都渗血了,这么绑着迟早流脓,怎的不叫人来多给你处理一番。”
“无碍,当下如何脱险要紧,属下怎还顾得上这区区小伤。”刘楚尧行了个南兖躬身礼,便匆忙转了话音,“那大人如今是何打算?这奸细当从何处查起?”
杨文海一双老眼中暗藏幽芒,“这便是最可恨之处。若说还有知晓你我行事的第三人,也只董婉一人。可她的卷册老夫看过,并无可疑之处。更何况,那蠢妇又不知你当日的供词,也没那个本事搅出什么水花来。”
“只不过,籍户一事都尚且好搪塞,最难办的,是太子今日那番模棱两可的言语,叫老夫不知他手上究竟有什么东西。”
“他今日同老夫说,若是有人要害老夫于无妄之地,只需将这文书官册加上一条老夫与南兖勾结的字证,便足矣。他这话的意思,究竟是在打点老夫多加提防,还是暗指他手上已有那奸人所呈的实供?”
“可当时情形,太子身居高位,大人也确是不好多问呐。”刘楚尧沉吟片刻,复而又开口道:
“属下提议,不若大人假借外出处公之由,留些眼线于府上。毕竟若要暗度陈仓,就必得潜入大人寝卧书斋当中仔细搜寻,此举,或能使那人露出马脚来。”
“不用你多言,老夫将才所说的将错就错,就是这个意思。现下,已然派了人回府去,替老夫好好盯着。”
说罢,杨文海眉目阴沉,背着手走至暗牢的小窗边,扯唇一笑道:“若只是太子的提点也就罢了。最坏的打算,要真是那人将老夫与二殿下的密信给搜了出来……”
“大人的密信不是皆藏于暗阁之中,怎会令人发觉?”
“哼,当然不会有旁人能探到老夫的密信。”
杨文海死死盯着窗外那棵老榕树的枯树干上停栖的乌鸦,心中已然渐渐抽茧剥丝,有了打算:“能摸得到的……只有老夫寝卧书案下,确有几封书笺。”
他声线逐渐低沉,越发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哑声道:“可那上头写的不过是商谈好埋蛊的几处风水宝地,加之还是南兖字,胤人根本读不通。呵呵……拿不拿去又如何,老夫便是说此物乃家书也不为过。”
“难怪……难怪太子百般试探,没错了,即便是有奸细,怕也只能寻得此字证,可奈何上头的南兖字迹又辨不真切……”
杨文海自顾自低低笑了起来,闷在胸腔之中,眉目倏尔展开来。
“果然,还是大人神机妙算。”
杨文海摸了把胡须,一双眼早不复此前幽深。他眯了眯眼,不急不缓地转过身去,笑唤道:
“绥清呐……”
下一刻,他便见此前站在自己身后的刘楚尧,竟然不知何时变了一张脸,变成了个有些面熟的姑娘,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嗨,老头。”
他霎时怛然失色,嘴唇不住翕动,就欲往后退去。
谁料那姑娘在他怔愣之间,上来对着他的鼻梁就是一记重拳,直直将他打倒在地,眼冒金花,半天动弹不得。
……
待他缓过来,再度睁开双眼之时,却已然见自己的跟前多了一双滚金乌皮六合靴。
再迷蒙向上看去,便是一袭苏方色檀木琵琶纹锦袍。
杨文海躺在地面,费力地抬着眼皮,终于是看清了面前睥睨着自己的人。
他一手背于身后,霁月光风,眉眼淡漠。
是胤都太子,谢今朝。
杨文海只觉脑海中一片混沌,如堕烟海。
中计了。
这是中计了……
他大口喘着粗气,怎么也想不到,竟能以如此手段,逼他自己现出原形。
他本以为今日府衙后堂那时,便是一出请君入瓮,可万万没料到,这真正请君入瓮的大戏,是在此处等着自己。
中计了。
一切都结束了……
杨文海撑住身子,蹲了良久才缓缓爬将起身,胸腔仍不住起伏。
他死死盯着正在拆手上的布带的“刘楚尧”,仔细打量又辨认,方才瞧出来:
她是头一日府衙审案,谢今朝的那名部下。
名叫……
“大人没印象了?”那解开布条的姑娘甩了甩手,终是抬起头来,歪头解答了他心中所想:“在下青梧。”
杨文海双瞳恨得充血,如嚼穿龈血般,一动不动像要将卫时谙盯穿了一般,直到面前有一人阻挡住了他的视线。
谢今朝眸光冷冽,将一宗卷轴从袖中展开,末了道:“乌卓大人果真没叫孤失望,有什么便来什么。”
“这是大人所说的那份江南道埋蛊图鉴?”
不等杨文海回答,谢今朝在他目眦欲裂的注视之下,又过了鹤尘手上厚厚一沓文书,放到了杨文海眼前,叫他不得不辨别确认。
“大人说无人能探得到你与南兖二王子的密信,实在不巧,孤寻到了。”
“大人所说种种,在孤这里都有指证对应。如此,待诏狱审讯之时,只需将大人方才所供写于卷册之上,签字画押即可。”
谢今朝垂眸俯视着身前面如死灰的杨文海,关切问道:
“大人可还有何想说的?”
杨文海如同一瞬之间钟漏并歇一般,不住吞吐着浊气。花白眉毛下那一双眼不复精明,现出沉沉惫态。
他只不作声,垂下头去不再看任何人,沉默着拷上镣铐,跟着鹤尘为首的一行人走出牢狱,背影蹒跚。
“殿下有令,将疑犯杨文海押入诏狱,即刻候审!”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猜小可爱们应该会有疑问 可以在评论区里说一说哟~
下一章会真相大白
江南道的案情也就会到此结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