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这是属于第二次招供以外,还有一点特别之处,便是董婉托狱使传话,指明要卫时谙前去审问。
“约莫是这么些天都是娘娘在打理董婉一事,她或是对娘娘更信任些。”
如此,这早膳也是顾不上再吃了。卫时谙匆忙拿帕子沾了沾嘴角,便披上披风快步走出了殿门。
晨间虽有积雪使得道路不大好走,可仍旧是不影响百姓们开张铺子,吃油茶赶早集。
卫时谙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由人声鼎沸到渐渐寂静无声,心知这该是到城郊的诏狱了。
不论一年内有多少个喜庆的日子,诏狱都是一成不变的寒气逼人,叫人一近身便毛森骨立。
卫时谙一推开了那扇熟悉的门,便看见了正坐其中的董婉。
她同昨日相比,变样了不少。
也不知是不是去净房收拾了一番自己,她如今的鬓发不似之前那般凌乱,服服帖帖地贴在面上;衣裳虽因前些时候的事故被撕扯地有些不像样子,现下看着也像是被细心打点过的。
整个人都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卫时谙站在门口,手指撑在门沿边上,脚步有些踌躇。然而在看见了董婉转过脸,憔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朝她唤了一声:
“青梧姑娘,你来了。”
等卫时谙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然坐在了董婉的对面。她下意识舔了舔被冷风刮地有些干涩的唇,还未开口,便听董婉歉声道:
“辛苦姑娘专程为我跑一趟。狱卒问我报与何人时,我想到的人便只有姑娘,扰了姑娘歇息,实在对不住。”
卫时谙连忙摆了摆手,说道:“无需致歉,这本是我份内之事。夫人对此前的口供有什么想要添补的,便现在开始吧。”
董婉闻言,有些无所适从地垂下头,搓了搓双手。这是第一回不曾被拷在此处,还叫她一时间有些习惯不来。
“夫人想从哪里说起?”
董婉琢磨了一番早已打好的腹稿,抬头说道:“就从……就从我与阿尧相识那里,开始吧。”
“我证实,他说的是对的,而我此前说了谎话。我与他是年少相识,并不是后来他在仁通赶考时才初见。”
“但那一日集会,的确是我在胤朝第一次见他,我便扯了个谎,将我二人此前的前尘往事给抹去了。”
卫时谙点了点头,提笔记下,而后便听董婉接着说道:“他昨日说的也没错,我隐瞒了我是南兖人的事实,许世镜也确是因我以蛊毒杀而死。”
“除却阿尧本就劝我将许世镜毒死,而后他来替我解决后事,只可惜我那日怒急攻心,想着那区区慢性药要等到何时才能将眼前这个人弄死,思来想去,我便引了蛊,即能一击毙命,又可掩人耳目。”
董婉看着卫时谙眉头逐渐蹙起,自嘲地低笑了一声,又开了口:“可惜我这自作聪明,又恰好碰上了有乡民告御状,一下坏了他们的好事,是我妇人之见,着实愚钝。”
“不要这么想。妇人之见,头发长见识短,诸如此类,不过是那些男子妄尊自大的说辞。”卫时谙抬头,直直望进董婉的眼中,复又转了话音,“不过我想请夫人细说一番,所谓坏了他们的好事……他们是何人?好事又是什么事?”
董婉搅着手指,笑着道:“就是阿尧,另一个,便是太子殿下及诸位来江南道的头一天,在府衙审案的青天老爷——杨文海。”
“什么?”卫时谙执笔的手一顿,素白的棉纸上瞬间便晕开了大片的墨色。
董婉并未从正面回应,只是自顾自说着话:“许世镜毒打我,杨大人也知道。他还打点阿尧和手下威胁了许世镜,虽然那次过后我被打得更无还手之力,但是心里总是感激的。”
“我想着,能做些什么报答他们也好。”
“于是他们让我去县里的几处水井埋蛊,还有仁河河道水流最缓的地方也要,我都去了。县里死了那么多人,认得的不认得的,也都是我害的。”
“你知道吗?”董婉再抬起头来是,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死的还有孩子。即便我当初埋下幼蛊的时候已经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可当我看着他们抬着棺板从门前走过的时候,那个时候,是我最恶心自己,是我余孽最深重的时候。”
“我的阿弟也是在流放的路上死了,被人这么架走的。”
卫时谙盯着面前这张纸页上一层层渲染开来的墨迹,半晌不知该如何下笔。
如同是话被说开了一样,董婉像个饱经风霜的人缓慢地陈述着她来时的道路,和历经的所有故事。
“杨文海大人,也是南兖人。就是杨大人亲自面见我的那一日,我偷听见了阿尧叫他乌卓大人。”董婉抬头,见卫时谙不可冒信的脸色,眼眸眯起,一面笑着却一面挤出了眼泪。
“不敢相信吧,我也不敢相信。那时我甚至不为我的奴籍而自甘下贱,反倒是因能受大人庇佑,还暗自欣喜。”
“如今想来,一切皆有因果罢了。”
“最后,请求姑娘转告各位大人,去杨文海府院寝卧一查!其中往来书信、南疆信物,诸位定会有所发现,以早日了结此案!”
董婉凄凉一笑,滚烫的热泪流进口中,咸涩复加。
“就当是,我为自己的孽,为将仁通作弄得生灵涂炭的孽,赎罪了。”
卫时谙只觉得心脏跳动地无比之快。
她在卷册上一笔一划地记下董婉所说的一切,心道恍惚至极。可如释重负之间,却总觉得心慌不已,好似又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破土而出一般。
半柱香后,她理好了卷册,站起身来,也依惯例让董婉签了字,在记案文书上摁下指印。
“我会如实相报殿下与诸位大人,请夫人放心。此外,夫人事出有因一事,殿下与少卿大人也自会有定夺,按律量刑。”
董婉倒没显出一副十分在意的模样,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就在卫时谙拿着卷册告声别,将要走出门去的那一刹那,董婉却又突然将她叫住。
“姑娘。”
卫时谙闻言回头,瞧见董婉有些皲裂的唇,在笑容的拉扯间迸出一丝血迹。
她问:“怎么了?”
“没什么,”董婉双手隔着衣服来回摩挲,“就是想和姑娘说,昨日我有幸得以去净房,将身子收拾了一番。”
她笑着,卷起衣袖翻转着手臂内外,仔细看了看,又接而说道:“闲来无事,便数起了身上的疤痕。”
“一共七十四道伤口,各式各样的,跟一副画似的。”
董婉说着这样的话,脸上也有着泪意,可是笑容却不似从前僵硬,反倒是看着像发自内心一般。
“那时候没觉得有多疼,再疼我都能忍。”
“可是如今觉得,真的好疼啊。”
卫时谙一下子攥紧了手中的卷册。她不住紧绷这下颌,提了一口气,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抿了抿唇,只又重复了一遍:
“我会尽力为夫人争取,从缓发落。”
回复她的,只有董婉淡而柔和的笑,和轻轻的颔首。
卫时谙走出诏狱,新鲜的空气涌入鼻腔,令她不住呼出了一口浊气。看着手中厚厚的卷册,她摁住仍然不安的心脏,快步上了马车。
事情终于要等来结果了。
———
隔日,杨文海于府上吃茶赏雪之时,忽而得来太子殿下传讯,令他速速前去府衙后堂,商谈结案事宜。
闻即此,他立刻打起了精神,迅速从椅上站了起来,匆忙搁下了茶盏。
谁料慌张之间牵扯到了手上的伤口,杨文海冷嘶一声,眸光顿时不善,一摆袖袍,提步走了出去。
府衙后堂内,这些天里积攒的公文堆成了厚厚一沓,上面记着一番又一番的供词。
谢今朝端坐于桌案前,拇指细细捻着纸页。一旁的茶水热气氤氲,遮住了桌后人的眉眼。是故待杨文海裹挟着风雪走进来之时,并不能揣测清楚谢今朝究竟是何意。
“老臣参见殿下。”
“免礼。”谢今朝抬了抬手,一旁的鹤尘便示意杨文海落座,替他上了茶水。
谢今朝略微偏头,摊手指了指面前的卷册,说道:“前几日的立案公文都做了批示,杨大人作为江南道总管,还烦请过目。”
杨文海闻言,心里的确是急不可耐,面上却只能显出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拿下了最上头的那一本翻阅起来。
这是刘楚尧的证词。
杨文海对于刘楚尧的交代心知肚明,只装模作样粗粗浏览了一番,便拿下了第二本。
上面的记录在案的日子正是昨天,而供证人的姓名,也正是董婉。
杨文海不禁心中一紧,在谢今朝的眸光注视之下端肃沉静地翻了第一页。
他眉头虽蹙着,可心里却随着一页页的书页翻过而一寸一寸安心定志下来。
很好,看来绥清还是有些手段。只待结案,让董婉这个蠢妇彻底变成死人,所有不该说出口的东西便跟着她一同带进棺材里,永远不会有人再知道了。
“看得如何?乌卓大人。”
“嗯……”杨文海沉浸其中,眉目舒展,下一刻却回过神来,陡然变了脸色。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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