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随侍,到本官身边来。”沈听肆不悦地皱了皱眉,“莫要与此等疑犯近身。”
而后,他话音一转,反问道:“主簿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董婉所为?可她从何处能得蛊虫?又怎知晓如何下蛊?”
“因为她也是南兖人。”刘楚尧眼底已现出血丝来,“她与下官一样,也是南兖人。”
“下官说得可清楚了?”
沈听肆沉下脸色,语气难掩怒气:“从你嘴里套出话来还真是不容易。这一会儿又说董婉是南兖人了?”
“言语半真半假,当真以为你说了什么本官便要信什么?若董婉是南兖人,你方才为何不说,偏偏要等本官逼问到此等地步才肯张口?”
“如此可令本官不得不疑,这是你走投无路的故作编排!”
“下官不曾说谎!”刘楚尧嘴唇发白抖动,“下官承认,最初的确是怀了一己私心,妄想要保下婉儿,可……可下官万万想不到,诸位大人已将据证搜集得如此清楚。”
他无力垂下头去,又像是忏悔,又像是赎罪:“也万万没想到,诸位大人都是带着答案来审问下官的。”
“下官并不是被逼地计无所出而胡言乱语,实在是眼前这罪证凿凿,叫下官不得不说!”
刘楚尧看着沈听肆执笔而书的手腕,沉默了片刻,复而低声说道:“董婉与我,都是南疆人,因战乱被流放至大胤,是故皆为奴籍。”
“我与她于流放途中相识,而后走散。我一路逃到通州,被一户好人家捡去,消去了奴籍,只可惜婉儿福薄,她的奴籍直到嫁与许世镜后也未曾消去。”
姜昀黎闻言转过头来:“所以你此前所说,她被县民戳脊梁骨,指的就是这个?”
“是。”刘楚尧仍旧是低着头,顿了顿,复又说道:“婉儿生得水灵,又是奴籍,却能做得了县令府上的妾室,的确是招人红眼,自然暗地刁难诽谤之人也颇多。”
“更何况,”刘楚尧这才将头抬起,看向了沈听肆身旁的姜昀黎,“大人既来自南疆,当也知道,南疆蛊传女不传男吧?”
姜昀黎闻言一怔,竟是久违地未曾开口反驳。
“哦?当真如此?”沈听肆偏过脸去,对上了她的视线,却得到了她肯定的答复。
见如此,刘楚尧恨不能嵌入椅背边缘的指尖总算是暗暗松懈了下来,心道好险。
“好。”谢今朝状作思索,站起身来信步走至桌案之前,“待沈大人整理卷册完毕,签字画押以后,今日的审讯便到此为止了。”
“殿下……”沈听肆有些不解地抬眸,记着供词的笔也顿了下来。
“怎么?”谢今朝示意姜昀黎退下,复而淡淡道:“人证口证都已一致,董婉、宋怀仁及他三人,皆可结案定罪了。”
刘楚尧闻即,不由倾身上前问道:“下官斗胆问一句,太子殿下……此言何意?”
谢今朝眉梢微微挑起,说道:“董婉本就招供许世镜为她一人所杀,如今你证实她同为南兖人,擅□□用蛊,如此罪加一等,待结案以后行刑即可。”
“至于你,以帮凶同伙治罪;宋怀仁,也依律法革去官职,你何须忧心。”
谁料,刘楚尧听后,并未如想象之中那般长舒顺气,而是愣愣向椅后僵直的倒去,肩头塌下,陷入了巨大的后知后觉的沉痛里。
原来婉儿没有……
婉儿没有把他供出来……
她竟说是、说是由她一人所做,是她一人担下……
他眼睫来回颤动,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如同被封住了口一般,如何也张不开嘴。
谢今朝一众皆不去理会他是何反应。
沈听肆抻了抻文书,将卷册放到他面前,说道:“签字画押吧。”
“而后,你便回去好好候着,届时听审结束,去大狱里待上个几年,重头再来吧。只不过根据大胤例法,有了案底以后,即便是进士二甲,也终身不可入仕,安分找个营生过活吧。”
见刘楚尧迟迟不发话,沈听肆有些不耐,又补了一句:“主簿可是还有什么要说的?”
刘楚尧这才回过神来,盯着面前那一沓文书,顿了好半晌,还是回道:“并无。”
随后,他如行尸走肉般涣散着一双眼,僵直着手,摁上了印泥,在文书之上留下了鲜红的指印。
而暗房的另一头,是立如针毡的卫时谙。
她眼看着刘楚尧所在的那一间暗室人皆散尽,自己身后的董婉却再也没了之前那般的挣扎迹象,只是睁大一双空蒙的眼,任泪水在脸上蔓延,打湿封住她唇口的布条。
她如同被人遗弃的残破木偶一般,聋拉着双手,一动不动。
卫时谙长呼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将布条解开,也示意狱卒给董婉松了镣铐。
她站在原地静默地待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转身离开了暗房,碰见了在门口候着的姜昀黎。
“娘娘,您怎么出来了?那里头……”
未等她说完,卫时谙只无言摇了摇头,便听闻身后的那扇门内传出了阵阵压抑又绝望的悲鸣。
“罢了,明日再说吧。”
———
入夜,南春阁花楼。
“废物!谁让你叫一个女人来做的!”
屋内怒不可揭的男人穿着清湖靛蓝宝花纹茧绸直裰,戴金丝通天冠,一把将桌上的热酒扬翻在地,惊得一屋子人皆扑通跪地,噤若寒蝉。
杨文海跪趴在地上,手上还沾着被溅上的碎瓷,大气也不敢出,静静等着座上之人消了会儿气,才开口说道:“二殿下息怒啊……老臣闻即速速前去递了暗信,殿下您看,绥清他明事理识大体,也算是及时将此事给挽救了回来。”
“那你的意思是,本王还需多谢他?”那被唤作二殿下的显贵正是南兖王膝下第二子,听闻杨文海所言,顿时气得有些发笑。
“乌卓啊乌卓,你该叫本王如何说你才好?”寨柳澈收起了瘆人的笑意,沉下脸来,将手中的杯盏扣在桌面上,复又说道:“你这是年纪越大还越发糊涂了啊,你自己看看本王吩咐下去的事,有一件能办全么?”
“你派谁去不好,竟然千挑万选了个蠢笨的女人,以致于处处都现出纰漏来!这蠢妇下个蛊便算了,还自作聪明,去毒杀什么许世镜!这区区小人物,杀了便罢,还需要用蛊?”
寨柳澈用舌尖抵着腮边的肉,咬牙道:“中原有句古话,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你活了这么大岁数,难道还不知这个道理!”
杨文海听着寨柳澈唤了自己的本名,又是一顿以头抢地,颤颤巍巍道:
“老臣死罪!老臣知自己绠短汲深,是故已赌上老臣身家性命,交代绥清无论如何不可松口。还望殿下息怒,在看如今大狱来报,认董婉为此案元凶,绥清得以脱罪的份上,饶老臣一命!”
“老臣日后定报宁死不休之心替殿下办事,誓死效忠殿下!”
寨柳澈冷哼一声,“要不是如今事以尘埃落定,本王定要让你们今夜便毒发身亡,然后丢进乱坟岗喂秃鹰,死无全尸!”
他站起身来,一步步稳稳踏到杨文海身前,就着碎瓷片踩上他的手背,俯下身子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小惩大诫,小惩大诫。乌卓,可别忘了你全家老小的命都攥在本王手里,你可跟本王是一条船上的人。”
“如若是敢断了本王荣登大宝的青云路,本王必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杨文海忍着碎瓷片嵌入手背的钻心的剧痛,想着寨柳澈的威胁,只得生生将怨气吞进肚子里,唯唯诺诺应和着。
他自己战战兢兢苟且了这么些年,横竖一条命,死了也便死了。
可他万万不敢拿子子孙孙的命来赌。
他可以没有明日,但他的后辈不行。
“带话给绥清,告诉他问审时把嘴巴给我看严实了,让那个蠢女人准确无误地下八层地狱,如若做不到,那便送他们这一对去做地府鸳鸯。”
“老臣,遵旨。”
更深人静,夜半不知谁人响笛。
笛声游离在江南大雪纷飞的夜里,惊起了屋檐下栖息的家雀,吹灭了茫茫雾原里打更人的灯。
有人披衣起身,穿过甬长的廊道,叹着深冬的雪色,掩上院门。门扇阖上的刹那间,雪花如同薄刃般冲进院内,让人避之不及,又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不知这茫茫雪夜里,会有什么悄然死去,又有什么重获新生。
……
卫时谙因这扑朔迷离的案子,已经是连续几日睡不踏实了。每日晨间起来,看着昏黄的铜镜,虽是瞧不大清气色,但仅凭着眉眼也能看出疲惫来。
姜昀黎还说要拿着脂粉替她盖一盖,也被婉拒了。
深冬时节天色亮得晚,一推开殿门便是满目的风雪,院子里已然是皑皑一片,也无法得以食饔了。
一行人便都去了保和堂用膳,只不过才喝下一碗汤水的功夫,便有门侍来报,说是诏狱那边递来了消息。
董婉要二次招供。
作者有话要说:小提示:饔:古代早膳的另一种说法。
寨柳:云南等地区苗族少数民族古时的具有代表性的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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