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倾路远,交绝途穷,身非铁石,有命而已。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
大胤诏狱,狱禁森严,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囹圄,其地之腌臜,刑之酷毒,叫人嫌恶而闻之色变。
卫时谙被这污浊的空气熏得几度想要转头就跑,奈何想着还得接着查案,又生生忍了下去。
她回眸看向一旁的谢今朝,只见他目如沉水,自是在这一方酷狱中走地闲庭信步,不由得心道:
这上过沙场的人,果真不同。
那名岁竹的书侍和董婉已被沈听肆吩咐带去了不同的案房中,以待审问。
卫时谙跟在谢今朝身后,忍不住打量走过的每一间刑房。看着上面上了年头的烙铁和生锈的夹棍,遍体不由得升起恶寒。
进了廊道尽头的那一间暗室,便见着了一张看上去被陈年血污打上难以磨灭的印迹的凳子。
不知为何,她不合时宜地想起来自己刚刚穿越来的那一日,自己也是这样被绑在张破烂椅子上动弹不得,不由得心下一紧。
可那岁竹不过算是个人证,也不是今日之事的主角,倒大可不至于对他用刑。卫时谙对自己这突如其来的不安感觉得甚为奇怪,只好暗自摇了摇头。
谢今朝坐于暗处,听沈听肆翻开案卷,着手下将岁竹带了上来,便开始了讯问。
“你说你是从许世镜书斋中的挂画夹层里找到的这封手信,你怎会想到在此处?”
岁竹紧抿着唇,半晌后才开口道:“是老爷去了以后,那妖妇日日都要去老爷的书斋一趟,不知在里头做些什么,只是……只是回回出来脸色都甚是不好,这才叫小的起疑。”
“哦?”沈听肆扬了扬眉梢,复又问道:“那你是如何摸到那副挂画的?”
“挂画……”岁竹顿了顿,“是那日太子殿下来府中,小的、小的偷窥见那妖妇从挂画后头拿出了一沓东西来,于是乎趁着夜半对准了去找的。”
“只不过,小的本不知道挂画还有夹层,是小的行事莽撞,不慎勾住了案上的胆瓶,拖拽磕碰间冲掉了挂画。”
“那字据……便是那时从中掉落下来的。”
“那你看了那手信,当下是何感想?”沈听肆不紧不慢地在卷册上记着,头也不抬地继续发问。
或许是这话唤起了他什么不大好的回忆,那岁竹顿时便昂起头来,语气愤恨不已:“当然是要为我家老爷报仇!杀了那妖妇!”
沈听肆想起了那方伪造的证据,这才抬起头来,言语颇耐人寻味:“你就不怕这是假证?许府如今只剩你家夫人一人,你就不怕是有人暗中陷害?”
“陷害?如大人所说,许府满门如今只剩下她董婉一人,谁会将主意打到她的头上!她本就和老爷不和,三番五次想要逃出府去,若不是早就存了和外头的野男人勾结的心思,又怎会如此!”
见他终于是说到了点子上,沈听肆便接着话茬,继续诱他往话题更深处走:“不和?本官去许府上,只见到了董婉对你家老爷的万般维护,可未曾发觉二人有什么不和之处。”
“那不过是那妖妇装出来的样子罢了!我家老爷至今也只纳过她一房妾室,这府上也只有她一个女眷,且不说什么荣华富贵,但凭老爷落得些好处,哪一份不是她的?”
“可这妖妇偏生不懂得安分,连伺候老爷的本分都做不好!老爷本就公事烦心,还屡次与老爷争吵,简直不知好歹!她竟还敢伙同那奸人毒害我家老爷,此等不仁不义之毒妇,不沉塘绞杀,难慰我家老爷地下之灵!”
岁竹义愤填膺,不住往身旁啐了一口,胸腔急切地起伏着。
“你家大人的手信上写着,近来察觉身体疼痛颇甚,恐董婉有心加害。你在府上日日侍奉,可有察觉一二?”谢今朝闻即此言,终是开口。
“有!当然有!就是……小的记不清是哪一日了,总之是前不久一日,那妖妇又与老爷起了争执,哭跑着回了房。”
“而后晚间我去书斋换茶时,就隔着花窗窥见她在里间,还问我要来茶盏,说是要给老爷赔不是。我那时只当她是真心悔过,如今想想,她保不齐就是动了什么下三滥的手脚,毒害老爷!”
沈听肆沉吟不语,抬起头来直视着岁竹的双目,道:“你家大人是溺没而亡,照着你的说法,那就是董婉于你家大人生前下药毒害,再与刘主簿里应外合,故意掩盖事实,说你家大人是溺毙?”
“如何不可能?那临安州府主簿正是宋刺史的部下,宋刺史他若有心加害之,正巧部下又与董婉交好,毒害我家老爷岂不是手到擒来?”
正此时,暗房被人从外打开。
祝煜枫走至谢今朝身旁,俯身耳语了几句,递给了他一样用巾帕包裹着的物什,随后起身退了出去。
谢今朝摩挲着巾帕上的横纹,思索着方才祝煜枫来报的那句“杨文海求见”,黑眸幽幽,意味不明。
片刻后,他站起身来,走至卫时谙身前,低声说道:“孤眼下还须去会见杨总管,董婉……就交由太子妃了。”
说罢,他在卫时谙惊疑的目光下,将那巾帕放在了她手心处,轻轻拍了拍,复而附到她耳边,又添了一句:
“有劳太子妃。”
卫时谙被耳畔的酥痒激得下意识耸起肩,攥紧了手上的帕子。直待谢今朝走出暗室,她才低下头去,仔细研究起了帕子里包裹的物件。
是一包……药粉。
她盯着手中的这包药粉良久,心下忍不住腹诽:
谢今朝怎么还有说话只说一半的毛病。
冷不丁塞给我这么个东西,也不说是什么来头,还得要我自己去猜吗?
打什么哑迷呢搁这?
卫时谙无奈叹气,只得将东西又叠好,转身也走了出去。
一出转角,便见到了候在门口的姜昀黎。她看样子像是等候多时,专程而来的模样,径直走向了卫时谙,低声说道:
“娘娘,主子命我来这儿等您。”
卫时谙这才了然,不禁将手中的物什递到姜昀黎的眼前,开口道:
“他叫你来替我答疑解惑?”
“是,”姜昀黎站到了卫时谙身旁,一面引着她向关着董婉的那间暗房中走,一面说道:“娘娘手中的这包药粉,是属下在搜查许府时,从董婉的妆奁中发现的。”
“只不过与许世镜的死因不符。这是番木鳖,从南疆的慢性毒草中提炼而成,不是蛊毒。”
卫时谙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眼前如迷雾重重。
案情愈挖愈深,却叫人越发看不清其中的联系,各方相互勾连如乱麻纠缠,只会让人陷入无力之地。
二人走到了西边的拐角处的暗房门前,驻足。
卫时谙将手放在了门扣处,沉眉思索。
不论是线索指向还是直觉所示,董婉绝对不简单。
她身份特殊,身世悲惨,但以她为节点,可串联起许多人的关系,也是让这案子越发成谜的使因之一。
她是个不容小觑的突破口。
卫时谙打开了门,留了姜昀黎在门外,只身一人走了进去。
“我就不和你卖关子了。”她看着同样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的董婉,自顾自说道:“我方才从你府上书侍的问审中出来,他指认是你毒害的许世镜。”
“对此,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董婉也不知是在这间乌漆麻黑的屋子里独自顿悟了些什么,总之神色早已不复此前的模样。
脆弱的、悲愤的、伤痛的、惊惧的,这里头任何的感情都不曾再出现在她的眸里。
她的眼中只有难得的清明。
董婉盯着卫时谙,一字一句说道:“我不认,我没有杀他。”
“好吧,”卫时谙点点头,说道:“那就得劳烦夫人解答我几个疑问了。”
“那日夫人在画兰斋中将挂画后头的字证拿给我,我想知道,夫人是怎么知道东西在那里的?是许大人此前告诉你的么?”
“是。”董婉又接着说道,“他怕被宋怀仁陷害,于是告诉我,若有不测,就将此物交与查案的人。”
卫时谙没有看她,只将目光投去了她后方的刑具处。
“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想必也是很信任你。那他怎么没有告诉你,他在挂画里还藏了告发你与刘楚尧的手信呢?”
“他在给你的字据里说,是怕宋怀仁等奸人陷害。可是为何又在挂画中的手信里说,怕你与刘楚尧暗害他,说是凡拿到手信者,必告发你二人,沉塘绞杀处置。”
卫时谙停顿了片刻,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董婉的脸色,接着说道:“我的疑问就是——刘楚尧是宋怀仁身边的佐助,如若宋怀仁要加害于许世镜,那必然少不了刘楚尧在其中动作。也就是说,他们本是一伙人。”
“而许世镜知晓你与刘楚尧之事,并且还写下了手信以告发你们,那自然也应该知道,即便是退一万步讲,你对刘楚尧只有情爱而旁事一无所知,可也仍实打实是个不安分的因子。”
“所以他为何一面要告发你,一面又交与你写有宋怀仁贪赃枉法的字证,如此里外矛盾呢?”
作者有话要说:标注:本章正文前两段取自[明]杨涟《狱中血书》。
“狱禁森严,水火不入,疫疗之气,充斥囹圄”取自《明史》志·卷七十一,作者:张廷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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