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昀黎用镊夹从许世镜的喉部夹出了一样叫人看不清模样东西——
果不其然,也是条蛊虫。
通体乌黑,是它唯一特别的地方。
不同于此前在城北大营的那帮尸首中发现的血蛊,这种蛊虫只吸附在人体食道附近,以吸食人体吃进的食馔为生,从而长得愈发庞大,最终将堵住咽腔,使人窒闷而死。
短短半日便在这小小仁通县内发现两种不同的蛊虫,这答案也就不言而喻了。
有擅蛊者匿于此地。
姜昀黎眼眸微眯,却不敢耽搁时辰,只得速速将这蛊虫收进竹筒娄,再小心翼翼将尸身切口缝合完好。
而后,她朝着同样神色不虞的沈听肆说道:“疑团也算是初步有结果了。如此,便有劳大人将小厮唤过来把尸首搬回原处,我再行去知会主子。”
———
卫时谙搀扶着精神不济的许氏遗孀,在府上下人的指引之下来到了一间东边的厢房。
她从一路上的简单试探中得知,这遗孀名叫董婉,少时便因家乡灾疫被许家买走,当童养媳一般养到了适婚的年纪,嫁与了许世镜为妾。
至于为何为妾不为妻,除了卫时谙猜测的因门第不合的缘故之外,还有董婉自己抽噎中所透露的:
许世镜年幼时被下江南的游仙算命,说是命里无妻,否则易被克死,直把许氏二老吓得断断是不敢让其娶妻,只草草纳了房小妾伺候着。
于是乎董婉于十六岁嫁与许世镜,彼时的许世镜已有三十有三。二人成婚到现今也不过四年,可这四年里许氏二老接连病故,如今许世镜也死于非命。
二人膝下也并未育有子嗣,这偌大的县令府便只剩下了董婉一人。
卫时谙紧绷着嘴角,一时间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眼前这位尚且年轻的姑娘,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青梧姑娘,我可否问问,今日府衙问审可有结果?那宋怀仁他可认罪?”董婉攥着手中的帕子,素白的抹额绑在额间,显得她更为憔悴。
卫时谙垂下眼眸说道:“罪证尚不确凿,还无法定罪。”
“那姑娘可知,公堂上都有何许人?”董婉咬着唇,语气恳切。
“临安州刺史宋怀仁,州府主簿刘楚尧……”
不等卫时谙说完,董婉的面色便瞬间焦急了起来,赶忙问道:“他们如今全被押送大狱了?”
“是。”
此语罢,董婉却不再做声,只是连连摇头。
怎么办,不能再等了……
卫时谙端详着她的神情,心下觉得有些疑虑,却又一时不知这种古怪的感觉从何而来。但想着既是要帮谢今朝尽快了断案情,那眼前这董婉定是个少不了的关键人物。
于是她琢磨了一番,试探道:“如今查案所需,我便不得不问夫人,可对许大人被害一事所可能的缘由略知一二?”
“许大人被害那一晚,夫人身在何处?可有听闻什么异样的动静?”
听闻此言,董婉倒是在原地怔愣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缘由……”
“还能有什么缘由,宋怀仁之所以要杀人灭口,不就是因我夫君有他在仁通县为非作歹的证据!”
“而至于那晚……”
董婉闭上了眼睛,似是不愿再去回想,本已哭得干涩的眼眸又瞬间濡湿,声音颤抖着说道:“那晚夫君回来后,与我一同进了哺食,过后便去了书斋,我也回了房中,谁知……”
“谁知再从耳中听闻夫君之名,竟是府中的门童前来叩门,说是……说是夫君被人发现溺毙在井中!”
说罢,董婉又是两眼一黑,就要晕厥过去,被卫时谙及时揽住腰身,扶上床榻。
“实在对不住夫人,若不是查案所迫,在下本也不愿反复提起这等伤心之事。”
“不,不,”董婉并未有要躺下的意思,反倒是急急坐起身来,径直朝着门外走去,一边还不住念叨着:“我去……我去将证据找来,我要还夫君一个公道,将证据找来……”
卫时谙只得跟着她,一路走至县令府院的西边,停在了一处名叫“画兰斋”的厢房门前。
看起来,这似乎是许世镜生前所用的一处书房。
只见董婉慌慌张张地推开门,直奔着插屏后头的一副挂画上去,小心仔细地从挂画后的墙内打开了一处暗盒,从里头拿出了一沓卷册。
许是她焦急的缘故,竟一下子没能拿稳,最上头的卷册便掉了几面在地上,又使得二人不约而同蹲下身子前去捡起。
这慌乱之中,董婉不小心被卷册的边角勾住了袖口,扯拽间露出了一截小臂。
那上面斑驳的伤痕,深浅皆有,就这般闯入了卫时谙的视线中,直叫她顿在原地,惊声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董婉急忙拉下衣袖掩盖住这些个可怖的伤口,喏喏解释道:“叫姑娘受惊了,无事,是我此前想不开,想着随老爷去了,自己剜的。”
“只是我没用,我贪生怕死,试了好多回,还是不敢下狠手,我没用……”
卫时谙闻言,蹙起眉头来。
不啊。
即便只是短暂地看了一眼,也能分辨得出。
那分明像是鞭痕。
抽打在手臂上的鞭痕。
她下意识伸出手去攥住董婉的手腕,却被董婉挣脱开。对方紧紧捂着自己的小臂,一副被吓得六神无主的模样。
“青梧。”
卫时谙听到身后传来的如沉金冷玉的声音,回头便见谢今朝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身影逆着光亮,让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她也不好再追问那伤痕的事,只应了一声,将董婉扶起。
下一刻,董婉拿着这一叠卷册冲至谢今朝身前,手指哆嗦,眸光悲切,问道:
“太子殿下可已验完我夫君的尸首?可是如仵作所说?我手中是宋怀仁贪赃枉法的证据,都是我夫君生前亲笔所书!可否、可否能定下宋怀仁的罪名,还我夫君公道!”
谢今朝接过卷册,指尖捻着纸页的边缘,抬眼道:“有这方证据,只能证实宋怀仁确有杀人动机,但不足以定罪。”
“那究竟如何才能叫宋怀仁认罪!他的那帮酒肉朋友不是已不能证明他当晚在场吗?加之此等证据,为何还是不能治他的罪!”董婉情绪又激动起来,险些站不住,好不容易扶住了一旁的书案,才得以稳住身形。
她眼中含泪,神情又已然有些癫狂之色,下一刻便不管不顾地推开卫时谙,冲出房门,跑向了前厅。
彼时的姜昀黎与沈听肆才唤来小厮把人抬回棺内,覆上黄表纸,便听闻厅门一声钝响,一位身着素衣的少妇闯了进来,一把护住棺椁,怒斥道:“你们是何人?对我夫君做了什么!”
沈听肆与姜昀黎等皆是一怔,片刻后,沈听肆冷了神色,解释道:“在下大理寺少卿沈听肆,这位姑娘是太子殿下的随侍,此番前来验尸查案,请夫人莫要误会。”
“误会又如何?该给的我都给了,你们还不是查不出个水落石出来!官官相护,受难的只有我们这帮子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董婉趴在棺木上痛声哭泣,叫沈听肆二人一时间蹙眉无言。
正当此时,谢今朝与卫时谙也踏入厅内,朝着董婉躬身一礼,道:“尸首方已查验完毕,多有冒犯,望夫人谅解。”
“孤既得夫人所供的笔证,自当会尽快查清此案,将宋怀仁定罪处罚,以慰许大人在天之灵。”
“当真如此?”董婉闻言转过身来,不住抽噎着,对跪下身向谢今朝行了大礼。
“民妇替过身夫君,在此谢过殿下!”
待一行人出了府门,天色早已暗了下来。
小厮点了灯火,照着几人上了马车,回到了临安离宫。
彼时,卫时谙虽已知姜昀黎从城北大营的尸身与许世镜身上剖出蛊虫一事,但心中仍是觉得如同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只觉郁结。
她只身走在回廊中,细细复盘着今日所闻所见。
首先是董婉的伤痕。
她说是自己剜出来的。可那看上去就算不是被人鞭挞出来的痕迹,也应该是被什么枝条硬物抽打过,才会出现条状的疤痕。
毕竟人若是想要轻生,会割腕,会上吊,会服毒,但用刀子割伤自己的外臂……这角度未免太过刁钻。
其次,她为何对许世镜在书房中藏匿的东西如此了如指掌?
一进门便能径直摸到挂画后的暗格,难不成是许世镜生前怕惹来杀身之祸,提前告诉过她?
若是如此,她为何只是将东西拿出来,却不交代清楚?
她字字句句都在质控宋怀仁,如同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一般,可为何她就一定笃定是宋怀仁下的手?
是许世镜曾经告诉过她什么?
还是她受到了威胁?
还有一个最大的疑点。
她明明第一句话还在问自己,今日公堂之上都审问了哪些人,也是从自己口中才得知宋怀仁最终并未认罪,说明应该不清楚府衙审案一事。
可为什么后头情绪激动之时,却脱口说出宋怀仁那帮酒肉朋友无法为他提供不在场证明?
她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又为什么偏偏只知道这个消息?
有这么多桩桩件件不清不楚的疑问,可她不论是在给出了许世镜的亲笔记证之前,还是在那之后,都一直强调着要一定要给宋怀仁治罪。
就好像是抛出去了………
抛出去了一个指向标一般。
对。
一个指向标。
一个将所有矛头都指向宋怀仁的指向标。
于是连谢今朝也在临走时许诺她,定会给宋怀仁治罪,还许世镜一个公证。
可谢今朝……
在回忆涌现的电光石火间,卫时谙猛然抬起头来,停下步伐,转身便朝着与寝殿相反的方向走去。
不对。
他已经察觉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tip:哺食是晚餐啦~
球球营养液和收藏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