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至者终必至。
攸和六年二月二十初十,良辰吉日,熹微公主出嫁元国。
宫阙璀璨,旌旗飘飘。
天未亮,陛下身边的大宫女荔香亲自过来,为李桃之梳妆。
雾昔宫内,白瓷罐内燃着梨香,正徐徐飘着,宫中气氛有些低沉,众人皆知,公主此次赴元国,或许终岁不归。
自此。
这寝宫烛火无人点,雕窗无人倚,门前桃树无人溉,后院茶树无人采。
清风无人伴,落樱无人赏。
雾昔宫沦为废墟。
......
凉风起,烛火摇曳。
屋内寂静。
荔香手持梳篦,旁边侍着阿茶,正为公主整理嫁衣。
烛光下,李桃之垂着眸,盯着妆匣上的烛火,不知在思忖什么。
万千青丝散落,遮住了她纤薄的身姿。
“一梳梳到头,荣华享不尽。”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1」
......
荔香每梳一下,皆说一句吉祥话,可那些话,在李桃之耳中,却分外刺耳。
无病无忧。
多子多寿。
可没几日,她便暴于风雪,香消玉殒。
真是笑话。
悲至深处,心似被撕裂,李桃之细白的手指紧紧缠着帕巾,肩细若青枝,纤弱无助,几欲昏倒。
荔香看着她纤细的背脊,长叹口气,“公主,到了元国,多吃点,您瘦了。”
李桃之颔首,神色凄然,“好,姑姑。”
“您别怪陛下,陛下身居高位,许多事无可奈何。”
李桃之面色苍白,显得尤为虚弱,荔香手蘸胭脂,轻抹在她的脸颊,莹白的小脸染上红晕,如春日桃花绽放,明艳极了。
“本宫知晓。”李桃之柔声开口,嗓音放低,消沉萎靡。
烛火摇曳,雾昔宫今日一片红色,锦幔罗列,珠翠盈光,那红衬得李桃之的脸和脖颈,极为白嫩。
大京,恐再难寻逾其美者。
荔香笑了笑,再取来眉笔,弯下腰,细心为她画眉。
“公主可真美,那元国太子必定满心欢喜。”
她生得白净,五官柔和,动作细腻,声音如沐春风,让李桃之觉得心中酸酸涩涩。
荔香姑姑,怕是她在这宫闱,最为不舍之人了。
她颔首,红唇紧抿,手指紧攥帕巾,眼尾泛红,给整张脸,添了一丝风情。
阿茶立在一旁,整理着嫁衣,一边整理,一边偷偷红了眼眶。
梳妆完毕,阿茶为李桃之穿上嫁衣。
烛光下,李桃之那张璀璨的脸,光彩夺目,她抱了抱阿茶,声音哽咽道,“阿茶,别哭。”、
说完,她掏出帕巾为阿茶拭去泪水。
阿茶在她怀中颤抖,脑中一片空白,只余下公主身上的余香。
好闻又温柔。
李桃之拍了拍阿茶的头,轻声道,“这么大的了,不知羞。”
语气带着调侃,但说出来,却极为伤感。
“阿茶以后还有大好年华,眼下这些,不算什么的,阿茶好好的,乖。”
她知自己时日可能所剩无几,但阿茶不同,那日,阿茶不会暴于风雪。
阿茶无恙甚好。
“公主。”阿茶从她怀中抬起头来,抬眸,圆润的大眼盈满泪水,“公主会平安的。”
李桃之揉了揉她的发,微微颔首,“嗯,乖。”
“大喜之日,来,来,别哭了。”
荔香打开檀木盒,从中取出一条手串,递至李桃之面前,“公主,您的手串。”
李桃之扫了眼,每颗珠子莹润有光泽,只是其中有颗珍珠,是她之前手串上没有的。
“公主,这是库房里最为珍贵的东珠,陛下让奴婢串进去的。”
那颗东珠色泽明润,在烛光下璀璨夺目。
李桃之垂下眸,眉眼毫无情绪。
“奴婢为您戴上。”荔香微微一笑,抬起她的手,拿起手串替她戴上,“公主皓腕莹白纤细,这手串正适您。”
李桃之美目低垂,不知在想什么,她心中除了心酸,好像没有其他情绪,对这价值连城的珠宝,也无欣赏之情,她好像秋日里枯萎的桃枝。
吉时到,乐起笙鸣,花瓣洒,公主登舆。
车轮滚滚,碾压花瓣无数。
片刻后,公主雕车,停于城墙之下,李桃之下了马车,她知晓荔香只能送于此了。
今日风大,狂风席卷上京,雕车上的窗幔,红缎,纱帘,铃铛,被吹得乱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红色盖头被吹落,李桃之反应过来时,那盖头已吹到不知何处。
阿茶和荔香侍于车旁,两人正在低声细语,察觉到公主下车,两人忙走了过去。
“阿茶,取些你自制的花茶过来。”李桃之轻声道,她身披大红嫁衣,上等的苏绣裁制,领口嵌着珍珠二十颗,袖口绣着娇艳桃花,栩栩如生。
一张脸面若桃花,却难掩眉目间的忧愁。
她站在风中,裙摆拖曳在地,被风吹起,似桃花在飞舞。
美人肩若削成,腰如束素,婀娜妖冶,甚美。
周围围观的平民百姓,看见这幕,纷纷睁大眼,似一眨眼,那仙子便腾云驾雾,消失不见。
没一会儿,阿茶取来花茶,李桃之递给荔香,眼睫轻眨,“姑姑,这些时日多谢了。”
荔香并未拒绝,她收下,眼眶泛红,但她还是笑着说,“公主保重。”
李桃之点头,朝她挥手,上了马车。
蓦然间,她感到一道滚烫的视线落在马车上,心中一动,纤细的手指掀开窗纱,往外看去,便瞧见林子珺骑着马,在不远处看着她。
李桃之朝她笑笑,那匹马很快来到她车前。
林子珺红着脸,大汗淋漓。
她猛地拽着缰绳,停下来看向她,大大的眼里满是怜惜,“妹妹,此去路途艰难,你好生护着自己,到了元国都城,那拓跋要是欺负你,姐姐帮你教训他。”
姐姐。
这二字极为亲切。
李桃之点头,朝她笑笑,“谢谢姐姐。”
林子珺长叹口气,骑着马行至一旁,为公主雕车让路。
今日公主出嫁,宋沅庭给足了她牌面,只是一直到雕车离开天子脚下,那人也未出现。
李桃之趴在窗边,回望宫阙,泪盈于睫。
这十载,她才发现,除了阿茶,她好像空无一物。
冷冷笑了声,李桃之拽下窗纱,徐徐闭上眼。
御书房。
宋沅庭坐在桌案前,蹙眉盯着门口的桃树,久久不能回神。
这几日,他忙着处理“陋画”一事,已经几天夜不能寐,一闭上眼,他便想到那双泛红的眼。
搁下笔墨,宋沅庭揉了揉眉心,唤来青妄,他问,“公主出宫了吗?”
青妄微微颔首,“回陛下,公主已出城。”
宋沅庭冷冷嗯了声,挥挥手,“下去吧,派人护着。”
“是,陛下。”青妄抱双拳,低头躬身,片刻后,阖上门离开。
屋内安静下来,宋沅庭心中烦躁,他扯了下衣襟,用力捶打了下桌案,心中的那份郁气难消,他喘着粗气,起身,打开窗,长呼了口气。
午后。
礼部侍郎陶立垣到访御书房。
他提着盒膳盒走进宫内,将膳盒置下,他瞥了眼坐在高位的男人,眨了眨眼,“陛下,今日未去送公主吗?”
宋沅庭点头,“嗯。”
“微臣想不通,是为何呢?”
陶立垣这个人,嘴碎就罢了,他尤爱八卦,帝王的尊荣,也未让他在八卦面前胆怯。
况且,他与宋沅庭素来交好,虽比当今陛下大上不少,但这朝中,也就陶立垣和陛下说得来话。
外面不知何时,又飘了雪,细雪簌簌,飘打在雕窗上,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宋沅庭垂眸,轻声道,“朕不敢。”
当今帝王说不敢,着实让陶立垣惊了半天,他眨眼,指尖轻摁桌上的膳盒,久久没回过神。
“陛下,怕自己舍不得公主走吗?”他问。
宋沅庭睨了他一眼,提笔落在奏折上,沉声道,“陶爱卿,你僭越了。”
陶立垣轻咳一声,眉眼微挑,吊儿郎当地耸耸肩,“陛下,您先说不敢的。”
“找朕有何事?”宋沅庭握着笔的手,重了重。
陶立垣抬眸看了眼垂头的男人,背脊挺直,重归正经,轻声道,“臣想与陛下说这陋画一事,大理寺那边已在彻查,但微臣还是有一事不解。”
“说。”男人冷着声,“朕不喜废话。”
陶立垣神色讪讪,揉了揉鼻子,继续道,“微臣好奇那立夏,此人实属良才,只是为何这半年都没有动静,此人如今身在何处?”
“你对这人感兴趣?”宋沅庭搁下笔,漆黑瞳仁深缩,他抬头,看向陶立垣,“你今日来,就是让朕调查立夏?”
陶立垣闻言点了点头,脸上浮现笑意,“是,微臣对这位旷世之才颇为好奇。”
其实,他更好奇,这人与陛下有何瓜葛,为何笔下会有陛下的影子。
屋内暗了下来,有宫人敲门,来点灯。
烛火点燃。
顷刻间,昏暗的屋子重归明亮。
宋沅庭起身,走至雕窗边,负手而立,扫了眼窗外的风雪,他沉声道,“朕自会调查,你先回去。”
陶立垣笑了笑,“陛下英明,微臣告退。”
宫中重归宁静。
宋沅庭立在窗边,听着雪落的声音,心倏然一痛。
鹅毛大雪时隔几日,又下了起来,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天空昏暗,偌大的皇宫仿若已入夜,明亮的灯笼高高挂起,他仿若看见站在桃树下,纤弱的身影,还有雪中一大片血迹。
心慌,焦虑,不安。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深夜,本以为又是不眠之夜,但困意倏然袭来。
宋沅庭揉了揉眉心,灭了灯,上榻入睡。
顷刻间,他便入了梦。
梦里一片黑暗,只余一个身着红色嫁衣的女子奔跑着,红衣与白雪,形成强烈视觉冲击,在梦里,极为明显。
不知被什么绊了下,女子摔倒,寒风凛冽,她冻得瑟瑟发抖,但依然踉跄着起身。
身后有大批人马追了过来,举着火把,骑着马,马蹄声急促而响亮。
那女子被逼得走投入路。
她抬眸,眼眸里满是惊恐,偏生孤立无援,
蓦然间,一只利箭从人群中穿来,狠狠射中女子。
瞬间。
她跪倒在地,纤细的手指扶住胸口,她摸上那箭,血自嘴角流出,与嫁衣融为一体。
她被困在雪中,雪染白她的红色嫁衣,鲜血落在地上,又将雪染红。
萧瑟寒风拂过她的脸,她望着骑在马上的人,脸色苍白。
“是......你......”
她笑了下,而后瘫倒在地。
娇颜在月色下,孤寂又凄凉。
雪花不断落下,红色身影很快被大雪覆没,窸窸窣窣的雪花落下,方才那抹红,再无踪迹。
睡梦中的宋沅庭神色不安,薄汗流过脸颊,落入衣襟内,俊容被打湿。
醒来前,他的耳畔响过一道清冽温和的嗓音。
攸和六年二月十二,熹微公主暴卒于风雪。
帝斫御苑门桃,植于公主陵前。
公主之薨,乃大京之损,亦百姓之哀也。
叹兮,叹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