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嘉回国前从不过问公司的事,直到令父病倒,她住在医院病房沙发的那段时间,才听陈东禾掰开『揉』碎给她讲了一遍。
她当日翻完了小山堆般高的海量文件,现在再来看,大致倒是能看懂,但到底不是专业的,令嘉觉得合同不能『乱』签,浏览完一遍后,还有许多细节没弄明白,陈东禾又不在,只能都一一记下来,打算明天再找他商榷。
宝恒如今是绘真旗下的企业,背靠大树好乘凉,公司一旦重新上市,她手上的百分之三的宝恒原始股价值至少能增值几倍。
需要慎之又慎。
合上文件夹,令嘉抬头,才发现傅承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客厅中央,端详着墙面上自己的大幅硬照。
那是摄影师程鹤执镜拍的,『色』彩构图都是大师手笔,但别管拍得有多棒,在家里挂这么大一照片,总归显得主人有点儿自恋。
这是周伍硬送的,理由是别的明星家里都挂,自己的艺人也要拥有。
自从上回撞见令嘉拒绝黄子谦的邀约,东北硬汉感动得不能自已,不仅从租房到搬家尽心尽力,还找印厂定制了这张他精挑细选后,觉得令嘉拍过最高级、最具质感的硬照当乔迁礼物。
尺寸刚好够铺满一整面墙。
当时没觉得什么,这回傅承致盯着看,看得越久她越感觉羞耻,赶紧出声转移他的注意力。
“我明天签完拿给陈助,让他转交公司可以吗?”
“当然。”
令嘉把文件收进公文包,想起来还债的事,“我最近刚刚拿到几笔代言费,一共三千四百万,本来早就打算转账的,一直没抽出时间,正好明天一块儿给你。”
几次还款零零总总相加,她的债务只剩一亿五千万了。
傅承致回头,“你不需要把自己变得这么辛苦,令嘉,没有人在催促你。”
“人一旦失去上进的紧迫感,很容易『迷』失在享乐里,我不催促自己,挣钱速度可能都赶不上利息增长。”
她说完,蹲在她刚刚从超市拎回来的大口袋旁,埋头翻出意面和牛肉,随口问道,“我打算做晚饭了,你们要吃吗?”
人太瘦没有脂肪可供消耗,工作时间长了就容易头昏眼花,她最近工作强度太大,营养师说可以适当吃一点点主食。
令嘉听见这建议的时候简直都要喜极而泣了,当即在保姆车里购置了几本米其林菜谱,一得空就翻开看看步骤和图片,一边流口水一边想,珍贵的下一餐要吃什么。
虽然实践机会不多,但精神上,令嘉认为自己已经是个蓝带厨师。
“一起做我们的份吗?真是太棒了!”
霍普闻言马上响应,顺便替老板一起回答,“飞机落地到现在,我们都还没有进食。”
令嘉只是随口一问,哪知他俩真的没吃饭,骑虎难下又往锅里加了一些水。
她吃得少,不太确定两个大男人的分量,打算把整包面条都放进去,顺便谦虚地打打预防针,“我先申明,我没做过几次菜……”
“看出来了、等一下。”
傅承致突然隔着橱柜探身,抓住她的手腕,“等水开了再放。
令嘉放下手,他才接着开口。
“你打算做什么面?”
“沙茶酱牛肉意面。”
“你会吗?”
“当然!”令嘉不服气反驳,“我把菜谱背下来了,我会严格按照菜谱进行。”
傅承致笑起来,“所以菜谱没有告诉你这个种类的意面必须沸水下锅?”
“我以前一直放冷水也能吃……”她弱声反驳。
好不容易等水开,放完面条开始切菜,傅承致又教她,“牛肉切片要横刀。”
令嘉突然觉得自己精神蓝带厨师的尊严受到了挑衅,掀起眼皮问:“你很会做菜吗?”
“很会谈不上,我也只会煮意面。”
令嘉鼓掌,“那太棒了,你来吧。”
说着就解下围裙撂挑子,她累了一整天,好意请他吃晚餐还被嫌东嫌西。
令嘉坚持认为人和人交往不能毫无界限忍让,很明显傅承致被周边人照顾惯了,就喜欢在人底线边缘疯狂试探。
当老板的敢做,他这做下属的也不敢吃啊!
小两口的情趣让霍普在旁看得瑟瑟发抖,傅承致自己却并不生气。
他对令嘉一向有很好的耐『性』,当真脱掉外套,解开袖扣,卷袖子站到她之前的位置上,接替她的工作切肉切洋葱,之后又从沥水框里拿出洗过的西蓝花焯水,有条不紊用沙茶酱开火炒肉。
虽说动作并不熟练,速度也算不上很快,但平心而论,傅承致确实比她会一点。
他做事很有完美主义的倾向,切菜宽度一致,菜板上码得整整齐齐,调料严格用勺子量克,然后才往锅里放。
等到炒肉的香味出来,令嘉也摒弃前嫌了,挨在橱柜边上问他,“你什么时候学的手艺?”
“牛津宿舍,公共厨房,论文写到后半夜,总不能把厨师从家里叫过来。”
令嘉立刻秒懂,大家都是同一个伦敦,同样的考试周。
论文交稿前的夜晚,每个人都是不怎么睡觉的,图书馆借齐文献以后,就开始不分白天黑夜,埋头苦干。即便令嘉当时没住过几天校,后半夜电脑桌上也会摆一堆肉桂卷甜甜圈,或者直接把冰箱里的晚餐拿到烤箱热一热。
开放式厨房,面条出锅时候,整个客厅都能闻见香味,傅承致第一个往令嘉盘子里盛。
就在她刚要开口说“够了”的时候,对方已经停下来,俨然十分清楚她目前能摄入热量的最大上限。
令嘉自然而然接过盘子,接过他递来的叉子,背靠餐椅坐下来的瞬间,才突然意识到——
这种彼此深入了解,既不是恋人又不像情侣的状态,有多奇怪。
傅承致那份当初在她看来完全没有意义的同居合约,显然并不是毫无作用。
即便搬出来了,它的影响也持续存在着。
它确确实实让两个『性』格天差地别的人清楚了彼此的人生,甚至细化到作息、爱好、食量和口味……就像令嘉从前觉得傅承致精明恶劣,冷酷狠厉惹人讨厌,但在知道他过往的人生经历之后,便再也无法从单一的角度去阐述他的『性』格,一切结果都有成因,深入剖析后,她很难说服自己继续单纯地讨厌他。
沙茶酱牛肉意面很好吃,但令嘉吃到最后,望着空『荡』『荡』的盘子,突然伤感。
她意识到,无论傅承致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已经把自己深深烙印在她的生命里。
人类感情是极其复杂的一门学问,不可量化,不可控制,所有细微的点汇聚连接在一起,就有可能在某一个瞬间发生质变。
傅承致固然威胁、恫吓过她,但他对她的帮助同时也不单纯只有金钱债务。这个男人几乎出现在她人生变故之后,每一个崩溃的节点,安慰、指引、教导她,看穿她的灵魂,也亲吻她的伤痕,甚至在令父去世后,他已经成为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不费力气直触她心灵的人。
令嘉之前一直无法厘清她对傅承致的讨厌、感激和依赖里到底掺杂了什么,但她现在懂了。她之所以能对所有人保持克制礼貌,而对他不能,之所以能从开始的惧怕到现在肆无忌惮生气、之所以会在『奶』妈劝她那些话时候心烦意『乱』、之所以会觉得对不起沈之望,一切都是因为——
她对他的表白并非无动于衷。
从前听人说走出一段感情最好的方式是时间,或者开始另一段感情,令嘉当日不信,可她现在回忆从前和之望的记忆,或许依然充满想念遗憾,但从前深入骨髓、痛彻心扉的失去感已经在渐渐消散。
走之前的那天晚上,替令嘉盖被子的时候告诉她。
她和之望在一起的时间太早,就像大多数青春期恋爱的小孩子一样,因为懵懂的好感牵手,因为同样身处异乡的孤独感相互慰藉,拥抱取暖,从十三岁到二十岁,他们在还没来得及明白爱情是什么的时候,已经将承诺刻进彼此的誓言里,成为了彼此的亲人。
“但这不就是爱情吗?”令嘉当时便问。
“比起爱情,那可能更像一种习惯,当然,人生每个阶段对爱情的理解都不一样,对于世上大多数人而言,能遇上这样一个值得信赖、扶持走过一生的人,已经是幸运。但当有一天,你碰见真正的爱情时候,就会明白区别。”
令嘉如今正隐约明白这种区别。
她没办法完全信任傅承致却可以毫无缘由对他充满依赖,清楚他是个坏蛋,却可以原谅他的无耻,为他找借口解释,她会在他面前紧张、胆怯、心跳如擂鼓,或悲或喜,对未来患得患失……这些情绪的种类太多,变化太快,程度越来越深,和她在初恋里的舒适感天差地别,让她想欺骗自己都骗不了。
磨蹭到十点才把人送出门,令嘉折身回到客厅,才忽然想起来手里还剩两张《暗刺》首映礼的贵宾观影券。
刚入行时,她连电影都没开始拍就主动邀请他来看首映,这次想来想去,似乎没有其他人可送,把餐盘放回水槽,令嘉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又疾步回卧室拿了电影票,打开门追上去。
反正这次也提前两个星期了。
公寓的电梯正在日常养护,令嘉住七楼,两人刚刚从楼梯下去,跑几步应该还能追上。
她拉开楼梯间的消防门,顺着扶手小跑下楼,才跑了两层,对方交谈的声音便清晰起来,令嘉探身朝下,正要开口喊人,才听清霍普说话的内容,喊声又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