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店,令嘉才发现刚刚拿到手的青城奖证书,在她被泼水时,一并被淋湿了。
尽管她一直抱在怀里,但摊开时,中间的字迹还是糊作一团,正如她此刻的形象一样,难堪又狼狈。
令嘉终于稍微缓神过来,从身上拿下外套。
她思维跳跃地发现,这西服还是自己亲手洗过的那一件,像是一种宿命般的巧合,今天又一次救了崩溃的她。
令嘉进屋后就静坐在窗边,的卷发披散着,低头盯着获奖证书,傅承致看不清她的神情。
眼神示意连妙和周伍都出去,待室内安静了,才缓缓走到他身后。
傅承致不大擅长安慰人,他成长的过程中几乎不做这种事,但令嘉此时此刻的样子,像极了被肉食动物撕咬后,挣扎着逃回溪边舔舐伤口的小鹿,叫人忍不住抚摸靠近。
“你要喝杯热水吗?”
傅承致才刚组织好措辞,令嘉便动了,回过头来看他。
令嘉的眼睑和鼻尖泛红,只是眼泪已经连着脸颊的粉痕一起被擦干净。
“你怎么知道我会从后门出来的。”
她的声音有着极力压制后的平静,和平时说话的语调稍有区别,傅承致能分辨得出来。
他倚在沙发旁的书桌边,随意坐下,开口答,“前门的观众和媒体更多。”
“你不怕被媒体拍到,舆论变得更糟糕吗。”
“我既然出现了,就肯定能把事态往我想要的方向推进。”
傅承致笑起来,“你不必为此担心,令嘉,你只要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我保证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平静。”
整件事情其实并不难澄清,只是人性的猎奇注定了网友们更倾向相信捕风捉影的揣测,而不是关心事情的真相。
营销号们惯用的手段,他们不在意令嘉身上发生过什么,社交平台上只要出现“金主”、“还债”、“女星被路人砸矿泉水瓶”等关键词……再加青城奖最佳新人的热度,就已经能留下十之的浏览者点进来看看,将热度持续扩大。
别人能熬过来,令嘉也能,但一定会经历脱胎换骨一样艰难的变化。
大多数成名的艺人,都是在这样的暴风雨中一次又一次站起来朝前走。
只是,傅承致不喜欢这样的改变。
不过是个还在发酵中的娱乐新闻,他控股绘真,随时可以把这股恼人的舆论从社交平台清空,揪出那双背后操纵的手。
令嘉得到他的保证,却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开心。
她的内心的天平摆动半晌,最终摇头,轻声回应,“谢谢你,傅承致。”
“但我不能再接受你的帮助了,你已经帮了我足够多,多到我快要还不起了。”
傅承致已经敞开了全部的善意和亲和力试图靠近,但小鹿仍是拒绝了他的抚摸跑开。
他皱眉,抬手松了松领扣,“我并没有向你索偿。”
“但我会觉得亏欠。”
令嘉站起来,“我知道你有足够的能力将事情抹平,悄无声息到像从未发生过一样,但是如果你这么做,下一次我再遭遇同样的危机,会受更猛烈的反噬,那时候呢?你再帮我一次又一次吗?”
傅承致偏头,眼神忽而幽深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帮你一辈子?”
“没有谁可以帮谁一辈子。”
她睁大眼强忍眼泪,“我从前觉得我爸爸可以,之望可以,但是现在如你所见,他们已经没办法再帮我,我不想再惯性依赖任何人,何况我们之间除了一份没有还清的债务之外,没有任何关系,你不停往上加码,让我觉得害怕,因为我并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你。”
“也许我并不需要你的回报呢?”
“你不会,这有违你的本性。”
令嘉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便开口,语气像陈述一样肯定。
她说得很对,银行家从不放没有利息的贷款,也从不做没有利益的生意。
傅承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为令嘉对自己的了解感到开心还是为难,他喜欢令嘉像个孩子一样善良纯真,但此刻也真实为小孩的倔强固执感到头疼无力。
她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坚守心房不肯对任何人开放。
多少人对他的帮助趋之若鹜,只有她唯恐避之不及。
隔了两三秒钟,他最终只得叹一口,直起身,“我只是关心你,令嘉,我不喜欢看见你流眼泪。”
“但如果你执意不需要我的帮助,我尊重你的选择。”
人才从门口消失,令嘉立刻关上酒店房门,靠着门口滑坐下来。
她关了灯,屈膝把头埋进臂弯里,终于不再强忍哭声。
令嘉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眼泪,小时候从马上摔下来,可以不断气地连哭两个小时,等伤口处理完,再一边哭,一边考虑什么时候回马场练习。
现在也一样,她虽然在哭,但她明白自己有能力重新爬起来。
无论是营销号的造谣,还是媒体的谩骂,包括那瓶扔过来让她狼狈不堪的矿泉水……
所有的攻击、闲言碎语落在身上,虽然恐惧、虽然可怕,但也仅仅捱过那瞬间之后,就随风消散了大半。
令嘉身正不怕影子斜,她知道自己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可是,比眼前的困局更令她觉得恐慌的事情在于——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当时她置身媒体的镁光灯下,面对所有的诘问,最低谷的时刻,竟然仅仅是听见傅承致声音的一瞬间,就找了安全感。
她分明什么也看不见,却盲目跟着他朝前走。
尽管她清楚他的秉性冷血残忍,心眼多得像筛子,就连朋友也害怕他,在金融界臭名昭著,令人闻风丧胆……
可他让她有种心里落地的踏实。
这种感觉让令嘉觉得可耻,她努力试图骂醒自己。
傅承致是之望的哥哥,是个撒谎做坏事不会有丝毫负担的骗子,他是一时心血来潮才会拿自己取乐,就算他说过喜欢她,等他不再喜欢时,也会比任何人更快地从这种感情中冷酷抽身,届时陷进去的就只有她而已。
她努力试图回忆那些和沈之望共渡的时光,可人们之所以害怕时间流逝,就是因为往事总是会随着星移斗转在脑海中逐渐褪色模糊,就算她想得头都快想破了,也有许多细节不能再记清楚。她记不清周年纪念日时候,之望说了哪些承诺,记不清他第一次亲吻她,是在什么地点,她甚至连买那只圣诞水晶球时花了多少磅,也渐渐不再能记起来。
反而是越来越多与傅承致共处的瞬间像海的浪潮,一次一次涌来,冲击她的心理防线。
全世界的媒体都说他是个坏蛋,他确实是个大坏蛋,只是在她面前,装作了好人。装作好人帮了她一次又一次,伪装出耐性陪她录节目,给她拍照,每一回替她擦干眼泪……
事情不能在这样发展下去,她得离他远一些,隔开足够安全的距离,她不可以依赖他,把事情推演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令嘉吸了吸鼻腔,用袖子擦脸,就在她挪动坐得发麻的腿,要从地面爬起来的时候,酒店房门重新被敲响——
“开门,令嘉。”
他的声音平静,像是从未离开过一样,听见了她所有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