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在病房的几天,陈东禾叫人搬来了小山一般的档案文件,堆在套间会客厅,需要令嘉亲自过目。
为了厘清爸爸欠下的债务和债权资产,把每一分钱还在刀刃上,令嘉简直拿出在剑桥期末考的架势,不,就算是期末考,也未必需要查找那么多文献。
大床海绵垫变狭仄板硬的沙发,搬来的丝绸精棉被一觉醒来总是有三分之二掉在地面。
大小姐脖颈落枕,腰酸背疼,手腿上还被蚊子咬了一堆包。
她每天胡乱绑起头发,埋头努力理解那些她从来没有经过手的东西,腰酸了就躺着或趴下看。
即便令嘉这样努力,该发生的事情也不可能消失。
随着宝恒开始执行重整计划,管理层大换血,公司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按照令炳文清醒时提交的重整计划草案,令嘉代替他签署了各式文件,包括股权让渡协议,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权仅剩百分之三,只保留令父的荣誉董事席位。
绘真的债券转股权,成为宝恒实际控制者。
他们新投入的资金,将直接用于弥补宝恒过去三年来的亏损与日常经营。
宝恒活下来了,尽管换了新主人。
令嘉抱着文件走出宝恒的大楼时,像是呕心沥血终于做完了一件大事。
翻飞的衣袂被夏日滚烫的风吹得作响,她自始至终没敢回头看,疾步上车,一口气跑回令父床前——
病房里,爸爸仍然闭眼带呼吸机,安详躺在床上休息。
令嘉胸口翻涌酸胀,说不上来是委屈还是难受,饱涨得快要溢出来了。
她扔下文件,踩着地毯一步步走近,轻轻挨着床边蹲下来,把头贴在父亲胸口,感受着满头大汗同眼泪以及她跳如擂鼓的心脏融在一起。
“爸爸。公司的事我都替你做完了。”
快清醒过来吧。
过去二十年,父亲替她撑了把大伞。
令嘉从未思考过在她完美的人生那些瞧不见的角落,究竟有多少被挡在外的风雨。
—
清算完的债务和资产资料文件都被重新搬了回去,只给她留下一组冷冰冰的数字。
她今年20岁,负债22亿,卡上余额100万。
如果伦敦肯辛顿的公寓能卖个好价钱,那就还剩2亿。
放在过去只够令嘉买两条裙子的一百万,现在却是她所有的生活花销,连同父亲的住院费、医疗护工等其他所有费用一起。
一个礼拜内,银行会来查封她们家位于S市静安区的大别墅,在那之前,她得把东西清出来,找个能塞的地方。
……
令嘉恍惚的思绪中一脑门子官司,越搅越稠,越搅越愁。
那些摆件,普通公寓根本放不下,是不是得租个仓库?
她以后住哪儿呢?
钱该怎么赚?
取剑桥最会赚钱的商学院毕业生五年后平均年薪,61万英镑为参考,她毕业后不吃不喝每年能挣53万人民币。
十年530万,算点儿增幅,二十年2000万。
不多,还完债也就小两百年的事。
两百年!
令嘉大汗淋漓从噩梦中惊醒,才发现自己趴在病床边睡着了。
她昨天熬了夜,这个午觉睡得浑身冷汗头皮发麻,背上都是黏腻的触感。
抄了把凉水洗脸,令嘉清醒过来第一反应是:天哪,她竟然连在梦里都把这道题算对了,就是得还两百年!
敞开的病房门就在这时被敲响——
“您稍等!”
令嘉在洗手间里喊,她匆匆放掉水池,拧门出来。
“令嘉?”
女人立在门口试探着唤了一声,她瞧起来四十来岁,保养得宜,套裙整齐庄美,颈上还系了块丝巾。
令嘉用干毛巾把眼睛擦干净,顿了两秒才认出来,“静和阿姨,您来了。”
院线和影视公司不分家,来人正是和令炳文相识快二十年的老朋友,国内知名制片人孔静和。她记得小时候女人常到家里玩,每次都给她带个小礼物。自令嘉十三岁去了伦敦,两人就没见过面了。
孔静和实际年龄其实和令父一般大,早十年一度差点儿当成令嘉后妈,可后来令父不知考虑到什么,最终也没跟她结婚,令嘉知道这事儿之前,两人就已经分手了。
令父入院一个礼拜后,瞧着醒来的几率不大,来探病的人就少了。
孔静和能在这时候出现,令嘉还有点感动。
“你爸怎么样了?”
“比前段时间好一些了,上身能动弹,就还是认不出来人。”
陈助在家里敦促搬家公司打包东西,护工也不在。出于礼貌,她笨手笨脚给女人烧了热茶,电水壶还把手背给烫出个燎泡,疼到眼泪花汪在眼睛里,转身前咯噔一下咽回去才把杯子端到茶几上。
孔静和已经看完令父,从病房出来了。
“静和阿姨您喝水。”
令嘉规矩在孔静和对面的椅子坐下,双手摆在膝盖上,有几分窘迫。
因为孔静和直勾勾盯着她的脸。
套房东西太多没收整,到处乱成一片,沙发头还有她早上才歪歪扭扭折起来的丝绵被,她几天没洗头洗澡,衣服也一夜没换了。
是刚刚没擦干净粘东西了吗?
她故作镇定,无比自然假装别鬓角,顺便摸了一把脸,“谢谢您今天来看我爸爸……”
咦,怎么没摸到。
令嘉心里还纳闷,就听孔静和直截了当打断她,“令嘉,你要当艺人吗?”
啥?
令嘉的脑袋一下子没跟上她的脑速。
“你的脸非常漂亮,很适合大荧幕。”孔静和没有移开视线,继续盯着她打量。
上一次见面是七年前,令嘉的轮廓还没长开,能瞧出是个美人坯子,像她妈。
美丽有很多类别,令嘉是尤其珍贵的一种。
这张脸可塑性很强,三庭五眼生得太好,骨相轮廓完美而流畅。她才二十岁,饱满的胶原蛋白,青春稚嫩,既有叫人充满保护欲的楚楚可怜,也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倔强坚毅,既能是玻璃罩里珍稀娇贵的玫瑰,换个妆也能是万种风情的十月芙蓉。
明明是张漂亮极了的脸,家庭的滋养却赋予了她另一种不急不缓、不招摇也不张扬的从容感。
这种矛盾叫她有了十足的记忆点。
如果不是老天爷赏饭吃,是造不出这样一张脸的。
令嘉有点儿紧张,咽了口唾沫,“静和阿姨,我没有学过表演。”
她怀疑老天爷是不是偷看她做的梦了,才瞌睡就送枕头来。
当演员确实是个能迅速还钱的职业,只是宝恒的生意虽然跟影视行业息息相关,令嘉从小到大却是连学校里的话剧没演过。
但要是她完全没有演戏天赋,这份工作做不好该怎么办?
“没学过可以学。看在你爸爸的面子上,我会替你争取康纳影业A级约,和你签一样合同的是祝梦之、应楠。你就说愿不愿意?”
令嘉虽然不在国内,但也认识祝这两人都是当红的一线演员,大多数人能叫得出名字的青衣小生。
从导演到制片人,孔静和制作过许多部国人记忆中脍炙人口的经典作品,康纳影业靠股份留住她,孔静和自己也跟高层往来密切。她既然开口,就代表她有把握替令嘉要到这样的待遇。
令嘉脑子里一时闪过千头万绪,她喉咙动了动,小声问一句,“阿姨,合约期是几年?”
“十年。”
孔静和补充,“康纳只签艺人经纪约,合同期间你所有的商业活动和宣传策划都得服从公司安排。”
远远超过了剑桥规定的休学年限。
令嘉本质上还没从学生心态中扭转过来,但又一想,十年她还完债,也才三十岁,还能重申自己想念的学校。
这是一条完全陌生的路,她心乱如麻思考自己做演员的可行性,鞋尖快要把地毯搓出洞来。
令嘉从小到大的梦想从宇航员变成科学家,科学家变学者、最后变成做一个渴望智慧的普通人。她深知哲学的奥妙宏大,追求真理的道路无穷无尽,她曾经打定了主意要在这条路上深造,开拓自己思维的疆域。
她想过未来数不清的可能,唯独没想过做个大明星。
“你爸欠了多少?”孔静和问她。
令嘉垂头抿着唇没有回答。
“你不说我也大概有数。祝梦之去年整年收入19亿,幸运的话,你红了,不用几年就能把你父亲的债务还清。”
令嘉猛地抬头。
她现在明白了,孔静和是想帮她,也或者帮她父亲,看在过去那一点儿情分的面子上,给她一条出路。
孔静和继续道,“在此之前康纳会为你提供住所,全权安排你的行程饮食起居……”
“我愿意!”
令嘉喊完才发现自己答得太硬,攥紧衣摆,重新答一遍:“我考虑好了,静和阿姨,我愿意。”
没办法,这份合同能提供的全是她目前需要的。
令嘉可以对债务不管不顾,只要回到英国就行,但她不想回去,她不愿意为自己付出了一切的父亲,躺在病床上还要被人戳脊梁骨随意辱骂。
失去宝恒不可怕,她真正害怕的,是爸爸清醒那天,他们家一切美好的东西已经分崩离析,烟消云散。
令嘉自回国后为了想该怎么还债,脑子都想得快爆开了。
直到这一刻,她原本以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终于有希望递到眼前来,无论递来的是□□、浮木还是稻草,她都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抓紧它。
—
令嘉只来得及把康纳的合同给陈东禾这个律师出身的大秘看了一遍,添加了一些细节要求。
周一,便正式握笔,在乙方那栏落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很奇怪,令嘉这一刻的心情十分平静。
她不再瞻前顾后思考任何过去未来,这份合同能解决她深陷的困境,这就够了。
康纳的艺人事业部效率很高,周三就给她分来了经济人和助理,连艺人公寓的钥匙一起。
于是她刚刚从被查封的静安大别墅搬出来的行李,除开那些用不上的大件,又悉数塞进了这间不到一百平的小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