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某人闻言,没多大的反馈。
就在他启口前,曲开颜两只手手动遮阳在眉睫之上,用一种自我感动的哀怨,夹着嗓音,“说真的,小孩子烦死了,对不对?”
很违和,周乘既实在想起一个小品的经典堵嘴台词:
“你打我两下,你下不去手;
你骂我两句,你张不开嘴。”
……
曲开颜今天出门只轻便背了个斜挎胸包。
她一身黑衣的从月洞小桥下来,回头瞧落后几步的主人,周成绩没什么好客的心情,倒也知会她们,“往前走。”
曲开颜不免好奇,“你家住这里,那可真是老土著怪啦。”
“不是。我来出差的……同学父母的房子。”周乘既一时惫懒,他纯粹不想过多交代。于是,信口诌了这么个谎。
曲开颜听他这么说,顺势问,“你不是本地人?”她回头看他,说话间干脆后脑勺上前,倒着走。
“嗯。”周乘既才想提醒她,你最好眼睛朝前、看路。
下一秒,果然,有人绊了下,差点跌倒。
大小姐佯装镇定,“哪里人啊?”
“你表姐走过了。”他提醒她。
曲开颜这才扭头过去,喊住疏桐,说话间,他们一齐停在一栋粉墙黛瓦院墙、二层旧式红砖小楼前。
四方中式含括天井庭院的民住房。
房子好不气派,靠近院墙东岸边,里间还种了棵西府海棠和影影绰绰的芭蕉,关不住的春色。
曲开颜刚才听他说不是他自己的房子,这才礼貌再征询一遍,“那我拖家带口的,打扰你,确定可以吗?”
征用的主人率先一步迈上台阶,面上冷淡罢,倒也邀请客人进里。
门楼连门都拆下来了,艳阳日头下,春风拂面,风里有不好闻的味道。曲开颜一脚迈在浅浅的木屑灰上。
主人略微歉仄,说在油门,有点乱,看曲开颜捂着鼻子,再淡漠解释道:“是熟桐油的味道。”
又见姜小姐抱着孩子要借厕所的急,这才领着他们要上楼去,二楼的洗手间是主家兼女宾用,周乘既这一向也没上去过。“一楼的洗手间我刚换的马桶,还不能坐,抱歉。”
贺冲儿的屎尿急,他叫嚣着憋不住了。
周乘既也没见过小孩这阵仗,他一心以为姜小姐有两个孩子,看母亲顾着老大,理所当然地帮她抱妹妹。
疏桐真真愣了下,心想这冷香调的男人好细心。
主人引着借厕所上楼的娘仨到达了阵营处,随即下楼来。
门楼、天井都四下无人。
风里除了有桐油的味道,还有隐约的烟草气。
周乘既本能地抬头,往后阔退几步。在东面二层平台上,果然瞧见有人落拓地端着相机,眺河对岸的风景。那端镜头的手上,还夹着燃燃的烟。
直到周乘既登上平台来,曲开颜才撩撩鬓边不服帖的发,把烟叼在唇边,冷淡但由衷的口吻,“你这同学家不简单呀。”她说她住S城三十年,也头一次见这样别有洞天的房子。
喧闹在左岸,僻静在右岸。
周乘既没响应她这句,反问她,“好过拙守别墅?”
曲开颜抽烟很挑剔,她从不直接手指夹烟蒂,都套一支透明过滤嘴。这滤嘴是定制的,每支滤嘴里有不同的香珠,薄荷味、橙子味还是玫瑰味。
今天这支是橙子味的,爆开的香气很浓郁,像真有人在风里剥橙子,那皮上的汁蹦到你眼睛里去。
她吸一口烟,站在他上风口,听他这话,毫不客气地把橙子味的烟吐在风里,最后去到他脸上。
“当然,任何人的房子都好过你老板那里。”
大小姐毫不掩饰她的个人恩怨,长眉微挑,“喂,你这个人是真的很懂得扫兴哎,三番两次提我不想听的名字,故意的吧!”
周乘既不置可否。他两手闲抄口袋,目光移到风里,再到对岸攒动的人头里。片刻,成年人没有对错只有立场的冷漠口吻,“这样啊,那么不好意思。我只是在说房子。”
曲开颜几口烟抽得很潦草,最后连烟蒂带滤嘴丢到地上,碾灭了。
她知道今天这样任性不依不饶其实有点失礼,但还是这么没头脑地做了。丢到脚边的烟屁股,她原本打算下去的时候再捡走的。没想到,主人快一步折腰下去,他严阵的口吻提醒她,“春天,天干物燥的,别轻易放火。”
周乘既当真东道主地捡走了客人扔地上的烟头,转身下楼去。他好缜密的性情,把那烟头在水龙头上打湿了才扔进边上的垃圾篓里,顺便洗了个手。
曲开颜落单地站在东面平台上朝空气苦笑。
疏桐领着两个孩子从楼上下来,她一向循规蹈矩。干部家庭的子女,袭得父母的话术与涵养,感谢周先生之余,也稍微攀谈了几句。
两个孩子闲不住,疏桐不让他们乱碰乱看,架不住西边卧房门口有架专业的天文望远镜。
贺冲儿拉完屎一身轻。拽着娘娘的男朋友,问人家,“小姨父,你能打开给我看看吗?”
疏桐听见,连忙呵斥,“瞎喊什么呀!”
这是曲开颜上个追求者的后遗症。对方追她追到省城去了,彼时她在舅舅那里,对方车开到姜家门口。舅舅这才没办法请人家进门吃顿便饭,对方给贺冲儿买了个比他人高的遥控飞机,贺冲儿听着爸爸的玩笑,说这是你娘娘的男朋友,小姨父。
他记住了。刚才在楼上拉臭臭时,贺冲儿挣红着脸问妈妈,这是娘娘男朋友家吗?
妈妈:你拉屎,嘴都闲不住。
鬼马小子只当是了。反正要当娘娘男朋友的还有好多。
不过,这个小姨父一点都不好。他板着脸地拒绝了贺冲儿,“现在看不到。”也提醒他不要乱跑,蹭到边上的漆。
甜甜则捧着脸地看门楼梁上有两只燕子。
稀奇极了,刚抱她的叔叔却没有驱赶她,相反,很和煦的口吻,问她,“小燕子可爱吗?”
甜甜点点头。
叔叔委婉逗引她,“你如果稍微走开些,比小燕子更可爱。”
因为他要干活了。桐油漆干了,他预备来刷第一道朱漆。
疏桐拢过来两个孩子,一心觉得油漆有味道,不好多留了。
这才注意到开颜站在东面厨房的平台上,隔着不远的光景都能觑到她垮一张冷脸。
“喂,走不走啊,你侄儿拉完臭臭啦。”咱娘仨只能助攻到这了啊。该,疏桐忍着不发笑,大小姐折腾半天,还没甜甜招人家喜欢呢。
曲开颜是最小性的一个人。她相中的人或物,但凡有个三心二意或者被掮客再兜给别人,她肯定会一拍两散的。
眼前,看人家自顾自忙活的样子,很明显,不买她账呀!
疏桐还没来得及问开颜和这位周先生的交集,但女人相信第六感的直觉。疏桐直觉这位周先生不是那种顽劣挂的,看相貌谈吐、出身家庭应该都不会差。
能和这样老城内文保区有独栋小楼的人家有交集的,绝不是市井之辈。
嗯,就曲家开颜三十岁才踢到铁板,也不冤吧。
最重要的是,疏桐阴阳怪气地补刀,“周先生做哪行的啊,还会这些‘木匠’活的啊!”木匠二字刻意咬得铿锵有力的。
疏桐再仰头看平台上冷酷的人,这不巧了嘛,谁几天前还大话要招个木匠的啊!
曲开颜不明白疏桐的取笑那就是个傻蛋了。她装腔作势地从二层平台上下来,刚才一脚迈在木屑灰上的小白鞋也脏了好大一截。
她当自己来历劫的吧,不想在一个不值当的人面前掉架子。其实大小姐很想骂人,喂,当你谁啊,真当自己天仙啦。脾气比女人还大,说你老板戳你肺管子了是不是!你不过是陈适逢的马仔,真把自己当精神股东了!
曲开颜傲慢昂着头,吆喝疏桐,“拉完了嘛,拉完了就谢过人家,走了。”
疏桐惯会配合大小姐的仪式感,“嗯,走吧。我也饿了。”
“真是猪妈妈带着两个嘴巴通着直肠子的猪崽子,就知道吃喝拉撒。”
“喂,曲小姐,你不要一言不合就人身攻击啊,谁猪妈妈啊!”疏桐最乐意看开颜破防的样子。
从天井往外走的大小姐没来得及回疏桐的话,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是风里的桐油漆,加上主人在那调和要动工的朱漆,味道很浓烈。
曲开颜一向是个敏感体质,即便有人再十八般武艺,她也不稀罕了。都不想和主人打招呼了,径直往外走。
脚才迈上门楼台级,迎面有人进来了。
一中年妇人一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听话头应该是母女俩,人家是过来送刚炸出来的萝卜丝饼的。
一口一个,“乘既呀。”
应该是街坊邻居。
“昨晚还和你姑姑视频的,她放我这的备用钥匙,既然你住过来了,就先给到你吧。她说如果媛媛回国的话,她要跟着回来一趟的,到时候你再给你姑姑吧。”
“你住这小半个月了,都不怎么会到你。难得看你放星期天,我和潇潇炸了点萝卜丝饼,你尝尝呢!”
周乘既对送上门的吃食没什么热情,倒是把钥匙接过去了。谢过对方。
“你中午别做了,就去我们那里吃啊。我和你姑姑这么多年的街坊,她一脚去了姑娘那里,还怪想她的。我还记得你小时候过来的样子,你小时候老漂亮了,这么多年过去,还能把女孩子比下去呢!”
边上的潇潇腼腆着笑话妈妈说话太夸张。
母女俩这才注意到乘既有客,很荒诞的主人腔调,问候着,再问客人要不要吃萝卜丝饼。
疏桐一向不接受外人给孩子的馈赠的。架不住对方阿姨热情,说话间就把萝卜丝饼搛着递到孩子面前。
两个孩子抬头看妈妈、婶婶。
疏桐有涵养不好直言拒绝,却是周乘既替她开口的,“方阿姨,姜小姐的两个孩子肠胃弱,她不大肯孩子吃这些油炸食品的。”
疏桐看一眼周先生,心领神会他的好意。
方阿姨也没勉强,再把萝卜丝饼递到全场气焰最盛的某小姐面前,对方从来不需要谁的解围,冷漠拒绝,“谢了,我今天在液断,不吃任何东西。”
没等方家母女回过神来,什么断。曲开颜偏头瞥一眼不远的周成绩,她向来今天的仇今天报,“同学父母的房子……”
很好。一上来就敷衍忽悠了她。
曲开颜一记冷眼刀,抬脚就走了。
周乘既都没反应过来,被她风风火火的脾气给怔住了。
疏桐领着两个孩子不走也要走了,她诚恳地感谢周先生今天的解围和襄助。都走到门槛处了,想到什么,回头朝人家,“周先生,我们加个微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