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吉二十六年谷雨,缠绵了半月的春雨终于歇住,潮得快发霉的人们也终于能出门透透气。
裴府晴园里,一片碧草如茵,晴空万里。
一个穿着雪青绣兰草半臂糯裙,白绸碎花暗纹交领中衣的窈窕少女,纤柔的手指拽着细绳,将一只纸鸢高高放起。纸鸢乘着春风扶摇而上,越来越高,少女显然已经有些撑不住。
“小柰,快!”
叫小柰的丫鬟赶紧递给她一把剪子,少女接过剪子“咔嚓”将手上细线剪断,纸鸢便“哗”一下被大风裹挟飞远。少女双手合十,低声祈祷:“愿爹爹逢凶化吉,早日归家。”
直到纸鸢只剩一个小黑点,小柰提醒:“姑娘,已经飞远了。”
少女这才缓缓睁开眼睛,望着风筝飞走的方向久久没有出声。
小柰看着她家姑娘愁云满面,小心劝道:“我们还是回去吧,这风口里冷,姑娘站久了小心着凉。”
少女点点头,微微叹气:“是啊,我可不能在此时病倒。”
“呵,这不是扶杳妹妹吗?怎么没跟她们去雅园对诗?”
刚转身准备回,见一华服男子拧着酒瓶站在眼前,懒懒的,连声音都透着散漫。
扶杳吓了一跳,连忙行礼:“清见哥哥好,刚出来透透气,这就打算回去的。”
裴少盛,字清见,扶杳好朋友裴司介的哥哥。
他似笑非笑地瞅她一眼:“此处又没别人,妹妹至于这样端着?”
扶杳被他点破,只好冷下脸,压低声音:“那也是拜你所赐,但凡跟你接触的女子哪一个有好名声的,我可不想跟她们一般。”
裴家世代从政,裴老太爷是先朝太傅、当今天子的老师,但他作为清流士大夫领袖,在先朝太子之乱时他没能表明立场积极拥护现在的天子,导致正吉皇帝登基后没几年他家便没落了。好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代清流大家,裴太傅声望影响还在,裴老爷如今还能在都察院谋个职位,正好与扶杳父亲是同僚。
扶裴两家来往密切,扶杳凭一手制香绝技,跟醉心诗词的裴二小姐裴司介成了至交好友。
今日谷雨,难得好天气,裴司介举办春茶诗会,邀了许多都中贵女参加,扶杳也是应邀前来。可惜她于诗书不大通,想着对诗无趣就先来这里放纸鸢。来之前特意问了裴司介,知道她哥裴少盛今天不在才敢动,没想到还是不巧碰见。
按说扶杳跟裴少盛也打小认识,从前一起吵架哭鼻子也是有的,现在这么紧张避讳一则有长大了的原因,二则还是裴少盛名声不好。他长到十五六岁后,便长期跟一群纨绔子弟放浪花丛,是丰都数一数二的浪荡公子哥。为此扶杳一直躲他远远的,生怕被他拖累了。
裴少盛今日穿一身豆绿团花暗纹圆领袍,腰系玉带,身姿慵懒,面如冠玉。单看他这一身皮囊,端的是个翩翩佳公子,可惜扶杳总说他是中看不中用,内里已经烂透。
扶杳见他毫不在意地喝着酒,只觉得他像只花孔雀一样惹人心烦,便冷声道:“你别挡道,我要去找司介了。”
有人看他烦,也有人看他喜欢。自打他出现开始,丫鬟小柰就一副丢了魂的样子,扶杳说要走也没注意,只傻傻盯着裴少盛。
扶杳顿觉尴尬,便轻咳了咳,加重语气,“小柰,我们回吧!”小柰这才回过神,脸立刻红成熟虾,急急忙忙朝裴少盛福了一福,转身跟上扶杳。
裴少盛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摇头,“这丫头,真是越大越没意思了。”
扶杳带着小柰回到雅园,此时园里茶香氤氲,红飞翠舞。花朵般的女孩们三两聚在一起,或品着上好春茶,或吟着富贵闲诗,或显摆新得好物,当真惬意得紧。
裴司介身材高挑,满身满脸的书卷气,在人群中十分显眼。她正跟人对诗对在兴头上,看到扶杳连忙招手:“阿杳,快过来,刚得了好句,来品品。”
扶杳挤出笑脸走过去:“你是又想瞧我笑话罢了,明知道我一窍不通,让我品品茶点还差不多。”
裴司介笑话她:“还吃呢?上回就跟我说家里在给你议亲,小心明儿穿不上嫁衣。”
扶杳脸一红,作势去撕她:“瞧这嘴里说的是什么,看我不告诉袁妈妈。”
裴家老太太很早就没了,裴夫人也在生下裴司介不久后病逝,裴大人一直没续弦,是以裴家后宅由妾室陈氏在操持,裴司介则一直是她的奶妈袁妈妈在照顾。
裴司介笑着躲开,“行了行了,我说错了还不成么?”然后吩咐丫鬟端了两盘精致点心上来,“喏,特意给你留的,你最爱的龙井豆糕。”
扶杳捏了一块要尝,旁边兵部尚书家千金宋汀然面带不解,问道:“前日我听父亲说,扶御史似乎……犯了些事,今日看扶姑娘的样子,已经解决了吗?”
宋汀然长得丰腴温柔,说话也相当客气,其实她从老爹那儿听来的消息是扶御史触怒圣颜,早已下狱。
扶杳脸色微微发白,正要解释,一旁刚显摆完贵人赏赐香膏的宸安侯府千金郑如蔓一脸不屑道:“汀然姐姐真是好性儿,她连自己亲爹进大牢都能不管不顾跑出来玩,这样没心肝的人姐姐何必给他留面子?”
众女一听进大牢,立刻都围了过来,叽叽喳喳追问什么进大牢,谁进大牢,怎么会进大牢……裴司介皱了眉看向扶杳,她向来只醉心诗词两耳不闻窗外事,目前还不知道这件事。
扶杳脸色更白了,她爹是小半月前下狱,具体什么原因还不清楚,只知道是为某件案子多谏言了两句,圣上就发怒把他投进大牢,并且不让任何人探视。
按以往这种事情,一般当天关进去不到两三天皇帝气消了就会放出来。唯二两个三天内没放出来的,一个在关了大半年后被罢官还乡;另一个则关了五年之久,出来虽然官复原职,却也元气大伤。
这两种情况无论哪种,对扶家来说都是不可承受的。
扶杳今天来这里也是想找裴司介商量该怎么办,只是看她兴致那么好不忍心打扰,想等聚会结束后再跟她慢慢聊,谁知道被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贵女们先提了出来。
宋汀然微微笑着:“蔓儿快别这么说,想必扶大姑娘已经有办法让御史大人出来。”
郑如蔓冷笑着瞟一眼扶杳:“她能有什么办法?一个庶女,姨娘是买的,哪怕是她嫡母娘家也不过是小门小户,如今怕也躲得远远的,生怕被牵连了吧?”
另一个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员外小姐也故作惊讶道:“哎呀,我好像听说,这些乱说话被圣上亲自发落入狱的,后面……扶姐姐父亲应该已经出来了吧?”
郑如蔓笑起来,“你看一眼我们扶大姑娘这张惨白的脸也该知道,怕是出不来了!”她品了口茶,捏着嗓子慢悠悠道,“前不久还听说有人妄想跟我二哥哥攀关系,这不,报应就来了?”
不知是谁接了一句:“听说弦光公子救过扶姑娘?”
郑如蔓冷笑:“那是我二哥哥心肠好,看不出某些人的腌臜下作手段罢了,他如今可后悔得紧,做个好事还要被人攀扯上,真是不要脸。”
放在往常,她们断不敢这么说话,扶父好歹是都察院正三品的左副都御史,负责考核弹劾官吏,纠察部院百司,哪怕是六部尚书都要给他三分薄面。扶杳即便是庶女,这些贵女虽然心里鄙夷,面上却一点不敢轻慢。
如今扶父失势,贵女们之前对扶杳压抑的情绪便全爆发了出来。再加上不久前,清明踏青,扶杳落水后被商椴相救一事,早惹恼了许多心慕他的人,这下有机会痛打落水狗,大家自然不遗余力。
商椴,字弦光,是大荣内阁首辅商阁老的嫡孙,其父商高崧是礼部侍郎,叔伯等也都各有官职。商家与裴家一般,祖上世代清流,只是一直被裴家压一头,直到裴家败落,他家便成了清流之首。
商椴才华横溢,文武双全,十八岁便中了进士,本可直入翰林院,可他为避嫌主动求去国子监当个小小助教。学官不比职官,位卑而禄薄,权力不显,进去之后再难有出头之日,相当于主动断送自己的政治前途。另外他还出资在普安寺附近办了一个儿童私塾,专收穷人家想上学的孩子,每周逢休息日给他们上两天课,学费全免。
为此,世人莫不称颂商椴品行高洁,便取其表字,赞其为“弦光公子”,倒也阴差阳错,让他小小年纪便在丰都有了显赫名声,多少王公子弟以成为他的学生为荣。
如此天之骄子,又生得谪仙一般,是丰都多少女子心中的白月光。可惜他因小时候大病一场差点没了,家人听一得道高僧建议,将他一直养在信佛的外祖母身边,且不到二十三岁不能议亲成家,更不能返回谢府。
如今商公子已经二十有二,再过一年便可议亲,众贵女早就等不及蠢蠢欲动,但凡身边有个竞争者都想压过去,更别提扶杳这种跟商椴有过亲密接触的人,没直接摁死已经很克制。
扶杳不想此时再跟人起争执,站起身要走,却被裴司介拉住。
若是往常,裴司介肯定跟着扶杳一起走了,但今天她是诗会的发起者,不能一走了之,便耐着性子道:“关于扶御史的事,在没有定论之前,大家不可以讹传讹。咱们闺中女子谈论朝中政事本就不该,更何况出事的是我们姐妹家人?大家若是安慰劝解也就罢了,怎反而往人身上泼冷水是何道理?再说商公子,那更不是我等该谈的,倘若传出去,毁的难道只我阿杳妹妹一人的清誉吗?”
裴家虽然败落,但裴司介却是丰都有名的才女,连四皇子都曾仰慕其才名,以南珠一斗换诗一首而不得。都中许多王公子弟慕其名想要求娶,她却以自己有隐疾为由,立下誓言永不嫁人,其乖僻却有才的名声,几与弦光公子齐平。
为此众女对她的态度十分复杂,既敬佩又不解,既羡慕又不屑。
宋汀然地位高一向和气,见她生气便笑了笑:“确实不该我们议论,不如咱们继续作诗吧!”
郑如蔓却一点面子也不给,把手上的茶盏往桌上一顿:“可笑,你们当我今天来是为了作诗吗?你裴家多大的面子能请得动我?不过是闲来无事,又看不惯某些人攀高枝的嘴脸,特意来看个笑话罢了,裴才女若这也要拦着,那你这诗会当真是不开也罢。”
裴司介仅有的一点耐心瞬间耗尽,站起来毫不客气讽刺道:“如蔓姑娘总说看不起阿杳,可知你手上拿出来炫耀的茉莉香膏就是她配的?”
扶杳吓了一跳,赶紧拉她:“司介,不必如此。”
郑如蔓也吃了一惊:“她?怎么可能?这可是娴妃娘娘赏我的。”
裴司介冷笑:“娴妃娘娘那里自然是我姑母送的,我姑母有的也都是阿杳妹妹送的,你天天用着她做的东西,却在这里冷嘲热讽落井下石,我还真不欢迎你这种人,麻烦你赶紧回吧。”
扶杳再次拉她:“司介,快别说了,咱们犯不着。”
裴司介不理,只看着面黑如锅底的郑如蔓挖苦道:“还有,既然提起商公子,我也多嘴一句,当日踏青大家都在,阿杳为了救你与你同时沉入湖中,可为什么商公子选择亲自救我们阿杳,却让小厮去救你这个表妹呢?莫不是……”
“你……你住口!”郑如蔓气得发抖打断她,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将手上的香膏往地上一扔,恨道,“行,知道你们是一伙的,我也不急,来日方长,我倒要看看她扶杳今后如何在都中立足!”
郑如蔓走后,裴司介冷哼一声,招呼其他人继续玩,自己拉了扶杳去她书斋里细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