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医生的手法轻巧,最后一个绷带结打上,东西被他放进医疗盘中。
端到橱柜准备放置时,窗外光线突然暗沉,偏头一眼,天边混沌沌地看上去好似塌下来了一块,风乍起,窗边梧桐树叶哗哗作響。
声音隔着玻璃震了过来。
坐在凳子的鹿可抬头,忽然想起早上出门前听的天气预报。
今夜暴雨。
她转过视线,移向一处。
男人靠在柱子上,红色球衣醒目,天生一副行走的衣架子。此刻,薄而白的眼皮低垂,发梢扫着侵略性的眉骨,眸底写着倦懒。
他似乎有感应的抬起头,略微绷直脊背,目光无声对上。
顿了两秒,她怯怯的喊:“哥哥。”
男人走过来,俯下身,他的影子偏在地上,恰将她圈住,“怎么了?”
距离一下子靠的很近,似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蓬勃热意。
鹿可像被被烫了似的,往后缩了缩,脸上不太自然:“我的书包。”
男人很快理解:“要拿过来?”
鹿可很轻的嗯了一声。
她的书包还挂在门廊下的单车上面,现在自己委实行动不太方便,要不……就让他帮忙拿过来吧。
“等一下。”
男人答得很干脆,他迈开步子,很快就将书包提了回来。
他的身材修长,对比下,粉色的书包好小一只,被他拎在手里,就像拎着某只玩偶。
男人将书包很轻的放在旁边圆矮桌上。
江熠转头看她:“要拿东西?在哪?”
“在……小拉链那层。”
“吱喇”,是金属拉链被划开的声音。他从书包里摸出东西,扫了一眼,是一把很小的雨伞,还套着粉色雨套。
“这个吗?”
他动作稍微顿了一下,然后递给她。
一秒,两秒……
并没有人伸手来接,他抬起眼皮,底下漆黑的眼睛扫过去。
小姑娘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稍仰着头。窗外堆积的云层久违下突破一线天光。
那双清亮的瞳仁,正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她咽了咽喉咙,似乎有话含着。
“不是这个吗?”男人有些迟疑,几秒后,嗓音掺着沙哑,“抱歉,哥哥没理解对。”
他正要把伞收回去,俯仰之间,一道小小的声音响了起来。
“哥哥。”
江熠愣了一下,循声抬头,目光无意识的落在女孩的睫毛上。
漆黑的睫羽低垂着,上面浮着一层稀碎的光羽,她说话的速度又有点慢。
“我想说,雨伞——是准备给你的。”
“给我的?”
江熠有些讶然,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一圈后收回,很轻的笑了下。
“怕哥哥回去淋雨啊?”
“嗯。”
鹿可低下头,解释:“因为我有爸爸来接。”
也没有什么很奇怪吧,她只是单纯的想借给一个好心人一把伞,毕竟是这个好心人把她带到校医院的。
感恩而已,任何人都会这么做的。
但气氛不知怎么,沉寂下来。鹿可察觉到他投过来那束视线,只觉得脸颊处越来越热。
江熠盯着那双低垂的长睫,眸底的那些漫不经心也渐渐收敛了起来,变得口吻郑重。
“谢谢你啊。”
这话,似拂着热气吹落在耳边。
鹿可脖颈僵硬了一瞬,连着心跳也漏跳了一拍,那种慌乱的情绪在心底里恣意蔓延,像错中横生的藤蔓。
鹿华的电话正是这个时候斜插进来的。
急促的铃声不免让人猝不及防,鹿可掏了好几下,才费力的从校服口袋里拿了出来,接起。
鹿可微抬了一下头,“嗯,在三楼,左手边前面有个窗口的地方,然后过去就是了。”
电话那头的鹿华声音隐隐传来。
不出几分钟,门口的地方冒出了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深蓝色衬衣纽扣严谨的扣到了最顶上,鼻梁上架着一副考究的金边眼镜,看起来四十出头的年纪,脸上堆着温和的笑意。
似乎是看到鹿华一出现,鹿可晃了下腿,从椅子上跳下。心情好不容易雀跃了一下,向前迈了一步,紧接着她彻底沮丧下去,肩膀塌塌的。她抬头向旁边男人看了一眼,“哥哥,我要回家了。”
“嗯,下次见。”
江熠把书包带提在手里,鹿可低下头,顺其自然的将胳膊从下面穿了过去。
然后扯着书包带,腿脚不利索的向前走。到门口,鹿华牵起了她的手心,鹿可一直不敢回头,直到转角后才用余光偷偷往里面蓄了一眼。
男人立在桌子前,低着头,一手插兜,窗外的天色有些暗,她看不分明。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一闪而过的错觉,她似乎感觉他手里空空的。
鹿华的车就停在校医院门口,是一辆黑色的保时捷Panamera。
鹿可坐上后座,开了不一会儿,外面下起了大雨,雨痕鞭打着流线型的车身。
车行驶在路上,雨势来的汹涌,风又很急,旁边的人行道上学生举着伞,艰难的寸步行进着。
鹿可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应该让爸爸载那个哥哥一程的。那样的雨,衣服势必要淋湿了。
车窗上渐渐的浮起了一层水雾,看着窗外的景色模糊成色块。鹿可突然伸出手,指腹一抹,微凉的水珠残余在指尖,感觉到一股湿意。
窗外很快的晃过了一个熟悉的暗黄色圆点,鹿可似乎想到了什么,凑过去,扒在车窗上。视野里两旁的树色不断向后倒退远去。满是绿意的草垛里,那抹暗黄色格外扎眼。
好像是他的篮球。
琥珀色的眸子微微放大了一瞬。
鹿可的嗓子紧了紧,无意间捏紧了手指,指节处泛着白。雨天的气压总是格外的低,阴沉沉的,似乎故意让人不开心。
“可可,怎么了?”鹿华从后视镜里看到,女儿把脸凑到车窗前,她似乎是拧着细眉,脸上有点惆怅。
寂静了数秒,鹿可突然喊到:“爸爸。”
车身刚驶出校门,鹿华打了个转向灯,顺便瞥了一眼后视镜,“怎么了啊,乖女儿?”
“你说,这么大的雨,如果有人东西落下了,会不会回去寻。”
“那要看是什么了,”鹿华想了想,“很贵重吗?”
“那倒也不是,”鹿可低着头,“是一个篮球。”
“丢了还能再买。”
鹿华顺着随口多说一嘴。
话音落下,鹿可出奇意料的沉默下来,这句话让她颇为纠结。
她看向车窗,蜿蜒而下的雨珠汇聚到一处猛然坠了下去,像漫天倒下的豆子,让她感觉到了心烦意乱,如捣豆。
按爸爸观念来说,只是一个篮球而已。
如果明天真的找不到了,爸爸知道了大概率只会说大不了赔给他就是了,这笔小钱和她的零花钱相比不值一提。
爸爸说,和钱相关的,就是很小的事情。
万一那个篮球对他很重要呢?
那又该怎么办。
而自己又该怎么找到他呢?
下次见。
也许,就真的没有下次。
回到家,鹿华简单的做了几个小菜。
吃完饭后,鹿可扶着腿走进房间,她从衣柜里拿出来一套干净的垂耳兔睡衣,因为手臂和腿上都有伤,她手脚不太便利的换上。
校服裤子的膝盖处破了一个小洞。鹿可拿着校裤,坐在柔软沙发上,两只手指恰从裤子洞的另外一边探了进来,看来破口有点大。
这种校服定做什么的都是由班长管理的。
想到陈樾,鹿可有些烦躁,随手把校服丢在地板上。她向后仰躺了下去,蓬松的头发在沙发上散开,带着浅浅的雨后兰香。
头顶暖黄色的编织灯,轻轻垂下。
鹿可无意识地盯着看,渐渐萌生了一丝睡意。
在即将要睡过去的时候,手机突然震了一下,她随手划开,消息栏上浮着明晃晃的两个大字——陈樾。
鹿可看了一眼仿佛瞎掉了。
讨厌鬼。
她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干脆闭上了眼睛。
过了几秒,她拿起手机,鬼使神差的点了进去。
他发来了一张图片,好巧不巧的是今天她解到一半的数学题,大概是计算步骤太过无聊,鹿可解着解着就走了神。
这人——
尽管隔着一层屏幕,鹿可能感觉到对方挥舞不去的成就感。
眉毛拧了拧,满是烦躁。
学校里,陈樾平日老是恶劣的嘲讽她。
她朝着虚空打了一拳,仿佛那拳打在了陈樾脸上。
不过说起来,他今天确实有点奇怪。
鹿可拿过旁边抱枕抱在怀里,想了想,觉得这里面肯定有诈。
就像她以前太听话了。
有一次,陈樾忘记带钱,刚好鹿可路过那里,她兜里也没有钱。结果鹿可被扣在烧烤店里。
陈樾说他回家拿钱,然而一去不复返。
鹿可等了很久,第一个小时过去她安慰自己陈樾很快就回来的,毕竟离他家也不远。然后是焦灼的第二个小时,吃夜宵的人越来越多,鹿可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烧烤的香味勾起味蕾的回忆。
时间漫长的消磨着,夜色降临,鹿可站在招牌旁百无聊赖的踢着石子。
老板过来,说有顾客替她结账,让她可以回去。
……
后来,陈樾解释说他有事让别人过来,结果人家找不到店了。
书桌前点着一盏暖黄台灯,旁边挂着一串贝壳风铃,是小时候爸爸开车带她去海边晒日光浴买的。夜已深,窗外滂沱的大雨,把这座城市衬托的愈发孤寞。
房门被敲了一下,崔袁拿着热牛奶推门进来。
“还在学习啊,”崔袁把热牛奶放在桌上,掌心轻轻揉了一下她的脑袋,“早点睡觉,不然长不高。”
鹿可拿起玻璃杯,小声反驳:“妈妈,我已经够高了。”
她抿了一小口,温热的牛奶顺着细小的喉咙滑了下去。
“班上女生里,我的个子算中等偏高了。”
崔袁的视线落在她细细瘦瘦的手臂上,上面还缠着绷带。
“明天妈妈回来配点药擦擦。”
崔袁又问了一些摔伤后发生的事情,鹿可低着头和她大致的讲了下。
“那个人,可可知道他的名字吗?”
鹿可低垂着眼睑,有些失落,好像自己也没有问及他的名字。
“不过,我给了他一把伞,因为我看外面天要下雨了。”
……
夜晚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等鹿可做完两张数学试卷,抬眼看向桌上的小闹钟,指针已经指向了十二点。
她开始把书桌上的东西往书包里装,手背不小心碰到了个硬邦邦的东西,搁着一层夹层,看不出什么。
鹿可莫名的皱了下眉,然后拉开夹层拉链。冒出显眼的粉色伞柄,那把“送出”的雨伞,此刻安静的躺在夹层里。
她僵了下,有些浑然不知所措的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