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分

【刚得到小道消息,这届高一有人逃训,教官已经去宿舍抓人了,竹子你看见没?】

收到这条消息时,温淇竹刚走到操场边,总教官震耳欲聋的怒吼突破雨幕传过来:

“是不是以为军训快结束了,可以放松一下偷偷懒了?一开始我就强调过要遵守规则!一人犯错集体受罚,等查到是哪个班的以后,整个班一起跳蛙跳十圈!”

这位总教官背着手在操场上来回踱步,温淇竹远远看着,感觉自己脚下踩着的水泥地都跟着抖了抖。

明明已经高二,今天的军训和她没有一点儿关系,但她还是莫名心里发虚,伞檐往下压了压,挡住自己的脸。

瓢泼大雨不歇,不间断的雨珠在眼前织成了一张严丝合缝的蛛网,她眯起眼睛向前看,只能模糊看见连成一片的军绿色。

南榆三中的传统,军训不穿迷彩服,穿校服,这一届高一校服颜色是军绿色。

少女歪了歪脑袋,耳朵和肩膀夹住伞柄,腾出手来,用袖子遮掩着手机,快速回了一条消息。

【看见了,是真的。】

回完消息,她赶紧把手机揣回外套衣兜里,快步沿着操场外围那一圈看台向下走,闪身进了食堂,远离教官的训斥。

就算今天是开学报到第一天,高二学生也该在教室自习,而不是到处闲逛。

温淇竹偏偏不听话,要来食堂里的自动贩卖机买喜欢的饮料。

在自动贩卖机前站定后,她先是谨慎地四处张望,确定周围没有老师后,才小心地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扫码。

不少同学吐槽过自动售卖机不合理:不许学生带手机,但除了扫码付款,这些机器只支持投硬币——但这个时代,还有几个人用硬币啊?

比起找小卖部换硬币,温淇竹还是选择了危险但方便的办法,直接用手机付款。

饮料瓶滚落到最底下货框内,发出一声闷响。她正准备蹲下身去拿,冷不丁听见身后响起的一道陌生声音。

“同学。”

温淇竹心头一突,猛地站起来回头看,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浅淡的琥珀色眼睛里。

这样的眸色实在罕见,她一时没能移开眼。

琥珀色眼睛的主人缓慢地眨了下眼,那双眼眸在潮湿的雨中蒙上一层朦胧的冷意,透出不好相处的气质。

少年撑伞站在雨中,身姿颀长,背光而立,熨得平整的军绿色POLO衫被清瘦的骨架撑起,矜贵清冷的气质浑然天成。

是完全陌生的面孔。

她见过的长相英俊的异性不在少数,但少年给人的感觉……和其他人很不一样。

温淇竹一时怔愣,目光直白地在他军绿色的POLO衫上转了一圈,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收拢。

大概是见她始终不回应,少年微微蹙眉,语调平淡地再次开口:

“我没带手机,可以帮我买瓶水吗?我付给你现金。”

他声线偏冷,像是滚过冰水的玉,轻飘飘地送进她的耳里。

恰在此时,一声闷雷响,雨势愈发放肆,不少雨珠顺着偏移的伞面滑下来,在她白色的衣袖上浸出几点深色印记。

她被冰凉的触感冻得一个激灵,往后退了几步,躲在食堂的屋檐下,避开猖狂的雨。

“没问题。”她干脆地应了下来,又掏出手机扫了一次码,把一瓶矿泉水递给他。

少年接过那瓶水,把两张一元的纸币递过来,言简意骇地说了声谢谢。

这样一来一回,温淇竹的心思重新活络起来,目光不自觉又在对方的军绿色POLO衫上停了停,随后意味深长地抬眼看向他。

少年没有移开目光,就这样懒懒地和她对视,只右边眉毛轻轻往上挑了一下,表示疑问。

不会吧。

温淇竹心情有些微妙。

撞见逃训本人了?

不仅逃训,还穿着高一校服招摇过市,够拽。

她没有收敛自己的目光,直直地和他对视,抬起手隔着空气点了点他的POLO衫,故作深奥地扬起下巴:

“你很快就要出名了,逃训生。”

这话完全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

从偷偷带手机这件事就能看出来她自己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乖学生,自然也不会对相貌出色的叛逆少年有恶感。

她纯粹是陈述事实。

刚开学,人都还没认全呢,就敢逃训,可不得出名吗?

少年顺着她的目光垂眸看了眼自己的衣服,面上表情毫无变化,只敷衍地翘了下嘴角。

“我高二。”

温淇竹对这种表情熟悉得很。

霍,看来对方也不是头回干这种破坏规矩的事儿了。

“教官正找你呢,你最好别往操场去。”

温淇竹直接忽略掉对方那句欲盖弥彰的辩解,友好提醒了一句,随后才挥挥手准备离开。

有意思归有意思,她不打算和陷在风暴眼里的人单独相处太久。

免得一会儿撞见教官,直接被打成共犯。

那些教官多不讲道理她去年是见识过的。

正当她在心中悄悄吐槽时,却忽地听见那个一年级语调平平地喊了声“老师好”。

温淇竹后背蓦地窜起一串鸡皮疙瘩,警报骤然在脑中拉响。她迅速收敛表情,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手机。

“别藏了,交出来吧,我知道你带了手机。”

严肃的女声响起。

缺席一整个暑假的、独属于年级主任的香水味晃晃悠悠飘过来,像是一条无形的丝带缠住了她的脖颈,

温淇竹僵住,大脑飞速运转思考该用什么借口蒙混过关。

最后,她硬着头皮回头,扬起无辜卖乖的笑,茫然地睁大眼睛,睁眼说瞎话:“薛老师,我没带手机呀。”

被年级主任薛萍逮到私自带手机的后果比被其他老师发现严重得多,据亲历者说,会请家长来学校领手机,并让家长对其进行再教育。

可不能轻易承认自己带手机。

说不准是在诈她呢。

“还装呢?”薛老师哼笑一声,镜片折射出锐利的光,“二班的温淇竹是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考虑清楚啊。”

“真没有呀,薛老师。”

她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睛,将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慌压下去,努力保持面上的笑容,心却一个劲儿地向下沉。

……薛老师怎么会那么笃定她带了手机?

右边外套口袋里沉甸甸的重量变得滚烫,即便隔了一件T恤也还是烧到了腰部那一小片皮肤上,温淇竹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目光也不自觉开始到处乱飞。

好巧不巧,她的视线正好越过薛老师的肩膀,再次和那位逃训的高一生撞上。

少年仍站在原地,一手撑伞,一手握矿泉水瓶,安静地掀起眼皮望向她。

微冷的琥珀色,一下子浇灭了心虚所致的热意。

“嘴硬是吧?那你把衣兜翻出来给我看看。”薛萍推了下眼镜,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直接把她其他心思都堵回去。

不承认是想不通了。

温淇竹低下头去,大脑飞速思考该怎么减轻罪行,磨磨蹭蹭了好半天,不情不愿地把手放进衣兜里,脚尖不自觉在地面上来回摩擦几下,才把手机递出去。

再抬起头时,她已经耷拉下眼尾,那双漂亮的杏眼黯淡无光,五官皱在一起,后悔不已地进行自我检讨:

“还是薛老师敏锐,我真的知错了!我不该因为才开学就抱有侥幸心理的,刚才居然还撒谎不承认,实在是错上加错!薛老师,我之后绝对、绝对不会再犯了!您罚我吧,我绝对不会有怨言的!”

少女说着说着,还举起手,三指并拢指向天花板,言之凿凿地发誓。

虽然她满面悔恨,还主动讨罚,但心里却忐忑地祈祷薛老师能大发慈悲放她一马,同时也在琢磨薛老师究竟是如何发现她偷藏手机的。

在薛老师出声前,那一年级先喊了声“老师好”。

在军训期间闲逛,见到老师也不跑,还主动问好,这可能吗?再怎么胆大,见到老师也会躲一躲吧。

除非是将功补过了。

脑中的猜测缺少的那一环被补齐。

——他揭发了她偷带手机的秘密!

温淇竹恨恨地咬住后槽牙,胸口剧烈起伏,深吸一口气才好不容易把怒气憋回去。

亏她刚才还好心帮他买水!

还提醒他别去操场撞枪口!

居然恩将仇报!

前一秒她还觉得这个一年级长得俊,此刻却只觉得他面目可憎。

她险些控制不住表情,干脆装作垂头丧气,把脑袋埋进衣领里,把愤怒都藏起来,同时又竖起耳朵,等待薛萍的最后宣判。

薛萍铁面无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行了,早就知道你嘴皮子厉害,这次先不告诉你家长,到时候期末考完自己去找班主任领手机。”

听语气,是不打算给她其他处罚了。

温淇竹这才松了口气,还不忘感激涕零地拍马屁:“谢谢薛老师!我一定记住这次教训!薛老师人美心善!下次教师运动会我一定动员全体同学给您应援!”

“打住打住,别贫嘴了。”这回薛老师没绷住,轻咳一声,笑骂道,“该干嘛干嘛去吧。”

“好嘞!”她麻利地点头,临走前朝逃训一年级所在的位置甩了一记眼刀过去。

眼刀落空,少年已经离开。

岂有此理!

温淇竹暗暗捏紧拳头。

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不可能,她才不是那种把憋闷往肚子里咽的人!

她眼珠子一转,飞快调转方向,从食堂后门跑出去,一鼓作气跑到了操场边上。

因为动作太急,即便撑伞也没拦住雨,她的裤脚已经湿了一圈,像狗皮膏药似的黏在脚踝上,很不舒服。

但温淇竹已经顾不上这个了。

她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冲着总教官的后脑勺喊:

“报告教官!我刚才看见逃训的同学了!他就在食堂附近!”

少女咬字字正腔圆,完全没有南方出生的孩子惯有的小口癖,听起来像是摔进冰汽水里的梅子,清甜干脆,很悦耳。

她以前学过播音,此刻特地用上发声技巧,确保自己的声音能被.操场上的所有人听见。

你告我一状,那我也告你一状,很公平嘛!

教官显然听见了她的话,缓缓转身朝她看过来,操场上所有站军姿的学生都仰起脸来,齐刷刷地看向她。

她心头拧着气,浑然忘了高一军训时留下的阴影,直视总教官的眼睛,添油加醋地说:“千真万确,我刚才买水的时候碰到他了,悠哉得很,我问他怎么不军训,他还狂妄地笑!完全不知悔改!”

雨声哗啦,可少女的声音半点儿也没被盖住,操场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温淇竹满怀希冀,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总教官,已经想象出那个一年级被暴怒的总教官训斥,并且灰头土脸地绕着操场跳蛙跳的样子了。

光是这样想想,她感觉心里的郁气都消散了大半。

解气!痛快!

但是总教官并没有如她期待的那样露出愤怒的表情,只是拧着眉,语调平平:“高二今天不上课?”

“……”温淇竹嗅到了不妙的气息,摆正态度,很认真地说,“教官,我不是来捣乱的,是真心举报,咱们学校每届校服不一样,军绿色很好认!”

总教官摁了摁眉心,深吸一口气,才继续用平静的声音说:“你什么时候看到的?刚刚?还是十分钟前?”

“刚刚。”

“是吗。”总教官点头,伸手一指,“十分钟前,我们就已经揪出逃训的人,他们正在受罚,那你看到的又是谁?”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果然看见稀稀拉拉一群人在跳蛙头,其中一个穿军绿色POLO衫的少年已经因为体力不支扑到地上去了。

温淇竹:“……”

雨势凶猛,她险些没拿稳伞。

她揉了揉眼睛,闭眼,再睁眼,总感觉是隔着细密的雨幕看不真切,因此出现了幻觉。

“教官,我真的没撒谎。”她急切地辩驳,“我真的看见了!如果不是这样,我绝对不会来打扰训练的!”

就在这时,她眼尖地注意到视野里又冒出了一抹军绿色,着急地回头看,果然是刚才见到的那个一年级!

温淇竹赶紧抬手指认,证明自己的清白:“就是他!就是他!”

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转移。

果然是和高一校服如出一辙的军绿色。

那名少年似乎习惯了万众瞩目,被全操场的人盯着仍旧面不改色,不徐不缓地朝她走来。

温淇竹瞪着他,底气依旧很足——都是军绿色的POLO衫,怎么可能不是高一!

说不定,这届高一就是胆子大,有两个逃训的!但教官只抓到了一个呢?

她还沉浸在侥幸幻想中,少年的视线却滑过她,看向她身后,出声道:

“谷老师。”

谷老师。

整个学校,只有温淇竹的班主任姓谷。

温淇竹木木地回头,果然看见了自己班主任笑眯眯的脸。

“嗯,好。正巧,温淇竹也在,那你们提前认识一下吧,让温淇竹先带你去领书,一会儿班会再和其他同学做自我介绍,好吗?”谷老师和颜悦色地对少年说完,又看向温淇竹,笑着说,“温淇竹,之前在办公室你看到的成绩单就是这位同学的啦。”

整个操场除了雨珠拍打伞面的声音外,再无其他声响。

温淇竹只能听见自己紊乱的呼吸。

谷老师这番话,无疑是盖章定论,宣告了她的大错特错。

哦,成绩单。

她木木地想,那个理综只扣了五分、英语考了149、从北楦转过来的转学生周淮聿?

在办公室的时候,她还兴致勃勃地猜过对方长什么样、会是什么性格,没想到……

温淇竹机械地转头和少年对视,从对方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略微扭曲的脸,大脑难得一次彻底宕机。

如蛛丝般的雨幕扑过来,裤脚那圈水渍更沉了,沉得她几乎抬不起脚,连心跳都莫名慢了半拍。

“好,互相自我介绍一下吧。”谷老师对他们之间古怪的气氛浑然不觉,拍了拍手,愉快地说道。

温淇竹没说话。

她像一尊风化的雕像,呆立在原地,手却不断收紧。拍打伞面的雨珠来势汹汹,给她一种伞已是强弩之末的错觉,因此忍不住用力再用力,狠狠地攥住伞柄,好像这样雨伞就不会散架。

伞檐不断下移,很快拦住了她的视线,也隔绝了其他人落在她身上的眼神。

好像这样就能减缓不断蔓延的尴尬似的。

可是周淮聿偏偏不让她如愿。

他向前一步,用伞轻佻地挑起她的伞檐,破坏了她刚刚建立起的“安全区”。

这个动作太突然太冒昧,一点儿也不符合周淮聿给人留下的疏离冷漠的印象,但更重要的是,这种明目张胆的挑衅直接勾出了温淇竹的好胜心。她顿时忘了之前的尴尬,不服气地向下扯伞柄,想要甩开对方的伞,可周淮聿也丝毫不肯让,还故意往反方向顶。

两把雨伞僵持着,伞骨发出“咔嚓”一声脆响,终究是支撑不住折了下去,还溅了二人满脸凉飕飕的雨水。

谁都没占到便宜。

雨珠飞进眼里,酸涩微痛,温淇竹却不肯闭眼,靠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睁大眼睛瞪他。

周淮聿没有太明显的表情,只是琥珀色的眼眸折射出不友善的冷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换了一只手拿伞,偏了下脑袋,语调散漫。

“同学,说过了,我高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