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琬的微信,周从嘉隔了26小时后才回复。虽只寥寥数语,但却格外地下头,是他一贯来的风格:【动物器官有毒素,少吃点。】
好在夏琬这次本来就不是为了跟他分享美食。
但看到他那行简短、无趣又冰冷的方块字,胸口还是有些闷和赌。联想之前种种,夏琬实在忍不住,发了个“爷乐意你管我”的熊猫头表情呛他:【牛的尸体也有毒素,特别是小牛的胸腺。以后别吃了。】
之前去波多尔玛歌村吃饭时,除了鹅肝,他最喜欢的是香烤牛胸腺。
牛胸腺是小牛胸骨后的一块娇弱啊的淋巴组织。为了保证腺体纯洁无异味,必须选一岁以下、春末夏初出生、未断奶、没吃过草的小牛现杀现取现做。
长大了牛没有胸腺,而每头小牛的胸腺又只够做一客,所以餐馆并非每天都供应。为了吃到这道法国乡村名菜,周从嘉加价让老板现杀了一头名叫波比的小母牛。
波比才三个月大的样子,长得很可爱,还舔她的手。她尝试劝他点别的菜,或者以现成的小羊胸腺代替。但周从嘉淡淡地表示,它早晚会被吃,和其他牛,其他小羊并没有区别。而且,你也不是素食主义者。
夏琬至今记得当时的心情:无地自容,深深地怀疑自己太作。
周从嘉则优雅从容得像个罗马剧场里冷眼欣赏的角斗的贵族,深邃的目光投来轻轻一瞥,她边无法拒绝她的邀约,硬着头皮与他共同操刀割腥啖膻。
那道昂贵奢侈的香烤牛胸腺,喷着异香,划开微焦外皮,里面是脑花般绵滑酥软的胶质体,是一种带着奶味的鲜甜。
波多尔的葡萄酒犹如“包裹在丝绒手套里的铁拳”,层次复杂而单宁细腻柔顺、丝滑如天鹅绒,后劲却粗粝有力,搭配烤得绵密多汁的牛胸腺,将饮血茹毛弱肉强食的杀戮暗藏彬彬有礼的洋蓟榛子酱之下。
饕餮大餐下肚,小牛孺慕的眼神犹在镜中,叫她不寒而栗。
从那以后,她再也无法直视sweetbreads这个单词,包括《我想吃掉你的胰胀》这部虚伪难看烂电影。
直到年初排练《李凭箜篌引》后,工作忙碌无暇分心,编舞老师谈延卿又温柔随和循循善诱,她这种心理情况才稍微有所好转。
那天,因为舞剧排练不顺利,谈延卿老师知道了后,特意提前结束休假,来现场阐释道家处世观念,帮助大家理解为什么李凭甘愿赴死时,深宫里梨园内要载歌载舞、仙乐飘飘。
谈老师当时原话的最后一段是:“智者止杀,人心向善。对无常尘刹的悲悯是美与浪漫的风骨,换句话说,心怀仁慈才能感知美、体会美、创造美。”
这以后她才渐渐明白,不忍杀波比不是她的错。一切只因他俩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周从嘉从小跟着父母在欧洲长大,欧洲崇尚狩猎、斗牛,有训练未成年人狩猎、残杀小牛犊小羊羔小兔子、幼鹿,甚至画眉鸟、野鸭、鹧鸪的传统。他们将其称之为“贵族娱乐活动”、“培养贵族精神”、“展示激情、优雅的无畏勇气”。
但她从小被外公教育,做人要“兼相爱,交相利,非攻”、“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要“淡泊明志、舍我成仁”。
这么大的三观分歧,她曾不止一次试图和周从嘉达成平衡点。
可周从嘉坚持认为:墨家和印度的非暴力不合作一样自欺欺人是用命去赌敌人的良心,“淡泊明志”,则是道家消极厌世的借口,而“舍我成仁”则是儒家和佛教的双重PUA。
同时,比起中国传统文艺,他唯爱歌剧音乐剧芭蕾舞。
他曾在《Chic时髦·艺术访谈》里表示:
【真正的古典舞早已失传,比如唐代的健舞、软舞、剑器舞,如今没什么人会跳了,而当代古典舞训练体系脱胎自芭蕾舞,古典之名,其实难副。同理,民乐亦是如此。
以唐代梨园为例,雅乐八音,有五弦琵琶、角形小箜篌、筚篥、排箫、太鼓等四十余种乐器。而今不仅曲目几乎全失,乐器早已不再是当初的模样,就连乐律也从三分损益律、五度相生律强行改造成了匹配西洋乐理的十二平均律,何来民族,何来古朴?不过偷懒罢了。】
【我国传统戏曲要么流俗过甚,要么高雅有余,在时代的流变下,许多剧团既守不住传统,也谈不上创新,导致始终无法脱离政策独立行走。
譬如黄梅戏,本是鄂徽草台班,民国时大量吸收昆曲表演腔调和程式,才脱黄去土,依托安徽举省之力发展成三大剧种。
黄梅戏本有着清甜、优美、自然的亲和特点,但只可惜,因为各种原因,辉煌过后却仍定格在小腔小调上裹足不前。京昆越起码百花齐放,而黄梅戏只有一个半路出家的严凤英,而且至今仍致力于将所有人都培养成另一个严凤英,唱腔质朴乡土气过重,咬字无头无尾,概用本嗓,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音域发挥余地不大。如今我国物质文明突飞猛进,精神需求也不同于苦难时期,高雅不足,受众会越来越收窄……】
总之,周从嘉在文学艺术领域上的见解,和她南辕北辙。
看了那篇访谈后,想到一辈子为黄梅戏呕心沥血的外婆,她气得三天没吃饭,从此后再也没有和他沟通过任何涉及三观或教育背景的话题。
既然灵魂无法相通,所以他们之间的交流慢慢的也就只剩下了肉'体上的例行公事。尽管这和床伴毫无区别,但一直以来,她还是对他有所期待的。
夏琬收起走神的思绪,熄灭手机屏幕,试图安慰自己:钢铁直男不解风情也没什么,好歹他人品贵重从来不会乱搞,比花言巧语彩旗飘飘的渣男可好太多太多。
正值午休时间,静悄悄的办公室里摆着好几张躺椅,所有中午不回家的女同事都躺着在休息。
被吵到的红姐困倦地嘟囔:“哎呀,谁的电话啊。”
夏琬吓了一跳,连忙边用大拇指向下拨动静音键,然后压低嗓音道歉,“没电话,是我不小心碰到了。对不起啊,你睡你睡。”
红姐资历老,说话直爽又慈爱:“你也睡一会儿吧。小可怜。”
夏琬用气音回答:“好~的~”
她打算睡前设个震动提醒。手机就放在贴身口袋里,到时候既能被震醒又可以不扰民。
结果低头一看,周从嘉发了微信给她,消息还挂在通知栏里。
还没来得及高兴呢,点开一看,竟然完全是钱静宜个人的口吻:【夏老师,卤水鹅哪家店买的呀?周总不喜欢,但我觉得甜滋滋的非常好吃,吃了一盘还想吃。周总本来说让您明天叫人再多送几份过来。但我觉得这样太麻烦您了,不如您把店铺告诉我,我自己来定。】
夏琬如遭雷击,顿时睡意全消,颤抖着拿起手机,忍着惊怒和心痛,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阳台上,用力尝试好几次,才把其实材质很轻便的玻璃推拉门给关上。
迎着炽热的阳光,夏琬仰起头深呼吸。
但,即便基于演员的自我修养在表面上成功地控制住了情绪,实际上她的手依然抖得像帕金森,根本打不了字,就算用力掐手心也于事无补。
夏琬没办法,只好改为发语音:“总裁助理任意使用上司的私人手机、私人微信账号给上司的配偶发这种微信,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你叫他自己来跟我解释。”
声音很轻,语速也明显比平时迟缓。说完最后一个字,她已是泪流满面——
她打的都是他私人电话,时间都是深夜。可她打电话过去,第一时间接电话的人,永远不是他本人。
他们俩,是不是,已经那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周总《Chic时髦·艺术访谈》的内容以及对墨家道家儒家的看法,反应他西化的思维和渊博的学识。因为周总和夏老师都是文艺人士,所以他们的精神冲突自然也要通过在文艺领域的矛盾来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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