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浚出宫后,径直去了昔日的三皇子府。饶是他现在已经是九五至尊,但偌大的皇宫让他依然觉得陌生,唯有这里能让他有归属感。
他默默地练字,想让自己微乱的心静下来。
但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才出宫没多久,竟然就得到了顾清娢把容拾带回华阳殿的消息。
自从上一次顾清娢故意冤枉容拾,他便知道她厌恶她,所以这一次怕是又在想办法对付容拾。
就容拾那个逆来顺受的性子,怕是要吃亏,他的心没由来地一紧,忍不住站起身来想要回宫。
可还没有走两步,他又折了回来,继续提笔练字。
他是主人,容拾只不过是一个奴罢了。而顾清娢是他的妻子,自然也是容拾的主人。他理应让妻子过得舒心,不该为一个奴乱了心神……
郭仪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容浚归来的身影,心中原本有的小小期盼彻底消失。
容浚或许心中的确有容拾的位置,可一旦遇上顾清娢,容拾便什么也不是。所以哪怕也许容拾即将要面对危险,他也丝毫不在意。
郭仪思来想去,最后只得派了一个小太监去华阳殿打探消息。若是容拾真有性命之忧,他哪怕豁出命来也要帮她一把,以还她昔日救命之恩。
子时,容浚终于回了勤政殿,郭仪立刻迎了过去,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是去华阳殿安歇,还是继续批阅奏折?若是批阅奏折的话,奴才这就去泡茶来。”
容浚缓缓地坐在书桌前,“批奏折。”他白日里耽搁了,桌上还上百本折子。
郭仪眸中闪过一丝失望,旋即便消失殆尽,转身泡了茶,晾好后便送了过来。
容浚没有喝茶,而是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盼着孤去华阳殿?或者说去看看阿拾?”
郭仪立刻跪了下去,但却没有否认,“陛下,容侯如今正在病中,实在受不得任何折腾,所以……”
容浚打断了他的话,“郭仪,你的意思是皇后让阿拾去华阳殿不是为了照顾她,而是折腾她?”
郭仪鼓足了勇气,“皇后娘娘的心思,奴才本不该妄自揣测。可上一次容侯受鞭刑一事如今还历历在目,陛下也是知晓当时的真相的。还请陛下看在容侯跟在你身边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稍微怜惜她那么一点儿,让她回神射营。”
容浚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扣着书桌,眸色暗沉,声音满是不悦,“郭仪,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郭仪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后,背脊挺直,不卑不亢地与容浚对视,“但奴才这些话都是肺腑之言,虽死不悔。”
“好一个虽死不悔。”容浚不怒反笑,脸上的阴霾反而散了不少,“若不是孤知晓阿拾曾救过你性命,你又是个阉人,看见你这义无反顾的样子,孤还真是会以为她是你的心上人。”他并没有意识到,其实自己也是记挂着容拾的,否则就不会这么晚了还匆匆回宫。
郭仪的请求,只是恰好给了他一个说服自己去华阳殿的理由。
只可惜等他明白的时候,已经太晚!
“看在你贴心伺候这么多年和知恩图报的份儿上,孤就去一趟华阳殿。”
“只要阿拾没惹皇后生气,孤会把她平安无恙地带回来。”
郭仪哑然,只觉得容浚最后这句话实在是有些可笑。
容拾为容浚出生入死多年,竟然还抵不过顾清娢皱一个眉头。
可他还不得不强颜欢笑,“谢陛下体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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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浚到华阳殿时,顾清娢早就已经歇下了。原本有宫人想要唤她起来,但却被他阻止了。
“皇后身子骨弱,还是不要惊扰她,让她好生休息。倒是容侯呢,她住在哪里?”
“回禀陛下,容侯就住在南边的偏殿里。”
“孤知晓了,你退下吧。”
容浚踟蹰片刻,终究还是来了南边的偏殿。他走房门前,正犹豫究竟要不要进去看看容拾,竟然听到了她轻微的呼吸声。
他实在是没料到,容拾到这里来了竟然还能睡得着,真不知道她究竟是心大还是病中困乏得太厉害的缘故。
他想了想,没有推开房门,而是从半开的窗户跳了进去。
他缓缓地走到床榻前,借着银白色的月光,他能清楚地看见她的睡颜。她的眉眼间没了素日的倔强,多了一丝安静恬淡,再不像他最锋利的那把剑,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让人忍不住想要怜惜。
也幸好她从不对自己设防,他才能看见从未见过的这一幕。
他忍不住伸手想要摸摸她的脸颊,最后却停在了半空中。
他为自己刚才升起的怜惜之意感到有些恼怒,转身离开了。
容拾睁开了双眼,目光空洞,只剩一片黑暗。
自从上一次被他夜里以述职为由召入宫中,最后却是承欢一夜后,她的心似乎就对他筑起了一道墙,也开始设防。
所以他刚才一进房间,她就感受到了。她只是不想面对他,所以才继续装睡。
他为何会深夜进自己的房间?是因为顾清娢已经对他诉说了自己的厌恶,所以他在看着自己想要如何处置自己么?
若真能这样快刀斩乱麻,而不是像之前钝刀子割肉那般,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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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奈煎熬地等了一夜,始终没有等到容拾归来,她的心七上八下,终于在晨光熹微之时再也绷不住,匆匆走出了营地想要回城。
虽说她身份卑微不能入宫,但哪怕在宫门口侯着也比在远在城外的神射营干等消息要好。
更何况她之前还听说过,若是舍得使银子的话,总是有办法打听到宫中的一些消息的。
她刚离开没多久,身后就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她回头一看,是杨玉和。
杨玉和急驰到她面前,这才勒住了缰绳,“阿奈,你这是打算回城?”
阿奈点头,“我始终放心不下我们家将军,今日必须回城打探消息。杨将军,你不要劝我。”
杨玉和道,“我不是来劝你的。”
他顿了顿,嘴角多了一丝笑容,“只不过就你步行这速度,等回到城内时间也不早了。”
“我是想着路上或许能搭个顺风的马车或者牛车什么,就算搭不上,但也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杨玉和朝她伸了手,“上来,我跟你一起入城。”
阿奈又惊又喜,“杨将军,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杨玉和道,“苏澈天不亮就来了我的营帐,说将军这次的病是真的严重,担心她在宫中无法得到妥善的照料。你们都担心她,我又何尝不担心?而且……”后面的话,他有些踟蹰,没有说出口。
阿奈能猜出来后面大概不是什么好话,“而且什么?杨将军,你可是将军最重要的左膀右臂,有什么话直说便可,不必遮掩。”
“而且将军上次在华阳殿被鞭打一事,我也隐隐约约听了些。”杨玉和道,“将军素来执拗,且有主见,所以她的私事我从来都不多言。但现在已经过了一夜,宫中也没传任何消息过来,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也想着先回城去打听一下。”
“我在朝中有职务,我去打听消息总比你要容易一些。”
阿奈心中激动,“那我就先在这里谢过杨将军你了。”
“我和将军在边关作战之时,曾相互以性命相托。她不止是你的将军,也是我的,所以不必言谢。”杨玉和催促道,“还不上马?”
闻言,阿奈立刻抓住了他的手,借力上了马。他一夹马肚,立刻疾驰起来,直奔城门方向…
入城时,太阳已经。城中人群熙熙攘攘,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两人匆匆回了将军府,得知容拾并未回来过,便又去了宫门口。
杨玉和使了不少的银钱给守门的侍卫,拜托帮忙打听消息。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他们终于等到了容拾被留在华阳殿休养的消息。
华阳殿?
两人对视了一眼,知晓情况不妙。
阿奈的眼睛瞬间红了,眼泪在眼圈儿里打转,“将军现在可是在华阳殿啊,这可怎么办才好?”
杨玉和思索片刻后,拉着阿奈离开了宫门口,直到四下无人后才开了口,“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让将军继续待在华阳殿。否则的话,就算将军步步小心,但只要华阳殿那位有心构陷,她也会有大麻烦。”
“我也知道绝对不能让将军继续待在华阳殿,可我一时半会儿实在是想不出任何能让将军离开华阳殿的办法呀。”阿奈捏紧了拳头,只恨自己人微言轻,什么都替容拾做不了。
“我有办法。”杨玉和道,“阿奈,你先回将军府,一定派两个人在宫门口守着,随时打听宫中的消息。至于我,会马上回军营,想办法弄出些乱子来。这样明日我就可以入宫告诉陛下,神射营没有将军坐镇不行。神射营是陛下登基后下令成立的第一支军队,他心中定然看重,到时候应该会让将军回营里。”
“可若是这样的话,陛下定然责备你监管神射营不力,一定会降职责罚你。”
“将军曾在战场上多次救我性命,别说因为她而被责罚,哪怕是把命给她都行。”杨玉和笑了笑,“更何况虽说我军功不及将军,但好歹也是为大业立下功劳之人,陛下就算再怎么责罚,总不能要了我的命吧,最多不过就是挨几军棍,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阿奈,你就不要管我了,只需要时刻关注宫中的消息就行。”
“等我。”
阿奈重重地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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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阳殿,容拾与顾清娢相对而坐,面前的棋局陷入了僵局。
顾清娢浅笑,“本宫实在是没有想到,容侯不仅箭术高明,就连棋艺也如此非凡。本宫实在是有些好奇,你的棋术究竟师从何人?”
闻言,容拾垂眸,不动声色地摩挲着手中的棋子,思绪逐渐远去。
自古以来像琴棋书画这些雅致的东西,都是贵族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点缀,像她这样出身卑微的人本没有机会沾染分毫。
可她遇见了容浚,便有了机会。
他是神箭手,她便苦练箭术。他写得一首好字,她便负重练字。他好下棋,她便钻研棋艺……
她原本以为只要紧紧地追随他的步伐,他们之间的距离会慢慢地缩短。直到回了京城,她才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们之间隔着身份,还隔着顾清娢。哪怕终自己一生,她都不可能拉进与容浚自己的距离。
“容侯,你这是怎么了?”
容拾回过神来,“回禀皇后娘娘,末将之前在边关军营时,偶尔会翻翻棋谱打发时间,并没有师从任何人,都是自己钻研。”
“仅仅是是自己钻研棋艺就到了如此高超的地步,可见你天赋极高。陛下,的确有眼光。”
正说话间,容浚缓缓地走进了殿内。面前的两名女子一个娇,一个淡,似乎分走了这世间所有的颜色。
容拾率先发现了他,立刻起身行了礼,“末将见过陛下。”
容浚见她眸色幽深不见底,无波也无澜,再不似之前那般只要一见到自己就会闪烁着光芒,心中瞬间有些堵得慌。
他很不喜欢容拾的眼中没有自己。
“陛下。”顾清娢拽住了他的衣袖,声音中透着一丝撒娇的意味,甜中带柔,“容侯棋术实在是高超,我都快落败了。你快替我看一看,接下来的子究竟该怎样落下为好?”
容浚看了一眼顾清娢,随后缓缓走到了棋局前,仔细地看了看,便知道这一局容拾实在是让得辛苦。
他有些不明白,顾清娢擅书画擅音律擅歌舞,唯独不擅棋术,为何独独要让容拾陪她下棋?
他略一思索,便落下了一子,瞬间扭转了僵局。
几个回合后,容拾放下了手中的棋子,“末将输了。”只要事关顾清娢,他永远都会毫不犹豫地让她输。无论是下棋,还是其他。
听到容拾认输的那一瞬间,虽然她的声音平静得很,但容浚却感觉似乎透着一丝失望的意味,让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帮顾清娢落子是一个错误。
这个想法刚滋生出来,他就立刻压了下去。
他是君,永远都不可能有错。
他看向容拾,声音有些不耐烦,“你退下。”
看着容拾离去的背影,顾清娢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容浚这是嫌弃她打扰他们两人,所以直接把人撵走了?
就算容拾上了容浚的床榻又如何?低贱之人永远都是低贱之身,他心中最珍视的人永远只是自己。
“陛下。”顾清娢的双手环住了容浚的脖子,樱唇在他下巴蹭了蹭,娇媚中却带着三分天真,“我可不想次次下棋都输给容侯,所以你教我棋术可好?”
“不想输,那便直接不与她下棋便好。”容浚捏了捏她小巧玲珑的鼻子,浅笑,“这世上有太多有趣的事情,何苦把时间浪费在钻研棋术上?”
顾清娢笑意盈盈,眸中潋滟含情,似春水荡漾,“这世上真的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么?我怎么不知道?”
“孤马上就告诉你。”
容浚抱着顾清娢上了床榻,动作不再似之前那般轻柔,反而有些粗暴。最近他为容拾好几次乱了心神,急切地想证明她并不重要。
顾清娢犹如盛放的娇花遇上了狂风暴雨,在风中无力挣扎,在雨中零落凋谢。她最后实在是受不住折腾,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陛……陛下,疼,你就饶……饶了我吧!”
容浚的动作戛然而止,目光恢复了清明。
他放开了她,只见她如羊脂玉的肌肤上满是各种各样的青紫痕迹,触目惊心。
“真的很疼么?”
顾清娢眼圈儿红红的,一脸委屈,“陛下,我都快疼死了,你以后可万万不能再如此折腾臣妾了。”
“是孤的错。”容浚替她盖好被子,轻轻地抚摸着她光洁的脸颊,柔声安慰道,“你放心,孤以后再不会如此待你。”然而他的心,此刻却飘向了别处。
每次与容拾欢爱之时,他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只多不少。他第一次想知道,那时候她是不是也会疼?
容拾退下后,索性到了宫中的御花园。园中姹紫嫣红,花香阵阵,远比勤政殿和华阳殿自在。
她走到一大片盛放的海棠处,原本淡漠如雪的眼中染了海棠的明艳,逐渐有了笑意。
母亲曾说过,此生最爱的便是海棠。
她伸手折了几枝海棠,却听到假山背面有宫人窃窃私语,偏偏带了她的名字。
“竹枝,你听说了么?容侯已经住在了宫中,你说她是不是很快就要入宫为妃了呢?”
“容侯?就是那个低贱的娼妓之女?怎么可能?”
“话可不能这样说。她现在可是陛下亲自赐爵的侯爷,就算入宫为妃也未必不可。”
“你懂什么?一个人骨子里的东西,岂能轻易改变?就凭她体内流淌着娼妓肮脏的血液,就不配入宫为妃。朝堂上那些谏官言官,绝对不可能允许这样的人入陛下的后宫。”
“好像是这个道理呢。再说陛下心心念念的人本就是皇后娘娘,为了抢回她甚至不惜背上弑君篡位的罪名。所以陛下最多不过是觉得新鲜,闲得没事的时候玩一玩罢了,怎么可能生出封她为妃的心思?”
容拾漠然,抱着怀中明艳的海棠离开了。
微风拂过,园中春花摇曳生姿,似乎从来都未曾有人来过!
傍晚时分,容拾才回到华阳殿后,她听说顾清娢今日实在是乏了,早早地就歇下了,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洗漱过后,把折的那几枝海棠花插在了床头,便上了床榻休息。
一夜好眠!
她睁眼时便看见了那些依然艳丽的海棠,脑海中闪过了母亲的身影。
母亲曾说过,她的家乡在烟雨江南,老家的院中种着大片的海棠,每年都开得灿烂。
突然间,容拾很想去看一看。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打开门一看,只见是郭仪手下的一个小内侍,“什么事?”
“陛下有令,让你和皇后娘娘立刻去一趟勤政殿。”
容拾皱眉,“可知是何事?”
那小内侍左看看右看看,最后低声道,“容侯爷,郭公公让小的告诉你,杨玉和将军和你的贴身侍女阿奈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