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澈刚被引进容拾的营帐,她的目光就落在了他身上,原本淡漠如雪的眸子里有探究也有思量,似乎在做什么决定。
他行了礼,“不知将军深夜召见有何事?”
容拾沉默了片刻,最后回答,“我病了。”
病了?
苏澈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微微皱了皱眉头,无论是面相还是声音她都不像生病的样子。
他走上前替她把了脉,脉相沉稳有力,身体分明极为康健。
不过她既然这样说了,自然有她的道理。
“敢问将军现在病到了什么程度?”
“卧床不起,暂时不能出行。”
“将军如此病重,属下立刻就开药方,然后去熬药送过来。将军请放心,属下一定会好生照顾你的身体,该好的时候一定会好起来。”
容拾点头,伸手把桌上的毛笔递到他面前,“那开药方吧!”
他接过毛笔,开始写药方,只见他的字苍劲有力,是难得一见的好字。
“苏澈,你可知为何神射营明明有三名军医,我偏偏找你来诊治?”
苏澈手中的笔一顿,抬眸看她,嘴角含笑,“自然是因为将军觉得属下为人可靠,值得信任啊。”
他这话说得讨巧,她果然没有看错,他的确是个聪明人,也不枉她在杨玉和命人送来三名军医的卷宗时多翻了一下他的。
苏澈,江南人氏,现今二十二岁,孓然一身,无父无母,无师无友,亦无妻无子。
这样的人,若是坏事,处理方便,连累也少。
苏澈开完药方后就离开了营帐,容拾坐在书桌前,只觉得灯光愈发晦暗。她伸手剪了灯芯,这才重新亮了起来。
她想试一次,只做容浚锋利的剑,不再做他的暖床工具。
半个时辰不到,苏澈便端着一碗药回到了容拾的营帐。
阿奈想要接手,哪知道他却浅浅一笑,主动喝了一口碗中的药,随后道,“将军,属下替你试过了,温度刚刚好,可以放心服下。”
容拾心知肚明,苏澈在用主动试药这种方式向她证明带来的药没有异常,他值得信任。毕竟她现在身居要职,而他不过是才入营不知底细的军医,谨慎一些为好。
可她既然敢用他,就已经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包括他可能包藏祸心。若这真是一碗毒药的话,那就是她注定不能继续追随容浚,也算是给她一个结果。
容拾接过那碗药,一饮而尽。
“将军。”苏澈的手中多了一颗蜜枣,“药苦,换换口。”
容拾有些错愕,她上一次喝药后吃蜜枣还是母亲离开的前夜。
那一夜风大雪大,她们母女俩躲在破败的城隍庙内。她本来就病了许久,当夜更是发起了高热。
母亲把浑身滚烫的她紧紧搂在怀里,喂她喝下了一碗苦涩的药后,像变戏法一般拿出一颗蜜枣,声音前所未有地温柔,“清儿,这枣可甜了。”
她吃了那颗蜜枣,母亲没有骗她,那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甜的东西。
后来她实在是困得睁不开眼睛,只听见母亲在低声吟唱一首江南小调,婉转清丽,那是母亲故乡的歌谣。
她想,母亲大概是想家了!在动听的歌谣声中,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第二日醒来之时,母亲已经不见踪影。有老乞丐说母亲是扔下她过好日子去了,也有小乞丐说她是投河自尽了。
她无法分辨究竟谁的话真谁的话假,但她自那以后再没见过母亲。
从此孤苦伶仃,踽踽独行。
“将军……”阿奈见她眼眸低垂,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忍不住在她面前挥了挥手,“你怎么了?”
“我没事。”容拾从回忆中醒过来,“苏澈,我不怕苦。”
“不怕苦,并不代表喜欢吃苦,也不代表不需要甜。”苏澈若暖玉的面庞在灯光下愈发温润,眸中泛光宛若星辰,“将军,试一试。”
“苏澈,你是不是会给你诊治过的每个病人都发一颗蜜枣?”
“这倒没有。”苏澈道,“属下以前只给小孩子发过,现在多了将军。”
“我早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收起来,留给需要的人。”
苏澈笑着收回了蜜枣,“那就等日后将军想吃的时候再说。”
“我乏了,你退下吧。”
“将军病重,属下作为替你诊治的军医理应守在一旁,这样旁人才不容易生疑虑。”
容拾担心自己病得太巧,容浚心中怀疑,说不定会派人过来,所以点了头,“也好。”
苏澈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去,“那药应该马上就会见效了,将军你不会太好过。”
没过多久,容拾感觉自己一会儿像是置身在熊熊的炭火之上炙烤,一会儿又像跌落在高冷的雪地里受冻,冰火两重天,难受得不行。
这药,还真是管用。
容拾终于松了一口气,她虽然难受一场,但好像做了正确的事情。
容浚左等右等,始终没有等到容拾入宫,反而等到了她病倒的消息,心中忍不住烦躁。
“她还会生病?”在他的印象里,哪怕她身受重伤也没有倒下过。
郭仪赶紧道,“陛下,人吃五谷杂粮,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容侯也是血肉之躯,她跟普通人并无不同,岂有不生病的道理?”
“既然如此,那你即刻带宫中御医去神射营替她诊治。”
“诺!”
郭仪离开后,容浚独自坐在勤政内,想起了容拾昨夜承欢的模样。虽然一开始她顾左右而言其他,可后来仍是像以前一样听话,给了他莫大的欢愉。
怎么突然就病到了?
回京后,她似乎变娇气了些。
———
容拾虽然在药效的作用下迷迷糊糊,但依然警觉,在听到郭仪脚步声那一刹那立刻清醒了过来。
莫不是容浚真的有所怀疑,所以特意命他来查探?
还好她素来谨慎,没有仅仅只编个理由,而是真的想办法让自己大病了一场。
她不想被郭仪问东问西,索性闭上了双眼装睡,只当什么都不知晓。
郭仪带来的太医一番望闻问切后,只道她是感染了严重的风寒,如今她虽然发着高热,但还好用药得当,应该要不了多久就能退下来,不会有什么大碍,只不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至少要休养一段时间才能彻底好起来。
“既然不会有什么大碍,那你们照顾好将军,我回宫复命去了。”郭仪看着她那难得一见的病态,忍不住在心底想,她病这一场并不一定是什么坏事,至少躲过了容浚今夜的惦记。也许过了一段时间,容浚的心思会被顾清娢完完全全占据,只会让她做锋利的剑,再不会想着带她上床榻。
容拾这样的女子,应该被敬重,而不是被困住。
听着逐渐远离的脚步声,容拾睁开了双眼,吩咐道,“夜已经深了,你们都退下去休息吧。”
阿奈知道容拾喜欢一个人呆着,在加上自己的营帐就在隔壁,倒也方便照顾她,所以点了头。
然而苏澈却道,“今夜属下在这里守着将军。”
容拾拒绝得很干脆,“除非必要,否则我不跟不熟悉的人独处。”
苏澈低下头,敛了眸中的失望之色,默默地退了出去。
阿奈又跟容拾说了几句话,随后也出了营帐,却发现苏澈在离容拾营帐约莫一百步左右的地方停下了。
她心中好奇,忍不住走到了他面前,问道,“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苏澈转过头看了一眼容拾的营帐,低声道,“我担心药效还有残留,所以留在这里守夜。若是将军夜里有吩咐,可以立刻过去。”
“你倒是有心了。”阿奈问,“将军今夜服的药,应该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不会。事关将军的身体,我绝对不可能马虎。”
阿奈轻叹了一声,“那就好。”
郭仪回宫时已经是四更天,勤政殿却依然灯火通明,容浚正坐在书桌前练字。他在容浚身边侍奉多年,知道容浚有心烦时练字的习惯,他的心立刻忐忑不安起来。
“陛下!”
容浚没有抬头,练字的动作也没有停,“她现在怎么样了?”
“跟奴才同去的太医说了,容侯是感染了严重的风寒。奴才回来之时她还发着高热,不过神射营新去的军医医术不错,用药得当,应该要不了多久就能退下来,不会有什么大碍,但需要休养一段时间才能彻底好起来。”
“所谓的一段时间是多久?”
“大概……大概十天半个月吧!”
“孤知道了。”
———
自从郭仪那夜走了以后,宫中再无人来过神射营,容拾便让苏澈想办法让自己逐渐好了起来。毕竟神射营刚成立不久,她不能撒手丢给杨玉和一个人。
杨玉和见她恢复了昔日的神采,立刻拉着她要去靶场,“将军,你可算好了。自从得了新弓后用得颇为顺手,营里那些王八羔子训练得可起劲儿了,也算得上小有进步,等着你去检阅呢。”
容拾笑了笑,“是么?”
刚到靶场,就有眼尖的人注意到了他们,大声喊了一句,“容将军来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容拾的身上。
杨玉和大声道,“今日将军亲自来检阅,你们都把自己的看家本事拿出来,明白了没有?”
众人异口同声,“明白!”
容拾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
士兵中有胆大者见她似乎心情不错,忍不住提议道,“将军,大家都知晓你是大业有名的神射手,曾多次隔空取敌军将领性命,今日能不能让大家见识见识,也好开开眼界。”
此言一出,引起了不少人起哄,都想要亲眼目睹她的箭术。
容拾随手从一名士兵手中拿了弓箭,轻轻地试了试弓弦,随后瞄准了百步之外的靶子。
拉弓,放箭,一气呵成!
长箭飞出,嘶嘶破风,连穿五道靶心,可见力道之深厚。
靶场瞬间掌声雷动,叫好声不绝于耳。
苏澈站在靶场的角落里,眸色温柔地看着她。
靶场中央,她傲然挺立,高高的马尾随风肆意荡,英姿不输任何男儿。
这样光芒万丈的女子,怎能不让人记得深刻?
容拾放下长弓,转过身想对将士们说几句话,却看见了人群中的容浚和他身后的郭仪,她的心漏了一拍。
他怎么会来神射营?
容浚缓缓地走到了她面前,似笑非笑,“孤竟然不知,阿拾的身体恢复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