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懦夫

“泼醒他!”

哗啦——

冬日的天气本就寒冷,兜头的冷水泼洒下来,猛地飞溅起水花,直接将五花大绑的男子浇了一个透彻。

水珠顺着男子的鬓角往下流,似乎瞬间便要结冰,湿透了衣袍,贴在胸口上,胸口急促的起伏着,因为没有意识,呛了一口水,冰冷的水珠吸进鼻子中,发出激烈的咳嗽声。

由余被冷水泼在脸上、头上、身上,咳嗽着猛地睁开眼目。

虎目睁开,一瞬间,吓得泼水的士兵后退了好几步,险些没有站稳。

由余堪堪醒来,身上滴着水,冰冷的水珠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淌,眼目也被冷水迷了,眯着眼睛仔细去看周围。

一个声音哈哈大笑着说:“由余,没想到罢,咱们又见面了。”

由余这才抬起头来,对上了那说话之人的眼目。

四周十足昏暗,应该是一间营帐,由余的思维还在昏迷之前,他记得自己回了屋舍,本想休息,却发现舍中有人,推门一看,原是凡太子。

凡太子搭着由余明日便要出征的借口,想要为他检查伤口,只不过后来……

无错,就在二人亲密的交换着吐息之时,由余突然发现凡太子的口中竟然藏着东西,他后知后觉,已经来不及了,登时一股头目晕眩的感觉涌上来,浑身无力,一句话没说出口,已经昏厥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就是眼下。

由余眯着眼睛向四周去看,对上说话之人的眼目,对方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衣着很是古怪,一看便不是中原人。

由余的眼眸微微一动,对方说:“怎么由余,你不认识本王了?”

在这个年代,能称王的便是周天子,当然了,不服管教的楚国也称王,和周天子分庭抗礼,除了楚国,有一些蛮夷也会自称为王。

而眼下这个人,由余认识,不正是昔日里由余效力的山戎首领,屠何国的国君么?

屠何王哈哈而笑:“怎么,想不到罢?咱们老友,终是又见面了!”

由余捋顺乐吐息,身体冰冷的厉害,冷水湿透了衣袍,已经要结冰了,他的手脚不能动弹,被绑在木桩之上,几乎是五花大绑。

屠何王见由余不言语,又说:“周人到底是如何迷了你的心窍,用了甚么巫术,竟让骁勇如此的由余将军为他们卖命?!”

由余仍然没有言语,表情冷冷的,也没有一点子惧怕。

屠何王见他不说话,幽幽的一笑,说:“好啊,你一心效忠周人,想帮周人打天下,我便让你看看,周人是怎么对待你的!”

他说着,朗声说:“请凡太子进帐!”

“哗啦——”伴随着掀开帐帘子的声音,一个纤细高挑的男子跟随着两名屠何士兵走了进来。

由余定眼一看——凡太子!

绝对是凡太子无疑,化成灰由余都认识,他方才还一脸平静,如今看到凡太子走入屠何人的营帐,登时挣扎起来,身上的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震颤声,一双虎目危险的死死盯着凡太子。

“凡廖!”由余沙哑的怒吼着。

凡太子走入营帐,并没有多看由余一眼,不,应是说根本没有看由余一眼,对屠何王拱了拱手。

屠何王很是欣赏由余这激动的表情,说:“多亏了凡太子,我们才能抓到由余这个叛徒,凡太子想要甚么,只管说明罢。”

由余听到这里,更是怒火中烧,一张冷漠的脸面涨得通红,目眦尽裂的瞪着凡太子,仿佛要吃人,声音沙哑的说:“凡廖!你竟把我出卖给山戎人?难道你忘了山戎和凡国的血仇么?!”

凡太子面色仍然十分平静,终于看了一眼由余,那张温柔的脸面似乎根本没有改变,语气也很温和,说:“由余将军,廖正是因着铭记这笔血仇,才会如此。”

由余冷笑一声,说:“事到如今,你还在给自己找借口?!你把我卖给山戎,还说甚么大义?!”

凡太子已经不理会由余,转身对屠何王说:“廖进献由余将军,是想和屠和谈一谈条件。”

“哦?”屠何王笑着说:“谈条件?凡国太子,想要和我谈甚么条件?”

凡太子语气很平静,说:“屠何有言在先,只要将叛徒由余交出来,便不会对我凡国下手。如今由余已经在此,廖想用由余的性命,换取我凡国万千百姓的性命。”

屠何王说:“凡国太子的野心不小呢。”

凡太子眼眸微微一眯,说:“这是你们屠何人自己说的,只要交出叛徒由余,便不会为难凡国,如今由余就在这里,难道屠何人也会食言么?”

屠何王冷笑一声,说:“我们屠何人,不像你们周人阴险狡诈,当然,我们不会食言,但是……”

屠何王话锋一转,说:“你不配与我谈。你不过凡国一个小小的太子罢了,如今你们的周王就在凡国,你一个太子说话管用么?倘或想要和谈,就让你们周王来和谈!”

凡太子似乎早就料到屠何王会这么说,并没有太多的惊讶,看了一眼由余,说:“想要天子前来谈和,这有什么不可?天子之所以敢和屠何一战,正是因着得到了知己知彼的由余,而现在由余已经在你们的手上,你们不防写移书一封,让人带给天子,天子没了把握,绝不可能与屠何开战,和谈指日可待。”

屠何往奇怪的看了一眼凡太子,说:“凡太子也是周人,而且还是凡国的储君,你们凡国不是素来怨恨我们屠何人么?为何今日要如此帮衬与我屠何?难不成是有诈?!”

凡太子眯着眼睛,眼神平静,大有一种心如止水的漠然,说:“的确,凡国之人没有不怨恨屠何的,但廖也清楚,依靠我凡国的能力,根本无法与屠何开战,不过自取灭亡罢了,徒劳流血。说到底,廖要的不过是保住凡国百姓而已,只是不开战如此简单,相信这点子和你们屠何人并不冲突,不是么?”

屠何王哈哈大笑说:“好一个识时务的凡国太子!我倒是有点子欣赏你了,无错无错,咱们倒是不冲突,那正好,你便修书一封,待我屠何勇士带给你们的周王。”

由余听着他们谈判,死死盯着凡太子,说:“凡廖,你这懦夫。”

凡太子看向由余,轻声说:“如果是为了我凡国的百姓,那么廖……甘愿做这个懦夫。”

姬林手中捏着屠何送来的移书羊皮,气的“啪!”一声扔在凡伯的脚边,沙哑的质问:“凡伯,看看你的好儿子都做了甚么好事!”

今日一早,凡太子便不知去向,没人见过凡太子,凡伯还在奇怪,昨日自己和凡太子抱怨了几句,凡太子只说自有法子,今日大军都要出征了,也没说出到底是甚么法子。

凡伯无端端被吓了一跳,低头一看那小羊皮,登时魂不附体,“咕咚”一声竟然跪在地上,他万没想到,凡太子的法子,是偷偷掳走了由余将军,将由余将军献给屠何人。

凡伯有个特点,那就是胆子小,毕竟凡国的地界太小了,是个夹缝生存的小国,因此凡伯的胆子素来不大,惧怕周边的大国,惧怕周边的蛮夷,还惧怕周天子,便没有他不怕的。

凡伯腿一软跪在地上,使劲磕头说:“天子……天子明鉴啊,犬子……犬子也是为了大局为重,所以……所以才出此下策……”

姬林冷冷一笑,说:“凡太子大局为重?私下掳劫了我王室将军,献给山戎人?联合山戎人来要挟寡人和谈会盟?好得很,好得很呢,好一个以大局为重的凡国太子!”

凡伯胆子不大,没成想自己的儿子胆子却这么大,也不知该怎么辩解,只好求饶说:“天子饶命,天子饶命……”

一时间四周哗然起来,天子已经命令出兵,和山戎决一死战,结果现在好了,临出发前竟然发生了如此荒唐之时,自己人把自己人给坑了,凡太子掳劫了主将献给敌军,这倘或传出去,怕是奇耻大辱,足够被人笑话整整三年的。

“凡太子罪该万死!”

“凡国竟如此胆小,将主将出卖给山戎人!”

“只是这也赖不得凡国啊,山戎来势汹汹,咱们打不过啊……”

什么样的声音都有,各种各样的抱怨和猜测,总之乱成一锅粥,更别说出征了。

祁律皱了皱眉,眼下他们失去了知己知彼的由余,如果没有由余,谁也不敢真的对山戎人下手,没有百分之百的胜算,谁也不能拿打仗开顽笑,尤其凡太子这么一来,军心大挫,锐气都给削没了,还怎么和山戎打仗?

祁律低声说:“天子,为今之计,已然无法开战,看来只有和谈会盟了。”

屠何人送来了移书,上面明确了会盟的地点和时日。和谈之地就在不远处的井峪山林。

姬林虽然气怒非常,但如今已经没了法子,被自己人斩断了后路,况且由余还在屠何人手中,稍有不慎,好不容易招揽来的由余很可能一命呜呼。

姬林眯眼盯着凡伯,说:“凡伯,你们不是一心想要和谈么?很好,寡人便给你这个机会,井峪和谈,凡伯你来全权负责。”

凡伯一听,还是有些打抖,山戎人凶狠异常,井峪山林地势又复杂,去这个地方和谈会盟,无异于羊入虎口,别说是天子了,就连凡伯也觉得,这次和谈怕不是那么容易,不知其中有没有诡计。

山戎的大军就驻扎在井峪山林里面,屠何人非常熟悉山地,因此在井峪和谈对他们相当有利。

冬日的天阴沉沉的,虽然是正午,却蒙着一层昏黄,阳光照不透厚厚的云层,挣扎着泄露出一点点迷离的光线,洒在山林崎岖的道路上。

洛师的虎贲军很快抵达了井峪山林,在山峪门口,便看到一队把守的屠何士兵,那些士兵看到他们,说:“大王有令,周人最多带五十人上山。”

“甚么?!五十人?!”凡伯第一个震惊的喊出声。

要知道井峪山林里都是屠何人的士兵,而他们想要上山和谈,只能带五十个人,这分明就是“鸿门宴”,一看便知没安好心。

屠何士兵说:“无错,就是五十人,大王有命,其余周人,山下等候。”

屠何人似乎捏住了他们一定会来和谈会盟,因此态度非常嚣张,不过是个士兵,却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大批的虎贲军被拦在山下,根本不能上山,虽然选择了一些精锐队伍,但仅仅五十人,这数目实在太小了。

众人跟随着屠何马士兵上山,很快就看到了“会盟大营”,说是会盟大营,根本没有什么大营,因为环境非常简陋,并没有会盟的诚意,到处焦黑的一片,残垣断戟。

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祁太傅看这里是不是十足眼熟?”

就见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被屠何士兵簇拥着走过来,衣着比其他人都要鲜亮,应该就是屠何人的头领。

屠何王走过来,说:“这和谈大营,可是昔日祁太傅一手布置的,不知祁太傅还记不记得。”

祁律眯着眼睛,这四周自然熟悉的很,不正是山戎马贼的大本营么?祁律被掳劫上山,还在贼窝里住了一天,下山的时候一把火将贼窝全都给烧了。

如今山头上残垣断戟一片,到处焦黑,还有一些没能烧干净的建筑,正是祁律的杰作。

屠何王目光死死盯着祁律,说:“祁太傅威名远播,一夕之间俘虏我屠何士兵数千,昔日里我只有幸听说祁太傅的大名,今日终于如愿以偿,得偿一见啊!”

姬林听着屠何王的“寒暄”,往前走了一步,正好拦在祁律面前,将祁律护在身后,别看他年纪不大,但是天子的威严已经恰到好处,淡淡的说:“今日寡人与屠何会盟于此,想必不止这些寒暄罢?尽早开始会盟罢。”

屠何王说:“也是,请罢!”

众人一起入了营帐,一走进去,凡伯立刻睁大了眼睛,一眼便看到了站在营帐中的凡太子。

凡太子和平日里一样,面色平静,带着一股子温柔,长身而立,看起来风度翩翩,温文尔雅。

跟随而来的卿大夫们也一眼就看到了凡太子,立刻喧哗起来:“是凡太子!”

“这叛贼!”

“他果然投靠了屠何人!”

凡太子听着众人的吵嚷,一点子反应也没有,还是那般平静,犹如止水一般。

不只是凡太子,营帐中还有其他人,那就是由余!

由余被五花大绑,绑在木桩之上,身上缠绕着锁链,似乎生怕他逃跑一般,众人走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个屠何士兵手里握着鞭子,喝骂说:“老实点!”

说着,“啪!”一鞭子抽下去,正好打在由余的面颊上,由余的脸面一片,脸颊半面从颧骨到嘴唇,瞬间浮现出一道血红色的伤痕,异常的扎眼。

屠何王走进来,假惺惺的说:“诶,你怎么能如此对待由余将军呢?由余将军昔日里是我们屠何的大夫,就算由余将军不仁,我们也不能不义啊!”

由余身上何止是这一处伤口,除了脸上,他的胸口上也还有几处鞭子抽打的痕迹,衣裳裂开,斑斑驳驳的血迹,幸而都是皮肉伤,并没什么太严重的。

姬林阴沉着一张脸,说:“废话少说,如你们屠何所愿,今日寡人是来会盟的,看文书罢。”

屠何王却说:“不忙不忙,在看文书之前,咱们不防助助兴。”

他说着,啪啪拍了两下手,随即一众屠何美女走进来,端着承槃鱼贯而入,将好些吃食放在案几之上,又有女酒将羽觞耳杯倒满酒水。

众人面面相觑,难不成屠何人想要和他们边饮边谈?

屠何王一挥手,说:“我素来听闻,你们周人的太傅,都是从膳房里出来的伙夫。”

祁律一听他这个开场白,就知道没安好心。祁律的确是膳房小吏出身,很多人都喜欢拿这个事情扎筏子,虽祁绿本人没有半点看不起膳夫这个行当,但如今的观念所限,贵胄们一边享受美食,却又一边不耻理膳之人。

屠何王轻蔑至极,说:“我还听说,前些日子就是祁太傅在酒菜里动了手脚,才致使我众多屠何勇士无法迎战,被你们周人俘虏。”

井峪山林上的马贼,的确是这般被俘虏的,简直是兵不血刃,他们食了祁律做的卷饼,结果一个个拉肚子,根本无法端起兵刃,没有反抗便全都被抓了起来,俘虏成千,数不胜数。

屠何王说着,嗓音越发的咬牙切齿,说:“都说你们周人狡诈,我以前倒是没觉得有甚么,直到听说祁太傅的计谋,那当真是佩服佩服,今日巧了,我们也为祁太傅准备了一些菜色。”

屠何王指向案几上的菜色,就是方才那些屠何美女送进来的酒菜,又说:“我们屠何人,不像你们周人狡诈多端,从来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便与你们直说了罢,这些酒菜里,只有一道没有下毒,其余全都掺杂了剧毒之物。”

他的话音一落,众人立刻远离案几,凡伯胆子最小,吓得赶紧向后错,“嘭!”一声碰到了案几,差点把案几撞翻。

屠何王欣赏着众人的表情,尤其是凡伯的胆小怕事,似乎取悦了他,哈哈大笑说:“在会盟之前,我也想效仿祁太傅,请祁太傅尝一尝宴席,请祁太傅随意挑选。”

祁律垂头看了一眼案几上的菜肴,他还没开口,姬林已经率先开口了,冷冷的说:“倘或祁太傅不挑选呢?”

屠何王似乎早有准备,说:“不挑选?那也好的很呢。今日我好心宴请祁太傅享用美食,如果祁太傅不给我这个面子……”

他说着,指向被绑在木桩上的由余,说:“那我就令人将由余的手指,一根根砍下来,然后再挖掉他的眼睛,割掉他的舌头。”

“我听说周人的天子最是看重人才。”屠何王笑眯眯的说:“却不知在周王心中,到底是伙夫出身的祁太傅重要一些,还是做惯了叛徒的由余将军更重要一些了。”

众人登时哗然起来,没成想屠何王如此歹毒,竟然让天子在祁律和由余之间二选一,这宴席上这么多酒水菜肴,只有一道没有投毒,其余都掺杂了剧毒,祁律就算有九条命,也不够试的。再者说了,谁能保证这些菜色里真的有一个无毒,说不定全都下了剧毒,只要试菜基本就是必死无疑。

但如果祁律不试菜,死的就是由余……

姬林的脸色非常难看,他的手搭在腰间佩剑之上,紧紧扣住剑柄,指节发白,似乎下一刻便要发难。

“啪……”一声轻响,祁律伸手按住姬林的手背,对他摇了摇头。

屠何王靠在席上,大马金刀,招了招手,两个女酒凑过去,一边一个,立刻给屠何王喂酒,一时间莺歌燕语,好不热闹。

屠何王举起羽觞耳杯,说:“怎么?祁太傅,幸酒啊?看来祁太傅不喜饮酒,这点子和我们屠何人不一样,我们屠何人见到友人,就喜欢饮酒,不过无妨,既然祁太傅不喜饮酒,幸食也一样,请请,万勿客套了去。”

祁律扫了一眼案几上的吃食和酒水,脸色十分平静,说:“猪肉太腥,牛肉太柴,羊肉太臊,韭菜没洗干净,鸡蛋还夹着碎壳,这么多好食材,可惜可惜,屠何却没有一个好厨子,竟做成了泔水,当真是暴殄天物。”

屠何王一脸胜券在握的模样,没成想祁律一开口,竟然把这菜色数落的一无是处,屠何王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如今这个情势,分明周人是鱼肉,屠何是刀俎,祁律竟还如此悠闲,仿佛一点子也不害怕,气定神闲的评点菜色,屠何王能不生气么?那火气噌噌的拱了上来。

屠何王“啪!”一声将羽觞耳杯扔在地上,耳杯是青铜的,砸在地上登时蹦起来,蹦起老高,恶声说:“好啊,看来周王已经做了决定,看来对于由余将军,天子还是更爱见祁太傅一些,来人!给我砍掉由余的手指!”

“是!”屠何士兵立刻拔刀。

就在此时,姬林突然沉声说:“且慢。”

“怎么?”屠何王冷笑说:“周王又反悔了?这么一会子,更加爱见由余将军了不成?你们周人都是如此摇摆不定的么?我尝听说周人的天子君无戏言,怎么今日见到,却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儿?”

祁律笑了出声,说:“你误会我们天子了,天子所说且慢,并不是这个意思。”

屠何王眯眼说:“那是甚么意思?”

祁律一脸轻松,说:“不知道你们屠何人听没听说过,小孩子才做选择呢,天子已然是个成熟的天子了,大人嘛,自然是都要了。”

屠何王一听,“嘭!”狠狠拍着案几,说:“祁律,你竟敢消遣与我?!”

祁律说:“不敢不敢,律哪里是消遣你,分明是嘲笑你。”

“你死到临头……”屠何王的话还没说完,突听“唰!”的一声,一直站在旁边,很是温顺的凡太子突然动了,手腕一翻,一把夺下屠何士兵手中的鞭子,那只鞭子上还染着由余的鲜血。

屠何士兵没有防备,毕竟他们都以为凡太子是站在这边的人,一心为了避免屠何和凡国开战,所以不惜将由余将军出卖给他们。

哪知道凡太子突然动手,一把抢下鞭子,“啪!”又是一声,鞭子仿佛一条灵动的细蛇,瞬间打出,一下缠绕在屠何王的脖颈上。

屠何王大吼一声,被凡太子一拽,“嘭!”一头跌在案几上,直接将案几上的酒菜全部撞翻,稀烂一片的糊在地上。

屠何王一看这情况,立刻大喊:“来人!!”

虎贲军只有五十人,会盟营帐外面却有大片的屠何士兵,屠何王根本没想过凡太子会贸然动手。

屠何王被凡太子一拽,姬林身边的祝聃和石厚立刻抢出,一左一右,瞬间将长剑架在屠何王的肩膀上,冷喝说:“别动!”

屠何士兵眼看情况不对,立刻全都涌上来,大批的兵马涌入营帐,一时间将营帐围堵的里三层外三层。

屠何王虽然被俘虏,兵刃架在脖颈上,但看到自己的兵马充足,并没有慌乱,脸上淌着汤汁,有些狼狈,强自镇定的说:“好你个凡国太子,竟敢欺骗与我?不过无妨,这井峪山林,漫山遍野都是我的兵马,你们不过五十兵马,插翅难飞!”

同来会盟的卿大夫们们,还有凡伯,都被这局面吓坏了,凡太子突然暴起,劫持了屠何王,简直是惹怒了一只老虎。

祁律此时一脸笑眯眯,拍了拍袖袍,说:“还记得么,日前由余将军所说,对付山戎人的法子。”

祁律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也不知是对谁说的,凡太子却平静的接口,说:“擒贼擒王。”

他说着,走到由余身边,举起佩剑,竟然将由余的锁链砍断,由余浑身是血,但并没有大碍,突然获得了自由,“啪!”一声将锁链扔在地上,活动着手腕。

凡伯震惊的看着他们,说:“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凡太子背叛了天子,偷偷将由余献给了屠何人。的确,凡太子不想让凡国和屠何开战,无论如何,只要开战,最后受苦的都是百姓,尤其凡国脆弱弱小,根本禁不住折腾。

凡国太子有自己的顾虑,这个顾虑其实祁律也赞成,因此众人便想了一个两全其美,既能破获屠何,又能兵不血刃的法子。

那便是……

——擒贼擒王。

日前由余也说过,讨伐山戎,要从强者下手,只要打败了强者,山戎的弱国便会闻风投降,屠何是个很好的下手对象,尤其不久之前,屠何的马贼兵马被祁律全都俘虏了,无异于斩断了双臂,这个时候攻打山戎,总好过日后屠何休养生息过来。

由余便给姬林进献了一个计谋,屠何王狡诈,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绝对不会和周人面对面,即使是会谈,也不会面对面,以免遭到暗算,只有卸去屠何王的防备之后,屠何王才会露面。

这个任务,便落在了凡太子的身上,凡国和山戎的冲突最多,凡伯又软弱怕事,凡太子正好将计就计,扮演了一个不想出兵的凡国太子,顺理成章的获取了屠何王的“信任”。

屠何王恶狠狠的盯着他们,说:“就算你们抓住了我,又有何用?!山上都是我屠何的勇士,但凡你们动我一根汗毛,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周人的天子给我陪葬,好啊,好得很!我也不亏!”

屠何王又说:“而且我有五个儿子,个个都英雄了得,足够继承我的王位,而你们呢,据我说知,周王根本没有儿子罢,我们若是同归于尽,周王的王位空悬,必定大乱,这笔账还是我赢了!”

姬林冷冷一笑,说:“说了这么多,无非是你怕死,寡人好得很,何必需要旁人来继承寡人的君位?”

他说着,淡淡的接了一句:“时辰差不都了。”

“杀——!!”

“甚么声音?!”

“怎么回事?”

屠何王虽然被抓住,但是山上的屠何兵马众多,本还想和姬林谈条件,但下一刻,突听杀声震天,马蹄声雷动,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屠何王一时慌了,说:“不可能,洛师如果调动兵马,我决计会知道,而且也来不及……”

祁律笑着说:“要不说你笨呢,从洛师调动兵马,自然是不够的,但从潞国调动兵马,那就方便得很了。”

潞国!

是赤狄人!

潞国就在凡国“楼上”,距离很近,潞子仪归顺大周之后,潞国成为了正式的诸侯国。

凡太子“投靠”了屠何之后,屠何王让他修书一封,拟定了会盟的日期,凡太子故意拟定的晚了几日,其实就是给天子调兵遣将时间,说白了拖延时机。

山林中虽有很多山戎人,但潞国的士兵也擅长山地作战,加之还有虎贲精锐在山下接应,屠何人瞬间从优势变成了劣势。

“你们这么小人!”屠何王听到营帐外面杀声震天,自己被俘虏着,士兵群龙无首,没人指挥,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几乎是溃不成军,立刻愤怒的大吼起来:“狡诈的周人!”

姬林冷笑一声,说:“押起来。”

祝聃和石厚立刻应声,说:“是!”

凡伯和卿大夫们还以为这次绝对是有去无回,没成想竟然“捡了一个大瓜”,从头到尾有惊无险,兵不血刃便对付了凶悍的山戎人。

营帐外面潞国国君潞子仪亲自带兵,很快便俘虏了许多屠何人。屠何士兵看到他们的大王都被俘虏,更是无心应战,纷纷放下兵器投降,战役来得快,去得也快,井峪山林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一批批俘虏就像上一次一般,流水一般顺着山林小道押解着送下来。

众人从山林下来,回到小邑的馆驿,祁律见由余身上都是伤,便说:“由余将军这次受苦了,快让医官给将军看看罢。”

由余将军提出了这个计谋,其实是个苦肉计,因着他心里很明白,自己背叛了屠何,屠何王一定恨自己咬牙切齿,便利用了屠何王这个心理,和凡太子来了一个“双打”。

由余身子骨硬朗,而且年纪轻轻,伤痛都是皮外伤,也没放在心上,十分爽快地说:“无妨,回去擦一些伤药便是了。”

今日收获颇丰,明日还要论功行赏,天子便让众人各自回去歇息。由余回到了自己的屋舍,手放在门板上,刚要推门,微不可见的轻轻蹙起眉头,和上次一样,自己的屋舍里竟然有人,隐约能听到轻柔的吐息声。

“吱呀——”由余推开门走进去,不出意料,果然是凡太子。

凡太子坐在由余的席子上,身边放了一只小药箱,由余皱眉说:“凡太子似乎十足喜欢不请自来。”

凡太子的声音十分柔和,说:“廖还以为……由余将军期盼廖‘不请自来’呢。”

由余脸色一僵,凡太子已经走上前来,打开药箱,跪在由余身边,说:“此次能成功讨伐屠何,将军功不可没,廖代我凡国百姓,谢过将军……由余将军受了一些伤,请宽衣罢,廖来为将军医治。”

由余轻轻咳嗽了一声,坐着没动,沙哑着说:“你来。”

凡太子没有拒绝,动作十分轻柔的解开他的衣襟,又开始规矩的为由余上药,小心翼翼,动作仿佛羽毛一般,轻轻瘙痒着由余,不只是皮肉的瘙痒,一直犯进心窍中。

由余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啪!”一声握住凡太子的手,眼神露出一股子野兽般的凶残,嗓音也恶狠狠地说:“好了没有?”

凡太子任由他握着,欠身在他耳边轻声说:“将军你说呢?”

由余眯着眼睛,突然长身而起,一把抱起凡太子将人扔在榻上,凡太子轻呼一声,说:“当心,勿要抻裂了伤口。”

由余沙哑一笑,说:“抻裂了伤口,不正好给凡太子一个不请自来的借口么?”

祁律从山上下来,天色已经不早了,累的根本不想动,不想更衣,不想沐浴,只想倒头便睡。没成想只是做一个迎亲特使去郑国参加婚礼而已,还没到郑国,竟然在半路上就遇到了这种麻烦之事。祁律是最讨厌麻烦的,偏偏麻烦总是找上门来。

姬林走进舍中,便看到祁律正在犯懒,歪在席子上装死,如今是大冬日的,席子扑在地上,躺一会子便会觉得很冷,祁律身子骨一向不怎么结实,姬林赶紧说:“太傅快起来,一会子害了风寒。”

祁律懒洋洋的不起来,浑身犯了懒病,天子无奈的摇摇头,将祁律抱起来,说:“太傅只管歇息,寡人帮太傅沐浴。”

祁律实在太累了,任由天子勤勤恳恳的抱着他去沐浴,被热气蒸腾着,没沐浴完便睡着了。

全程有人伺候,而且无微不至,祁律睡得十分惬意,迷迷糊糊间突然感觉自己的“抱枕”消失了,稍微有些冷,蜷缩了一会子,最终还是醒了,迷茫的睁开眼睛。

原不是抱枕消失了,而是天子不见了,旁边的锦被掀开,外手的地方凉丝丝的,这大晚上的,马上便要子时了,不知天子跑到何处去了。

祁律坐起来,因着马上便要到子时,天子随时可能变成小土狗,所以祁律不太放心,揉着眼睛走出屋舍,准备去找找天子。

夜色深沉,再有一会子就要子时了,姬林伺候着祁律睡下,自己一直没有合眼,感觉祁律的呼吸平稳下来,便悄悄的把胳膊从祁律的怀里一点点抽出来,轻轻掀开锦被,翻身下榻,从屋舍里走了出来。

姬林走出来,脸色立刻沉下,往偏僻的地方而去,很快来到了馆驿的角落,那是押解犯人的圄犴。

“吱呀——”圄犴的大门被推开,一身黑袍的姬林走进去。里面的人似乎看到了姬林,立刻吼着:“周人的毛头小儿!快放我了!放了我!你们使诈,算什么英雄?!”

被关押在圄犴之中的不是旁人,正是被俘虏的屠何王!

圄犴里没有点灯,一切都黑漆漆的,混沌的阴霾笼罩在天子年轻且俊美的面容上,看不清他的表情。

姬林的嗓音很低沉,说:“寡人并非甚么英雄,寡人是天子,有的时候便要学会一点子……不择手段。”

他说着,挥了挥手,屠何王闻到一股子馊臭的味道,两个士兵走上前来,将两只大桶咚咚两声放在圄犴的地上。

屠何王定眼一看,是泔水!

屠何王怒吼:“你这是甚么意思?!”

姬林平静的说:“这是你们屠何人招待祁太傅的宴席,当时你自己亲口说的,这些酒菜之中,只有一道是无毒的,其他都掺杂了剧毒之物,这么快便忘了么?”

屠何王瞪着姬林,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姬林继续说:“你们一番好意,但今日偏生出现了一些变故,如此好酒好肉岂容浪费?正好,这圄犴中没什么好食的饭食,寡人这就把这些好酒好肉还给你,如何?”

“你……你想毒死我!?”屠何王恍然大悟。

姬林平静的注视着屠何王,在阴霾的昏暗中,天子的眼神深不见底,轻轻的理了理自己黑色的袖袍,淡淡的说:“不,寡人是好心请你用膳。”

他说罢,摆了摆手,两个士兵立刻大步冲上来,压住不断挣扎的屠何王,将泔水灌进他的嘴里。

一时间圄犴中馊臭的味道和谩骂的叫喊声不断交织着,一浪高过一浪,姬林则是转过身去,不再看圄犴中的人一眼,慢慢往外走去,只丢下一句轻飘飘又低沉的话语:“谁也不能伤害祁太傅,寡人不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