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余是正儿八经的周人,因为晋国内乱,曲沃和翼城的战争不断,因此很多百姓流离失所,由余也在这些百姓之内。
由余从晋国流落出去,并没有立刻来到戎人的地界,最先向内来到了晋国南方的郑国。
当时的由余还很年轻,完全就是个少年,因为由余文才武略全都不输于人,一心想要成就大事业,所以便想要投奔当时郑国的权臣祭仲。
祭仲出身小吏,乃是边疆的封人,因此祭仲选拔人才从来不拘一格,祭仲提拔了很多出身卑微的人才进入郑国的朝堂。
要知道当时郑国的卿族党派和公族党派闹得很凶,作为卿大夫是要看出身的,如果出身低微根本无法跻身朝廷,但在祭仲这里不是,祭仲因为自身的缘故,很注意提拔贫苦出身的人才,由余觉得,只要自己能见到祭仲,凭借自己的才华,便可以大展拳脚,成为栋梁之才。
然……
由余的确来到了郑国,只不过他并没有见到祭仲,因为想要通过祭仲挤入朝廷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根本不缺由余一个人,即使由余才华横溢,武艺出众,但见不到祭仲一切都是白搭。
由余成为了众多想要求见的门客之一,在祭家的客舍住了下来。想要求见祭仲不容易,毕竟祭仲公务繁忙,很多门客便开始贿赂祭仲家中的家宰或者仆役,想要通过各种各样的机会求见祭仲。
当时由余没有财币,身无分文,是个穷小子,根本没有这种财力去贿赂祭仲家中的仆役。
而那时候的“原主祁律”听说了发财的机会,便仗着自己是祭仲家里的烧火小吏,狐假虎威,诓骗很多门客给自己“进贡”,但“进贡”之后消息便会石沉大海,完全没有任何回复。
门客们纷纷“进贡”,唯独由余没有“进贡”,因此“原主祁律”便怀恨在心,找到了机会整治由余,仗着自己在膳房做活,便用一些馊掉的食物和泔水替换了由余的吃食。
祁律从没想过,自己和由余有过这样一段的过节,这梁子可谓是结大了,怪不得由余说刻骨铭心呢。
而且远远不止这些,还有更可恨的。当时的由余不堪受辱,出言与“原主祁律”对峙,“原主祁律”便叫来了一些伙夫,诬陷由余是手脚不干净的贼子,住在祭仲客舍之时偷东西。
祭仲的家宰知道了这件事情,由余一个人有理说不清,而“原主祁律”身边却有很多伙夫给他作证,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由余被轰出了祭家,因为偷盗祭家财务之事,更是被盖上了大帽子,成为了一个人人喊打的贼子。
得罪了祭仲,怎么可能在老郑城混下去?别说是老郑城了,就连郑国也混不下去。由余一连辗转,被迫离开了郑国,郑国周边的小国听说由余手脚不干净,竟敢偷盗祭仲家中的财务,也不敢收留由余,都怕祭家报复。
由余在郑国和周边都混不下去,已经走投无路,最后只得进入了戎人的地界……
祁律听得眼皮狂跳,心中想着,这就尴尬了,我想拉拢他,结果却得罪过他。这哪里是甚么旧情,分明便是旧仇啊!
怪不得由余看着祁律的面色总是有些狠戾。由余阴沉沉的说:“祁太傅如今贵为天子太傅,贵人多忘事,又怎么会记得由余呢?只不过……由余却日日记得祁太傅,一日都不敢忘怀。”
祁律:“……”
由余与祁律叙了旧,也没废话,挥手说:“验货!”
祁律说:“粮草和财币都在这里,律想要见齐国国女和齐国特使。”
由余淡淡的说:“齐国的国女和特使没有在这里,等验了货,祁太傅可以亲自与我前去相见。”
祭牙一皱眉头,说:“你们怎的说话不算数?我们把粮草和财币带来了,你们却不把俘虏带来!”
由余十分轻蔑地抬起手,“哗啦!”一声,他身后的兵马立刻散开,拿起兵刃戒备,缩紧了包围圈。
由余说:“你们有选择的余地么?”
祁律示意祭牙稍安勿躁,由余见祁律识趣儿,便说:“检查粮草和财币。”
身后的士兵立刻应声,来到辎车旁边检查,将车帘子打开,从里面搬下箱子,“砰砰!”一箱一箱全都砸在地上,箱子非常沉重,里面满满都是粮草和财币。
士兵们一看,立刻欢呼起来:“当真是粮食!”
“将军,是粮食!”
“好多财币!”
祁律说:“你们大可一一检查,后面的辎车也装的很满。”
由余看过了粮草和财币,随机检查了几箱,便让士兵将辎车重新装好,说:“可以了,把人带走。”
他的话音一落,突听“轰隆隆”的声音,似乎是马蹄声,还有脚步声,快速向众人围拢而来,由余立刻戒备,说:“有埋伏?!”
下一刻,却从四周冲出来很多同样山戎装束的兵马,快速将他们围在中央。由余定眼一看,原是“自己人”,但由余看到“自己人”,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之前难民也说过,这片山脉上的马贼有很多,这些马贼虽然都隶属于一个山戎国家,但还是有区分的,由余只是领了一个小队,还有其他小队,全都驻扎在山脉上。
山戎人崇尚武力,弱肉强食,因此各个小队之间的竞争非常激烈,全都是对手的关系。
日前祁律让凡国放出了消息,天子要和由余交换人质,用大量的粮草和财币交换,消息放出去,祁律就不信其他山戎人不眼红,这么多的粮草和财币,是他们打家劫舍多久才能截获下来的?
凡国本就不富有,百姓日日被打家劫舍,粮食早就被掏干净了,更别说是财币了,百姓才不称财币那种物件儿,因此这些粮草和财币对山戎人的吸引力是十足巨大的,足够他们内讧。
山戎的军队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举着几面大旗,每面大旗都是不一样的颜色,看起来至少也有三个不同的队伍。
其中一个骑在马上的首领说:“由余,你如此可是不厚道,宰了这么一头肥羊,竟然不叫上兄弟们?”
“是了,还是你们周人诡计多端,竟然想出了劫掠齐国送亲队伍的主意。”
由余眯着眼睛,看着包围在周边的山戎队伍,沉声说:“你们想做甚么,直说罢。”
其中一个头领笑着说:“想做甚么?我们还能想做甚么,也没什么,大家都是兄弟,这么多粮草和财币,那就分一分罢?是不是?”
“是啊,分一分!”
“平分!平分粮草和财币!”
祁律与祭牙对视了一眼,果不其然,山戎马贼自己打了起来,说不定一会子就要亮家伙了,现在他们需要做的,只是静观其变就好。
由余冷声说:“之前说好了,互不干涉,如今我们自己得到的财币和粮草,为甚么要和你们平分?”
“为甚么?”头领哈哈大笑,说:“哪有那么多为甚么,让你分给我们,便是分给我们,倘或你今日不分给我们,那也可以,你还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我们向大王告发于你,说你与周人通敌卖国,都是周人,狗改不得吃屎!这其二嘛,就别怪我们来硬的!你可想好了,我们这里人多,你不过带了一只队伍,到时候别说是平分了,你连一粒米都拿不到!”
“哈哈哈!周人,狗改不的吃屎!”
“把粮草和财币交出来!”
身边的马贼叫嚣着,由余的表情却很平静,说:“是么?那我选第二条路,倒是方便的很呢,你们如果敢来抢,那就抢罢。”
几个马贼头领面面相觑,他们那么多人,一时间竟然没有了方才嚣张的气焰,仿佛都是假把式,没有真把式。
祁律一眼就看得出来,怕是这些山戎头领对由余十分忌惮,否则他们那么多人,由余的人马最多只有三分之一,却迟迟不敢动手。
几个头领脸色难看,互相目询,其中一个人怒声说:“他娘的!愣着做什么,怕他不成?今日便给这庸狗周人一些颜色看看!”
“对,给他们颜色!”
“杀!!”
几个马贼首领们猛地抽出兵刃,挥舞着大吼,冲向由余,由余也抽出兵刃,眯起眼睛,一时间“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四周响起,那是兵刃相接的声音。
祭牙赶紧拉住祁律,将他护在身后,往角落跑去,以免被那些内讧的马贼误伤。
由余的兵马人数只有三分之一那么多,但是遇到这种场面竟然一点子也不惊慌,队伍整齐划一,训练有素。山戎人活动的地界多半是山地,因此和周人打仗有所不同。这个年代打仗多半借助战车,战车是青铜铸造,沉重无比,冲击力非常大,战车上会有一个骑奴驾车,分别站着一个执着长兵的士兵和一个弓箭手。战车的冲击力虽然大,但是并不灵活,而山戎人作战则不适用战车,反而以步兵居多,没有什么冲击力,却十足灵活,适合山势地形。
由余身边就带着不少这样的步兵,一个个骁勇又灵活,快速的和其余几股马贼接壤,分毫不乱,一点子也没有落在下风。
就在这些马贼内讧乱作一团之时,突听“杀——!!”的声音冲天而起,起初马贼还以为是自己人在喊,但很快发现不对劲儿,因为那声音从远处传来,伴随着“轰隆隆——”的震颤,不断的向他们逼近。
远远一看,竟然是周人的大旗,而且是天子的日月旗,洪水一样的虎贲军从山间涌下,向他们快速扑进。
山戎马贼吃了一惊,说:“怎么回事儿?!”
“周人!是周人!”
“不用怕,一定是凡国的军队!那些小喽啰不值一提,打回去便是了!”
“将军,那不是凡国的叫交龙旗!”
“不是凡人的交龙旗,那是甚么旗帜?”
由余远远的看到冲进山谷的大旗,心里咯噔一声,沉声说:“糟了,是周王的日月旗。”
他说着,脸色十分凝重,脑海中飞快的旋转,眼睛一眯,已经醒悟过来,怕是中了计策,立刻下令说:“撤兵,立刻后撤,不要恋战!”
“是,将军!”
其他几股马贼还以为是凡国的军队,凡国弱小,他们的军队根本不值一提,起初根本没有在意,只有由余的队伍立刻撤退,其他人还想嘲笑由余是懦夫,哪知道定眼一看,却看到了天子的虎贲军!
虎贲军可比凡国的队伍要精锐许多,而且数量庞大,山戎马贼根本没有准备,见到了虎贲军,吓得立刻乱了方寸。
“将军,怎么办?!”
“快……快撤退!”
一时间山谷混乱一片,大批的虎贲军涌入山谷,山戎马贼则是调头便跑,祁律和祭牙躲在旁边,就在此时,由余似乎发现了他们,眼睛一眯,立刻策马迎上来。
祭牙见他策马冲上来,立刻说:“兄长,快跑,马贼头子来了!”
不等祭牙说完,由余已经策马冲过来,冲着祁律而来,祭牙挡在祁律身前,由余的动作却非常快,兵器一转,“嘭!”一声,直接敲在祭牙的后脑上。
祭牙虽然也有武艺,但觉竟然接不住由余一招,嗓子里发出“嗬……”一声轻呼,瞬间跌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祁律吃了一惊,下一刻已经被由余一把拽住了手臂,祁律想要反抗,由余力气大得惊人,将祁律强硬的拽上马背。
“轰隆隆——”虎贲军向前冲去,姬林竟然纵马在虎贲军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祁律,眼睛一眯,脸色铁青,追赶上去,快速逼近由余。
由余掳劫了祁律,拉上马背,一只手将祁律的双手手腕捏在手中,马缰绳“唰唰”一绕,立刻将祁律困在马背上无法动弹,快速催马向前,说:“撤兵,撤入山林!”
姬林怎么可能让他跑掉,催马追赶在后面,脸色阴沉,仿佛一头猛虎,祝聃和公孙子都也带着队伍跟在后面,公孙子都一眼就看到了昏迷在地上的祭牙,赶紧冲过去,抱起祭牙,一时间脸上也没有什么郑国贵族的礼节了,大喊着:“祭牙!祭牙你醒醒!”
祭牙“唔……”了一声,头晕的厉害,不只是头晕,还很想吐,一阵阵犯恶心,勉强睁开一丝眼睛,喃喃的说:“兄长……快……救兄长……”
祝聃立刻带兵围剿马贼,将那些马贼全都围在中间,因为出其不意,马贼根本木有防备,乱了阵脚,很快便被祝聃抓住了三分之二,只逃走了一小部分。
祁律被捆着双手,困在马背上,连忙挣扎,由余身材高大,坐在他身后,箍住祁律不让他乱动,嘴里不耐烦的啧了一声,说:“没成想我是小看了祁太傅。”
他说完,脸色一沉,提起手来,祁律还想挣扎,感觉后颈一麻,酸疼酸疼的,猛地便陷入了黑暗之中,整个人软软的跌入由余的怀中。
“快!!追,祁太傅在那里!”
“别让马贼跑了!”
“追,在前面!就在前面!”
姬林催马狂奔,心急如焚,眼看着便要抓住由余,马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由余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姬林,抬起唇角,竟然对姬林冷冷的笑了一下。
姬林眯着眼睛,咬着后槽牙,因为距离很近,他能清晰的看到祁太傅已经昏厥了过去,双手被绑在马缰上,整个人软塌塌的靠在由余怀中。
“唰!”姬林抽出长剑,剑锋一转直接削过去,由余一手要抱着祁律,另外一手还要掌握马匹的方向,这里已经进入了山林,到处都怪石,如果不掌握马匹方向,很可能撞在树上,因此根本没有手迎战,只能侧身躲避。
由余没有应战,躲避了两次姬林的攻击,怪异的事情竟然发生了,姬林和由余的距离分明很近,但渐渐地,山林中弥漫起了雾气,雾气越来越浓郁,光秃秃的树木随着马匹狂奔,不停的在四周向后倒退,分明树木十分稀松,但一棵棵树木好像屏障一般,拦住了姬林的道路,每走一步都会被阻拦。
由余本人却穿梭在山林之间,打马飞奔,瞬间将姬林远远甩在了后面,越甩越远,越来越远,很快扎进浓雾,竟然消失不见了!
姬林“啪!”一鞭子狠狠抽在树干之上,四周都是浓雾,别说是寻找由余和祁太傅了,姬林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
“天子!!”
“我王?”
“天子,您在哪里?!”
搜索的声音很快而来,祝聃和公孙子都纵马迎上来,祝聃惊魂甫定,说:“天子!卑将终于找到您了!”
公孙子都皱眉说:“这是奇门遁甲。”
姬林冷声说:“奇门遁甲?不可能。”
他之所以这么笃定,是因着奇门遁甲之术乃是高深的秘术,传说九天玄女将奇门遁甲之术传给黄帝,黄帝大破蚩尤,后世鼎鼎大名的姜太公也曾运用奇门遁甲之术。
而这奇门遁甲一向神秘,包含天文地理和兵法,可谓是包容万千,周人的老祖宗流传下来已经失传了很多,马贼都是山戎人,竟然会奇门遁甲之术,说出去也太不像话了。
公孙子都却说:“应该是由余,天子忘了么,由余本是晋人。”
眼看着便要将马贼一网打尽,哪知道山林里竟然有奇门遁甲的障眼法,明明树木稀松,但仿佛组成了一个巨大的迷宫,倘或没有人能破解这奇门遁甲之术,贸然往前前进,很可能陷入敌人的包围,得不偿失。
怪不得凡国的军队永远也找不到马贼的贼窝,其实很简单,因为这山林里设有奇门遁甲的阵法,很容易迷路,将马贼的大本营掩藏了起来。
姬林脸色相当难看,说:“找!就算把这里树全都伐光,也要给寡人找到祁太傅!”
祁律昏昏沉沉,头晕脑胀,胃里一阵阵发恶心,必然是被捏了后脖子的后遗症,整个人都不太舒服。
他感觉有人在给自己细细的擦汗,动作很温柔很小心,耳边还有轻微的咳嗽声,不断的发出“咳咳……咳、咳咳……”的声音。
祁律努力睁开眼睛,用尽全力,这才将疲惫的眼目睁开,他依稀记得自己被由余抓住了,绑在马背上,是了,祁律还看到了姬林,姬林一脸凶狠模样追在后面,完全不像是个小奶狗,反而像一匹野狼。
然而现在,祁律睁开眼目,看到的不是姬林,也不是掳劫自己的由余,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子。
那男子身材纤细,面容毫无血色,方才的咳嗽声就是他发出的,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柔弱。
大约三十岁左右,可以说是面如冠玉,长相毫无攻击性,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温柔,简直温柔到了骨子里,看起来也温吞吞的,似乎是个很没脾性之人。
男子见到祁律醒了,便开口说:“你醒了?”
男子的声音也温柔极了,语调软软的,十分和气,一看就是好相处之人。
祁律稍微一动,头晕的厉害,差点干呕出来,那男子扶着他,轻声说:“不要乱动,你虽没甚么大碍,但恶心眩晕的感觉还是会有的。”
祁律奇怪的看着那温柔的男子,又看了看四周,不认识的地方,木头搭建的屋舍,有些简陋,自己躺在榻上,身边只有这么一个温柔的男子。
祁律迟疑的说:“这里是……?”
那温柔的男子还没开口,便听到“嘭!”一声,舍门被推开了,由余大步从外面走进来,淡淡的说:“这里不正是祁太傅想要来的地方么?”
祁律眯着眼睛,说:“这里是你们的大本营?”
由余点点头,说:“祁太傅放心歇息,门外有守卫负责祁太傅的安全。”
由余说的很隐晦,什么负责祁太傅的安全,分明便是看守他的。
由余又说:“太傅破坏了我的计划,只好委屈祁太傅些日子,等着天子再次送来粮草和财币,到时候自会放太傅离开。”
祁律本是眯着眼睛,听到他这么说,突然笑了一声,表情放松了很多,说:“看来做马贼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祁律突然开始拉家常,由余冷淡的目光瞥了一眼祁律,眼眸中闪过一丝丝的狐疑。
祁律笑眯眯的继续说:“难道律说的不对么?日日都要打家劫舍,还不惜冒着危险劫持了齐国送亲的队伍,你们应该不仅仅是为了阻止郑国和齐国联姻罢?律以为,更重要的是……你们缺粮食。”
他一说完,由余狐疑的目光中有闪过一丝丝的惊讶,祁律敏锐的捕捉到那股子惊讶,笑着说:“看来律又猜对了,因此才说你们马贼的日子也不好过,并非那般潇洒自在啊。”
由余冷笑一声,说:“太傅是个聪明人,我原本以为你只是个仗势欺人的庸人罢了,没什么能耐,但如今看来,是由余有眼无珠,错看了太傅,然……像太傅这般的聪明人通常死的都快。”
祁律托着腮帮子,比方才还要放松很多,说:“可是你却舍不得杀律。”
由余眯起眼目,没有说话,就听到祁律继续说:“毕竟捏着律这样的俘虏,才好换粮食,解决你们饿肚子的燃眉之急,不是么?”
由余已经不想再和祁律说话,冷冷的转头说:“太傅歇息罢。”说罢了,转身便走,离开了屋舍。
祁律看着由余离开,还摆摆手说:“慢走啊!有空再来聊天,和你聊天还挺开心的。”
“嘭!”是由余狠狠撞上门的声音。
由余一离开,屋舍里只剩下祁律和那温柔的男子,温柔的男子轻轻咳嗽着,多看了祁律两眼,笑着说:“能这么和他说话的,你还是头一个。”
祁律把目光放在温柔的男子身上,说:“你是甚么人?”
那男子说:“我是这个山寨中的医官。”
“医官?”祁律上下打量了一眼那温柔的医官,说:“你是周人?”
“这么明显么?”医官笑了笑,又说:“我是凡国人。”
祁律说:“你是凡国人?怎么在山戎人这里做医官?”
那医官很平静的说:“小人本在凡国的军队做医官,但是很不巧,三个月前……”
这医官便是三个月前,凡国太子队伍中的一员,凡国军队在井峪山岭大败,全军覆灭,只剩下医官一个人。
当时医官伤痕累累,奄奄一息,医官说:“是由余将军救了小人,把小人带到上山来的。”
三个月前的战役,因着由余是周人出身,被其他几个首领忌惮猜忌,所以并没有参加战役,只负责打扫战场,医官当时就在尸体堆里,由余发现了还活着的医官,便把他带上了山寨。
医官很平静的说:“正好山寨里缺一个医官,我便在这里行医。”
祁律好奇的说:“你是周人,却救治山戎人?”
医官轻笑一声,说:“这又有甚么法子呢?倘或不这样,如何能活命下来,如何能……见到祁太傅呢?”
祁律听着他最后半句,总觉得这个温柔的医官话里有话似的,但是不等他再说话,“砰砰!”屋舍的门已经被敲响了,外面看守的士兵说:“说甚么废话呢!不许和俘虏交谈!”
医官只得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祁律刚刚感觉好转一些,头脑没有那么昏晕了,舍门又是“嘭!”一声,有人冲了进来,这次是踢门进来的,声音非常巨大,整扇门差点掉下来。
定眼一看,并不是由余,而是从井峪死里逃生回来的马贼。天子的虎贲军俘虏了大批的马贼,只有少数马贼逃了回来,如今便来找祁律兴师问罪了。
“好你个周人的狗!竟敢算计我们!”
“是了,扒了他的皮!!”
“粮草和财币没捞着,还让我们损兵折将如此,今日不将你千刀万剐,当真是难解心头之恨!”
其中一个马贼说着,举起刀来便要去砍祁律,“当——!!!”一声巨响,马贼的刀没有落在祁律身上,反而被弹开,那马贼大喊一声,兵器脱手而出,“咚”一下扎在旁边的墙里,入木三分。
众人一惊,回头去看,便见到由余从外面走进来,别看他年纪不大,但是威严十足,而且身量比那些马贼都要高大。
马贼受了惊吓,却硬着底气说:“由余,你想造反么!?这周人诡计多端,害我等如此,你竟然还护着他?!”
由余冷冷一笑,说:“倘若不是你们贪得无厌,想要哄抢粮草和财币,如今由余已经将粮草和财币运入寨中,又如何能中了周人的诡计?”
几个马贼脸色难看,却不愿承认,说:“那也是周人诡计多端!你怎可如此袒护周人?”
由余淡淡的说:“这祁律乃是周王的太傅,今日周王亲自现身井峪,这还不能说明么?在周王心中,这祁太傅怕是举足轻重……说到底,我们只是俘虏了齐国的国女和使者,无论是国女还是使者,全都是宗室的国女和公孙,倘或齐国真的和咱们一拍两散,你们可有想过?甚么国女公孙,都不如抓住一个天子太傅来的便宜。”
那几个马贼想了想,的确是这么回事儿,齐国的国女是当今齐侯的侄女,齐国的公孙是当今齐侯的侄子,又不是亲生的,虽然被戎人抓走了很可恨,但是被戎人杀死的国女和公孙真是数不胜数,说不定齐国没办法便放弃了,再选一个宗室国女嫁到郑国。
但是祁律不同,今日姬林亲自现身井峪山林,可见对祁律有多么重视,一旦抓住祁律这个俘虏,想要财币还是粮食,不都是源源不断的事情么?
由余说:“当务之急是你们有太多的兵马落在周王手中,山寨的地点很可能暴露,山寨周边的阵法需要立刻改动。”
他说着,由余从怀中拿出一张小羊皮来,丢给那几个马贼,说:“这是新的阵法布局,你们可以带人去重新布阵了。”
几个马贼虽然不解气,但是也没有法子,只好狠狠的接过小羊皮,一脸不甘心却没有法子的转头离开了屋舍,大喊着:“都过来,随我去山里布阵!快走!”
一时间踏踏踏的脚步声震耳欲聋,很快不速之客的马贼便全都离开了……
夜色深沉下来,山寨被浓雾笼罩着。
医官起身离开屋舍,说:“太傅请好生歇息罢,小人明日再过来。”
说完,给祁律体贴的关上舍门,很快离开了。
医官并没有回自己的屋舍,而是提着药箱来到了一处较大的屋舍旁边,叩门说:“将军,小人来为您医伤了。”
随即是“吱呀——”一声,舍门打开,由余站在屋舍门口,居高临下淡淡的看了一眼医官,说:“进来罢。”
医官提着药箱,恭敬的走进来,将舍门关闭,由余已经坐在案几旁边,案上放着山寨的地形图,旁边还有一只小羊皮卷,上面画了很多图文,正是今日下午,由余拿出来的那副新的阵法图。
医官的目光只是淡淡的划过那张小羊皮,随即收起了眼目,恭敬的说:“小人白日里看到将军身上有伤口,怕是没有叫医官包扎。”
由余回来的时候受伤了,姬林十分难缠,一路紧追不舍,由余的手臂被划伤了一个口子,不过这对由余来说只是一个小伤,根本不值一提,所以由余也没有找医官包扎。
由余听他提起,侧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
医官跪坐在案几边上,微微欠身,将药箱放下来,轻声说:“恕小人无礼,小人需要为将军除衣。”
由余“嗯”了一声,嗓音十分沙哑,端坐在席上,拿起案几上的简牍来看,医官便开始为由余解开上衣。
别看由余比姬林还要年轻一些,但那身材是一点子也不差的,他端坐在席上,竟没有一丝赘肉,借着微弱的灯火,由余那流畅的肌肉上,横着大大小小的伤疤,给本就冷酷的由余平添了一股沧桑和肃杀之气。
医官小心翼翼的为他退下上衣,然后给由余的手臂伤口清理包扎,动作温柔又仔细。
由余一直专心的阅读着简牍,医官包扎了他的手臂,又看到由余的心口处也有一道伤口,虽然很浅。医官又弄了一些药膏,为由余涂抹而在心口的伤口上。
由余的目光突然有些深沉,沙哑的开口说:“祁太傅那边,如何了?”
医官一面给由余上药,一面温顺的说:“祁太傅没有大碍,下午的时候已经完全恢复了。”
由余又说:“他跟你说了甚么?”
医官淡淡的说:“太傅与小人说了许多,大多是一些拉家常,太傅看起来并不惧怕,也没有做俘虏的自觉,是了……太傅还问小人,是不是周人。”
“周人?”由余冷笑一声。
他的目光越发的阴沉,突然“啪!”一声抬起手来,一把握住正在给自己上药的手,医官抬起头来,说:“将军请勿动,小人还未给将军包扎。”
由余的目光异常阴沉,仿佛夹杂着狂风暴雨,猛地将医官一拉,胳膊上肌肉隆起,一把将医官抱起来,沙哑的说:“足够了,接下来要如何,你可知道?”
说着,将人扔在榻上。医官并没有惊讶,反而十分顺从,轻声说:“小人知道。”
医官的动作很灵巧,就好像他处理伤口的模样,从容不迫,温柔又仔细,随着医官从容的举动,肩颈上的一块红色花瓣胎记瞬间暴露了出来,在昏黄的火光下,暗昧又醒目……
祁律躺在榻上,把双手枕在脑后,十分悠闲的翘着腿晃荡着,果然一点子也没有做俘虏的自觉。
不过祁律并没有歇息,夜已经深了,他在榻上翻了个身,隐约听到门外有些动静,是看守的马贼正在交接,值岗的马贼还没有来,应该是迟到了,守着的两个马贼十分不耐烦。
“那二人又迟了!素来他们都迟来,便是偷懒!”
“反正是他们迟了,不关咱们的事,走罢,回去歇息了,守了半日,也是累了。”
“是了,不管了,那祁太傅是个文绉绉之人,细胳膊细腿儿的,必然也跑不得。”
两个守卫说着,随即是脚步声,便自行离去了。
他们说的对,祁律是逃不走的,祁律脚腕上还帮着锁链,手头也没有利器,离不开屋舍,其实门外不需要守卫,祁律也跑不掉。
而且就算祁律能跑掉,外面还有奇门遁甲,这么高深的玄学祁律可闹不明白,出去要是迷路了,山林那么危险,不知道会不会有野兽,祁律还是打算留在这里更安全一些。
两个守卫离开,随即就是“踏踏踏”的脚步声,祁律还以为是换班的守卫来了,不过那跫音很奇怪,很轻很软,随即“吱呀——”一声,舍门被悄悄的推开了,一个黑影快速的闪进来。
“医官?”祁律奇怪的看着半夜三更摸进自己房舍的男子,竟然是白日里那个温柔的医官。
医官走进来,还是那般温柔的脸面,眼神却与白日里的顺从一点子也不一样了,他走进来,对祁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祁律盯着医官打量,下一刻,便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处事不惊,被吓大的祁太傅登时吃了一惊,吓得祁太傅连忙抬手捂住眼睛,不为别的,这温柔的医官走进屋舍之后,一句话不说,竟然在祁律的面前“哗啦”一声退下衣衫。医官的肤色犹如凝脂一般,就在那如玉的温润与纯净之上,赫然斑驳着一些暧昧的红痕。
祁律用双手捂住眼睛,不过手缝很大,扎着手指从缝隙里往外看,十足正直的说:“本太傅可是个正派的……”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那医官的动作很奇怪,他拿出一个小瓶子,扒开瓶盖,蘸着瓶子里的水,擦拭着自己肩颈处一块红色的花瓣胎记。
祁律“装模作样”捂着眼目的手慢慢放下来,微微皱起眉头,眼神专注的盯着医官的举动。
在医官灵巧的动作下,红色的花瓣胎记被液体慢慢稀释,竟然开始褪色,原来医官的肩颈处根本没有什么红色的花瓣胎记,而是描绘着一个圆形的花纹。
祁律脑海中闪了一下,这花纹好似在哪里见过,何其熟悉,不正是凡国国君交龙大旗上的花纹么?
祁律沉声说:“凡氏族徽?”
温柔的医官对祁律拱手说:“凡国太子廖,见过祁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