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腥又咸的粥水,祁律竟然没吃出一点子滋味儿来。
姬林一愣,随即说:“定是寡人做的太难食了,没事儿的太傅,寡人这就叫人端公孙滑做的菜色来,必然便能食出滋味儿。”
他说着,立刻对寺人说:“去,从膳房端些膳食来。”
“小臣敬诺。”寺人动作麻利,很快便离开了营帐。
姬林虽这么说,但心里的忐忑与担心一点子也不比祁律少,但祁律是伤患,姬林自然要比祁律表现的更平静一些才是,不让能让祁律担心。
祁律微微蹙着眉,似乎还在回味刚才的粥水,分明粥水里又是肉,又是菜,还放了一些海鲜,如果做不好的话,肯定又腥又咸,但是祁律吃在口中,当真一点儿滋味儿也没有,不只是没有粥水的香味,连咸淡都尝不出来。
姬林见他一直蹙着眉,安慰说:“太傅,无事的,不必如此紧张。”
寺人很快端来了公孙滑特意为祁律做的膳食,一些粥水,还有小菜,看起来都十分清淡。
姬林连忙接过来,又亲自舀了一勺粥水,吹凉之后放在祁律唇边,说:“来,太傅,再尝尝看。”
祁律立刻将粥水吃进口中,随即脸色更加凝重起来,都没有说话,微微摇了摇头。
姬林心中咯噔一声,但不死心,又用筷箸加了一些小菜,这些小菜是就着粥水吃的,春秋时期的腌菜那可是一绝,毕竟这个年代冰凌非常罕见,就算是家里有矿的贵族,也不能无度的用冰凌存放食物,所以这种高盐分的腌菜利于保存,便发展到了极致,可比现代的腌菜要丰富许多。
姬林给祁律夹了一块豚拍齑,也就是腌制的猪肩肉,送到祁律唇边,祁律脸色凝重的张口食了,还是没有说话。
姬林都不需要问,便知道祁律必然仍没有食出滋味儿来,如果说粥水咸了淡了都有可能,但腌菜不可能淡了,那豚拍齑腌制的透透的,如果白嘴食必然要叫水,而祁律吃在口中,表情完全没有任何变化。
姬林将膳食全都放下,脸色也相当难看,对寺人说:“去找医官过来,立刻。”
“是是!”寺人连忙应声,一路跑着冲出营帐去找医官。
姬林安慰着祁律,说:“必然是因着太傅这些日子总是发热,太傅也不必太焦心,一会子等医官看看,没准儿发热退了,病也便好了。”
的确,有时候发热是没什么食欲,嘴里没滋味儿,甚至还会觉得有些苦。
但祁律听着姬林的安慰,心里一点子也没有轻松,不为别的,因为他嘴里那种没滋味儿,和生病口苦的感觉一点儿也不一样,总觉得是彻底的没滋没味。
医官很快赶了过来,姬林脸色阴沉的说:“快,给太傅请脉。”
医官连忙给祁律诊脉,又问了祁律一些症状,姬林见他迟迟不说话,便说:“到底是甚么问题。”
医官有些迟疑,说:“这……天子,太傅的身子应该是没甚么问题的,小臣没有诊断出什么,只是有些虚弱,或许是因着长时间大热造成的,请太傅将养好身子,应该……味觉应该也便恢复了。”
医官说的模棱两可,因着医官自己也没有把握,给祁律诊脉的结果只是有些虚弱,毕竟祁律发热有几天了,断断续续的,一会子退烧,一会子又烧起来,这样发热身子肯定吃不消,的确会引起一些不适的症状,但是味觉完全体消退这种事情,医官以前也没有见过。
其实不赖医官,毕竟这个年代的医术相当落后,很多时候医术还会被认为是巫术,而巫术反而才是正经的医术。
医官只能给祁律开一些补气养血的方子,调整了一下药材,很快又退下去。
医官都束手无策,姬林更加没有法子,只能继续安慰祁律,说:“太傅安心养病,等病好了便无事了。”
祁律微微蹙着眉,倘或自己以后都没有味觉了,别说是理膳,就连享用美味都没有了乐趣。
姬林见他不说话,亲了亲祁律的额角,说:“乖,便是没味道,也要再食一些,不能饿着肚子,听医官的话,好好休养。”
祁律虽没有什么食欲,但还是点点头,姬林亲自给他喂粥,吃了大半碗,祁律实在是食不下了,姬林这才站起身来,把青铜豆放在旁边。
姬林刚刚站起身来,突然感觉一阵头晕,整个人一晃,青铜豆“嘭——”一声脱手而出,直接扣在了地上,里面还有一些没有食完的粥水,也全都撒洒了出来,一部分扣在了天子的手背上。
“天子?!”祁律吃了一惊,赶紧挣扎起来去扶姬林,两个人险些一起倒在地上。
姬林只是短暂的眩晕,手背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让他很快恢复了意识,连忙回过神来,便看到祁律费劲的撑着自己,赶紧站直身子,一把将祁律抱起来,把他放回榻上。
祁律担心的说:“天子,可是身体不舒服么?”
姬林刚才只是短暂的眩晕了一下,没当回事儿,说:“无妨,可能是坐的太久了,突然站起来有些头晕。”
祁律又说:“手烫伤了没有?”
姬林甩了甩手,笑着说:“没事儿,寡人皮糙肉厚的,而且那粥水都差不多凉了。”
姬林叫来寺人,把扣在地上的粥水收拾了一下,清理了席子,还是守在祁律身边,也不离开。
祁律担心的说:“过些日子便要会盟了,天子一直守着律,身子也吃不消,还是回去歇息罢。”
姬林摇摇头,祁律执意说:“律当真没事,这会子便要歇息了,睡下也不需要人守着,天子回去罢。”
祁律担心姬林的身体,会盟绝不能出现任何岔子,执意把姬林给哄了回去,姬林的确觉得有些不舒服,便回去了,准备半夜变成小土狗之后再来守着祁律。
祁律等姬林离开,自己就睡下了,一直睡到晚上,或许是因着白天歇息的太多,晚上突然醒过来怎么也睡不着了。
祁律睁着眼睛,听到“沙沙沙沙”的声音,侧头一看,原是小土狗醒了。他家的狗儿子是个夜猫子,总是白天睡觉晚上起来闹腾,祁律已经摸清楚狗儿子的生活习性,因此并没有当回事儿。
以前祁律晚上睡得都很死,如今祁律睡多了,便翻了个身,侧躺在榻上,看着忙叨的小土狗。
小土狗一向是个“人妻”属性,醒过来之后很快跳下榻去,用小爪子扒拉着祁律的鞋子,将鞋子摆正,放在榻前,方便祁律下榻直接穿上,也不需要调转鞋头。
小土狗没有发现祁律醒了过来,而且在偷偷的看自己,他摆正鞋子之后,昂着小脑袋在四周查看,这边收拾一下,那面收拾一下,生怕祁律起夜会被绊倒,等全都收拾完了,坐回案几旁边。
祁律知道小土狗很有灵性,以前也会收拾自己的衣裳等等,因此没有当回事儿,但很快的,祁律便看到小土狗坐在了案几旁边,的确是坐,不是趴在案几旁边。
小土狗的小屁屁坐在席子上,两只小前腿搭在案几上,肉肉的小爪子在案几上摸索了好几下,动作虽然有些笨拙,不过很快拿起了案几上堆叠的简牍。
那些简牍是天子留下来的,因着这些日子照顾祁律,等祁律睡着的时候,天子便会抽空看一看公文,所以案几上堆放着很多简牍。
竹简卷起来,整齐的码放着,祁律便看到小土狗先是用小爪子抱起一卷简牍,毛茸茸的小爪子巴拉巴拉,把简牍展开,看了一眼,似乎不是小土狗想要看的,便又用小爪子巴拉巴拉,竟然将简牍给卷了起来,卷的是工工整整,整整齐齐!
祁律一阵惊讶,忍不住更加暗搓搓的偷看小土狗。
小土狗将简牍卷起来,没有放回去,而是放在了案几的另外一边,又如法炮制,扒拉了另外一卷简牍,和刚才一样,又卷起来,仍然放在另外一边,这样挑挑拣拣看了好一会儿,小土狗似乎终于找到了自己要看的简牍。
小土狗两条小后腿坐在地上,支撑着小腰板儿,两只小爪子抱着简牍,一面像模像样的看,还一面摇晃着小脑袋,不只是摇晃着小脑袋,就连小脚脚和小尾巴也无处安放,一起摇晃着。
这年头还没有凳子,座椅都是席子,便是扑在地上的那种,因此案几比较矮,虽然小土狗身材矮小,不过坐在地上挺直腰板,勉强能露出一个小脑袋来,小土狗两只小爪子支起简牍,从祁律这个方向看过去,狗儿子的小脑袋几乎被全部挡住。
就在祁律惊讶的时候,还有更惊讶的事情,小土狗看了一会儿简牍,像模像样的,把简牍放在一边,这回没有卷起来,而是拨开了另外一张小羊皮卷,把小羊皮打开,上面是一张地图,一面看简牍,一面用小爪子在地图上拍来拍去的。
祁律一阵惊讶,心说自己家的狗儿子已经不是聪明的类型,这是成精了罢?
祁律躺在榻上,小土狗便坐在席上,也没有出声,默默的看着简牍,祁律观察了一会子,因着他还在低烧,很快便被困倦席卷,盯着小土狗读书,仿佛自己读书一样催眠,眼皮子越来越重,慢慢闭上了眼睛,沉入了睡梦之中。
姬林完全不知自己被围观了,还在看文书打发时间,守了祁律一晚上,等快到早上的时候,便扒着案几站起来,用小爪子将那些文书全都卷好,又摆放回了原本的位置。
阳光洒在祁律的眼皮上,祁律睁开眼睛,第一反应就是去看案几,然而案几边没有什么小土狗,案几上的文书一卷一卷的摞着,全都是昨日姬林离开的模样,也没有分开两摞,连小羊皮地图也没有展开过。
祁律回头看了一眼趴在自己榻边上,睡得正香的小土狗,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喃喃的说:“我怕是做了怪梦……”
祁律一直断断续续的发热,调养了几日之后,终于退了热,但是味觉却没有任何恢复,仍然尝不出滋味儿。
膳夫们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这些日子太傅生了病,好像很少来膳房,都没怎么见到太傅的身影。
会盟的日期渐渐逼近,今日便是会盟大典的祭祀之日,祁律睁开眼睛,獳羊肩给他洗漱更衣,送来了一份早膳,祁律很平静的用了早膳。
獳羊肩迟疑的说:“太傅,今日尝出是甚么滋味儿了么?”
祁律的表情很平静,还笑了笑,说:“好似是尝出了一些滋味儿,果然是因着生病的缘故,再将养几日,我怕是要恢复了,又能给小羊做小食了。”
祁律说自己能尝出一点子味觉了,但獳羊肩却没有半丝欢心的表情,给祁律加了一件披风,祁律便出了营帐,准备往天子营帐而去,一同参加会盟。
獳羊肩看着祁律离开,站在营帐门口,轻轻叹了口气,石厚正好路过,说:“如何叹气?太傅这些日子恢复的不错,能尝出一些滋味儿了,不是好事么?”
獳羊肩淡淡的说:“太傅平日里不喜食姜。”
石厚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獳羊肩的话没头没尾的,似乎有些令人费解。
獳羊肩继续说:“这些日子太傅总是说自己恢复了一些,又恢复了一些,但太傅素日里最不喜欢食姜……”
祁律和姬林一样,是不吃姜的,其实姜撞奶他也吃,但是炒菜里的姜,还有粥水里的姜祁律是一点子也不食。
獳羊肩说:“郑公孙在今日的粥水里加了一些姜碎,十足的辛辣,倘或太傅真的恢复了,必然能尝出味道……”
祁律方才的话,明显是在搪塞獳羊肩……
祁律从营帐出来,初冬的冷风吹打着祁律的面颊,虽穿的很厚,还加了一件披风,但那冷风几乎将祁律吹透,吹得他心窍里也有些凉飕飕的。
祁律走出营帐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他方才的确是搪塞獳羊肩的,因为他知道,自己生病这些日子,每个人都围着自己转,所有人都在尽力,只有祁律自己的味觉没有尽力,依旧什么也尝不出来。
祁律抿了抿嘴唇,眯了眯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整理自己的心态,便抬步往天子营帐而去。
寺人打起天子营帐的帐帘子,祁律走进去,正好便看到姬林坐在席上批看文书,马上便要会盟了,不过天子的文书还没批完,想要趁着会盟之前再批看一些。
天子一身黑色的朝袍,头戴冕旒,衬托得面如冠玉,坐在席上,即使是坐着也一丝不苟,身材高大而挺拔,手中捂着简牍,微微蹙眉,快速浏览着。
祁律一眼便看到了批看文书的天子,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将那日里“梦到”的小土狗和天子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还真别说,狗儿子和天子批看文书的坐姿,真是一模一样。
姬林看到祁律走进来,笑着说:“太傅今日气色不错?”
祁律拱手说:“谢天子关怀,律已经恢复了。”
姬林点点头,放下手中的文书站起身来,他刚一起身,脑海中突然又有些眩晕,就像那日将粥水打翻的感觉,眩晕之感突然席卷而来,冲上姬林的头顶。
“天子!”
姬林隐约听到耳边有人在惊呼,眩晕致使姬林短暂的昏厥了一瞬,很快便睁开眼目,就看到祁律扶着自己,自己整个人压在祁律身上,两个人几乎倒在地上。
天子身材高大,突然一晃,祁律冲上去一把搂住姬林,但是因为姬林身材太高大了,祁律被他一带,撞在了旁边的案几上,“哐啷!”一声,直接将案几上的文书全都撞掉在地上,撒了一片。
姬林回过神来,连忙直起身来,也扶起祁律,说:“太傅没事罢?”
祁律立刻说:“天子,这是律该说的话才是,天子没事罢?脸色仿佛不好。”
姬林摇摇头,那短暂的眩晕很快退去,又恢复了正常,说:“无事,方才坐太久了,突然有些眩晕。”
祁律皱眉说:“律若是没有记错,天子上次也有些眩晕,可找医官看过了?”
姬林见他关心自己,在祁律耳边轻声说:“便知道太傅最关心林儿了,林儿怎么忍心生病,找医官看过了,没甚么事。”
医官给姬林诊过脉,没什么大问题,可能是有些劳累,给天子开了一个调理的方子。
姬林说:“走罢,会盟要开始了。”
今日是会盟的第一日,祭祀天地,并没有太多的任务,吉时祭祀,再与各位国君客套客套,便可以了,会盟具体要商讨的条例,明日才会在盟会上进行。
姬林与祁律走出营帐,来到会盟的空场,和上次一样,围绕着祭台插着几面大旗,空场上已经站满了各国的卿大夫,国君们站在祭台下面,就等着天子,一起登上祭台祭天。
潞国国君、曲沃公还有晋侯已经在等了,看到天子走出来,立刻全都上前客套。
曲沃公十分恭维,笑着说:“今日会盟,请天子先行。”
姬林身穿黑袍,肩披黑色的披风,在咧咧的冬风吹拂下大有一种挺拔之姿,骨子里透露着一朝之君的威严,虽然姬林在这些国君之中年纪是最轻的,但是那贵气和威严,是一点子也不差。
祁律跟随着卿大夫们站在祭台之下,看着姬林和国君互相恭维,在一连串“请请请”的恭维声中,姬林身为天子,第一个登上祭台,他一撩黑色的衣摆,步履稳健,顺着高高的台矶,一步步向上攀登,随着姬林一步步登上祭台,众人的视线也慢慢呈现出了仰望的姿态。
祁律心中感叹着,自己选的男朋友就是不一般,不只是颜值高,身价过硬,而且身材也好,从祭台下往上看,更衬托着姬林的大长腿,虽然穿着宽大的衣袍,而且冬日天气很冷,衣袍比较厚重,但仍然难以掩藏姬林那逆天的大长腿。
祁律正在感叹着,突然皱了皱眉,不知是不是祁律的错觉,天子登上祭台的步伐突然顿了一下,有些奇怪。
就在祁律狐疑之时,突听身边瞬间爆发出高声的大喊:“天子!?”
“天子!”
“天子坠落祭台了!”
只见方才还步伐稳健的姬林,不知怎么的,步子突然一顿,紧跟着身形不稳,猛地向后倒去,立刻顺着高大的祭台台矶滚下来。
姬林是第一个登上祭台的,而且祭台的台矶也分宾阶,和阼阶,阼阶就是东面的阶梯,不是一般人可以登上阼阶的,祭祀的时候,君王会登上阼阶主持祭祀,而身为人臣只能从宾阶登上祭台。
曲沃公和晋侯都是周天子的臣子,所以尤其是曲沃公,还没有得到周天子的正是册封,严格意义上来说,晋国在天子之下,曲沃在晋国之下,所以曲沃公和晋侯在天子面前,都没有登上阼阶的权利。
潞国是赤狄人,不服从周天子的管教,但是如今的潞国是来求和会盟的,因此也不能登上阼阶,如此一来,阼阶上只有姬林一个人,而其他三个国君都是从宾阶而上。
姬林突然从阼阶上坠落,三个国君都在一侧的宾阶,根本无法搭救姬林,而卿大夫们站在祭台之下,也是鞭长莫及。
祁律的心脏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天子马上便要登到祭台的顶端,突然从阼阶坠落,顺着阶梯快速翻滚而起,竟然毫无挣扎,直接滚了下来。
“天子——!”
“医官何在!”
“天子坠阶了!”
人群轰然,突然骚乱起来,祁律吓得脸色惨白,随着人群快速冲上去,就见阼阶上星星点点都是血迹,姬林从台阶上滚下来,已经昏迷了过去,完全失去了意识,整张脸色惨白,额角脸颊多处磕伤,鲜血顺着面颊滚滚流下来。
“天子!”祁律仓皇的冲过去,立刻沾了一手的血,而且不管怎么喊,姬林竟然没有一点子醒过来的迹象。
天子在祭祀的时候坠落阼阶,还昏迷了过去,这是前所未闻的事情,场面一度陷入混乱,不只是洛师王室的卿大夫们围过来,其他几个国家的卿大夫们也围过来,三个国君趋步从宾阶上跑下来,晋侯大喊着:“天子,天子您怎么了!?”
曲沃公皱着眉,连声大喊:“医官!医官何在?!”
潞国国君也一脸担忧和关切,说:“周王这是怎么了?为何昏迷不醒?快快,医官快来给周王诊治!”
姬林摔下来之后一直没有醒过来,祁律双手都是血迹,听着身边国君们的喊声,眼睛一眯,连忙用身体遮住姬林带血的脸面,这种时候不论姬林出了什么事,都不能让其他国家的医官来看诊,尤其是潞国的医官。
祁律立刻镇定下心神,说:“不劳各位国君,天子为国事操劳,日前染了寒疾,的确有些不适,只是小恙而已……今日当真是对不住,看来会盟祭祀只能改日再议,请各位国君回营休息罢。”
他说着,立刻对武曼说:“大司马,劳烦你收拾一下场面,送三位国君回营。”
武曼脸色非常严肃,没有废话,拱手说:“是!”
他说着,态度虽十分恭敬,语气却不容置疑,说:“三位国君,今日请先回营歇息罢。”
众人听出来了,祁律是要清场,曲沃公眼眸微微一眯,很是顺从的说:“是了,天子劳顿,我等应该体谅才是,请天子安心养病,那老朽便先回营了。”
曲沃公并着曲沃公子,很快带着卿大夫们第一个离开了会盟空场,回了曲沃的营帐。
晋侯脸上挂着假惺惺的担忧,说:“天子抱恙,做臣子的十分担心,不知可否让我晋国的医官为天子看诊,孤才好安心回营啊。”
祁律不知姬林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突然便从阼阶上坠落了下来,而且还昏死过去,情况不明,他心里担心的厉害,恨不能让医官立刻看诊,但是眼前外人太多,晋侯不走根本无法看诊。
祁律脸色一落,冷冷的说:“怎么,晋公是觉得我洛师没有医官么?”
晋侯不愿意离开,但祁律的脸色很是阴沉,他平日里都是“老好人”,从不生气,今日的脸色这般吓人,晋侯也不好僵持,尤其曲沃公已经走了,他坚持也没用,只好丧着脸也离开了会盟祭台。
曲沃公和晋侯都走了,潞国国君一个外人,也没甚么可说的,客套了一句便也走了。
祁律狠狠松了一口气,说:“快,把天子抬回营帐!”
姬林这些天的确有些不舒服,但很轻微,只是偶尔头晕,找了医官也看不出什么,开了一些汤药调整,因着姬林一向身强体壮,根本不怎么得病,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想着扛两日便好了。
姬林登上祭台阼阶的时候,上了一半,那种眩晕的感觉突然席卷而来,直冲脑海,他脑袋里“嗡”的一声,感觉身体要倒,连忙强制镇定稳住心神。
那眩晕感觉和前两次一样,很快退去,姬林的脚步只是微微一顿,又恢复了正常,继续往上走去。
然而让姬林没想到的是,那种眩晕的感觉并没有像前两次一样快速消退,竟然第二次连续发作,就在姬林马上要登上祭台之时,眩晕又席卷而来,带起一股无力。
这种感觉很熟悉,仿佛是每天午夜将要变成小土狗的感觉,姬林拼命镇定住自己,但是完全没用,脑海被黑暗快速吞没,高大的身躯向后一仰,披风咧咧的兜着冬风,“嘭!!”一声重重的摔在阼阶之上。
祭台高大,阼阶又长又抖,姬林是先失去意识,紧跟着才摔下阼阶的,因此坠落的时候根本没有意识,自然无法自救,顺着阼阶快速的滚落下来,磕的满脸都是鲜血……
“嗷……嗷呜?”
昏暗的太傅营帐中,一只虎头虎脑的小土狗突然扬起小脑袋,晃了晃自己的大耳朵,口中奶声奶气的叫了两声。
小土狗猛地翻身而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爪子,“嗷呜!”又叫了一声,瞪着一双黑溜溜的狗眼睛,震惊不已。
“嗷呜嗷呜嗷呜……?”寡人这是变成狗子了?
分明还没有天黑,分明还没有到午夜,姬林却突然从天子变成了小土狗,小土狗狂叫着,随即四爪并用,叫唤着从榻上跳下来,一连串儿飞快的跑出营帐。
小土狗跑出营帐,立刻便听到很多寺人宫女在窃窃私语,都在谈论着天子坠落阼阶的事情。
“听说天子病倒了。”
“嘘——小声点儿。”
“不知怎么的,我听说……天子要不成了!”
“真的假的?”
“我怎么敢瞎说,不过也是听旁人说的。今日会盟祭祀,天子竟然从阼阶上摔落下来,哎呦,满脸的血呀,太可怕了,医官们全都去了。”
“天子若是不成了,潞国人会不会趁机发兵?咱们岂不是危险了。”
“正是啊,那潞国可是赤狄,一个个都是野人,不会趁人之危罢!”
“那可怎么办……”
小土狗听着人心惶惶的猜测,急得不得了,赶紧冲着天子营长跑过去,果然营帐外围戒备森严,虎贲军铿锵而列,守得犹如铁桶一般。
小土狗顺着营帐绕了一圈,从角落的地方钻了进去,晃着小屁股和小尾巴,使劲往里一钻,“咕咚”一声,因着太用力,直接来了一个前滚翻,翻进了营帐中。
一进去,便听到了医官战战兢兢的话,颤抖的说:“回……回太傅的话,天子……天子……天子恐怕是……不好了!”
天子营帐中,医官跪了一地,周公黑肩、虢公忌父、大司马武曼、公子万等等,聚拢了一堆的心腹大夫,全都等着医官给天子看诊。
天子从阼阶坠落,便再没有醒来过,脸上都是血迹,呼吸也十分微弱,面色苍白到了极点,和往日里的英挺模样一点子也不一样。
祁律没想到,医官看诊了半响,竟然说了一句“天子恐怕是不好了”,祁律脑海中轰隆一声,脸色阴沉的说:“甚么叫不好了?天子身子骨硬朗,年纪又轻,如何便是不好了?”
的确如此,姬林如今还不到二十岁,年纪轻轻,在君王之中实属年轻。而且姬林性子比较好动,不像祁律是个“宅男”总是喜欢窝着,姬林每日都要习武,不管多忙,那一身的腱子肉,旁人没见过,但祁律见过好几次。
倘或别人突然生个病,头疼脑热不成了,祁律是有可能相信的,但是天子突然不成了,祁律绝对不信。
医官支支吾吾,说:“天子……依小臣之见,天子是中毒了。”
中毒?
小土狗眯了眯眼睛,中毒?自己的身体还是自己最清楚,姬林根本不知自己哪里中了毒,怎么突然就会被诊断成中毒了,而且瞬间毒发,到底是甚么时候中的毒?
祁律诧异的说:“中毒?”
医官擦着冷汗,说:“对,小臣不敢撒谎,天子这脉象真的是中毒所致。”
祁律眯着眼睛,突然想起天子前些日子便不舒服,差点子晕倒,还扣了满手的粥水,今日早上也有些眩晕,说:“天子中毒多久了?”
医官更是害怕,连连叩头,大喊着:“饶命啊!太傅饶命啊!”
祁律奇怪不已,自己只是问了一句话,又不是医官下毒,为何要饶命?便听医官说:“天子……天子怕是中毒有些日子了。”
“有些日子?”祁律眯眼说:“日前天子不是还找医官看诊,为何当时没有诊断出来?你们不是说天子只是偶感风寒,调理便好么?”
医官又是连连叩头,怪不得祁律一问,这些医官都害怕的要死,因着天子的确中毒有些日子了,只不过当时医官没有检查出来,只是当成了偶感风寒,给天子吃了点强身健体的汤药而已。
医官筛糠一样的说:“这……这下毒的贼子,当真可恶……可恶的很,这种毒药初时根本无法诊出,症状十分轻微,看起来并没甚么大碍,直到……直到毒素侵入脏腑之后,才会毒发,等……等诊出之时,已经……已经不好了。”
原是如此,看来前些日子姬林眩晕,当时便已经中毒,但是依照现在的医术根本检测不出来。
祁律眯着眼眸,一瞬间脑海中冲出无数的疑问,到底是谁加害天子,这个节骨眼儿给天子下毒,怕是算计好了,一定是针对会盟。
如今会盟祭祀之上,天子突然坠落阼阶,这是多大的事情,很快便会传的风风火火,如果一旦被有心之人知道天子中毒的事情,届时绝对天下将乱……
祁律说:“此毒……可有解?”
医官颤声说:“这……这毒虽阴狠的紧,但也不是完全无解,如今天子的毒素侵入脏腑,才致使……致使昏迷不醒,天子素来身子骨硬朗,应该……应该是能解的。”
医官说的模棱两可,毕竟这也是看造化的事情,不能说无解,但还要看个人的恢复能力。
祁律冷声说:“医!必须将天子医好!”
医官连声说:“是是,小臣尽力而为!”
祁律淡淡的说:“不是尽力而已,是必须医好天子……”
祁律的嗓音很阴沉,冷冷的说:“不是律想为难你等,而是如今的情势逼人,这里乃是会盟大营,倘或天子有个风吹草动,潞国虎视眈眈,一旦兴兵,谁的脑袋也保不住。”
“是!事!”医官复又说:“小臣……小臣定医好天子。”
祁律立刻说:“废话不要多说,立刻给天子医病。”
医官们快速围上去,也不讲究什么礼数了,祁律看了一眼众人,其他人脸色也相当难看,大家互相目视,很默契的离开软榻,来到了天子营帐的外间。
众人站在一起,武曼最是沉不住气,恶声说:“他娘的,哪个霸王羔子,要是让老子抓到,一定扒了他的皮!”
周公黑肩面色如常,微微眯起眼目,说:“如今之计,切不可自乱阵脚,天子病重的事情,我等需要守口如瓶。”
众人立刻点头,的确是这个道理,别说潞国是赤狄人了,晋国和曲沃,哪个不是野心勃勃?姬林没有子嗣,也没有兄弟姐妹,唯一的叔叔已经死了,如果天子出现任何问题,各地的诸侯一定会蜂拥而起,推举各种各样的新天子即位,到时候必是一片大乱的景象。
祁律沉声说:“如今会盟营地已经蠢蠢欲动,舆论四起,还请周公安顿舆论。”
黑肩没有废话,说:“交给黑肩便是了。”
祁律又看向大司马武曼,说:“大司马掌管虎贲军,还请大司马安顿营中兵马,严防死守,切忌不可让小人趁火打劫。”
武曼点头,说:“是!”
祁律继续对虢公忌父说:“如今咱们身在长子邑,这周边赤狄环绕,除了潞氏之外,还有甲氏、铎辰和留吁三个赤狄部落虎视眈眈,虽如今这三个部落还不知会盟的乱子,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还请虢公留一个心眼,仔细排查。”
虢公忌父点头说:“太傅想得周到,一会子我便去。”
祁律刚想再说话,突然一阵眩晕涌上来,猛地一歪。
“嗷嗷嗷!”
便听一串狗子的奶吠声,小土狗突然从斜地里冲上来,用小脑袋顶住要摔倒的祁律。
姬林突然中毒,不由想起祁律给自己烤鸡架那日,也有些眩晕,差点将烤鸡架的承槃托手扔了,又看到祁律突然摔倒,立刻闲不住了,撒开小短腿,跑进营帐内间,咬住一个医官的衣袍,使劲叫着便将医官拽了出来。
那医官见祁律脸色不好,心中咯噔一声,立刻上前,说:“祁太傅,小臣斗胆,为祁太傅请脉。”
公子万将祁律一把打横抱起来,放在席子上,让他靠坐着,小土狗虽非常吃味儿,但这显然不是吃味的时候,眼巴巴的守在祁律身边,盯着医官给祁律看诊。
祁律方才突然感觉有些眩晕,这会子已经没什么大碍,但祁律自己也想起来,天子中毒的症状之中就有头晕目眩,便点点头,说:“有劳了。”
医官搭着祁律的手腕,没一会子,立刻惊骇的说:“太傅,您这……这也是中毒了啊,和天子的脉搏一模一样,只不过毒素还没有侵入脏腑。”
祁律眯起眼目,他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里虽然面上镇定,但心中咯噔一声,自己和天子都中毒了,看来下毒之人野心不小。
虽然这个毒素早些时候是很难看出端倪的,不过医官有了刚才给天子诊脉的经验,加之祁律前些日子病了一段时日,医官觉得祁律和天子一样,应该都是中毒了,只不过祁律中毒不深,而天子中毒很深,已经进入脏腑。
医官连忙写下药方,说:“万幸这毒发作不快,太傅中毒不深,没有天子的症状严重,吃些汤药,静养歇息,很快便能大好。”
他这么一说,小土狗狠狠松了一口气,他如今已经从天子变成小土狗,自己的身体不知生死的躺在榻上,唯恐祁律和自己一样也中了招,听到医官的话,所幸稍微松了口气。
祁律中了毒,眼下却不是休息的时候,祁律对公子万说:“天子中毒一事,还有劳晋公子彻查,时不我待,咱们现在是一刻也不能耽误。”
公子万立刻拱手说:“是,万领命。”
众人全部分工合作,一方面要提防会盟之内的三个国家,另外一方面,长子邑这个地方基本是被赤狄包围的,周边除了潞氏的大本营,还有甲氏、留吁和铎辰三个赤狄部族。
赤狄其实是周人给不服管教的外族人一种划分称谓而已,虽潞氏、甲氏、铎辰、留吁在周人眼中都是赤狄人,不过他们之间也有纷争,就跟诸侯纷争一样。潞国是赤狄之中最强大的一支,但不服管教的也有很多,一旦天子昏迷不醒的消息传出去,唯恐这些赤狄人纷纷涌入长子邑。所以现在祁律等人面对的,并不只是一个会盟而已。
众人刚要离开营帐,獳羊肩突然小跑进来,说:“太傅,不好了!”
獳羊肩脸色难看,说:“潞国国君一定要进来探看天子的病情,石将军在外阻拦,已经快要拦不住了。”
祁律眯了眯眼睛,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潞国这个时候过来探看天子的病情,而且态度十分强势,祁律不信他心里没有鬼。
祁律撑着身子站起来,说:“拦住潞国国君,不能让他入内,律这就出去会会这位潞氏国君。”
小土狗蹙着眉,立刻“嗷嗷”叫了两声,祁律现在中了毒,医官刚说让他静养,祁律却要劳心劳力的去和潞国国君周旋,公子万也皱起眉头,说:“太傅,如今太傅身体不适,还是应该静养,这潞国的事情,不如交给我来处理。”
祁律却摇头,说:“这种时候律怎么可能静养,是决计也静不下心的,必须亲自出去看看才能安心。”
小土狗虽然心疼祁律,但是他深知祁律的为人,别看祁律什么事儿都怕麻烦,但是一旦决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黑肩说:“黑肩与太傅一同前去。”
祁律点点头,有黑肩助阵,祁律也放心一些,众人便从天子营帐中出来,刚一掀开帐帘子,就听到外面嘈杂声音,因着天子营帐的帘子很厚,才搪住了外面的嘈杂。
石厚阻拦着潞国国君,潞国国君说:“孤好心来探病,尝听你们周人礼仪周到,没成想却是如此对待客人的?不仅把孤拒之门外,竟然还要兵戎相向?”
石厚已然拦在门口,冷冷的说:“天子正在休养,一概人等不得入内,石厚是个粗人,只知天子之命,不懂甚么礼仪。”
潞国国君说:“会盟祭祀被打断,孤是会盟一员,周王养病,总要给个交代,怎么?叫我们空等着不成?天底下哪有这样一个道理?”
潞国国君的话刚说完,“哗啦!”一声,帐帘子已经被掀开了,周公黑肩一脸笑容,礼仪周到的说:“潞国国君息怒,息怒,是咱们招待不周,天子因着这些日子忙于公务,过于劳累,洛师距离北疆遥远,加之水土不服,才会偶然抱恙,还请潞国国君稍待几日,等天子休养好身子,便可会盟。”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黑肩这笑容十分真挚,说话又体面周到,潞国国君也不好发威,只是说:“我潞氏前来会盟,第一次是因着假天子的事情被打断了祭祀,第二次这真太子又无缘无故的抱恙,如此三番两次的打断,是否你们周人对我潞氏有甚么看法,没甚么会盟的诚意啊!”
潞国国君的态度比之前强硬了很多,分明是来求和的潞国,随着天子昏厥,那气焰竟然嚣张了起来。
祁律听他咄咄逼人的口气,冷冷一笑,说:“潞君,这成王败寇,自古以来都是败者拿出诚意来,从未听说让胜者拿出什么诚意,如今我王会盟于此,也是潞君自愿的,如今潞君这么一说,敢情像是我们周人不懂礼数,逼良为娼似的?”
祁律的言辞十足犀利,这么一说,潞国国君的脸色瞬间不怎么好看,因为祁律说对了,潞国明明是战败国,一直以来的态度都很恭顺,这会子潞国是想要趁火打劫,周公给足了潞国国君的面子,潞国国君却如此咄咄逼人,祁律觉得,软的不行,还是要来硬的。
这潞国国君之所以如此咄咄逼人,必然是认定天子出了什么事情,潞国拿捏到了洛师的短板,祁律偏偏反其道而行,那底气横的不行。
祁律冷淡的说:“天子舟马劳顿,又忙于公务,再硬朗的身子骨儿也有个头疼脑热,潞国国君若是连这个也等不得,那依律看来,可以立刻离开会盟大营,我们周人绝对不强人所难。”
潞国国君眼眸微微一转,天子从祭台上掉下来,大家有目共睹,那满脸的鲜血,看起来仿佛下一刻便不行了一般,潞国国君本想来试探一番,哪知道祁律态度这么强势,潞国国君心里便没了底儿,倘或周天子真的不行了,这帮子王室大夫还不自乱阵脚,绝不可能如此四平八稳。
潞国国君瞬间被祁律的话给镇住了,改了一张笑脸,说:“祁太傅您错怪孤了,孤并非等不得,是当真担心周王的病情,因此前来探病的。”
祁律说:“潞君的心意天子心领了,只不过天子的病情,医官也说了,需要静养,因此潞君还是请回罢。”
潞国国君不怎么甘心,又说:“这周王劳顿,孤也能体谅,但……我潞氏来到长子邑,这驻兵的粮草,每日的开销,也都是有个限度的,前些日子已经拖延了会盟的时期,潞国之中也有许多公务需要孤来打理,这……如今还要拖延,不知祁太傅可否给个准信儿,总不能让孤的军队一直驻在这里罢?”
什么时候能会盟,要看天子什么时候醒过来。
天子如今中毒已入脏腑,医官也不知什么时候天子才能醒过来,潞国国君让祁律给一个准信,倘或时日太长,潞国绝对会借机撒泼,倘或时日太短,医官救不得姬林,到时候“跳票”,可谓是失信于天下。潞国国君这是给祁律开出了一个难题。
周公黑肩皱了皱眉,那伪善的笑容终于绷不住,慢慢冷下脸来。
祁律眯着眼睛,神态自若,脸色不见一丁点的变化,淡淡的说:“天子并非患了什么大病,不过是一些小恙……三日,至多三日,三日之后便可会盟。”
他的话音一落,别说是潞国国君吃惊,就连自己人都吃惊不已,三日?三日之内,天子真的可以转醒过来么?方才听医官的口气,天子能不能醒过来还是未知之数,祁律竟然一口答应下来三日。
潞国国君一听,眼眸微微转动,说:“三日?好,好得很,看来周王当真只是小恙,那孤也就放心了,请周王安心养病,那孤就先告辞了。”
潞国国君爽快的离开了天子营帐,武曼沉不住气的说:“太傅……”
他的话还没说完,祁律抬起手来,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随即众人转回了营帐之中,放下帐帘子,这才开始说话。
武曼低声说:“三日?太傅,三日之内,医官都没有把握可以为天子清毒,到时候……”
祁律眯了眯眼睛,说:“三日,不是给天子清毒的时日。”
“那是……?”武曼震惊的说。
祁律抬起头来,说:“是控制会盟营地的时机。”
他这么一说,众人心中都是一震。
祁律幽幽的说:“天子一天不露面,诸侯们便会猜疑一天,时日一长怕是谁也瞒不住,因此三日,最多三日,这是控制会盟营地的期限,这三日之内,还请各位卿大夫们鼎力相助,稳住会盟营地。倘或天子可以醒来,那便是皆大欢喜,倘或……”
祁律说到这里,瞥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天子,天子面色苍白,出气多进气少,毫无生气,连眉头也不知道皱一下。祁律的话音就此断了,这个倘或谁也不愿意提起,祁律更加不愿意提起。
祁律回过神来,面色无比的冷静,说:“如今是我洛师共存亡之时刻,有叵测之人想要瓦解洛师王室,看我们的笑话,诸位都是天子的心膂之臣,扛鼎之臣,还请各位鼎力相助,律……在此谢过了。”
他说着,突然矮身拜下。
“太傅!”
“太傅快快请起!”
“太傅使不得!”
众人连忙托起祁律,没有让他下拜,虢公忌父皱眉说:“我等都是洛师之人,如今有歹人如此愚弄王室,怎可坐以待毙,请太傅放心,这也是我等分内之事,义不容辞。”
黑肩说:“时不我待,时日可不等人,三日期限太短,如今会盟大营内忧外患,我等先行分头行动,还请太傅照顾天子,也同时好生将养身子。”
祁律还中着毒,众人便分头行动,让祁律留在天子营帐,天子身边有个人也比较方便,以免再有像潞国国君这样不长眼的人想要硬闯天子营帐。
众人匆匆离开营帐,医官们在一边研究药方,祁律便走到软榻边上,坐在榻牙子上,伸手轻轻的抚摸着天子昏迷的睡颜。
小土狗趴在祁律身边,昂着小脑袋看着祁律那轻柔的动作,只听祁律喃喃的说:“林儿,快醒过来罢。”
小土狗“嗷呜!”叫了一声,摇晃着小尾巴,只不过他如今是一只不起眼的小土狗,根本没人多加注意……
夜色混沌,蒙上了一层昏暗。晋侯的禁足只持续到会盟之日,如今已经过了会盟祭祀的时日,虽祭祀再一次被打断,但晋侯已然可以自由出入营帐。
夜色深沉的厉害,晋侯从营帐中走出来,左顾右盼,身边根本没有一个寺人和仆从,小心翼翼的走到一处营帐之后,分明就是上次晋侯和黑影会面的营帐。
晋侯走过去,便看到那黑影已经藏在帐篷后面了,藏在浓密的阴影之下,看不清楚面容。
晋侯压低了声音,说:“你的计策又失败了!那毛头天子虽然出了点岔子,从祭台上摔了下来,但竟然无碍!潞国国君去看过了天子,三日之后便会重新召开会盟!你的计策又失败了,孤当真不该信你!”
那黑影却不急不缓的说:“失败?晋公怕是也被洛师的卿大夫们愚弄了罢?”
晋侯说:“你这是甚么意思?”
黑影沙哑的笑起来,说:“晋公啊晋公,你怎么也像潞国一样蠢钝?祁律说三日,那分明便是缓兵之计,倘或天子病得不重,真的可以将养三日便召开会盟,为何不亲自见潞国国君,而是让一帮子卿大夫们虚张声势呢?”
“你是说……”晋侯眯起眼目,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动着,说:“你是说,那毛头天子其实要不行了?”
黑影点点头,说:“无错,我的计策不可能失败,天子中毒已入脏腑,想要救活已经是难事,更别说三日便可清毒了,简直是痴人说梦!”
晋侯搓着掌心,说:“好好好!好得很,没有了那毛头的天子,我看他们洛师还怎么嚣张?还怎么亲近曲沃!?到时候孤再扶持一个新天子上位,我翼城便是出头之日了!绝少不得你的好处!”
黑影说:“那便先谢过晋公了。”
晋侯哈哈一笑,说:“好说,好说。”
黑影说:“敢问晋公,倘或天子一死,您打算扶持谁上位,继承天子之位?这周天子的血脉已经断送,剩下的,便是王室旁支了。”
晋侯陷入了沉默,一时也想不好送谁上天子之位,黑影笑着说:“晋公何必忧虑呢,此人名正言顺,在洛师德高望重,而且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说黑肩?!”晋侯吃惊不已,险些大喊出声:“黑肩上次便出卖于孤,假天子之事,都是黑肩坏事儿,他对毛头小天子忠心耿耿,你怎可叫孤扶持黑肩?这不是坏事么?!”
黑影呵呵而笑,说:“晋公有所不知,这黑肩的确忠心耿耿于天子,但天子此时已经是个活死人,他还能忠心于谁?倘或天子一崩,天下就将乱,黑肩乃是周公旦九世孙,又德高望重,是最好的即位人选,且……黑肩此人野心勃勃,晋公此时拉拢黑肩,必然比上一次要合适的多。”
晋侯还是有些犹豫,黑影又说:“如今天子虽中毒,说不定已经死了,但是晋公您可别忘了,天子手下的那些个士大夫们,一个个手握重兵,潞国也虎视眈眈,只是解决一个天子,并不能圆了晋公您称霸的大业,必然要找一个盟友,才能控制整个会盟大营,而这个盟友,非黑肩莫属。”
晋侯眯着眼目,说:“黑肩……”
“周公!”
周公黑肩步履匆匆,往天子营帐而去,走到一半,突然被人叫住了脚步,回头一看,竟然是曲沃公子。
公子称走过来,礼数十分周全,拱手行礼,他随笑起来并不亲和,反而看起来有些伪善,公子称却十分喜欢笑,说:“周公,称有礼。”
黑肩看向公子称,淡淡的说:“曲沃公子有甚么事么?”
公子称十分关切的说:“称斗胆叨扰周公,是这样儿的,昨日天子突然病倒,坠落祭台,称与君父都十分担心,不过天子静心养病,甚么人都不见,称才出此下策,想向周公打听一二,不知天子的病情……?”
周公黑肩的表情依旧淡淡的,还挂着一层高傲,或许是他骨子里高傲,毕竟黑肩可是周公旦的九世孙,身份和血统都十分高贵,而曲沃公子称不过是晋国之内,曲沃之地的一个“地主主”的儿子,和黑肩的身份是不能比拟的。
黑肩说:“有劳曲沃公子挂心了,天子的病情并无大碍,只不过劳累过度,医官嘱咐了,需要静心安心的养病,所以才不见旁人。”
“这样称便放心了。”公子称笑了笑,又说:“如今天子静养,周公乃是咱们王室的扛鼎之臣,世出名门,血统纯正,昔日里又是天子的师傅,若是有个甚么风吹草动,还请……周公多多提携一二才是,也免得称做了一个睁眼瞎,不是么。”
他们正说着,黑肩不经意的一抬头,便瞥到了不远处帐篷后面的一个影子,那影子贴着帐篷站着,却大意的露出一片衣角来,那衣角黑肩十足熟悉,可不就是虢公忌父的衣角么?
黑肩挑了挑眉,说:“说什么提携不提些,都是天子之臣,曲沃公子言重了。”
黑肩说完,拱手说:“黑肩还有公务在身,先行一步了。”
公子称也没有多说,拱手恭送黑肩离开,那贴着帐篷偷听黑肩和公子称说话的虢公忌父很快也闪开了身影,消失不见了。
公子称并没有发现虢公忌父,走了几步,却看到有人站在前面,挡住了自己的去路,仿佛特意在等候自己一般。
公子称那阴沉的脸上划开一个微笑,说:“叔父,这是特意再等称儿么”
站在公子称面前的,果然是昔日里的晋国公子,如今的洛师王室司理公子万。公子万平静的说:“万的确是在等曲沃公子。”
公子称说:“哦?叔父突然这般坦诚,称儿当真有些受宠若惊啊。”
公子万的表情始终淡淡的,说:“我只是想要提醒一句曲沃公子,倘或曲沃公子想要趁着天子抱恙的时日,做一些甚么犯上之时,万……绝不会放过你。”
公子称笑起来,说:“叔父怎的如此信不过称儿?称儿还是拎得清的,如今天子宠信曲沃,比宠信翼城多一些,称儿若是捣乱了会盟,岂不是自讨没趣么?因此叔父大可以不必盯着称儿。”
公子万眯了眯眼睛,说:“最好如此。”说罢,转身离开了。
祁律守在天子身边,经过了整整一个晚上,天子还是一动不动的昏迷着,根本没有任何反应,连眼皮都不眨,倘或不是因着天子有呼吸,恐怕医官都会以为天子已经崩了。
祁律守了一晚上,他也中了毒,医官说祁律失去味觉的事情,很可能便是因着中毒的缘故,因此让祁律一定要多多歇息。
只不过祁律担心姬林,让他多多歇息也不现实,便这么一直守在旁边,竟趴在榻边上睡了过去。
祁律耳听到吵闹的声音,这才从梦境中被拉了出来,抬头一看,天子还是没有醒过来,反倒是小土狗,这大白日的,小土狗竟然是醒着的,大眼睛里仿佛充斥着担心,圆溜溜的黑眼珠好像弹球,紧紧盯着自己,“嗷呜!”叫了一声。
祁律揉了揉小土狗的脑袋,说:“儿子,你在担心爸爸么?爸爸没事儿。”
“嗷呜!”小土狗又叫一声,把小脑袋伸过去,在祁律的面颊上不断的蹭着,好像撒娇一样,特别的粘人。
祁律安抚着小土狗,听到营帐外面还有声音,便抱着小土狗起身走过去,看看是甚么人在外面喧哗。
天子营帐外面,一个女子的声音,怯生生的说:“石将军,祝将军,你们让我进去,小女真的有事情要禀报祁太傅,十万火急的大事。”
竟然是潞国的国女,文潞!
石厚和祝聃是洛师的虎贲郎将,负责守卫在天子营帐门口,阻拦那些探病之人,没成想今日探病之人中,竟然有一个潞国国女。
祝聃拦住潞国国女,说:“国女请留步,天子吩咐了,甚么人也不见,还请国女回罢。”
文潞被祝聃拦住,连忙向后缩了两步,对比起祝聃高大的身材,文潞非常瘦小,十足害怕的模样,她咬了咬牙,说:“二位将军,我真的有要事,我不进去也可以,还请二位将军将祁太傅叫出来也好,劳烦二位将军了!”
石厚冷着脸,不为所动,而祝聃则是一脸为难,就在此时,“哗啦”一声帐帘子打起,祁律抱着小土狗走出来,说:“何人喧哗?”
文潞见到祁律,立刻欣喜异常,连忙跑上前来,伸手就要去抓祁律的手,小土狗被祁律抱在怀里,此时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眼看着文潞要碰祁律,他现在可不是什么天子,只是一只小狗子,身为一只小狗子的好处就是,可劲儿吃醋,可劲儿撒泼,没人会怪罪一只小狗子。
小土狗立刻“嗷嗷嗷!!”大喊起来,呲着锋利的小牙齿,冲着文潞的手就要咬,文潞吓了一跳,赶紧把手收回来。
祁律连忙安抚小土狗,说:“儿子,不要咬人。”
小土狗眼看着文潞“知难而退”,与祁律拉开了距离,这才昂起小脑袋,一脸得逞的表情,眼神十分不屑的盯着自己的情敌。
文潞见到祁律,一脸做贼的表情,小声说:“太傅,文儿是偷偷前来的,还请太傅知晓,那潞国的贼子不知怎么的,昨日晚上突然开始调动潞国的兵马,而且……而且那潞国的贼子仿佛知道天子会生病一般。”
祝聃与石厚对视了一眼,祁律眯起眼目,潞国的国君知道天子会生病?有谁能提前知晓别人会生病?那答案当然很简单。
——下毒之人。
文潞又说:“文儿是偷偷溜出来的,还请祁太傅多加小心,文儿这便离开了。”
她说着,立刻调头便跑,仿佛一只小兔子,很快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石厚立刻说:“太傅,这潞国……”
祁律沉吟了一下,说:“石将军,暗中查看一下潞国的动静,是否如同潞国国女所说。”
“是,”石厚拱手说:“厚这就去。”
石厚快速离开,祁律便抱着小土狗又回了营帐,刚坐下来,獳羊肩便进来说:“太傅,周公来了。”
周公黑肩从营帐外面进来,对祁律拱了拱手,说:“天子的情况,如何?”
祁律摇摇头,说:“还是老样子。”
黑肩的脸色没有太大的变化,祁律说:“周公那面儿如何了?舆论压制的如何?”
黑肩轻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十分笃定,说:“太傅放心,这些小小的舆论也不值甚么,已经没人敢嚼舌头根子了。”
祁律说:“周公办事儿就是有效率,有劳周公了。”
黑肩眸子微微有些晃动,又说:“是了,还有一件事……方才黑肩前来之时,遇到了曲沃公子。”
“曲沃公子?”祁律看向黑肩。
黑肩淡淡的说:“这曲沃公子向黑肩打探天子的病情,还说黑肩乃是王室正统,倘或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希望黑肩能提携于他。”
公子称决计想不到,自己前脚拉拢黑肩,后脚便被黑肩给出卖了个透顶。
“风吹……”祁律的嗓音幽幽的说:“草动?”
他说着,请笑了一声,说:“果然,这会盟营地里,没有一个省心的,全都等着浑水摸鱼。”
二人正在说话,“哗啦!”一声,有人直接掀开帐帘子走了进来,步履十分匆忙,外面的祝聃并没有阻拦,那必然自己人。
果不其然,是虢公忌父,虢公忌父匆匆而来,一面走一面说:“太傅……”
他的话还没开启,一眼便看到了内帐之中不只是祁律一个人,还有周公黑肩。
虢公忌父看到黑肩,先是一愣,随即闭上了嘴,没有继续往下说话。
祁律说:“正好虢公来了,如今天子病倒,潞国和曲沃都不让人省心,还请虢公与周公二位多多帮衬,帮忙盯着一些。”
虢公讪讪的答应下来,脸色有些奇怪。
祁律这才想起来,方才虢公忌父匆忙而来,便问:“是了,虢公可是有什么急事儿?”
虢公忌父被问道,脸色更是尴尬,挠了挠自己的下巴,说:“这……没、没甚么了。”
祁律有些奇怪,黑肩则是一脸了然的说:“虢公怕是来给黑肩告状的罢?”
他这么一说,虢公忌父的脸色先是黑,而后涨红,因着黑肩说对了,忌父就是来告状的。曲沃公子拉拢黑肩之时,虢公忌父正好路过,便悄悄的躲在暗处全都听见了,黑肩没有明面上拒绝公子称,虢公忌父心里便有些别扭起来,而且黑肩又有“前科”,虢公忌父纠结很久,想要来与祁律说一声,免得自己憋在心里,反而坏了什么大事。
但是虢公忌父没想到,黑肩自己来“告状”了,把曲沃拉拢自己的事情没有保留的全都告诉了祁律,因此忌父觉得是自己太小人之心,此时羞愧不已,脸色自然不好看。
石厚探查的消息很快回来了,果然如同文潞所说,潞国昨夜的确有调兵遣将,还有军队增援在晋国和潞国的边境附近,祁律请黑肩和忌父戒备,以免被潞国偷袭,二人便一起离开营帐。
黑肩与忌父走出营帐,忌父迟疑了一下,对黑肩拱起手来,还行了个大礼,说:“周公,忌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猜忌了周公,还请周公责罚。”
黑肩微微一笑,似乎没有甚么恼怒的表情,只是轻声说:“黑肩与虢公已经有了那般亲密干系,虢公还信不过黑肩么?”
虢公忌父哑声说:“是……是忌父的错,忌父不该猜测周公,周公还是责骂忌父罢。倘或有罚,忌父也愿意领罚。”
黑肩却说:“虢公放心,黑肩并非刻薄之人,怎会责罚虢公呢?再者……”
他说着,稍微仰起头来,在虢公忌父的耳边轻声说:“虢公越是愧疚,便越是离不开黑肩,岂不是正好?”
黑肩说完,还似有若无的在虢公的耳垂上轻轻一啄,虢公忌父几乎听不到他的话,只觉耳垂温热热的,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耳朵,喉头艰涩的滚动了两下。
黑肩已经越过去,扬了扬手,说:“还不快走?”
天子昏迷不醒,姬林被迫变成了小土狗,无法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也十足着急。姬林很想弄清楚到底是谁下毒暗害,不只是自己,连同祁太傅也中了毒,幸而祁太傅中毒不深。
祁律趴在榻边上又睡着了,小土狗从祁律怀里钻出来,晃着小尾巴钻出了营帐,打算利用自己“不起眼”的身份,到处探查一番。
会盟营地的戒备十足森严,能给天子和祁太傅下毒之人,必定是营地之中的内部人,否则一个外人,是决计不可能混入这么森严的营地的。
小土狗从帐子挤出来,天色已经昏暗,四周没什么人烟,过了今日,再有一日便是三日期限,小土狗吹着冷风,小耳朵在风中不断的吹拂着。
就在这时候,小土狗突然皱了皱眉头,连忙用小爪子捂住自己的鼻子,一股子臭味儿扑面而来,臭的十分“汹涌”,差点把小土狗给呛死。
咕噜噜——
是车辙的声音,一个车队从会盟大营中开了出来,来到了行辕门口,原是运送泔水的车队。
小土狗臭得紧紧捂住自己的小鼻子,守门的士兵似乎也觉得泔水太臭了,摆手说:“快走快走。”
说着,朗声对身后的士兵说:“开门,放行!”
运送泔水的车队很快咕噜噜的开出了营地大门,只剩下一股股飘散在空中的馊臭气息,很快风一吹,连那馊臭的味道都荡然无存了。
小土狗嫌弃的要命,刚要转头离开,黑溜溜的眼眸却突然一动。这泔水车都是营中的仆役在管理,每日都是膳房的仆役运送泔水离开会盟大营,送出去倒掉,然后再把泔水桶送回来。
因着祁律与膳房的关系很好,平日里总是去膳房“厮混”,所以托了祁太傅的福,天子对膳房的膳夫和仆役们简直是如数家珍,全都能认个脸熟。
而刚才那跟着泔水车离开的仆役,姬林竟然不识得。
小土狗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因着泔水车太臭了,所以姬林根本没怎么在意,不光是姬林,守门的士兵也没怎么在意,看到泔水车来了,便扬手让人放行,在这种戒备森严的会盟营地中,唯一不需要符传便能通行之人,便是这泔水的车队!
小土狗黑溜溜的眼珠子狂转,立刻顺着会盟大营的栅栏,晃着小屁股挤出去,因为小土狗圆敦敦的,还差点子卡在栅栏中间,晃了好半天,这才挤出去。
小土狗嗅了嗅鼻子,没成想有一天要跟着臭味儿跑,一路颠颠颠,撒开小短腿,耳朵兜着风,飞奔在黑夜之中。
小土狗的鼻子很灵敏,一路嗅着臭味儿往前追,跑了一段之后,泔水车已经不见了,却看到荒野路边的地上,有什么东西正在“呼呼”的焚烧着。
小土狗冲过去一看,是一块小羊皮,因为小羊皮易燃,已经烧掉了大半,很快便要烧光,一面着火,还一面冒着臭乎乎的气味。
小土狗虽然嫌弃,但还是扑过去,用小爪子使劲刨土,扑腾着地上的黄土,去扑盖火苗。小羊皮烧了大半,被小土狗机智的抢救了下来,烧的乱七八糟,黑乎乎的一片,小土狗用小爪子扒拉着黑乎乎的小羊皮,使劲展平,上面竟然有字!
姬林眯着一双“狗眼”,仔细去看上面的字迹,字迹很模糊,烧的断断续续,看不全面,上面隐约可见几个字。
——甲……
——铎辰。
——……吁
甲氏,铎辰,留吁!
小土狗的眼睛猛地睁大,这不正是晋国周边赤狄的国名么?小土狗是追着从营地运送出来的泔水车跑的,却在路边发现了烧毁了一半的小羊皮,上面还写着赤狄的国名。
小土狗心中梆梆猛跳,看来真是让祁律猜准了,这已经不是一场简简单单的会盟了。
小土狗当即叼起烧的乱七八糟的小羊皮,撒开丫子,又快速往营地飞奔而去,乘着夜色,又从原路扎回了营地里,跑到天子营帐边上,从缝隙快速钻进去。
天子就是狗儿子这个事儿,一直游走在掉马的边缘,姬林可谓是日常掉马了,还因着找借口撒谎,差点和祁太傅有了隔阂,姬林日前已经想好了,等祁律身子好一些,便亲口告诉祁律,也不知祁太傅能不能接受这种怪力乱神之事。
然而时机似乎已经不等人……
小土狗叼着羊皮冲进来,祁律正好醒过来,发现怀里的小土狗不见了,赶紧四周处寻找,正巧看到小土狗晃着小尾巴从营帐缝隙钻进来,祁律本想去抱一抱狗儿子,却登时嫌弃的后退一步,一股子馊味儿从小土狗身上冒出来。
祁律皱眉说:“儿子,你去哪里打滚儿了?”
小土狗一脸严肃,额头皱出一个川字,昂首顶胸的跑过来,把小羊皮丢在一边,随即用小爪子比划着,指了指榻上昏迷的天子,又用小爪子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更加昂首挺胸。
无错,姬林想要亲自揭下自己的马甲,然……祁律好像没有看懂小土狗的意思。
小土狗急的在地上打滚儿,滚了好几圈,立刻又窜起来,灵机一动,狗眼锃亮,“嗷呜嗷呜”的冲到案几边上,用小脑袋将案几上的简牍拱开,叼着简牍跑到祁律面前。
“啪!”小土狗将简牍扔在祁律面前,小爪子扒拉着简牍展开,一目十行的快速浏览着,随即伸出狗爪子,“啪啪!”在简牍上拍了拍。
祁律还以为小土狗在和自己顽,不过时辰已经晚了,祁律困顿的不行,说:“乖儿子,明日再陪你顽。”
小土狗使劲摇头,用爪子扒拉着祁律,一定要祁律看简牍,爪子使劲拍着简牍,一脸的执拗。
祁律有些狐疑,低头去看简牍,他本不怎么识字的,毕竟这里是春秋时代,用的不是简单的繁体字,但是升职为天子太傅之后,祁律也需要习学一些,总不好当大字不识一个的太傅。
祁律看着小土狗的爪子,狗儿子的爪子正好拍在简牍的一个字上。
祁律便将那个字念了出来:“林?”
小土狗疯狂点头,点头如捣蒜,一脸欣喜的表情,随即又叼起另外一卷简牍,也扔在地上,左边的小爪子拍着简牍上的“林”字,右边的小爪子拍着另外一卷简牍,爪子按在一个“儿”字上。
祁律又顺着念出来,说:“儿?”
小土狗再次疯狂点头,拍拍简牍,昂首挺胸,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脸故意卖萌的模样。
祁律眯了眯眼眸,迟疑的说:“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