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舍简陋,烛火昏黄。
祁律手中的火光,一点点照亮那山匪头子的面容,在昏黄的灯火下都显得苍白的面容,带着一股病态的气息,如此病弱的一个人,却生着一副高大的身躯,与病态的容貌不一样的高大挺拔。
男子大约二十岁出头,一身素色长袍,打扮的也与那些土匪格格不入,仿佛是个“文明人”。一双眼目略微狭长,或许是因为上眼睑肌无力的缘故,上眼皮盖住了眼眸的二分之一,又露出下眼白,形成了一个三白,让他的眼睛没什么光彩,也充斥着一股病态,却偏偏并不难看,反而让他的眼眸看起来犹如秋水,又充斥着对立的冷漠。
无论是男子的长相还是气质,一点子也不像土匪,倘或硬要说,可能这个男子更像是被土匪撸上山的“良民”罢。
不过正是如此的“良民”美男子,竟是他们要找的土匪头子!
祁律幽幽一笑,说:“没成想,原是个美男子?”
他这话一出,姬林心里登时酸溜溜的,仿佛酿成了苦酒,也不知为何,听祁太傅夸赞别的男子是美男子,姬林心里有点子不屑,美?哪里美?何处美?一副病病殃殃的模样,还不如寡人万分之一呢。
那苍白的男子被众人堵在屋舍里,身后的小弟们还没有醒过来,东倒西歪的睡着,不止如此,他们的手臂还被绑在了身后,便算是醒了,也没有办法发难。
祁律见那苍白的男子目光微动,似乎在观察形势,便笑着说:“嗨,你别看了,这地方已经被我们承包了,你便是叫破了喉咙,也没人来救你。”
姬林:“……”天子听着祁律的言辞,虽是大实话,但是又观祁律的表情,怎么觉得莫名有些……龌龊。
苍白的男子异常冷静,他的目光始终十分冷淡,甚至还充斥着一股性冷感的单薄,根本没有任何反应,似乎也没想着要顽抗。
祁律笑着说:“我看你是个聪明人,乖乖的便对了。我问你,你们是甚么人?我看着……你们也不像是什么正经的山匪。”
姬林难得在心里吐槽着太傅,心想着太傅怎么知道他们不是正经的土匪?土匪还正经不正经?不能太傅看着那土匪头子长相好看,便觉得他不是土匪罢?
祁律正在问话,哪知道被天子莫名其妙的盯了两眼,那眼神还带着一丝丝的哀怨,仿佛被小狗子盯着一样,莫名后背发麻。
祁律咳嗽了一声,把那发麻的感觉赶紧赶出脑海,专心的对那苍白男子说:“你回来之前,我们已经参观过你的山寨了,井井有条,管制的不错,不止如此,你的山寨里还有很多藏书,试问一个山匪,也需要扩充自己的知识,看这么多书么?”
苍白的男子一直没有说话,听到祁律这么说,目光动了一下,多看了祁律一眼,然后终于开口了,他的嘴唇也有些苍白,淡淡的说:“我什么人也不是。”
他的嗓音和长相一样,同样苍白的很,带着一股低沉和沙哑,也充斥着病态的感觉。
就在他们对峙的时候,那些吃了加料爆浆大鸡排的山匪终于清醒过来,说实在的,他们睡得时间也是够长,天都黑得透了,这会子才悠悠转醒。
山匪们醒过来,咂咂嘴,还沉浸在爆浆大鸡排的美味之中,咂着咂着,山匪们突然醒过梦来,不对!鸡肉有问题!中套了!
山匪们“嗬!”大吼一声,就要从地上挣扎起来,只不过他们都被捆住了,趁着这些山匪昏睡的时候,祁律和姬林已经找到了其他人,石厚将这些胆大包天的山匪全都捆了起来,捆的结结实实,而且为了防止他们逃跑,全都捆在了一条绳子上。
也就是说,如果有人突然动起来,另外的人也会跟着被拽起来,其中一个山匪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他一站,旁边的山匪“哎呦”一声大吼,被他拽了起来,后面的山匪也拽了起来,一个一个仿佛糖葫芦串着,因为后面串着太多,前面的山匪不堪重负,“咕咚!”又是一声,一屁股跌了下去。
“娘喂!”
“哎呦——压死老子了!”
“贼他娘!怎么回事儿?!”
“大、大哥?!”
那些土匪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一瞪眼,看到了他们的老大,再仔细一看,屋舍竟然已经被祁律他们控制了,好端端的地盘,突然被人夺了去。
山匪们气愤的大吼:“你们甚么人!”
“他娘的!放了我们!”
“你们要做甚么!?卑鄙!你们下药,太卑鄙了!”
祁律“嗤——”一声笑了出来,说:“卑鄙?各位英雄好像忘了,这些迷药是你们自己的,我们只是以牙还牙,要说卑鄙,也是你们先动手的。”
山匪脸上一红,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儿。
苍白的男子皱了皱眉,说:“你们又去打家劫舍了?我往日里是怎么告诫你们的?”
山匪们听到男子苍白的嗓音,立刻支支吾吾起来,似乎很是害怕,说:“大、大大大哥……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们是……是闻到了一股子香味,他们在山林里炸鸡,实在太香了,就没……没忍住……”
祁律哭笑不得,原来这些土匪是闻到了炸鸡的香味跑来的。
“大哥,我们也是为了您好啊,大哥你看这些人,穿的都是绢丝,非富即贵!说不定是宋……”
他的话音到这里,突然就噤了声,那苍白的男子说:“还敢多嘴?”
“不不不,不敢了,不敢了!”
祁律拍了拍手,干脆在席子上坐下来,他可能是站的累了,说:“好了,既然你们都醒了,那也方便一些,谁先告诉我,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山匪们立刻说:“我们就是山匪!”
“正经的山匪!”
“无错,正正经经的山匪!”
姬林冷笑一声,“嗤——”抽出佩剑,说:“不说实话?”
那些山匪看到姬林的佩剑,一点子也不害怕,还高声笑起来,说:“啐!奶娃娃,老子上战场打仗的时候,你还顽泥巴呢!老子会怕你!?皱一皱眉头,老子就不是好汉!”
姬林听了更是冷笑,挑眉说:“哦?这么说,你更不是普通的山匪了,还上过战场。”
不得不说,天子真的相当聪明,并没有因为那些山匪的无礼就冲坏了头脑,而是听出了那山匪的端倪,祁律脸上登时露出欣慰的“老父亲”笑容,心想,果然都是自己这个太傅调教的好啊。
山匪一愣,没想到自己多说多错,那苍白的男子冷喝一声,说:“住嘴。”
山匪们立刻住了声,谁也不再开口,任凭识姬林怎么威胁,甚至把长剑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也不开口,好像瞬间变成了哑巴,倒是让人敬佩的很。
石厚冷笑一声,说:“这些土匪不言语开口?那很好啊,厚昔日在卫国的军营里,最会审问俘虏,不如将他们交给厚来盘问。”
他的话音一落,土匪震惊的说:“你是石厚?!”
祁律挑眉笑说:“果然啊,你们越看越不像是普通的山匪,连石厚也认识?”
山匪没成想,只要一开口,便能被人抓住小辫子,当即脸色惨白,赶紧又住了口。
石厚“呵呵”一笑,说:“没成想厚的大名竟如此如雷贯耳,连一些小小的山匪都听得?”
祁律说:“其实也不劳烦小石头你用刑,用刑多不人道?咱们换一种比较简单的法子。”
众人看向祁律,山匪们皆是迷茫,不知道祁律要做什么。苍白的男子眯着眼睛,一直在观察形势,看得出来他十分稳重。
而其他人,但凡是认识祁律的人,了解祁律的人,都知道祁律露出这样的笑容,怕是有人要遭殃了。
别看祁律文质彬彬,但是肚子里一肚子的坏水,坏的都黑了!
果然,便听祁律说:“你们知道养猪的精髓是什么吗?”
姬林是天子,当然不知道,石厚是大家族出身,就算现在是个骑奴,但是也不知道,而獳羊肩虽然是小臣,却从没去养过猪,小包包鲍叔牙咬着手指,奶声奶气的说:“是神马鸭?”
管夷吾则是小大人一样,故作老成的说:“是进行阉割。”
“咳——”姬林一口气呛了出来,差点子被呛死,一来是因为养猪竟然要阉割?天子只吃过猪肉,从未见过猪走,自然也不知道这其中的小道道儿。二来这种不雅的词汇竟然是从小小的管夷吾口中说出来的,听起来越发得叫人背后发毛。
小包包鲍叔牙眨巴着大眼睛,说:“吾吾,阉割是神马鸭?”
管夷吾这次选择了沉默,小包子还晃着他的胳膊,说:“吾吾!你告诉我鸭!”
祁律笑眯眯的说:“无错了,正是阉割。”
在春秋时期,已经出现了阉割的传统,当然了,宫中很多寺人都要进行阉割,虽然并非全部阉割,但很大一部分是需要的,另外还有一些犯人,如果主动进行宫刑,也是可以免于死罪的。
而且这些犯了死罪的犯人,只要进行宫刑,还可以入宫侍奉,说不定哪天便能得到国君的赏识和宠信了。
而这养猪,也讲究阉割。
祁律笑眯眯的说:“这猪肉啊,要想养的细皮嫩肉,就需要阉割,否则猪肉养不肥,而且还特别老特别柴,口感不好。说起阉割的话,还要从小猪阉起。”
他说着,目光在山匪们身上晃来晃去,故意叹气说:“啊呀——你们年纪都太大了,肉已经又老又柴,这可怎么办?”
最后祁律把目光落在了苍白的男子身上,笑着说:“我看你不错,虽然年纪也稍微有点子大,但是细皮嫩肉,一看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类型。这样罢,你倘或不愿意开口,我们留着你也没用,干脆把你阉割了,还能养肥吃点肉,你说怎么样?”
他这话一出,姬林不由觉得下体生疼,只觉得上次太傅用来威胁鄋瞒人的脆皮烧鹅已经不够看了,果不其然,祁太傅的法子一个比一个阴险,而且没有最阴险,只有更阴险!
苍白的男子听了,面容始终没有变化,还是充斥着一股冷漠和病态的气息,平静的看着祁律,似乎还是不打算开口,也是个硬汉了。
祁律笑着说:“临危不惧,我当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他刚说完,便感觉有人拽了自己一下,回头一看,原是天子,姬林拽了一下他的袖子,脸上都是不赞同的表情。
天子听祁律说“喜欢”那陌生男子,心里登时咯噔一声,警铃大震,胃里更是酸溜溜的,拽了一把祁律。
祁律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而已,而且半真半假,开顽笑罢了,如今看到天子的反应,真是哭笑不得。
山匪们没有他们大哥那么淡定,听得后背发寒,吓了一跳,随即大喊起来,瞬间屋舍里变成了蛤蟆坑:“你放肆!不得动我大哥!”
“不得动我大哥!”
“你……你有本事冲我来!”
“对!冲老子来,有本事阉割了老子!不要动我大哥!”
“无错,阉我!”
“我我!阉我!”
祁律从没见过这个场面,一堆山匪叫嚣着“阉了我阉了我”,小包包鲍叔牙咬着手指,真诚地说:“吾吾,阉割真的这么好次嘛?”
管夷吾面无表情的说:“不好吃。”
鲍叔牙奇怪的说:“那他萌为神马都要争着阉割呐?”
管夷吾面不改色地说:“因为他们太笨了。”
“阉我阉我!”
“我我我!阉我!不要动我家公子……”
那些山匪叫嚣着,苍白的男子猛的一眯眼睛,突然冷喝一声:“都住嘴!”
山匪们吓了一跳,赶紧全都悄无声息的屏气凝神,谁也不敢再喘一声大气。
祁律听到喊声中的“公子”两个字,登时恍然大悟,他刚才检查整个山寨的时候便发现了,这个山寨不普通,到处井井有条,而且还有个书房,里面全都是简牍,普通的山匪怎么可能如此有学问?
看到土匪头子的时候就更加确定了,这个土匪头子临危不惧,透露着一股良好教育的气息,要知道这个年代还不重视平头百姓的教育问题,国君们都觉得,百姓没文化才好控制,只有一些富贵人家的孩子,才能接受教育。
这个土匪头子,显然接受过很良好的教育,无论是站姿还是一举一动,都有板有眼的。
再加上之前土匪说什么“宋”,如今又听到“公子”两个字,登时恍然大悟起来。
这个年代里,“公子”和“公孙”可不是一般人可以叫的。“公子”不是男子的代称,而是公侯之子的意思,只有公侯的儿子才能叫做公子,而“公孙”也不是普通的姓氏,如同公子一样,是公侯的孙子才能叫做公孙。因此公孙子都有的时候会被叫成郑公孙,意思就是郑国的公孙,在后世的演变之中,子孙为了祭奠祖先是公侯的孙子,公孙才演变成了姓氏传承下去。
山匪就算是没有文化,也不能开口叫他们大哥是公子,除非……
他们大哥就是真正的公侯之子!
祁律眼眸一动,拱起手来,笑着说:“失敬失敬,原是宋国公子冯,当真是失敬啊。”
山匪大吃一惊,说:“你……你怎知我家公子身份?你……你怕不是识得我家公子?”
祁律笑眯眯的说:“我并不认识宋公子,不过猜测尔尔。”
但祁律的猜测也是有根据的,这里是郑国,距离郑国最近的国家就是宋国了,而且宋国最近内乱,老宋公去世,为了把人情还给他的兄长,老宋公传位给自己的侄子,也就是兄长的儿子,而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公子冯赶到了郑国来自生自灭。
祁律动身前往恶曹,正是因为新上任的宋公与夷想要来参加夏狩,请天子册封。而宋公与夷迫切想要进入郑国的另外一个目的,便是他的堂弟公子冯了,公子冯是老宋公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而且在朝中拥护的人极多,就算老宋公把公爵的位置传给了与夷,与夷心里也横着一根刺,如鲠在喉,非要将公子冯赶尽杀绝,才能安心坐在宋国国君的席位上。
如此多的巧合撞在了一起,加之那些山匪又太耿直了,说漏了不少,祁律想猜出来,难度也不大。
祁律又笑着说:“再者说了,草莽英雄虽然讲义气,但是也没有争着抢着被阉割的罢?你们不是山匪,应该是死士,对么?”
山匪们面面相觑,因为祁律说的对,太对了,所有的都对上了!
苍白的男子乃是宋国的公子,老宋公的亲儿子,不久之前,还是宋国第一顺位继承人,子姓,宋氏,大名唤作冯,便是宋国公子冯。
然而风云莫测,老宋公病重,叫来了他最信任的大司马,榻前托孤,托的却不是自己的儿子公子冯,而是自己的侄子公子与夷。
之前也说过,哪个国家都有一本念不完的经,错综复杂,你以为卫国的废君卫州吁杀了他兄长,自己篡位就够乱的么?其实万万不及。宋公子冯和公子与夷的大父,也就是爷爷,去世之后,把国君之位传给了公子与夷的老爹,公子与夷的老爹死的时候,因为公子与夷年纪小,加之他更看重弟弟的才华,就把国君之位传给了自己的弟弟,而不是儿子。
这下子好了,“兄终弟及”这个传统,或许只适用于兄友弟恭的秦国,而放在其他国家,那便是乱套的先兆!
弟弟即位之后,很感激哥哥,于是弟弟在去世的时候,又将国君之位传给了他的侄子,也就是他哥哥的儿子公子与夷,还把自己的儿子公子冯赶到了死敌郑国的地界。
便有了如今的公子冯奔郑,公子与夷即位成为宋公的场面儿。这个公子与夷是个好战的狠主儿,叔叔把国君之位给了他,很可惜,这一辈儿却没有出现兄友弟恭的场面,而是兄弟厮杀,不死不休的名场面。
公子冯眯着眼睛,看了一眼祁律与姬林,随即不慌不忙,还是如此冷淡的拱起手来,说:“冯拜见天子,见过太傅。”
姬林吃了一惊,沉声说:“你认识寡人?”
公子冯一方面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另外一方面,也揭穿了姬林一行人的身份,姬林觉得公子冯应该是认识自己,但转念一想也不对,宋国来朝拜的次数不多,自己做太子的时候没见过公子冯,自己即位的时候,宋国因为内乱也没有来参加,如今是第一次见面,合该不认识才是。
公子冯淡淡的说:“冯身份卑微,不曾见过天子,亦是猜测。”
郑国和宋国召开会盟,天子做和事佬,这事情已经传开了,公子冯说:“这条路是前往恶曹的必经之地,虽天子没有带太多亲随,但冯斗胆,观天子姿容尊贵无人能及,因此大胆猜测,还有……”
别看公子冯一副性冷淡的模样,但是他拍马屁的功夫真是一流,恨不能把天子捧上天。
公子冯说着,看了一眼祁律,说:“且冯还听说,天子有一师傅,用兵至奇,常常能出乎意料,而且喜爱理膳。”
方才土匪也说了,是闻到了山间的炸鸡味道,才给吸引过来的,因此公子冯也猜测了一把。
公子冯说完,“咕咚!”一声,竟直接跪在了地上,行了一个大礼。
这年头行礼不流行下跪,一般是有大过错的时候,才会下跪,有的时候需要拜两次。
公子冯突然跪下来,叩头说:“天子明鉴,冯曾为宋国公子,只可惜时移世易,如今沦落在山间为寇,倘或天子恩典,冯愿跟随天子,拜天子为父,誓死效忠!”
父……?
姬林感觉自己可能听错了,因着自己不到双十年纪,而这个公子冯只是看起来年轻,但绝对比自己大。虽说太傅收了很多干儿子,仿佛收干儿子会上瘾,但姬林从没想过,要收这么大岁数的干儿子。
姬林眼皮一跳,一时没有开口。
别看姬林尚且年轻,但是他心里聪明得很,也剔透的很,公子冯殷勤的要拜自己为父,不就是想要找一个靠山,日后好反扑宋国么?
祁律看到这场面,挑了挑眉,相对于天子的嫌弃,祁律倒是有点兴趣,毕竟这些人里,只有祁律一个人知道历史的走向。
公子冯的堂兄,也就是公子与夷如今做了宋公,便是历史上的宋殇公。宋殇公在位时间仅仅十年,而且口碑不怎么好,十分好战,一年打仗一次都不够,恨不能天天带着军队出去浪。
如此腥风血雨的宋公与夷,后来便被公子冯的好哥们儿一刀宰了,结果便是公子冯从郑国归来,成功上位,登上宋国国君的宝座。
这说起来,便又不得不提起公子冯的“好哥们儿”,在公子冯的老爹当宋公的时候,公子冯在朝中颇有人气,还有一个好哥们儿,他这个好哥们权势滔天,便是大名鼎鼎——华督!
如果说祭仲是郑国的风云人物,那么华督便是宋国的风云人物。华督是当时非常出名的银行家,一听银行家三个字就知道,华氏有钱,太有钱了,能比得上宋国的国库。华督虽然和公子冯很亲近,但是在宋公与夷即位之后,宋公与夷竟然没有找到任何借口铲除华督,就让华督一直高居宋国太宰之职,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华督在宋国有多牛气,举个简单的例子就能知道。在不久之后,齐国公子小白即位,成为了春秋时期的第一霸主齐桓公,齐桓公登顶之后,多少国家都想用美女贿赂齐桓公,宋国也想,但是宋国送给齐桓公的美女,却不是国君的女儿,也不是公族的女儿,是华督的女儿宋华子,可见当时华督的权利有多大。
如此牛气的华督,掌控着宋国的半个朝廷,而另外半个朝廷,则是宋公与夷和大司马孔父嘉掌握着。老宋公临死的时候,托孤的对象便是大司空孔父嘉。孔父嘉乃是是个耿直的人,他接受了临终托孤,便一心一意的保护着宋公与夷,与华督的势力形成了一个对立面。
在不久之后,据说华督因为看上了孔父嘉的妻子,觉得孔父嘉的妻子长得太好看,预夺人妻,所以散布谣言,说宋公与夷好战,都是大司马孔父嘉的锅。孔父嘉不死,百姓难安,于是宋公与夷杀死了孔父嘉。
祁律看过很多历史,都真真切切的记录着华督是如何如何垂涎人妻美貌,如何如何为了美色杀死孔父嘉的。不过祁律倒觉得,这其中戏说的成分有点多,毕竟华督杀死孔父嘉的最大原因,应该不是为了美貌的人妻,而是为了他的好哥们公子冯。
孔父嘉一死,宋公与夷便没了依仗,宋国朝廷孔父嘉一党轰然倒塌,华督称霸,然后顺理成章的,一不做二不休,心狠手辣的又宰了宋公与夷,把自己的好哥们公子冯从郑国接了回来,迎为宋公。就这样,公子冯顺利即位,成为名正言顺的宋国国君。
这就是发生在未来十年的事情,混乱的足够写上一本小说。虎毒不食子,公子冯他老爹为了还人情,国君之位飞了不说,还把公子冯赶到死敌郑国的地盘上来。
就算是来到了郑国,公子冯的堂哥,如今的宋公与夷还对公子冯穷追猛打,眼下公子冯过的便是有今儿没明儿的日子。现在还落草为寇,简直丢尽了宋国贵族的脸面,能不落魄么?
说真的,姬林觉得公子冯没什么前途,倘或收了公子冯,便是和宋公与夷对着干,怕是有些不值得。
祁律眼眸一转,却说:“天子,律以为,公子冯为人正直,看得出来生着一颗赤诚之心,公子冯既然想要拜天子为父,像孝敬父亲一样孝敬天子,这是好事儿啊!”
他一开口,姬林懵了,其实公子冯也懵了,他本想“死皮赖脸”攀上天子,说白了,他都当了土匪,还有什么拉不下脸面的,为了活着回到宋国,什么脸子也不要了,还以为天子和太傅会拒绝,没成想祁律一开口,竟然帮助自己说话。
祁律可不是帮助公子冯,只因着他知道公子冯是个潜力股,所以才先下手为强,多多投资。
在历史上,投资公子冯,有如此远见的不是别人,正是春秋小霸郑伯寤生,不得不说郑伯寤生慧眼如炬,别人都嫌弃公子冯的时候,他收了公子冯做干儿子,后来还送公子冯回宋国即位。
如今姬林想要打击郑国的气焰,树立王族的威严,何不取代了郑伯寤生,先下手投资公子冯这潜力股儿呢,也算是截胡了。
姬林听着祁律说尽了公子冯的好话,突然皱了皱眉,退后了两步,伸手拽了一下祁律,把人拽到角落的地方,两个人“鬼鬼祟祟”也不知说些什么,声音很小。
祁律也十分奇怪,天子把自己叫过来说什么?便听天子压低声音说:“太傅……你让寡人收这么大一个干儿子,不会是因着公子冯长得好看罢?”
祁律:“……”天子,此话何解呢?
之前祁律的确夸赞了一句公子冯,说他是美男子,哪知道姬林就记在了心里,一直“记恨”着公子冯,如今不由多想了一些。
祁律干笑一声,说:“这……天子,律怎会是如此在意皮相之人?”
姬林没说话,只是淡淡的看着祁律,倘或他只是天子,无错,倘或他不是小土狗狗蛋儿,姬林便信了祁律的鬼话。
太傅的嘴,骗人的鬼!
祁律是个标准的颜控,这点子姬林清楚得很。
姬林又干笑一声,总觉得被天子洞悉了真相一般,说:“天子,您想想看,律也没有因着公孙子都生的好看,便让他给您做干儿子啊。”
姬林听着祁律的胡搅蛮缠,心想言之有理。但转念一想,太傅是不是又在寡人面前夸赞别人长得好看了?
祁律觉得自己说话可能没有信服力,天子的脸色刚刚好转,又有点黑,仿佛要下雨,阴沉沉的。他灵机一动,特别真挚的说:“况且,那公子冯长相也就一般般,还不急天子的万分之一。”
祁律拍了个马屁,哪知道姬林一听,脸色突然阴转晴天,一张俊美的容颜几乎是大放异彩,还对着祁律展开了一个温柔的笑颜,“呵——”轻笑了一声,说:“太傅说的倒是实话。”
祁律:“……”
祁律眼皮一跳,岔开话题说:“这公子冯虽如今落魄了一些,但乃是名正言顺的宋国继承人,倘或天子将公子冯带在身边,到时候郑、宋会盟,天子削掉了郑伯的卿士头衔,削弱了郑国,也就是帮助了郑国的敌人宋国,平白叫宋国捡了便宜,这时候便带公子冯出来遛两圈,也能敲打敲打宋公,天子您说呢?”
姬林一听,似乎是这么回事儿,毕竟做天子,就是一场端水大比拼,没道理打了郑国一个打耳光,不给宋国一个打耳光,一碗水需要端平才行。
姬林觉得有道理,最重要的是,太傅说寡人长得比公子冯好看。
天子心情瞬间好了不少,从角落走过来,似乎很有威仪,颔首说:“公子冯忠心可鉴,寡人便收你为义子。”
公子冯还跪在地上,一听到姬林首肯,立刻又叩头说:“多谢天子!多谢王父!”
公子冯一喊“王父”两个字,姬林没来由腿上转筋,差点抽筋儿,毕竟这么大的儿子,不是谁都有的,就是祁太傅那些干儿子年纪加在一起,也没有姬林这么一个干儿子年纪大……
公子冯跪在地上,没有立刻起身,说:“王父,儿子有要事禀告,是关于恶曹会盟之事。”
姬林皱眉皱眉,没成想刚收了个干儿子,立刻便有收获,说:“且讲来。”
公子冯嗓音平静的说:“儿子虽然已经被驱逐出宋国,但在朝中还有眼线,便是儿子的发小华父。”
祁律心说来了来了,想什么来什么。
其实姬林收了公子冯做干儿子,也算是买一送一。公子冯这个发小对公子冯可谓忠心耿耿,一心一意,收了公子冯,这发小肯定要做免费的干儿子。
华父,就是宋国第一权臣——华督!
华督,子姓,华氏,名督,字华父,因此关系比较亲近的人都喊他华父。之前也说过,“父”在男子的名字里,并不是父亲的意思,而是三声,音同斧子的斧,加在名字里是男子的美称。
公子冯说:“儿子流落在外,华父经常传来宋国朝中局势,日前儿子也是听华父传信,说宋公想要借助夏狩会盟之时,请天子册封他为正式的宋国国君。然宋公与夷此人……”
他的话说到这里,眯了眯眼睛,平静苍白的脸色终于改变了,不再那般无力和病态,充斥着一股强烈的愤恨与扭曲,手臂撑在地上,微微用力,胳膊上的肌肉猛地隆起,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祁律一看,好家伙,这公子冯看起来病怏怏的,脸色苍白,但他身材高,一瞧便是练家子,手臂上的肌肉真是令人羡慕,全都是牛腱子!
公子冯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愤怒,说:“与夷此人,阴险狡诈,阴奉阳违,准备在天子册封他为宋公之后,连夜撤出会盟营地,背叛天子!”
姬林眯了眯眼睛,宋公与夷想要册封之后立刻就跑,不参加会盟?这可是好啊,倘或宋公受了封,真的一走了之,直接跑了,那么天子会盟无人参加,可以说是颜面扫地,当真是给了天子一个大耳刮子。
姬林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说:“消息是否可靠?”
公子冯叩首说:“儿子愿用项上人头担保。”
姬林冷笑一声,俊美的脸上划过一丝冷酷,说:“好,宋公想跟寡人顽,那寡人便……奉陪到底。”
祁律看着姬林那一瞬的冷酷,突然有一种心悸的感觉,都说工作的男人最帅,果不其然,讨论国家大事的天子,仿佛摆脱了稚嫩,竟然散发出一股令人心跳的魅力来。
祁律按了按自己心口的位置,心脏有点失衡,怕是因着“老父亲”的心理罢……
祁律刚刚感叹天子俊美,下一刻,姬林突然转过头来,如果他头上有狗耳朵,瞬间便会趴下来,明明面容如此刚毅,应该是一头大狼狗,却瞬间化成了一只小奶狗,说:“太傅,寡人饿。”
祁律:“……”
其实不赖天子,因着他们还没吃晚饭,如今已经天黑了,晚饭的炸鸡都被公子冯的死士给吃掉了,闹腾了一大通到现在,不只姬林饿,小包子也很饿,其实祁律也饿了。
祁律无奈的说:“天子稍待,律去看看还有什么可食的。”
祁律本打算去膳房看看,能做些什么简单的吃食,但是进了膳房一看,一口现成的吃食也没有,全都要现做。
水缸里放着几条鱼,已经翻肚皮了,也不知道是谁抓了放在这里,却没有吃,祁律一看,就用它罢,不然这天气这么热,鱼再坏了怪浪费的。
祁律先弄了一块面,然后开始将鱼处理了,这鱼刺儿太多了,吃起来费劲,祁律并不打算清蒸红烧,或者做成酸菜鱼,而是将鱼肉全都碾下来,碾碎成为细细的鱼糜,如此一来刺儿也被碾了出来。
然后祁律又开始捶打鱼糜,让鱼糜更加筋道,放了一些虾仁、蘑菇进去,又撒了盐和佐料,无错,开始拌馅儿。
祁律打算做个鱼肉饺子吃。
鱼是死的,没有那么新鲜,所以清蒸不好吃。而鱼刺太多,姬林特别讨厌刺儿多的鱼,到时候肯定要嫌弃鱼刺费劲,祁律干脆就想着,做个鱼肉饺子罢,正好贪吃的天子必然没吃过饺子这种吃食。
祁律忙活起来,管夷吾拉着小包包鲍叔牙进来,小包子说:“太傅傅!我萌也来帮忙!”
祁律笑着说:“包包真乖,那你帮太傅包饺子罢。”
“饺纸!”小包子眨巴着大眼睛,虽然不知道饺子是什么,但是觉得肯定很好吃,差点直接流口水。
祁律带着两只小包子,虽然小包子们都不会包饺子,但是管夷吾做惯了粗活,什么都会,心灵手巧,祁律一教就会,比姬林打下手的能力强太多了。而鲍叔牙虽然不会,又有点笨笨的,但是站在一边也不捣乱,看到祁律和管夷吾出汗,还会举着小手帕,给他们擦汗,简直便是贴心的小棉袄。
祁律动作麻利,包了一大堆的鲜鱼馅饺子,然后下锅去煮,一个个饺子皮薄馅大,在沸水中翻腾,那两个小家伙饿的肚子咕咕叫,眼巴巴的看着饺子一点点漂浮起来。
祁律将煮熟的饺子捞出来,放在承槃里,足足十个承槃,全都堆得满满的,管夷吾带着鲍叔牙,端着饺子便走了。
祁律随后又盛了一些饺子汤出来,也端着往屋舍大堂而去,还没走进大堂,便听到里面传来山匪们的喊声:“这是甚么香味儿?娘嘞!我从未闻过这么香的味道!”
“这白皮儿好生漂亮,是甚么东西?”
“喝!冒着热气,好生的烫!”
土匪们围在大堂的案几边上,全都探着头,仔仔细细的研究饺子,他们从没见过这等吃食,大家都是死士,跟着公子冯从宋国出逃在外,是来逃命的,怎么会带上厨子?平日里大家煮饭,都是一三五二四六轮着来,煮熟就可以,吃了不拉肚子便没问题。
因此这些山匪闻到了炸鸡的香味,才会那般经受不住诱惑,把炸鸡全都吃了,还把“厨子”给绑上山来,相对比要财币,他们更想要美味的吃食。
因着祁律还没来,天子也没有开餐,所以其他人都忍着,山匪们围在一起,恨不能流哈喇子,极力忍耐着蠢蠢欲动的食欲,感觉已经快要抵挡不住最原始的欲望,祁律终于走了进来。
姬林见到祁律,说:“太傅辛苦了。”说着还拍了拍自己的席位,让祁律坐在旁边。
这一路上,祁律与天子同席很多次,所以也没什么负担,走过去谢过天子,便坐了下来。
不过公子冯倒是多看了一眼,不着痕迹的打量着祁律,他曾经听说过,说天子跟前有一个红人,那便是祁太傅了,祁太傅出身很低微,是一个上不得台面儿的亨人,也就是小吏,却受到了天子前所未有的宠信。
以往公子冯不怎么相信,觉得可能是以讹传讹,毕竟天子再宠爱一个人,也是有限度的,但如今一见,可以与天子同席,说明绝对不是一般的宠爱。
要知道古代是分餐制,用膳不仅仅是吃饭,而且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天子祭祀就是用一些食物和食器。天子可以和太傅坐在一起用膳,足见对太傅有多么信任。
祁律一坐下来,姬林便忍不住了,他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没有那些山匪看起来没起子,但如今已然忍耐不住,赶紧夹起一只饺子来,一口咬下去。
“嘶——烫!”姬林被烫的一个激灵,祁律刚想提醒,终究还是晚了,说:“天子,饺子里面裹了馅儿,当然烫口,慢慢咬开,凉一凉再食。”
姬林满口答应,不过吃下一只饺子的时候还是烫到了,又是“嘶……”一声,但决计死不悔改,第三只饺子还是狼吞虎咽,一看便是饿得极了,这饺子又是头一次吃,实在太过美味,美味的过分!
饺子这吃食,虽然平常普通,家家户户都会吃饺子,但是在美食之中是不可替代的。一来像包子一样,馅料变化莫测,什么味道的饺子都可以包,满足各种各样的口味,二来这个饺子吃下去有饱腹感,主食的面皮裹在外面,里面是菜和肉馅,一口咬下囊括万千,吃起来异常满足。
尤其是饿的时候,吃上几只饺子,只觉得神清气爽!
天子已经开吃,山匪们立刻一拥而上,有头有脸的人都是分餐制,山匪们并不是,大家全都抢着吃,狼吞虎咽。
“这……”
“好香!香!香啊!”
“这面皮太滑了!直往嗓子里钻,看来我得多食几个!”
山匪们吃的大快朵颐,两只小包子也闷头苦吃,公子冯以前都没有试过祁律的手艺,所以并不知道祁律理膳有多高超,而且这饺子并不是香味太霸道的食物,所以公子冯很难以理解他们为何这般夸张。
公子冯的动作很文雅,夹了一只饺子之后,轻轻咬开,还吹了吹,一看便十分讲究,果然是贵族。
饺子的面皮咬开之后,立刻露出里面喷香的肉味儿,内里的肉丸子紧致弹牙,但是又与普通的肉丸子不同,透露着一股子的鲜味儿,其中还有蘑菇提鲜,口味层层叠叠,一时间竟然分辨不出是什么食材。
公子冯吃了一口之后,动作也变得稍微急促了一些,看得出来,食髓才会知味,之前是公子冯“没有见识”,如今见识到了祁律的手艺,果然不得不服。
公子冯一连也吃了好几只饺子,姬林一口一个,吃的特别香,吃了差不多十几只之后,肚子里终于稍微有点底儿,便说:“太傅,这饺子的馅料是甚么?为何吃起来如此鲜美?”
祁律笑着说:“天子不妨猜一猜。”
姬林想了想,祁律做饭,一贯是猜不着的,不过猜猜倒是有趣儿的很,便说:“好像是肉,特别紧实,但是又比肉鲜美的多,带着一股子鲜味儿,寡人只知道其中必然有虾子,虾子是能吃出来的。”
的确,馅料里面有虾肉,虾肉比较整,咬的时候就能感觉到,但是其他的,姬林便感觉不出了。
山匪们也来了兴趣,说:“太傅,这到底是甚么做的啊!”
“对啊对啊,怎么如此美味?”
“太傅你莫不是仙人?这等美味,怕是只有天上才能食到罢!”
“我猜肯定是鸡肉,毕竟太傅做炸鸡太好食了!香!”
祁律见他们吃得香,看着也很欢心,便说:“并非鸡肉,也不是猪肉,而是鱼肉。”
这饺子是鱼肉馅的,他话音一落,一瞬间,不知怎么的,整个屋舍大堂都安静了下来,山匪们目瞪口呆,有的嘴里含着饺子,有的夹着饺子,有的还用手去抓饺子,却全都统一的呆在原地,呆呆的看着祁律。
祁律有些古怪,就算没尝出来是鱼肉做的,也不至于这么惊讶罢,那含着饺子的山匪,差点把饺子从嘴里漏出来。
吧嗒——
不负众望,果然,饺子从那山匪口中滑了出来,直接掉回了承槃里,还溅起了一些挂在盘子上的饺子汤。
“坏了!”山匪突然大喊一声。
祁律不明所以,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嘭!!”一声巨响,原是身边的公子冯突然将案几直接掀翻在地。
他的案子上摆着承槃,里面还装着没吃完的饺子,因为公子冯家教极好,吃相很文雅,所以吃的并不快。一瞬,饺子七零八落,全都滚在地上,屋舍的地面也不干净,所有白白胖胖的饺子全都变成了“灰煤球”,汤水飞溅,皮肉分离,直飞到了姬林的案子上来。
姬林吃了一惊,公子冯不知发什么风,突然“掀桌”,毁了这一堆的饺子,祁律包饺子也不容易,气的姬林刚要怒喝,便见到公子冯掀了桌子之后,突然“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上。
公子冯的脸色本就苍白,瞬间更加苍白,几乎透明,脸上的青色血管异常明显,额头青筋凸起,“呕——”张嘴便吐,还用手指压住自己的舌根,吐得撕心裂肺。
公子冯像是疯了一样,一改之前平静冷漠的模样,跪在地上又吐又呕,旁人也不敢近前,没一会子突然“嘭——”一歪,直接倒在地上,竟然昏厥了过去。
祁律看到这突然起来的场面,呆在原地没动,自己应该没有在饺子里投毒罢?可公子冯这反应……
祁律脑中一闪,赶忙对那些山匪说:“公子冯可是水产不服?”
水产不服就是水产过敏,公子冯这个反应,如此反常,就跟要尸变了一样,祁律觉得,可能是因为水产不服。
山匪慌张的跑过去,说:“没、没没没……公子没有水产不服!”
祁律皱眉说:“那为何如此?”
山匪战战兢兢的说:“这……公子他,他不能食鱼!”
山匪说着,又对其他人说:“都是你!是不是你又偷偷钓了鱼,放在膳房里?!”
“这……这……小人也没想到太傅会把那鱼肉做成了饺子,小人只是想偷偷自己吃掉的。”
祁律眼看着公子冯脸色苍白的倒在地上,有些着急,说:“寨子里有空没有医官,快去叫医官来!”
山匪们则说:“没事没事,天子、太傅不必着急,这是……这是公子的顽疾,一会子便醒来。”
姬林皱了皱眉,虽公子冯浪费粮食很过分,但似乎有什么疾病,早前应该互相通气才好,也不至于现在闹成这个样子。
山匪们赶紧把公子冯抬到屋舍去,又有几个山匪清理大堂,还有人给姬林和祁律回话。
祁律说:“宋公子既不是不服,为何会出现如此异状?”
山匪回话说:“这……其实小人也不知为何,只是知道,这是公子的老顽疾了,公子不能食鱼,一食鱼便这样儿,每次都会晕倒,不过天子和太傅也不必太过忧心,一会子便醒过来。”
宋国公子冯有个怪病,那就是不能吃鱼,并不是对水产过敏,公子冯吃其他的水产也没事儿,什么虾子都可以食用。跟随公子冯出逃的死士们都知道他有这个怪病,因此山寨里从来不见鱼肉,但是偏偏山头上没多少猎物,山匪们天天都是吃干粮,想要吃口肉,最方便的便是钓鱼来食。
因此便有山匪馋的不行,钓了鱼放在膳房里,没成想这么巧,祁律眼看着那些鱼死了,天气又热,如果不处理很可能坏掉,便做了鱼肉饺子。
祁律觉得,公子冯其实吃鱼肉应该没问题,并不是过敏,毕竟没告诉他是鱼肉的时候,公子冯吃的也挺欢心的,但是一说起来是鱼肉,公子冯立刻发作,好像电视里的丧尸。
或许是心病。
山匪叹气说:“唉,其实我们公子也是个可怜儿人,被赶出郑国的时候,别说是鱼肉了,公子吃甚么都会吐,直接饿垮了身子,医官说是恶食,小人就奇怪了,这天底下哪有人不喜欢吃的,还能恶食呢?”
祁律一听便明白了,怪不得公子冯脸色这么苍白,原来公子冯……有厌食症!
古代并没有厌食症这个说法,最多的说法就是恶食。
按照山匪的说辞,公子冯以前并不病弱,看得出来,他身材高大,是个练家子出身,也曾为宋国上过不少次战场,可谓是鼎鼎有名的少年将军。后来遭遇变故,被迫背井离乡。
山匪叹气说:“公子便害了这种病,恶食的厉害,起初甚么也吃不下,吐得撕心裂肺的,后来渐渐好一些,但唯独还是不食鱼的。”
果然应该是心理疾病了,其实很多厌食症也是心理疾病导致的,公子冯这个很明显,估摸着是离开郑国对他这个公子的打击太大,但为什么不吃鱼肉,祁律就猜不透了。
好端端围在一起吃饺子,结果全都被公子冯给“掀桌”了,姬林吃了一个半饱,但是祁律这一天已然累了,姬林又不想让他再去理膳,便装作自己饱了,准备去燕歇,明日一早离开山寨,继续往恶曹赶路。
山匪带他们去了房舍下榻,条件有一些简陋,反正只是住一天,明日便走。祁律让獳羊肩去睡了,自己也不需要守夜,和衣倒在榻上,因着这一天经历的太多,祁律身子骨本就没那么硬朗,很快眼皮沉重,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他睡得正香,突听“唰唰唰——唰唰唰——”的声音,好像总是有一股儿声音在耳边响着,害得祁律开始做噩梦,他梦到自己在割麦子,硕大的麦子地,一茬儿一茬儿,割完一茬儿又一茬儿,割了前面后面立刻长出来,怎么也割不完,机械似的一遍又一遍的“唰唰唰”割麦子。
祁律愣是被噩梦给吓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一看,其实自己没睡太久,天色还黑洞洞的,睡了比方才不睡更累,因为梦里一直割麦子,觉得自己做了很多体力活,累的满头大汗。
“唰唰唰——”
“唰唰唰……”
祁律仔细一听,这声音并非是梦中割麦子的幻觉,原来是有人在“割麦子”,大半夜的,一直在外面扰民。
祁律下了榻,推开窗户一看,外面果然有人,大黑天的,一身素色的衣衫,在空中快速一跃,手中一把长剑,寒光凛凛,原是有人在舞剑!
祁律趴在室户上,托着腮帮子,心说原来古人,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古人,都有乘月舞剑的癖好,之前天子就喜欢大黑天的耍剑,如今又见到公子冯在耍剑。
公子冯一身素衣,再加上他脸色惨白,大夜里还以为是闹鬼,祁律被吵醒了也睡不着,便看了一会子舞剑,等公子冯舞完之后,还“啪啪啪”的鼓掌起来。
姬林回了房舍,起初肚子里只是半饱,后来都消化了,更是饿得不行,幸好很快便沉沉睡去,等姬林醒过来的时候,“嗷呜”了一声,低头一看,原是小土狗的模样,这说明还没天亮。
“啪啪啪!”姬林竖起小耳朵,听到有人抚掌的声音,定眼一看,这大半夜的,祁律竟然没睡觉,反而趴在室户上正在抚掌,室户敞开,外面有人,正在收剑,不正是太傅夸赞长得好看的公子冯么?
“嗷呜!”小土狗立刻警惕的跳上室户,他用两条后腿站着,前腿抬起来,似乎要用自己的小身板儿将室户堵住一般,企图阻挡祁律的视线。
祁律见到小土狗醒了,笑着说“儿子,小心掉下去,太调皮了。”说着,把小土狗抱在怀里,绕出房舍,走了出来。
公子冯收了剑,“嗤——”一声还剑入鞘,走过去拱手说:“冯惊扰了太傅安歇,还请太傅见谅。”
小土狗趴在祁律怀里,叫他抱着,“嗷呜!”了一声,心说大半夜的舞剑,不知道安得什么心。
因着舞剑,公子冯出了一身的热汗,夏日穿得又少,素色的衣袍有些湿了,紧紧贴合着他精壮有力的身材,相对比苍白的面相,公子冯的身材非常具有攻击性。
祁律咂咂嘴,心里默默的感叹了一下,身材真好啊,自己如果有这么好的身材就好了,不求像天子那样的身材,只是公子冯这样就足够了。
但是转念一想,无论是天子还是公子冯,好像都挺喜欢锻炼的,倘或让祁律早上或者晚上锻炼,祁律绝对没有那个耐性。
姬林不知道祁律在羡慕公子冯的身材,还以为他看公子冯的身子看得呆了,虽不知一个男人的身子有甚么好看的,但小土狗还是立刻竖直起来,用小爪子捂住祁律的眼睛,嘴里“嗷嗷嗷”的叫着。
祁律这才回了神,把狗子抱着,笑着说:“宋公子这么好的雅兴,大半夜的练剑,不去安歇么?公子面色苍白,晚间食的又少,还是快去歇息罢。”
公子冯则是说:“太傅有所不知,冯有个毛病,便是恶食,让很多医者看过,说是四肢健脾,因此让冯多多锻炼身子,亦能缓解恶食一些。”
祁律点点头,的确是这个道理,祁律也听说过古人治疗厌食症,不只是通过吃药,锻炼也是一方面,金元四大家之一的朱丹溪曾经就治疗过厌食症的患者,据说是个富家小姐,因为动怒不吃饭,后来得了厌食症,想吃的时候甚么也吃不下去,他的父母请来了朱丹溪,朱丹溪只给这位富家小姐开了两味药材,剩下的便是让富家小姐去农田干活,保证她能大好。其实朱丹溪的目的,便是要让富家小姐通过四肢劳作而健脾,确实也有一定的道理。
祁律其实心中非常好奇,公子冯为什么对鱼肉“不服”,为何会得了厌食症这种古代的罕见病。而且祁律已然准备入股公子冯,如果能多了解一些公子冯的情况,也是好的。
不过祁律也不傻,还很聪明,公子冯这个人看起来很会拍马屁,但是为人非常冷淡,对谁都很冷淡,带着一层隔阂,从来不曾交心,想要知道公子冯厌食症的病因,可不简单,反正祁律觉得,直接开口问是个蠢法子。
祁律轻笑了一声,挑眉说:“那如今宋公子舞剑,可有开胃健脾,倘或腹中饥饿,律倒是可以给宋公子做一点子夜宵。”
夜宵?
小土狗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大眼睛立刻转起来,姬林的肚子还饿着,祁律竟然要给别的男子做夜宵。
“嗷呜嗷呜!!”小土狗立刻叫了起来,使劲扒着祁律,还对祁律摇头,小脑袋恨不能晃下来,示意不要给公子冯做夜宵。
祁律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还以为小土狗突然卖萌,说:“嗯?儿子你也饿了么?那爸爸给你做点爱心狗粮?”
天子:“……”寡人的太傅给旁的男子做夜宵,却给寡人做狗粮……
公子冯有些吃惊,一双平静的眼眸稍微睁大了一些,诧异的看向祁律,随即说:“即使如此,那冯便斗胆,等着品尝祁太傅的美味了。”
品尝祁太傅的美味?
姬林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怎么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如此歧义,怪怪的,仿佛话里有话似的。
祁律很爽快的往膳房走过去,将小土狗放在膳房外面的地上,没想到公子冯也跟了过来,抱着剑靠在膳房的门板上。
公子冯的脸虽然苍白无力,但是身材高大,尤其是一双逆天的大长腿,靠着门板的时候更显得腿长,恨不能脖子以下都是腿,令人羡慕不已。
祁律见他站在门口,便说:“膳房油烟大,宋公子身体虚弱,还是在外间稍待罢。”
公子冯却摇头说:“之前食过祁太傅所做的美味,冯便一直心存疑惑,眼见太傅也并非三头六臂之辈,如何能做出如此美味之佳肴?若是太傅不嫌弃冯碍事儿,冯倒是想亲眼看看太傅理膳的技艺。”
祁律挑了挑眉,好家伙,自己只说了一句,没成想公子冯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却是个马屁精,心机这么深沉,都把自己夸上天了。
其实祁律理解,落魄的公子冯刚刚攀上天子的高枝儿,所以想要趁机巴结一下天子跟前的红人祁太傅,所以才凑到跟前来的,不过好听的话谁不爱见呢,祁律倒是挺受用的,照单全收。
祁律便说:“宋公子倘或不嫌弃油烟大,请便就是了。”
小土狗听着公子冯“油腻”的言辞,突然有点后悔,自己不该收他做干儿子,干儿子抢了老子的夜宵,成何体统?
小土狗在旁边着急的抓心抓费,祁律眼看还有些面粉,便准备做点简单的,随便来了清汤挂面罢,毕竟公子冯刚吐过,不宜吃太油腻的,扯几根面条给他吃,再卧个鸡蛋,这种环境下,也算是豪华夜宵了。
祁律开始和面,将袖子挽上去,不过蚕丝的袖袍有些滑,没一会子便自己掉了下来。祁律一看,想要再去卷袖子,但是又腾不出手来。
公子冯倒是有眼力见儿,见到祁律的袖子掉下来,立刻走过去说:“太傅,冯帮您把袖袍卷上去。”
他说着,站在祁律身后,动作很温柔又仔细的将祁律的袖袍卷起来固定住,因着公子冯身材高大,他站在祁律身边,又在给祁律卷袖子,便好像要将祁律整个人抱在怀里一样。
“嗷呜!”小土狗一看,立刻胸中气愤,撒开丫子冲过去,“嗷呜”一口咬住公子冯的衣摆,使劲拽着公子冯,将他往后拽,让他远离祁律。
公子冯没想到小狗子突然冲上来,发狂的咬住自己的衣摆,毕竟是太傅的狗子,公子冯也不好较劲,便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
小土狗立刻挤在祁律和公子冯中间,看家护院一样戒备的盯着公子冯,还用小脑袋拱了拱柴火,堆出了一条界限,小爪子使劲拍着那条界限,示意公子冯不要越线。
祁律低头一看,不由被小土狗逗笑了,说:“儿子乖,爸爸马上给你做爱心狗粮。”
天子:“……”寡人不想吃狗粮。
祁律准备做一碗清汤面,抻好面条之后,将葱油炒香,将面条下锅,卧了一只白嫩嫩的鸡蛋,放了一些佐料调味儿,起锅的时候点缀了一些翠绿的葱花,很快清汤面便出锅了。
面条很整齐,粗细均匀,汤头清澈,飘着一点点的小油腥,零星着碧绿的葱花,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竟还有几分雅致的感觉。
别看只是一碗小小的清汤面,但是这其中也是有讲究的,祁律炒了葱油,葱油是整个清汤面最讲究的地方,让汤头香味四溢。
公子冯起初只是恭维祁律,没成想一碗清汤面出锅之后,香气如此浓厚,公子冯自幼身在贵族,什么美食没见过,但是面条真的没见过,面条白而纤细,蜿蜒在清澈的汤头中,好像白玉一般。
祁律将清汤面端给公子冯,说“宋公子来尝尝,看看律的手艺,是否真的禁得住公子的夸赞?”
公子冯也没有客套,先用小匕呷了一口清澈的汤头,看起来有如白水一般,只是飘着一些小小的油花,但是入口之后咸香无比,十足开胃,也不会腻人,竟然好喝得紧。
公子冯又尝了一口面条,祁律知道公子冯有厌食症,胃部消化能力自然也不是很好,所以特意把面条煮的软了一些,柔软的面条入口刚刚好,不软也不硬,配合着汤头,吃下一口竟然便刹不住的想吃。
小土狗眼看着公子冯吃夜宵,又开始在旁边转磨,挠心挠肺的转磨,祁律见他如此躁动,便把小土狗抱起来,抱在怀里,抚摸着他的下巴,说:“乖儿子,怎么了,是困了么?”
“嗷呜!”
天子:寡人不是困了,是饿了……
祁律抱着小土狗,姬林本来很躁动,但是被祁律抱在怀里,还被他一直抚摸着,鼻息间还能闻到祁律衣裳上的熏香味道,渐渐安静下来,也用两只小爪子抱住祁律的胳膊,一副很赖很赖的模样。
祁律抬头一看,公子冯已然吃了大半碗的面条,不必说了,嘴刁的公子冯必然也觉得祁律的手艺不错,这一点子,其实祁律是相当自豪的。
公子冯食了面条,将食具放下来,用帕子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手之后,这才轻笑一声,说:“不瞒太傅,其实冯……已然有好久,都没食过这么安心的吃食了。”
祁律心说,来了!果然,一碗清汤面,便要骗的公子冯开始说自己的往事了。毕竟祁律深谙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最能让人感动,不是别的,而是食物。
公子冯看着空荡荡的食器,淡淡的说:“其实……冯很爱见水产,尤其喜食鱼。”
小土狗“嗷呜”了一声,吐槽着自己的干儿子,意思是那你还吐?
公子冯的话匣子慢慢的打开,祁律也没有催他,只是静坐在一边,看着公子冯。
公子冯似乎在回忆什么,他的眼眸微微有些晃动,不再是那般苍白而无力,说:“冯的事情,太傅想必也知道,君父为了报答先君的恩德,临终之前,决定将宋国国君之位,传给冯的兄长。”
公子冯的父亲和伯伯感情一直很好,没有兄弟阋墙,也不会互相猜疑,公子冯的父亲即位之后,因为感谢兄长传位,对他的侄子,也就是现在宋公与夷非常好,犹如己出。
宋公与夷一直住在宫里,仿佛延传了上一代的兄友弟恭,与夷和公子冯的关系也非常好,十分亲厚,仿佛他们是亲兄弟,而不是堂兄弟一般。
因为与夷和公子冯的关系太好了,身为公子冯的发小,华督还几次三番的告诫公子冯,说与夷是一条吃人的毒蛇,心机深沉,十分险恶,却不露出他的真面目。与夷身为先公的儿子,却因为年幼,且德行没有叔叔高,错失了国君之位,一定怀恨在心,所以让公子冯戒备与夷,终有一天,与夷会在背后捅公子冯一刀。
公子冯根本没有当一回事儿,他想着,我们是兄弟啊,而且兄长一直待我极好极好,怎么可能心生暗算呢?
公子冯淡淡的说:“冯喜爱食鱼,兄长便变着法子的找来一些膳夫,每日做各种各样的鱼膳……”
他们一直这样相安无事,因为华督总是在背后诟病公子冯的兄长,公子冯还和华督吵过一架。
那日公子冯的君父突然病重,公子冯得知之后立刻赶往路寝宫,太宰华督被拦在门外,公子冯这个亲儿子也没能入内,只有大司马孔父嘉在内里。
没一会子,孔父嘉便出来了。
公子冯说:“冯当时很惦念君父的身子,便想入内去查看,但是大司马拦住了冯,大司马说,君上现在谁也不见,唯独召见公子与夷。”
公子冯不知道什么情况,但是他当时也没有犹豫,毕竟君父对与夷也很好,生病的时候想要见到与夷,这是人之常情,公子冯很着急,便亲自去找与夷。
他急匆匆跑到与夷下榻的宫殿,很快便是用膳的时候了,公子冯正巧看到一个膳夫端着鱼羹进入了与夷的内殿,而殿外不知为什么,竟然没有一个人。
公子冯来到殿门口,便听到与夷的声音,和往日里温柔的大哥一点儿也不一样,他的声音仿佛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令人不寒而栗,说:“鱼羹中的毒,何时才能发作?每日只下这么一些,子冯那个贱种什么时候才能死?!”
公子冯姓子,氏宋,在春秋有头有脸的男子,都不会直接叫姓,也不会连名带姓一起念出来,子冯这个名字带有浓浓的鄙夷情绪。
公子冯瞬间愣住了,他仿佛听到了什么震惊的事情,他的好大哥,在他每日的鱼食中下了毒,每日一点,每日一点,怪不得大哥会变着花样的让膳夫给他做鱼吃,而且大哥每次只是看着他吃,自己从来不动一口。
公子冯轻笑一声,声音变得沙哑起来,笑容里有些许的苦涩,说:“我的大哥,好大哥,如今冯想起大哥每日里注视着冯吞下毒药的笑容,便会彻夜噩梦,每必惊醒。”
祁律听到这里,突然觉得有点感叹,他知道公子冯一定是因为鱼肉留下了一些心理阴影,所以才不能吃鱼的,没成想原来是这个缘故。
说起来也是,生在公侯之家,公子冯的父亲和伯伯可以做到兄友弟恭,兄终弟及,但并非所有人都有这种胸怀的。
公子冯没想到,什么温柔的大哥,全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华督说的无错,与夷是一条毒蛇,他平日里全都伪装起来,却在背地里毒害着自己。
公子冯大吃一惊,立刻想要逃开,只不过被发现了,与夷眼看着事情败露,自己恐怕便会丧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人抓住公子冯,然后捏住他的嘴,往里灌有毒的鱼汤。
公子冯的双手狠狠攥拳,青筋暴露,青色的血管在他苍白的手背上是那么明显。他咬着后槽牙,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沙哑的说:“大哥说‘冯儿,别怪我心狠,不要怨我!这天下本就是我的,谁叫你的父亲对不起我!?是他抢了我的天下!要怪,便怪你太傻!怎么会相信自己有一个疼爱你的大哥呢?是你蠢钝!’”
公子冯用沙哑却平静的语气叙述着与夷的话,他的眼珠子已经愤怒的充血,脸上那股病态的感觉更加严重,呼吸也粗重起来。
滚烫的鱼汤顺着公子冯的喉咙滚进去,与夷的手捏住他的脸颊,发狠的继续灌着鱼羹,因为鱼羹滚烫,与夷的手背也被烫红了,他却不知道疼,依旧狞笑着,卸除了温柔无害的大哥面具,笑的仿佛一条毒蛇。
公子冯:“我从未见大哥……那么欢心过。”
公子冯感觉自要死了,也不知是心脏疼痛的裂开而死,还是被滚烫的鱼汤剥掉一层皮,或许根本不用毒发,自己已然死了。
然而世上有这么一句话,“福无双至日,祸有并来时”。
就在公子冯心灰意冷的时候,与夷的寺人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大喊着:“公子,公子!大喜事啊!大喜啊!先公走了!先公传位于公子!着公子继承宋国国君之位啊!”
与夷懵了,公子冯也懵了。
公子冯笑着说:“多可笑啊,大哥一心想要杀死我,因着他知道,我才是君父的第一血脉,君父过世,必然传位于冯。可笑的是,可笑的是……君父临终时也没有见我一面,而是将国君之位,传给了我的好大哥!”
与夷走了一步长棋,用很多很多的岁月在公子冯的鱼食中下毒,就是想要毒死宋国的第一继承人,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公子冯的父亲死了,却没有把国君之位传给身为亲儿子的公子冯,而是为了报答他哥哥的恩德,把国君之位传给了与夷。
这对于与夷来说,简直便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公子冯说:“大哥欢心坏了,他欢心的大笑起来,我死里逃生,便趁机跑了,君父死了,君位丢了,冯以为没什么比这些更可怖的了……”
然而公子冯却看到华督匆匆赶来,华督满头大汗的告诉他,先公为了保证与夷的国君之位,要把你遣送到郑国去,大司马孔父嘉亲自遣送,马上便到!
按照与夷心狠手辣的程度来说,公子冯没有死,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令孔父嘉对公子冯下狠手,而孔父嘉是一个忠君之人,先公临终托孤,一旦与夷开口,无论是什么事,孔父嘉一定会办到,替与夷除去这个心头大患,不论对方是不是先公的亲儿子……
小土狗的耳朵竖着,耸动了两下,没想到公子冯的身世也不简单,姬林被叔父背叛,公子冯也算是被堂哥和父亲双重背叛了,简直是两倍的惨。
姬林心想,算了,寡人也不和你计较这碗面条了。
公子冯看向祁律,微微一笑,说:“太傅的鱼膳实在鲜美,只可惜冯没有这个口福幸食,不……”
他说着,眯起眼眸,仿佛自言自语一样,唇角轻轻一挑,脸上露出乖戾而病态的笑容,低头看着自己宽大的手掌,上面布满习武之人的茧子,沙哑的说:“或许……将来会有一日,冯不会再畏惧食鱼,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