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牙……”
滚石降落,一瞬间山谷陷入铺天盖地的尘土之中,公孙子都的嗓音沙哑到了极点,艰涩异常,他轻喊了一声。
“祭牙!!”
随即便是一声大吼,快速冲向滚石。
“公孙!”
“快,快拦住公孙!”
虎贲士兵大喊着,去阻拦公孙子都,要知道公孙子都可是公孙,身份高贵,滚石还在降落,“轰隆隆”的声音不绝于耳,仿佛要将一切掩埋。
就在虎贲士兵拦住公孙子都,不让他冲过去的时候,“轰!!!”又一声巨响,山谷竟然坍塌了,祭牙被压住的地方突然塌陷,直接断裂了下去,伴随着巨响,尘土飞扬,血水混合着泥土,直接滚下山去。
“祭牙!”公孙子都嘶吼着,挥开身边的虎贲军,不顾一切的冲过去,“啪!”一声,只是抓住了地上滚落的那把染血的残剑,而祭牙的身影根本没有看到,一切随着坍塌,全部消失在眼前。
“杀——!!”
山谷里混乱不堪,鄋瞒偷袭的军队从西面八方席卷而来,祁律溅了一脸的血水,滴滴答答的往下滑,头一次有些发懵,只觉得不真实,祭牙有说有笑的脸面还印在祁律的脑海中,下一刻却什么都不见了。
灰飞烟灭,一点儿也不剩下。
“嘎啦——”公孙子都将地上那把染血的残剑捡起来,白皙却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的抚摸着上面的刻字,食指一弹,发出“叮——”的铮鸣,血水顺着“牙”字快速滚落。公孙子都慢慢抬起头来,黑色的鬓发从面颊滑落下来,在漫天的尘土之中,他的眼神通红充血,往日里俊美的面容凸起着青筋,嘶吼了一声,一转残剑,快速冲上去。
姬林捂住自己的伤口,虽然冷箭没有淬毒,但正巧打在了肩膀上,伤了筋骨,右手吃力,抬不起来。姬林忍受着剧痛,看了一眼身后塌方的山谷,沙哑的大喊着:“鄋瞒长驱直入,欺我周人,如今已无退路,诸位随寡人杀出一条路来!”
他说着,左手用力,“嗤——”的抽出佩剑,又转头对石厚说:“调遣一队虎贲军保护太傅,其余人……随寡人迎敌!”
石厚立刻拱手,干脆利索的说:“卑将领命!”
虎贲军是见过大世面的,虽然已经退入了绝境,身后的山谷被砸出了断崖,却没有慌乱,虢公忌父和石厚各自调遣了一队虎贲军,忌父留在原地,守卫众人,石厚则是带着人跟随姬林冲入敌群。
公孙子都手执残剑,飞快向前跑去,一个翻身跃上马背,鲜血从残剑上不停滴落,染红了他的衣摆,衣摆在昏黄的尘土中发出咧咧的响动,一马当先第一个冲入敌群。
很快,两边的军队交锋,是兵器相接和呐喊嘶吼的声音。
祁律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打仗,要比他想象中“真实”的多,脸上还挂着祭牙的血水,温热的气息慢慢散尽,变得如此冰凉。
獳羊肩护住祁律,眼看着祁律出神,心中也十分复杂,毕竟祭牙是为了救祁律和姬林才被滚石砸中的,而且山崖断裂,连尸骨也找不到了……
在嘶吼声中,獳羊肩想要安慰祁律一句,却见祁律突然抬起头来,他的眼神不再像方才那样迷茫混沌,眯了眯眼睛,已经恢复了以往的镇定,声音略微沙哑的说:“鄋瞒人数并不多,只是仗着奇袭,扰乱了我军的步调……獳羊肩。”
“小臣在。”獳羊肩立刻拱手。
祁律说:“快,四周找找,有没有纛旗、牙旗!还有战鼓、火把,全都收集起来!”
獳羊肩一时间不知道祁律要做什么,但是听到祁律的嗓音,莫名觉得可信,根本无法质疑,立刻说:“小臣这就去!”
周公黑肩听到祁律这么说,似乎瞬间明白了祁律的想法,也让手下的亲随帮忙去寻找这些东西。
虢公忌父那边有一只牙旗,牙旗是立在主帐门前,足有合抱粗,代表军营威严的旗帜,方才因为鄋瞒军突袭,这么沉重的旗子谁也顾不得,凌乱的躺在地上。
虢公忌父抱住粗大的牙旗,手臂上肌肉隆起,嗓子里发出一声低喝,轰然将牙旗举起,“嘭!”束在昏黄的尘土之中。
因为天色昏暗,还有滚石的缘故,四周根本看不清晰,祁律见到牙旗竖起来,立刻说:“点起火把,越多越好,让留下来的虎贲军每个人能举多少举多少。”
虢公忌父立刻下令:“快!所有虎贲军听令,举起火把!”
火把一个一个相继连绵的亮了起来,虎贲军一个人至少举两只火把,甚至有人抱了一捧的火把,祁律又说:“敲起战鼓!使劲敲!”
轰隆隆隆——
战鼓的声音犹如滚雷,在山谷里快速回荡,鼓声非常低沉,低音在昏暗中响动的时候,人的耳朵很难分辨是从哪一个确切的方向传达而来,仿佛千军万马,再加上黑暗中的火把和牙旗,鄋瞒军见到一定会乱了方寸,以为是增援的军队来了。
鄋瞒军队突袭,贵在精锐,人多必然露馅,所以祁律断定,鄋瞒的偷袭人数其实根本不多,只要鄋瞒人觉得周人的援军到达,必然会保险为主,调头撤退。
果不其然,山谷被火把照的犹如白昼,鼓声雷动,惊天动地,前方的鄋瞒军瞬间有些散乱,祁律听不懂他们在交谈什么,但很快,鄋瞒军已经开始鸣金撤兵,潮水一般向后涌去,头顶上投石的鄋瞒人也撤了下去,山谷慢慢归为平静。
姬林、公孙子都和石厚在前方迎敌,公孙子都一人一马,也没有穿介胄,仿佛是从黄泉之中跑出来的恶鬼,他的头冠被打掉了,长发披散而下,脸上横着鲜血,衬托着白皙的皮肤,更像是一只恶鬼,手中只握着一把残剑,不要命似的冲锋陷阵。
“撤退!”鄋瞒人大喊着:“撤退——”
鄋瞒军队快速后撤,姬林眼看着偷袭的军队撤退,松了一口气,然而公孙子都已然杀红了眼睛,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们,立刻催马追上。
“公孙子都!”姬林大喝一声,眼看着公孙子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忍着肩膀剧痛,快速催马上前,他一路策马飞奔,一把拉住公孙子都的马辔头,大喝着:“公孙阏!你疯了不成!?眼下不宜穷追,你想让祭牙白白流血么?!”
祭牙……
一听到这个名字,公孙子都握着残剑的手突然抖了一下,横冲直撞的马匹这才慢慢停了下来,马蹄子发出“哒哒——哒、哒”的声音,终于止住。
公孙子都坐在马背上,一张恶鬼一样的面容慢慢苏醒,如梦初醒,嗓音沙哑的说:“祭牙……”
姬林见他终于恢复了理智,自己却一口气没提上来,登时头晕目眩,“嘭!”一声猛地栽下马背。
“天子!”
祁律眼看着鄋瞒军退了下去,狠狠松了一口气,却听到前方传来大喊的声音:“天子昏厥了!!医官——传医官!”
“天子!医官何在!”
“快传医官!”
祁律等人快速冲过去,就看到前方一地的残垣断戟,火势还在零零星星的焚烧着梅山,姬林从马背上突然摔了下去,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样,呼吸也非常微弱。
医官大惊失色,冲过来跪在地上给姬林诊脉,肩膀有一处箭伤,胳膊上后背上都有几处伤口,均没有中毒的迹象,不知为何天子竟昏厥了过去。
姬林倒了下去,浑浑噩噩的听到大喊的声音,一声一声的不断回响着,非常混乱。
他努力睁开眼睛,“嗷呜?”奶声奶气的小狗叫声从给自己嘴里冒出来,原来不是箭伤突发,而是子时已到,自己突然变成了小狗子。
小土狗从地上爬起来,便看到远处石厚公孙子都抬着自己的身体快速往军营里送,方才鄋瞒军突袭,军营已然乱七八糟,如今众人重新回来,也顾不得混乱,赶紧去抢救天子。
小土狗晃了晃自己的小脑袋,差点被跑来跑去的人群给踩到,赶紧退了几步,退到角落的地方,想要去找祁律。
就在这时候,突听一声怒吼“找!!什么叫做找不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小土狗歪了歪脑袋,定眼看过去,原来那怒吼之人竟是郑国的国相——祭仲。
姬林认识祭仲不是一天两天了,祭仲身为郑国的国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气,姬林什么时候见他,他都是笑眯眯的,仿佛一只笑面虎,而如今,祭仲终于卸掉了自己伪善的面目。
祭仲嘶声力竭的怒吼着,吓坏了郑国的虎贲军,赶紧应声:“是!卑将这就去找,把梅山翻一个底朝天,也一定会……会将祭小君子带回来。”
祭仲没有再说话,他似乎很疲惫,摆了摆手,示意那士兵下去,士兵不敢再触国相的霉头,立刻小跑着离开。
等士兵离开之后,祭仲抬起头来,眼神有些迷惘,看向郑伯寤生的营帐,慢慢抬起脚步,步伐却很沉重,往郑伯寤生的营帐走过去。
小土狗有些奇怪,他很想知道这次鄋瞒人偷袭和郑伯寤生有没有关系。按理来说,郑伯是个聪明人,引外敌入侵这种蠢法子,他绝对不会做,但是姬林难以想象,如果不是郑伯授意,身为长狄人的鄋瞒国,怎么能跨过强国老大郑国的边境,进入郑国境内的梅山呢?
要知道梅山距离郑国的都城老郑城已经不远了,如此长驱直入,如此悄无声息,到底是何缘故?
小土狗想要仔细去探听探听,但是又不好挨得帐篷太近,只能慢慢往前爬,稍微凑近一些,歪着头,支着小耳朵仔细听。
营地被毁得七七八八,虎贲士兵们立刻重新扎起主营帐,祁律随着医官冲入主营帐,天子还在营中“抢救”,其实天子此时此刻已然变成了小土狗,就是再怎么抢救,也醒不过来,除非天亮之后。
郑伯寤生的营帐也已经重新树立,祭仲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过去,没有让人通传,“哗啦——”一声,掀开帐帘子,低头走了进去。
郑伯寤生刚刚脱下带血的袍子,还没有换上新的袍子,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祭仲,祭仲和往常一样,拱手作礼,说:“拜见君上。”
郑伯寤生眯了眯眼睛,祭仲的样子和平日里一样,但又有一些微妙的不一样,或许是因着……祭牙的事情。
郑伯寤生说:“起来罢。”
祭仲拜见之后,却没有起来,反而“噗通”一声直接跪在了地上,郑伯寤生吃了一惊,说:“祭卿,你这是做何?”
祭仲表情还是很淡然,淡淡的说:“仲大逆不道,敢问国君一句……君上的不惜一切代价,便是引外敌入侵,令鄋瞒人长驱直入,大兵梅山吗?!”
“放肆!!”郑伯寤生怒吼一声,说:“祭仲!可是孤平日里太宠着你由着你,是谁让你用如此语气与国君说话的?这就是你作为一个臣子,侍奉国君的道理么?”
小土狗趴在营帐外面,支棱着耳朵去听,但是里面说话的声音太小了,基本听不清楚,就在此时,蓦然传出一声大吼,似乎是郑伯寤生呵斥祭仲的声音。
“呵……呵呵……”
祭仲突然发出一声轻笑,抬起头来,轻声说:“君上,您的宠爱,便是要了我侄儿的命么?”
郑伯寤生眸子一缩,呼吸稍微有些凝滞,便听祭仲又说:“自从侍奉君上,仲不敢走错一步,唯恐给君上丢了颜面,但如今……但如今还是错了……”
小土狗只听到郑伯寤生的一声怒吼,其余又什么也没有听到,很快祭仲从营帐中退了出来,他退出来,“嘭!”一声直接跌倒在了营帐旁边,旁边的虎贲军看到祭仲,赶紧跑过去扶起来。
“祭相,您怎么了?”
“要不要唤医官过来诊看?”
“祭相?祭相?”
祭仲的表情有些浑浑噩噩,被扶起来,没有理会那些虎贲军,只是摆了摆手,往前走去。
小土狗看着祭仲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哪想到一国权臣竟然也会有如今这幅表情,是了,祭仲如今三十几岁,他为郑国付出了那么多,根本没有儿子,身边只带着这么一个侄子,祭仲把祭牙当成亲儿子来看待,如今却什么也没有了。
“嗷呜……”小土狗的耳朵耷拉下来,晃了晃小尾巴,似乎也在悲哀,那小模样可可怜怜,谁想到前些日子还在一起抓鱼的祭牙,突然就没有了呢。
而且……
祭牙还是为了搭救祁律和姬林才被巨石砸中的。小土狗的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耳朵竖起来,刺棱着小尾巴,小爪子使劲在地上拍了几下,似乎在下什么决心。
就在姬林发誓一定要抓住鄋瞒军主使,查清楚这次鄋瞒军突袭事件的时候,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往这边跑过来。
“簌簌簌”的脚步声断断续续,似乎在避开旁人的视线和眼目,然而那个人万万没想到,这边还趴着一只不起眼的小土狗。
小土狗立刻缩在角落,让自己更加不起眼起来,便看到那人影走得近了,竟然是……
鄫姒!
鄫姒鬼鬼祟祟,动作十分可疑,避开巡逻和搭建营帐的虎贲军走过来,“哗啦”掀开郑伯寤生的帐帘子,钻了进去。
“嗷呜?”鄫姒不是洛师的女酒,怎么认识郑国人?大半夜的,还是鄋瞒偷袭之后,竟然进入了郑国国君的营帐,绝对不简单。
祭仲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很快离开了,郑伯寤生坐在席子上,伸手抵着额头,只觉得头疼欲裂,头疾又发作了,一阵晕一阵疼,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突然钻进了营帐,郑伯寤生抬起眼皮,冷声说:“是你?”
鄫姒说:“姒拜见郑公。”
郑伯寤生冷冷的凝望着鄫姒,声音沙哑至极,说:“鄫姒,你的计划,便是引鄋瞒人入我郑国吗!?好啊,好,好得很!你是想连孤也一并子杀死!”
鄫姒见到郑伯寤生发怒,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低声说:“君上您当真是误会了婢子,并非如此,那些鄋瞒袭军,其实……其实并非真正的鄋瞒人。”
“哦?”郑伯寤生眯着眼睛,说:“并非真正的鄋瞒人?”
鄫姒立刻说:“正是呢君上,婢子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引外敌入侵呀!请君上明鉴,那些都是婢子请来的死士,学了几句鄋瞒的土话儿,假扮成鄋瞒的偷袭军队而已。”
郑伯寤生又说:“就算那些人并非真正的鄋瞒人,这么点子人马,偷袭可以成功,难道真的能杀死天子和祁律么?如今失败,你该如何?”
鄫姒用袖子掩嘴笑了起来,说:“君上,您又错怪婢子了,婢子并非是异想天开,想用这么点人就杀了天子和祁律,这只不过一个开场而已。”
偷袭的军队人数很少,只是因为出其不意,才让虎贲军乱了分寸,整顿之后必然会反扑,所以鄫姒并不是要杀死天子和祁律。
鄫姒幽幽一笑,说:“其实……婢子最开始的目的,便是祭小君子的。”
“祭牙?”郑伯寤生眯了眯眼睛。
鄫姒说:“祭牙这个吃里扒外的,分明是咱们郑国人,却巴巴的跑到洛师去献媚,什么事儿都胳膊肘往外拐,君上,您就没有想过,祭相如此爱见自己的侄儿,倘或被祭牙说动,也跑到了洛师去,那君上可怎么办是好?”
郑伯寤生眯着眼睛,没有说话,眼眸深不见底,仿佛一潭冰冷的幽泉。
鄫姒又说:“因此婢子也是为了给君上分忧,这次偷袭的目的便是祭牙无错了,祭牙如今死了,一来君上不必担心祭牙拐带着祭相也跑到洛师效忠。二来嘛……二来,婢子自有办法,将祭牙之死与鄋瞒偷袭安在祁律的头上,到时候,祁律变成了鄋瞒外敌,天子便是再爱见他,也必定会……自断双臂!”
郑伯寤生还是没有说话,眯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鄫姒催促的说:“君上,事到如今,已然一条险路,切勿回头了啊!”
小土狗紧紧贴着营帐,还是和方才一样,听不清楚里面的声音,只是隐隐约约听到什么“君上”等等,鄫姒显然和郑伯认识,而且两个人还很熟悉。
说了一会子话之后,鄫姒退出了营帐离开,小土狗晃动着小尾巴,立刻匍匐在地上,十分机警的跟在鄫姒后面,看看她到底在做什么名堂。
鄫姒从郑伯寤生的营帐中出来,并没有回到自己的营帐,营地里还乱糟糟的,因此根本没有人注意鄫姒这么一个小小的女酒。
鄫姒竟然从营帐围栏的豁口地方钻了出去,动作十分迅捷,跑进了梅山的森林之中。小土狗一看,哪里能放过鄫姒,立刻晃着小尾巴追上去,鄫姒虽然身材娇小,但是小土狗身材更小,也从围栏的缺口钻了出去,继续跟上。
鄫姒进了森林,来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小土狗睁大眼睛,赶紧藏了起来,前方有人,鄫姒应该是来与那个人碰头的。
姬林真是要感叹一下子,有的时候作为一只小土狗当真是幸事,因为谁都不会防备一只小狗子。
鄫姒来到那人身边,果然站定了下来,对方说:“你来了?”
是个男人的声音,但是声音很古怪,听起来特别别扭,好像带着一股口音。
鄫姒笑着说:“让将军久等了。”
将军?小土狗的耳朵支起来,什么将军?哪个国家的将军?
男子操着一口奇怪的口音,说:“周人的营中如何?”
小土狗立刻警戒,周人?这个男子管他们叫做周人,说明甚么?说明他根本不是周人,那便是外敌。
鄫姒说:“将军您放心好了,那帮子周人,根本不知道咱们的计划,尤其是郑伯,那个郑寤生,哎呦呦,英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婢子告诉郑伯,鄋瞒军队是死士假扮的,郑伯已然相信了,一切全都按照计划进行。”
小土狗一听,更加肯定了,偷袭营地的鄋瞒军,果然就是长狄人,而鄫姒和郑伯寤生本是一伙儿的,而郑伯寤生似乎也被鄫姒给摆了一道。
这个鄫姒,很可能是鄋瞒人,藏得很深……
鄫姒又说:“只要将军的人按照计划,被那群蠢货俘虏之后,一口咬定祁律便是引鄋瞒军队进入梅山的罪魁祸首,便没有问题了。您放心好了,祁律的背上,也有鄋瞒的纹身,一脱衣裳,绝对难逃其咎……堂堂天子太傅乃是鄋瞒外族,天下共诛,祭仲还死了一个侄子,哼哼……就算天子舍不得诛杀祁律,也会有人逼迫他诛杀祁律的。”
小土狗这么听着,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
祁律的背上有鄋瞒人的纹身?这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祁律是鄋瞒人?
小土狗歪着脑袋仔细去想,他的确见过祁律沐浴,而且还很多次,但是姬林这个人一直比较礼教,非礼勿视,从来没有直勾勾盯着祁律沐浴,如果说是纹身……
小土狗眼眸一亮,祁律的背上好像的确有个红色的印记,难道便是鄋瞒人的纹身?
纹身这种东西,中原人是不兴这一套的,最早的纹身就是墨刑,往身上脸上刺字,是奴隶和犯罪之人的象征,非常低贱,因此中原人没人会给自己纹身。
但是当时的外族便不一样了,无论是鄋瞒还是百濮,似乎都有纹身的传统,并不觉得纹身低贱。
小土狗脑海中乱糟糟的,他们的确抓到了袭军的俘虏,而且这会子虢公忌父正在连夜审问,如果俘虏真的按照鄫姒的阴谋招认祁律,那么……
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几乎没有犹豫的时间了。
小土狗立刻着急起来,使劲晃动着小尾巴,但自己现在是一只小土狗,距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等到天亮的话,一切就全都晚了!
小土狗着急的不行,几乎是上蹿下跳,那藏在森林里的鄋瞒将军厉喝一声:“是谁?!”
鄫姒回头去看,满不在乎的说:“没事,一只狗子而已。”
天子的躯体静静的躺在榻上,呼吸很平稳,却很微弱,肩膀上的箭头已经取了出来,也包扎完毕,好不容易止了血,其余的伤口也全都包扎过了,但是天子就是不醒过来。
祁律着急的不行,手脚冰凉,他坐在榻牙子边上,来不及去换衣裳,衣裳上、脸上还都蹭着血迹,紧紧握着姬林的手掌,明明那么温热,却为何就是醒不过来。
会不会和祭牙一样……
不,不会。祁律赶紧摇摇头,祭牙被滚石砸中的场面,一直回荡在祁律的脑海中,不停的回荡着。
獳羊肩守在一边,眼看着太傅的脸色越来越差,便轻声说:“太傅,您去歇息一下罢,小臣守在这里,等天子醒来,立刻通知太傅。”
祁律却摇摇头,说:“我不能离开。”
獳羊肩还想劝说,石厚拦住他,摇摇头,示意獳羊肩不必多说了。
就在这个时候,祁律突然感觉姬林的手掌一紧,猛地握住了自己的掌心,“腾!”一声,刚刚呼吸还很微弱的天子,突然从榻上翻身坐了起来,抻裂了肩膀上的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
“天子?!”祁律一阵惊喜。
别说是祁律了,姬林自己也很惊喜,眼下还没有天亮,距离天亮还有很久,他却从小土狗变回了自己的身体,难道是自己想要变回来的意识太强烈了?
姬林看着自己的掌心,顾不得疼痛,沙哑的说:“寡人……变回来了?”
不管是祁律、獳羊肩还是石厚,三个人看着天子喃喃自语都有些奇怪,祁律看到姬林肩上的伤布染红,连忙说:“天子的伤口崩裂了,律去叫医……”医官。
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发出“嗬……”的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嘭!”一声,竟然被姬林一把按在了榻上。
祁律睁大眼睛,震惊的看着突然发难的姬林,姬林的眼神非常严肃,透露着一股肃杀之气,仿佛是一头恶狼,一头老虎!
姬林按住祁律,随即“嘶啦——”一声,竟然直接劈手扯烂了祁律的衣裳,两手一份,粗鲁的撕开。
獳羊肩吃了一惊,赶紧转过头去。
祁律震惊的赶紧拢住自己衣襟,说:“天、天子?”
姬林沙哑的说:“太傅快转过身去。”
祁律还是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姬林却强硬的掰住祁律的肩膀,将人别过去,让他趴在软榻上,那场景俨然一副霸王硬上弓的样子,实在不忍目睹。
不过姬林此时脑海中并没有什么龌龊的念头,他将祁律转过去,赫然便看到祁律后背靠下一点的位置,一个红色的标记,仿佛一只骨节,清清楚楚印在祁律白皙的后背上,十分扎眼。
姬林眯了眯眼睛,呼吸陡然粗重起来,祁律不知什么情况,甚至能感觉到姬林粗重的气息喷洒在自己的后背,热辣辣的,滚烫无比。
姬林沉声说:“獳羊肩!”
獳羊肩背着身,结结巴巴的应了一声,说:“小、小臣在。”
姬林立刻说:“快,去弄一些洗纹墨的水来!”
鄋瞒人偷袭梅山,抓住了一名俘虏,虢公忌父负责审问,只不过真正审问的人并不是他,而是……
公孙子都。
公孙子都手中捧着那只刻着“牙”字的残剑,用一张绢丝的帕子轻轻的擦拭着斑驳的剑身,剑身因为被石头重创,已经变得扭曲,公孙子都的动作却非常珍惜,小心翼翼。
一声一声的惨叫从旁边传过来,传到公孙子都的耳朵里。
“郑公孙,虢公,这鄋瞒贱俘又晕倒了!”
公孙子都听了微微一笑,似乎听着那惨叫的声音心情极好,说:“晕倒了?取些冰水来,将他浇醒。”
虢公忌父皱了皱眉,对公孙子都说:“郑公孙,俘虏怕是受不住如此酷刑。”
“呵……”公孙子都幽幽一笑,说:“俘虏倘或不开口,要他何用?他倘或真的是个硬骨头,便活活打死他,也算是成全了他。”
“啊——!!”公孙子都声音一落,应声又传来俘虏的惨叫声。
俘虏几乎是打一下便昏死过去,虎贲军立刻泼上冰水,然后又打,又昏死。那俘虏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好的地方,但是虎贲军不敢停手,因为郑国公孙的脸色非常难看,虽然在笑,却比怒目更加可怖。
“啊——!”
随着一声惨叫,虎贲军突然冲过来,拱手说:“郑公孙,虢公,那俘虏肯招了!”
公孙子都的脸色一变,立刻蹙眉说:“放鄋瞒入梅山的,是谁?”
深更半夜,营地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聚集在幕府大帐,就连刚刚苏醒过来的天子,还有郑伯寤生、虢公忌父、周公黑肩、祭仲、祁律等等,全都进入了幕府营帐。
寺人宫女们等级太低,是进不去的,都在一旁窃窃私语。
鄫姒走过来,拉住一个宫女,说:“姊姊,这什么事儿啊,大半夜的,如此热闹?”
“热闹?出大事了!你可不知道,虎贲军抓住的鄋瞒俘虏开口招认了,承认有人放他们进梅山偷袭,据说……还是一个有名望的卿大夫呢!”
众人全都进入幕府营帐,姬林的脸色略微有些苍白,但脸色的苍白完全被黑沉掩盖了下去,他坐在天子席位上,说:“虢公,深夜召唤各位前来,可是俘虏的事情,有眉目了?”
虢公忌父迟疑了一下,目光似乎瞥了一眼祁律,随即恭敬的说:“回天子,正是,俘虏……招供了。”
“是谁?!”
“主使是谁?!”
“谁人如此猖狂,必然是内鬼!不然鄋瞒军是怎么进入梅山的?!”
“一定要将此人抓出来,扒皮抽筋!挫骨扬灰!”
众人群情激奋,卿大夫们脸色愤怒,恨不能直接咬死那个内鬼。
虢公忌父又迟疑了一下,说:“带俘虏。”
浑身是血的俘虏很快被推搡着进入了幕府营帐,“嘭!”一声,被虎贲军压着跪在地上。
那俘虏浑身没有一块好的皮肤,带着一股恶臭和血腥味,卿大夫们立刻掩住口鼻。
姬林蹙眉沉声说:“你便是鄋瞒俘虏?寡人问你话,想好之后再行回答。”
那俘虏奄奄一息,倒在幕府中,点了点头。
姬林第二次开口,说:“鄋瞒军队能够长驱直入,顺利进入梅山,可是有我周人内鬼,与你们里应外合?”
俘虏又点了点头。
幕府之中立刻一片哗然,“果然有内鬼!”“揪出这个内鬼!”“杀了他!以正我大周国威!!”
姬林抬起手来,示意众人噤声,卿大夫们这才纷纷平息下来,紧紧盯着那俘虏,姬林第三次开口,沙哑的说:“好,那你告诉寡人,这与你们里应外合的内鬼,是何人?”
这回俘虏没有点头,也没有开口说话,目光转动起来,似乎在幕府之中寻找着什么人,然后定在了一个方向,慢慢的,极其缓慢的抬起了手来。
一瞬间,幕府再次陷入喧哗之中,仿佛赶集的菜市场,仿佛是一锅滚水,仿佛是水滴溅入了油锅。
“甚么!?”
“这……这怎么可能?!”
“内鬼竟是……当朝太傅!”
俘虏血粼粼的手指打着颤,指向坐在班位最前方的天子太傅——祁律!
祁律被血粼粼的手指指着,一点子也没有意外,仍然十分平静,稳稳当当的坐着,他的表情实在太淡定了,一时间让众人以为俘虏指的并不是他似的,大家再三确定,俘虏指认的的确是祁律无疑。
姬林眯着眼眸,死死盯着那俘虏,轻笑了一声,说:“好啊,鄋瞒人指证的可是寡人的太傅,你们鄋瞒人,难不成还想来一个挑拨离间么?!”
姬林说着,还“嘭!”使劲拍了一下案几。
那鄋瞒俘虏从地上挣扎起来,说:“小人不堪受刑,哪里还能说假话?再者说,我们防风氏的后人,从来不说假话!他就是与我军里应外合之人,绝不会有错!”
卿大夫们更是沸腾起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祭仲眼看着俘虏指认祁律,如果真的是祁律,那么杀死他侄儿的罪魁祸首,必然也就是祁律,他立刻站起来,拱手说:“天子,可否让仲问一问这个俘虏?”
姬林抬起手来,说:“祭相请便。”
祭仲立刻走下班位,来到俘虏跟前,眯着眼睛。他平日里虽然是个笑面虎,但真的生气起来,面容相当可怖,说:“你指认我大周的当朝太傅,可有凭据?倘或无凭无据,便是挑拨离间,天子仁慈,只可惜仲堪堪失去亲侄,可不知什么叫做仁慈,你最好,考虑好了再开口。”
那俘虏连声说:“我有证据!我有证据!你们的太傅根本就是鄋瞒人,和我们是一样的,所以才会与我军里应外合!我有证据,我们鄋瞒人身上都会有防风氏的骨节纹身,只要当场验看,便知真假!”
俘虏信誓旦旦,说着还侧过身去让众人看他后背,俘虏的衣裳已经斑斑驳驳,后背血淋淋的,但是不难看出,的确如此,他的后背上有一个红色的骨节纹身,那是鄋瞒人,也是防风氏后裔的标志。
群臣立刻又沸腾起来,郑伯寤生眯了眯眼睛,坐在席上没有说话,目光越发的深沉起来。
卿大夫们全都看向祁律,目光死死盯着祁律,似乎想要隔着祁律的太傅衣裳,便看出他的后背到底有没有纹身。
祭仲也转头看向祁律,随即拱手对姬林说:“天子,仲之侄儿丧命鄋瞒之手,如今尸骨无寻,还请天子,还仲一个公道,委屈祁太傅,当场验看!”
姬林沉吟着,一时间没有开口,公孙子都也站了起来,他的声音平板,似乎没有太多的感情,说:“子都也请天子明鉴,倘或俘虏所言确凿,便还祭牙一个公道,倘或俘虏所言为虚……子都自有一百种方法,让他不得好死!”
“验看!”
“无错,当场眼看!”
“太傅倘或清白,便答允了罢。”
祁律坐在班位上,听着旁边嘈杂的声音,仍然没有太多的表情,仿佛那些人谈论的主角儿,并非自己一般。
相对比祁律的镇定,郑伯寤生略微沉吟,似乎若有所思,没成想鄫姒所说的办法竟然是这个,但鄫姒又是如何得知祁律后背有长狄人纹身的呢?难不成……祁律当真是长狄人?
姬林眼看着卿大夫们喧哗起来,抬了抬袖袍,那嘈杂的交头接耳之声,还有“叫嚣着”让祁律自证清白之声这才慢慢平息了下来。
俘虏“哈哈”沙哑而笑,说:“当真是可笑,我们鄋瞒人的细作,就是你们的天子太傅,这说起来何其可笑!只要让他当众退下衣衫,分晓立现!不过你们的太傅定然是不肯的,毕竟他心里有……”鬼。
俘虏的话还未说完,便听坐在班位上,一直没有说话的祁律微微一笑,打断了他的话头,说:“有何不可?”
“甚么?”俘虏一怔,吃惊的看向祁律。
祭仲和公孙子都也看向祁律,他们是不知情的人,方才要求祁律验明正身,也是还给祭牙一个公道,和那俘虏嘲讽般的叫嚣是不一样的。
郑伯寤生同样看向祁律,眯了眯眼目,他一直没说话,不代表一直没有思虑,倘或祁律当真是鄋瞒的细作,又怎么可能如此堂堂正正,安安稳稳,难不成是虚张声势?
祁律在众人的目光下缓缓的长身而起,他走到幕府正中间站定,站在“众目睽睽”之下,眼神还是很平静,和往常没有什么异样,并不像做过什么亏心事似的。
“窸窸窣窣”就在众人面前,祁律抬起手来,很自然的解开自己的腰带,“啪嗒!”一声扔在地上,动作没有一丝停顿,双手抓住太傅官袍的衣领,向后一展,“哗啦——”一声,黑色的官袍夹杂着素色的里衣一瞬间全部褪下,仿佛是秋日里剥落的花瓣。
在幕府犹如白昼一般的灯火照耀下,黑色的官袍向后褪下,挂在祁律的臂弯之处,他背对着众人,将自己的后背展示给在场各位。只见那白皙的脊背上,蝴蝶骨线条修长,并不十分夸张,充斥着一股细腻之感,沿着那细腻的线条一路向下,腰身纤细,官袍之下精瘦的细腰若隐若现,还有一对甜蜜酒窝一般的腰窝。
就在那流畅的脊背线条之中,一抹嫣红十分刺目。
“是长狄人的纹墨!”
“非也,看着不像……”
“仿佛是红色的胎记,不似是纹墨。”
众人恨不能抻着脖颈去看,那抹嫣红的确十分明显,尤其祁律后背白皙,连一颗痣也没有,那抹嫣红便更加刺目,只可惜并非什么长狄人的骨节纹身,而是一片花瓣形态的红色胎记。
姬林眼看着祁律褪下衣衫,眼眸有些发沉,又见到众人对着祁律的后背“评头论足”,慢慢从天子席位上站起来,走到祁律面前,因着他是背对着卿大夫们,便是正对着姬林。
姬林走过去,双手从祁律的两侧伸过去,天子身材高大,那姿态仿佛要将祁律整个人抱在怀中一样,蚕丝的天子袖袍带着一丝丝凉意,蹭在祁律裸露的皮肤上,一瞬间让祁律有些打冷颤,皮肤上也爬起一点鸡皮疙瘩,莫名有些麻麻嗖嗖的感觉。
姬林拉住祁律的衣裳,将衣裳拉起来,给祁律重新披好,这才说:“各位,可看清楚了?”
“不可能!”俘虏突然大叫起来,说:“这不可能……不可能没有纹身!”
祁律慢条斯理的系上自己的衣裳,然后将腰带围上,一面动作,一面有条不紊的说:“是律不可能没有纹身,还是律不可能不是你们鄋瞒人?”
俘虏还是震惊的说:“不……不可能。”
其实在姬林变成小土狗的时候,便听到了鄫姒与鄋瞒人密谋,得知了祁律后背上拥有一个纹身的事情,他变回天子姬林之后,因着时间紧迫,第一时间便扒掉了祁律的衣裳。
当时獳羊肩还会错了意,特意背过身去,哪知道天子这么粗暴,其实是为了看祁太傅后背的纹身。
祁律的后背……的确有一块骨节形的红色纹身。
姬林看到祁律的纹身,整个人都很阴沉,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太傅,你可是长狄人?”
祁律当时被问的很奇怪,自己怎么会是长狄人,他穿越来的时候,身份是祭仲府邸里的一个小吏,掌管水火,在膳房工作,还被老郑城恶霸欺负来着。
不过说实在的,祁律也不知道原主到底是什么人。
鄋瞒因为身材高大,又因为是防风氏的后人,所以被中原人称为长狄人,长是身材高大的意思,也有防风氏的意思。
防风氏乃是上古的部落族长,古典籍记载,防风氏助鯀治理洪水,助禹立法。《国语》里记载,“昔禹致会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意思就是,大禹聚集群神到会稽山,唯独防风氏没有来,因此大禹便杀了防风氏,据说防风氏死后,一节骨头便有一辆车那么大,便有了防风氏后人身材高大,犹似巨人的传说。
鄋瞒人在后背纹骨节,应该也是祭祀先祖的一种方式。
防风氏的后人其实和周人也是一脉相传,但是因着鄋瞒不服管教,又在北面活动,所以被称为长狄人。
祁律没有原主的记忆,根本不知原主的身份,也无法回答姬林,但是他回答了姬林一句话。
祁律说:“律追随天子,不敢有二。”
姬林心中当即震荡起来,犹似滚沸的油,立刻让獳羊肩去拿洗纹墨的水来,不过想要洗掉纹身并不是容易的事情,放在现代都不容易,更别说放在古代了。古代要想洗掉纹身,需用特制的药材水浸泡五六天,然后再将纹身的地方全部扎破等等,工序异常复杂。
姬林明知来不及,却不肯放弃,哪知道祁律的纹身一洗,竟发生了不可思议之事,那根本不是什么纹身,而是颜料,只是涂抹上去的而已,并没有纹入肉中。
祁律背后的确有一片殷红,但并非是红色的骨节,而是一片红色的花瓣,看起来像是胎记,后来又用红色的颜料加了几笔,看起来便是一个骨节纹身。
祁律后背的骨节早就被姬林给洗掉了,因此根本没有纹身,当俘虏提出来祁律便是细作的时候,祁律自然是最镇定的人,而姬林便是第二个做镇定之人。
鄫姒与鄋瞒人布局好了一切,但是他们万没有想到,一只不起眼的小狗子,破坏了这一场天衣无缝的阴谋。
卿大夫们立刻喊起来:“鄋瞒人可恨!果然在离间我等!”
“无错!将这鄋瞒人乱刀剁死,剁成肉泥!”
姬林第三次抬起手来,制止了激昂的卿大夫们,慢慢走到俘虏面前,看着那“失魂落魄”的俘虏,说:“怎么?这和你们算计好的,不一样对么?”
俘虏嘴硬没有说话。
姬林第二次发问,说“怎么?这和鄫姒告诉你的不一样,对么?”
“你!”俘虏立刻抬起头来,瞠目结舌的瞪着姬林,他没想到,姬林一开口便戳破了他们的诡计。
“大胆贱俘!竟敢对天子无礼!”虎贲军立刻将无礼的俘虏押解下来,让他跪在地上。
姬林负着手,黑色衬托得他身材高大,淡淡的说:“你想问,寡人是怎么知道的?寡人知道的还有许多,要不要寡人帮你都说出来?如今你已经是砧板上的肉,不必存有什么侥幸,寡人已经看穿了你们鄋瞒的诡计,鄫姒没有这么大的权利引鄋瞒兵进入梅山,她后背应该还有人,你把这个人供出来,寡人便饶你不死。”
俘虏冷笑一声,说:“今日我事败,要杀要剐,随便你们!我们鄋瞒人都是防风后裔,绝不会背信弃义,我甚么也不会说的,别白费力气了!”
俘虏还是个硬骨头,从他的伤口就能看得出来,俘虏身上几乎没有一片好的皮肤,坑坑洼洼,全都是伤口,脸上却还挂着笑容,一脸宁死不屈的模样。
“好,”姬林点点头,说:“你想死,很好啊……祭相。”
“祭仲在。”
姬林幽幽一笑,说:“这位硬骨头的死士,害死了寡人的好友,亦害死了祭相的亲侄儿,你说该怎么办?”
祭仲的脸上立刻划过一丝狠戾,唇角一抖,不是笑,而是克制着怒火,说:“仲自有办法,撬开他的嘴,他若是不开口,便打碎他的一口牙,拧掉他的舌头,卸掉他的下巴,看看他能忍到几时?”
在场众人都打了一个冷颤,似乎感觉到了祭相的怒火,祭仲在郑国做国相,已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他的手段雷霆霹雳,说一不二,并非顽笑。
郑伯寤生蹙着眉,看了一眼祭仲,别看他此时镇定自若,但心中有些担心,他还以为鄫姒联络的不过是冒充鄋瞒人的死士,若是这么一查之后,最后的幕后主使,可不就查到了自己的头顶上来?
俘虏“哈哈哈哈——”狂笑起来,身上的血甩的到处都是。
姬林冷声说:“事到如今,你凭甚么发笑?”
俘虏笑着说:“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个人并不怕疼,越是疼,我便越是欢心!你们奸诈的周人,别想从我口中套出任何!”
越是疼,便越是欢心?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一看便是嘴硬。
姬林沉声说:“来人!”
祁律却站了出来,拱手说:“天子,请听律一眼。”
他已经穿好了衣裳,又变回了衣冠楚楚的太傅模样,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说:“天子,律尝听说,有些人骨头便是贱,越打便越是欢喜,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林子大了甚么鸟没有,更别说是贱骨头的人了。”
祁律这么一句话,骂了无数次俘虏贱骨头,俘虏抬起头来,恶狠狠的盯着祁律,祁律却一点儿也没有退缩。
“哦?”姬林配合着他,说:“依太傅之见,该当如何对待就贱骨头之人?”
祁律一笑,笑容越发的温柔起来,只是他这么一笑,旁人莫名觉得后背发凉,看着这温柔的笑容,总觉得在夏日里特别的……解暑?
祁律说:“贱骨头的人……哦不,是硬骨头的人,是不怕打的,越是打他,越是能激发他的忠君之心,律以为,这样的人只能……折辱。”
姬林饶有兴致,坐回了天子席位,伸手支在案几上,托着下巴,还歪了歪头,展示了一下自己俊美又尊贵的容颜,笑着说:“如何折辱?”
祁律淡淡的说:“众所周知,律乃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吏出身,掌管水火之齐,常年在膳房里走动,因此懂得道理,也仅仅局限于膳房,十分悠闲。众位卿大夫,可食过脆皮烧鹅?”
众人一听,脆皮烧鹅?为何莫名提到了这种美味。
这一晚上又是偷袭,又是打仗,还要连夜审问俘虏,大家伙儿都累了,亦饿了,腹中没有食儿,听到祁律谈起脆皮烧鹅,有些人便饿了起来。
祁律慢条条的说:“这脆皮烧鹅十足鲜美,想要烧鹅入味儿,关键还是在灌入鹅子腹中的卤水。这个卤水打进去,烧制的时候又不能漏出来,那怎么办?”
祁律一笑,看向那俘虏,说:“于是理膳之人便把卤水,从鹅子的肛门灌进去,然后用针线,将鹅子的肛门再一针一针的缝起来,如此吊着鹅子烧烤的时候,卤水也不会漏掉,鹅子才能充分浸透卤水的美味,烧出来的脆皮烧鹅又嫩又入味儿。”
那俘虏听着祁律“阴阳怪气”的话,莫名觉得身下一紧,眸子微微晃动,姬林则是调笑说:“太傅,不会是想……?”
他的话没有说完,祁律已然笑着说:“是了,天子英明,这便是律想出来的折辱贱骨头,哦不是,硬骨头的方法。”
祁律转过身来,对着那俘虏微笑,说:“卤水是给烧鹅准备的,以律之见,这位贱骨头皮松肉紧,想必肉质已经柴老的不能入口,十分塞牙,因此根本无需入味儿那么麻烦,卤水便不必了,换成了滚烫滚烫的藙子油,正好。”
藙子其实就是古代的“辣椒”,在没有辣椒的年代,藙子的使用非常广泛。
祁律抚掌说:“把藙子放进锅里,炸一炸,炸的香喷喷,然后将噼里啪啦冒泡的滚油,从这位贱骨头的肛门灌进去,再用针线缝起来,嘶……”
祁律还像模像样的抽了一口冷气,不知是不是他说的太有画面感了,在场众人都觉得身下略略有些发紧,似乎已然脑补了很多。
俘虏咬着后槽牙,怒吼说:“你们这些阴险狡诈的周人,何其狠毒!我是不会屈服于你们这些周人的!”
祁律温柔的笑容突然消失,一瞬间换上了冷酷的表情,他的唇角一挑,从来没有笑得这般冰冷过,沉声说:“狠毒?跨过边界,夜入梅山,杀我弟亲,栽赃陷害的人,到底是谁?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狠毒。”
俘虏被祁律的语气和气势瞬间吓得没了声儿,不知怎么的,竟无法开口说话,嘴唇哆嗦了几下,愣是仿佛卡了壳。
姬林朗声说:“来啊,烧一锅藙子油来,再找一些针线,记得,找一些粗一点子的针来,否则这鄋瞒的贱骨头皮糙肉厚,唯恐扎他不透!”
“敬诺!”虎贲军得令,立刻调头冲出幕府营帐,去寻材料去了。
俘虏怒吼着:“我是不会屈服的!你们省省力气罢!”
祁律也不说话,很快“哗啦——”一声,帐帘子又掀开了,虎贲军端着满满一大锅藙子油进来,还带来了很多针线,一大排全都摆在案几上,任君挑选。
祁律五指并拢,用手背和指尖轻轻的依次捋着针线,笑着说:“敢问鄋瞒人喜欢什么样的针线?”
“你这狂人!!”俘虏大喊着:“休要多说,要杀便杀!”
祁律不理会他,继续挑选针线,对身后的虎贲军士兵说:“还不给这位贱骨头,褪下衣裳,好灌滚油。”
“放开我!放开我!”
“你们这些无耻的周人!阴险狡诈!下作!放开我!”
俘虏大喊着,想要挣扎,但是他之前被公孙子都打的浑身是伤,如今又被五花大绑,根本挣扎不开,被虎贲军按住,只能徒劳的怒吼着。
卿大夫们显然没眼去看,因为虎贲军真的干脆利索的将他的衣裳扒了,还准备了一个类似于漏斗的东西,准备给他灌藙子油。
“放、放开我……”俘虏的吼声已然没有先前的底气,眼看着虎贲军拿着藙子油逼近自己,声音都抖了起来。
“放、放了我,我我……我说!我说!”
祁律的办法果然奏效,只是打是没用的的,毕竟是个硬骨头,但是骨头越硬,说明骨气越硬,越是受不了这样的折辱,且还是众目睽睽之下。
姬林示意虎贲军退下,说:“现在你可以说了,听好,寡人只给你一次机会,倘或你有半句假话,我们祁太傅还有更多的理膳法子,可以用在你的身上。”
祁律一笑,十分谦虚的说:“承蒙天子抬爱,律实在惶恐。”
俘虏吓得脸无人色,颤抖的抬起眼皮,瞥了好几眼郑伯寤生,郑伯寤生想心里“咯噔”一声,怕是要来了,这俘虏已然怕了,必然会将自己和盘托出来。
郑伯寤生闭了闭眼目,没成想聪明一世,竟然如此糊涂,一切都要毁于一旦。
就在郑伯寤生心中发凉的时候,便听俘虏说:“是……是……郑国的公子……公子叔段。”
“甚么!?”郑伯寤生猛地从班位上站起来,他已然顾不得甚么礼数,快步逼近那俘虏,也不嫌弃俘虏身上都是血污,一把抓住那俘虏的衣襟,一双眼睛犹如狼目,沙哑的说:“你说……是谁!?”
俘虏颤抖的说:“是……是郑国的公子,您的弟弟,公孙叔段!”
郑伯寤生方才心里已然凉了半截,感觉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错信了鄫姒,本身想要折断天子的羽翼,哪知道反而招惹了一身腥,而且还断送了祭仲亲侄儿的一条性命。可谁料想那俘虏偷看自己,并非因为要指证自己,而是要指正自己的弟弟,公子叔段!
郑伯寤生有一个亲弟弟,便是之前提到的,他母亲武姜最喜爱的小儿子叔段,因为是公侯之子,所以唤作公子叔段。
只因寤生出生的时候难产,而叔段出生的时候顺产,武姜便喜欢小儿子。后来叔段能说会道,十分贴心,武姜更是偏心偏到了大半边儿,距离梅山不远处的京城,便是公子叔段以前的封底,范围之广泛,宫廷之华美,简直无人能及,可见公子叔段当时有多么嚣张。
就在几年之前,郑伯寤生终于攻克公子叔段,公子叔段造反不成功,一败涂地,他的母亲武姜也被软禁。公子叔段知道自己没了希望,便逃命到了共国。
共国就在郑国的正上方,和郑国接壤,国土面积很小,夹在晋国与郑国和卫国之间,就像是糖三角里的糖汁儿一样。虽共国国土面积很小,春秋五霸里面也没有共国的名头,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春秋时期还有这么一个国家。
然共国也是大有名头的。共国乃是共工氏之后,世出名门,也是中原老贵族,在西周的时候,还出现过共伯代政的事情。
因此公子叔段逃到了共国,就连郑伯寤生也要给一个面子,共叔段便留在了共国。
郑伯寤生没有想到,万没有想到,这一切竟然都是共叔段的诡计!
俘虏颤抖的说:“鄫姒……鄫姒是公子叔段的小妾,是我们鄋瞒……鄋瞒人。”
众人一片哗然,他们想过一百种可能,但是全然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原来洛师的婢女鄫姒,并非周人,她只是伪装成了鄫国之人,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做鄫姒,其实她才是那个真正的鄋瞒人!
公子叔段逃到共国之后,日夜都想着班师打回来的事情,这个时候他便遇到了鄫姒,鄫姒乃是鄋瞒人,来到公子叔段身边,开始给他吹枕边风。
鄫姒告诉公子叔段,想要依靠共国这么点子兵马,打回如今已经强大无比的郑国,几乎是不可能的,毕竟如今的郑国兵强马壮,连天子都要看他的脸色,但还有另外一个法子,能让公子叔段堂堂正正的回到郑国,成为郑国的国君。
那便是——鄋瞒!
公子叔段与鄋瞒人达成了协议,只要鄋瞒人可以借兵帮助他打回郑国,自己做了郑国的国君,便把京城一带全都割给鄋瞒。
京城乃是历来的兵家必争之地,因着京城背靠水源,前依梅山,而且京城的西面就是制地。
制地还有一个别名,唤作——虎牢关!
虎牢关乃是洛师的门户,依靠着天险抵御强敌,如果京城失守,便是让鄋瞒在虎牢关外架起了“炮台”,分明是让人对着脸皮子狂抽,这谁受得了?
而且郑国之所以发达,便是因着郑国的地理位置,郑国地处“中国”,是中原的中心,春秋早期一百六十多个国家,年年都需要进贡朝拜天子,几乎七成以上的国家需要借道进入洛师,这七成之中的国家,又有六成需要经过郑国借道,便是远在西面的秦国,因为地势的问题,也要绕远先进入郑国,然后才能进入洛师朝拜。
一旦鄋瞒得到了京城,便形成了一张大网,将洛师与各个诸侯国断开,后果根本不堪设想。
公子叔段狮子大开口,反正不心疼,将京城允诺给了鄋瞒,可能鄋瞒想要的,其实远没有这么多,两边一拍即合。公子叔段了解郑国的地形,而鄋瞒人拥有善于骑射的精兵,还有鄫姒里应外合。
竟然……
竟然就这般戏弄了郑伯寤生,鄫姒把郑伯寤生当成了傻子,从中搅合,利用郑伯寤生芥蒂新天子的野心,帮助公子叔段和鄋瞒人进入郑国,如今郑伯寤生终于知道了这件事情的始末,他如何能不震惊?他如何能不震怒?
郑伯寤生的脸色瞬间铁青,手背青筋暴怒,倘或不是今天审问俘虏,倘或不是姬林和祁律出奇制胜,郑伯寤生可能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
等到公子叔段引着鄋瞒人入城,等到郑伯寤生成为大周的千古罪人,他才会恍然大悟。
郑伯寤生的气息非常粗粝沙哑,一双眼目赤红,几乎能喷出火来,震怒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说出:“好好好……好一个共叔段!”
“原是如此……”祁律突然呢喃了一句。
姬林蹙眉说:“太傅,原是如何?”
祁律没有立刻回话,而是问那俘虏,说:“我问你,鄫姒乃是鄋瞒人,她的身上,也有骨节的纹身不曾?”
那俘虏点头说:“有有有!定然是有的,我们鄋瞒人供奉防风,都有纹身。”
祁律再次重复:“原是如此。”
他说着,转头对姬林拱手说:“天子,看来祭小君子之死,并非偶然。”
他突然提起祭牙,在场中人心中真是滋味万千。
祭牙是祁律的结拜兄弟,虽不是真的亲兄弟,刚开始祁律也只是准备找一个大树好乘凉罢了,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祭牙心中毫无芥蒂,是难得可以交心之人。
祭牙又是郑国国相祭仲的侄子,祭仲一心扑在国事上,历史上也没有记载祭仲有儿子,只是有一个“人尽可夫”的女儿,所以祭仲把祭牙带在身边,虽祭牙顽皮,又不会走仕途道路,祭仲总是为这个事儿愁心,但从未见祭仲逼迫祭牙走过仕途,看得出来,祭仲是极为疼爱这个侄儿的,视如己出。
而郑伯寤生呢?郑伯寤生也是看着祭牙长大的,的确,在他的宏图霸业之中,祭牙可有可无,他可以牺牲一切,包括权臣的儿子,但是当他得知这一切都是骗局的时候,才发现不可一世的自己,原来那么渺小。
至于公孙子都,祭牙乃是卿族之后,而公孙子都乃是公族之后,谁不知郑国的卿族与公族从来不共戴天?然而公孙子都却仔细的收好祭牙的佩剑,擦拭的干干净净,将那只残破,格格不入的佩剑佩戴在腰上,他的面容自始至终都很平静,但越是平静,心中便越是无法安稳下来。
如今众人听到祁律说祭牙之死并非偶然,立刻全都看向祁律。
公孙子都的青筋一跳,说:“太傅,此话何解?”
鄫姒要对付的是郑国,顺带还有天子,祭牙一个小君子、少庶子,鄫姒再怎么说也是要对付他的叔叔祭仲才对,杀了一个祭牙有甚么好处?
祁律说:“天子与郑国公孙可还记得,那日咱们在京城门外扎营,一起到河边捕鱼?”
当然记得,公孙子都便是因着这个事情与祭牙冷战的,当时祭牙将在河水中洗澡的鄫姒抱了一个满怀,还是赤条条抱住,鄫姒惊声尖叫,赶紧跑走了。
祁律眯眼说:“鄫姒之所以不在营中沐浴,而是偷偷摸摸到河水沐浴,必然便是因着背上的骨节纹身。”
他这么一说,众人恍然大悟,当时祭牙将鄫姒抱了一个满怀,鄫姒没穿衣裳,她觉得祭牙必然看到了自己身上的骨节纹身,一旦祭牙说出口,鄫姒的身份便要曝光,到时候甚么计划都完了。
公孙子都双手猛地攥拳,恶狠狠的说:“鄫姒!”
他说着,握紧腰间残剑,就想转身出营,去将鄫姒抓来,大卸八块,以告慰祭牙在天之灵。
“郑国公孙,且慢!”祁律赶紧拦住一脸煞气的公孙子都。
公孙子都冷冷的说:“请太傅让开,否则子都刀剑无眼。”
祁律却不让开,说:“郑国公孙的确可以现在去手刃鄫姒,但杀了她一个人,野心勃勃的共叔段便没罪了么?杀了她一个人,作为刽子手的鄋瞒人便无罪了么?”
姬林站起身来,沉声说:“太傅言之有理。仇,一定要报,而且要参与其中的所有人,血债血偿!”
就在这个时候,郑伯寤生突然“咕咚!”一声跪在地上,深深叩首,一共叩了两次,古人行礼两次,是有大罪过的意思。
姬林眯眼说:“郑公何故如此?”
郑伯寤生说:“回天子,寤生有罪!这鄫姒乃是通过寤生,进入洛师王宫的,寤生见鄫姒理膳高超,本想进献天子,没成想此女却包藏祸心!”
郑伯寤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鄫姒的事情,早晚会查到自己头上,如今郑伯寤生被共叔段和鄫姒联合愚弄了,必然要报这口恶气,所以立刻跪下来请罪。
郑伯寤生并不起身,继续说:“且共叔段乃我郑国逆贼,郑国出此逆贼,人神共愤,寤生难辞其咎!鄋瞒杀我郑人,欺我周人,还请天子首肯,让我郑国出兵,将鄋瞒狄人剁成肉泥!”
郑伯寤生的言辞切切,非常愤恨,他的愤恨不是假的,因着郑伯寤生被愚弄了,他仿佛将刀刃倒在手中,将刀柄交给了敌人,授柄于人,深受其害。
而且……
郑伯寤生眯着眼睛瞥了一眼祭仲的方向,鄫姒杀死祭牙,恐怕不只是因着祭牙看到了他的纹身,更是因着祭牙乃是祭仲的心头肉,剜掉了这块肉,再告诉祭仲,杀死你侄子的帮凶就是你尽忠的国君,后果会如何?
自然是君臣反目,祭仲是郑国的顶梁柱,别说是郑伯寤生没了他不行,郑国没了他都会塌陷,到时候郑国内乱,加之外敌入侵,共叔段何愁坐不上郑国的国君之席?
姬林凝望着郑伯,他的眼神越来越深沉,如果不是因着他变成了狗子,如果不是因着他知道鄫姒与郑伯通气,如果不是因着这些,他或许便信了郑伯的恳切言辞。
姬林唇角划开一丝笑容,或许自己当真太年轻了,因此在这些诸侯眼中,自己便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
姬林深知郑伯寤生的城府很深,心机庞杂,但是却没有点破,因着无论如何,现在洛师与郑国是一个战线的同盟,必须同心协力,抵抗共叔段与鄋瞒。
说到底,他们和公族卿族一样,无论在家里怎么打,在外人面前必须一致对外,否则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姬林沉声说:“好,既然郑公如此深明大义,那么暗中派兵遣将一事,便交给郑公处理。”
“谢天子成全!”郑伯寤生再拜一次,这才从地上站了起来。
姬林长身而起,离开席位,站在幕府正中间,双手展开袖袍,说:“今日寡人与诸位在此,共同商讨抵御外辱,鄋瞒给予我大周的耻辱,必当……百倍偿还!”
祁律拱手说:“天子,既然鄫姒与鄋瞒人如此信誓旦旦,天子何不将计就计,圆了他们送死之心呢?”
姬林一笑,说:“如何将计就计?”
天子连夜在幕府召开廷议,夜审俘虏,很快营帘子打了起来,虎贲军从里面涌了出来,押解着一个人影往营地的圄犴而去。
寺人宫女们不知所以,全都围在外面抻着脖子去看,鄫姒也挤在人群之中。
“发生了甚么事情?”
“鄋瞒人的细作找到了!”
“你们定猜不到,确是个卿大夫,还是上卿!乃是天子的太傅!”
“甚么!?天子太傅?这我可不信,太傅已然万人之上,只差一步便能登天,为何要勾结鄋瞒人?”
“我听说太傅就是鄋瞒人!”
“竟有此事?!”
鄫姒混在人群中,听着寺人宫女们交头接耳,不由轻笑了一声,无错了,那被押解着从营帐中推搡出来的人,正是祁律无疑。
祁律被虎贲军夹着,脖颈上戴着沉重的枷锁,从人群经过,鄫姒正好和祁律打了一个照面,两个人四目一对,鄫姒立刻露出得逞的笑意,无尽的得意。
昏暗的营地圄犴中。
一个苗条的身影款款走进去,她怀里挎着只篮子,心情似乎大好,娇笑说:“太傅,用膳了。”
“哗啦——”是枷锁的声音,祁律隔着圄犴的栅栏抬头去看,便见到鄫姒挽着篮子,隔着圄犴厚重的栅栏,站在他的面前。
鄫姒笑的十分妩媚,但她本身不够漂亮,不知是不是今天心情太好,所以笑起来竟然格外明媚。
鄫姒又笑了一声,说:“太傅,该用膳了,只是不知……太傅此时,是不是食不下咽呢?”
祁律眯着眼睛,他的脸色苍白,形容有些枯槁,透过重重的牢门,紧紧盯着鄫姒。
鄫姒甩了甩袖袍,似乎在扇风,圄犴阴暗潮湿,并不如何通风,一股子难闻的异味儿扑面而来。鄫姒眉头突然染上一丝丝悲切,但不真切,仿佛假哭一般,说:“太傅痛失亲弟,如今又被诬陷勾结鄋瞒人,投入圄犴,婢子看在眼中,心疼在心中……不过请太傅您放心,除了太傅,婢子也精通理膳,等太傅走了,婢子便可以代劳太傅,侍奉在天子左右,甚至更为嬖宠。太傅,您便安心的去罢。”
祁律坐在肮脏的圄犴之中,抬起头来,他被摘取了官帽与头冠,长发披散下来,不安的发丝遮挡着面容,随着抬头的动作,一点点的从白皙的面颊旁滑落。祁律突然没头没尾的发问:“鄫姒,你可听说过……东施效颦?”
鄫姒面露疑问,但是没有问出口。
祁律自顾自的说:“哦律险些忘了,你肯定不知东施是什么人。”
毕竟现在西施还没出生呢。
祁律又说:“据说有一个美女,她长得实在太美太美,名唤西施,西施天生体弱,患有心疾,因此会频频捧心蹙眉,眼神颦颦,简直万千不胜,美不胜收。美人儿捧心的事情被村口的东施听说了,这个东施,长得特别特别丑,其实美丑都是天生的,也没什么干系,但偏偏这个东施没有自知之明,觉得人家西施捧心皱眉好看,自己捧心皱眉也好看,因此便一直捧着心口在村子里走,走的村民们都以为东施魔怔中邪了,愣是不敢出门。你说……好笑不好笑?”
鄫姒越听越是蹙眉,她并不傻,反而十分精明,哪能听不出来祁律口中的,那个没有自知之明,一心模仿的东施,指的就是自己?
鄫姒怒目娇喝:“祁律!你死到临头,还能笑得出来?”
祁律抬起手来,他的脖子上架着枷锁,却不妨碍那云淡风轻的动作,轻轻捋了捋垂下来的鬓发,又掸了掸衣袍上的尘土,说:“律天生笑点便低,东施,哦不,鄫姒你又正正好儿生在律的笑点之上,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