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强吻

因为祭牙抓了一条“大白鱼”的误会,众人便不打算在那边烤鱼了,将抓来的鱼带回去,祁律自行进搭建的膳房内烤鱼。

祁律走进膳房,没成想便看到了郑姬,郑姬趁着膳房无人,正在偷偷的理膳,祁律走进来,吓了郑姬一跳,眼看是祁律,这才松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祁律笑着说:“郑姬又来了?”

郑姬一笑,和祁律也熟悉了,说:“姬思忖着,过几日进了京城,遇到了家兄,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理膳,因此来过过手瘾。”

郑姬见祁律抱着一个小水缸,里面装着几条活鱼,说:“姬听闻太傅要做……酸菜鱼,可是这个名儿?不知是个怎么做法,能否教姬一教?”

祁律很是大方,说:“这有何不可?”

祁律并不是个小气的人,只要有人想学,祁律都会教,而且不论高低贵贱,和膳房里的膳夫们经常打成一片,也没什么官架子。

祁律将小水缸放在一边,拿出之前腌制好的酸菜,说:“这便是酸菜了,做酸菜鱼,这个可是精髓。”

一股子冲天的酸味呛鼻而来,郑姬被呛得立刻用袖袍捂住口鼻,轻轻的咳嗽着,郑姬天生便是个大小姐,一向不怎么走动,也是斯文柔弱,被呛得眼睛有点发红,几乎咳出泪花来。

祁律也不好碰她,便递来一张帕子,说:“是律偏颇了,郑姬快擦擦。”

郑姬赶紧接过帕子擦了擦眼目周边,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说:“叫太傅看笑话了。”

哪知道这个时候,天子姬林便来了,姬林听说祁律要做酸菜鱼这种美味,他没见识过,也想来看看究竟,便自顾自来了膳房。

刚到膳房门口,正巧看到祁律与郑姬站在一处,也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郑姬竟然又哭又笑的,在姬林眼中看来,那两个人好不亲热!

姬林登时像是白嘴吃了酸菜一样,还是那种直接从坛子里拿出来,没有洗过,发酵很成功的酸菜,一股子又酸又苦的味道弥漫在口腔之中,一直顺着嗓子烧到胃里,那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的烧心。

姬林忍着一肚子的酸意,朗声说:“没想到郑姬也在?”

郑姬突听姬林的声音,吓了一跳,赶忙作礼说:“姬拜见天子。”

姬林十分大度的摆手说:“起罢。”

随即便对祁律说:“太傅,寡人听说你在做酸菜鱼,不知有甚么是寡人能帮忙的么?”

他说着,抬步便往膳房里面走,祁律眼疾手快,声音急促的说:“停!别进来!”

姬林:“……”

姬林一瞬间都懵了,因为太傅他……他吼寡人。

为何郑姬进得膳房,寡人进不得膳房?祁太傅与郑姬说说笑笑,寡人一进来便疾言厉色。

姬林登时露出一脸委屈的表情,那眼神大有看“负心汉”的感觉,死死盯着祁律。

祁律“吼完”,也有点后悔,因为他吼了天子,不过这也是下意识的反应,因着天子每次进膳房,都没什么好事儿。虽然的确是好心来帮忙的,但是天子和膳房犯冲,每次进入膳房,都会变成偶像总裁剧里那种“笨笨的女孩子”,祁律实在是头疼,所以才不想让姬林进入膳房。

方才全是下意识,这会子祁律赶紧干笑一声,一瞬变得恭敬无比,拱手说:“天子,膳房如此肮脏油烟之地,当真不适合天子这等万乘之躯,还请天子移步,酸菜鱼须臾便好,律自当奉上。”

姬林还是有点委屈,自己不能进膳房,但是祁律便没有把郑姬赶出来,一脸委委屈屈的模样,撇了撇嘴巴,松口说:“好罢,那寡人在外面等好了。”

他说着,转身离开了膳房,祁律狠狠松了一口气,还以为天子被自己吼了会动怒,哪知道竟然露出委屈的小可怜儿表情,这倒是让祁律有一点点负罪感。

就在祁律和郑姬统统松口气的时候,“唰!”天子又晃了回来,好像在外面没有走,突然转身进来,说:“太傅,可要快一点子。”

祁律擦了擦额头上滚下来的冷汗,干笑说:“是,律不敢让天子久等,请天子放心。”

姬林又嘱咐,说:“一定要快点子。”

祁律还以为他想吃酸菜鱼,仿佛害了口,所以才千叮咛万嘱咐自己要快,其实姬林心里不是这般想的,姬林只是想着,如果祁律做酸菜鱼做的快一点子,就能和郑姬少相处一会子,那自己心里,也就舒坦一点子……

祁律可不知天子心里的九曲十八弯,恭迎的目送天子之后,松了口气,挽起袖袍来净手,准备开始做酸菜鱼。

做酸菜鱼最重要的是酸菜,虽然鱼才是主体,但是最主要的调味料便是酸菜,有了酸菜才有了精髓。除此之外,还需要一些画龙点睛的辅菜,祁律觉得,放在酸菜鱼里最搭配的要数冻豆腐了,将豆腐放在冰块之中冻起来,一同下锅在酸菜鱼中,等待吃的时候,豆腐已经被冻成了蜂窝煤的模样,吸足了酸菜鱼的汤汁,鱼的鲜美,酸菜的清爽,满满的注入在冻豆腐中,一口咬下去,汁水肆意,一改豆腐不容易入味的缺点。

祁律动作很快,准备先杀鱼,作为一个厨子来说,杀鱼可是基本功,因为谁都知道,活鱼新鲜好吃。

祁律让郑姬在旁边稍待,毕竟郑姬是个女孩子,而且还有点柔弱。别说是女孩子了,祁律见过很多大男人也不敢杀鱼,杀鱼的时候鸡飞狗跳,恨不能比鱼跳的还高。

郑姬走到一边,与祁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说:“姬见太傅与天子的相处,一点子也不像是师傅与学生。”

祁律已经把鱼从水里捞出来,心说当然不是老师和学生,分明是天子和臣子的关系。虽太傅的确是天子的老师,但是说到底天子还是站在金字塔顶尖的人,而太傅只不过是臣子罢了。

哪知道郑姬笑着说:“简直像是对待心上之人呢!”

心上……之人?

“啪叽!”祁律一个愣神,似乎是被郑姬的话给吓到了,手中的活鱼突然挣脱了桎梏,直接飞了出去,“噼啪噼啪!啪叽啪叽”的在砧板上弹跳着,弹了两下还飞出了砧板,开始越狱。

“呀!”郑姬一声尖叫,随即膳房里传来鸡飞狗跳的声音:“快追!”

“鱼!鱼飞了!”

“这边,抓住它呀!”

这一顿酸菜鱼,先是祭牙误抓了一条“大白鱼”,随即活鱼又飞了,膳夫们追着活鱼抓了半天才给抓回来,经过一番鸡飞狗跳之后,酸菜鱼终于出锅了。

姬林坐立难安,直到酸菜鱼摆在案几上,这才松了口气,对祁律招手说:“太傅,来,一起用膳。”

祁律做了好几条酸菜鱼,送给了祭牙和公孙子都两条,给了郑姬一条,当然还有周公虢公等等,最后又给姬林留了两条。

姬林试探的夹起一筷子鱼肉,说实在的,这个地方的鱼也不是什么名贵的鱼,鱼倒是大,但是肉质不够鲜美。但是酸菜鱼就不同了,酸菜鱼对鱼肉的要求并不高,刺儿少,吃的过瘾,大快朵颐就足够了,因为酸菜的味道十分霸道,足够掩藏鱼肉的缺陷。

姬林将鱼肉放进口中,眼眸登时便亮了起来,说:“这个……这个味道当真奇妙。”

有点酸,但主调还是咸香,鱼鲜味也十分浓郁,根本吃不出鱼肉的不好,一口下肚,酸菜瞬间将味蕾打开,简直便是夏日的下饭利器!

姬林使劲点头,一看便是喜欢这个口味儿,立刻又夹起一块冻豆腐,别看冻豆腐其貌不扬,还有很多窟窿眼,但是入口软绵却有嚼劲儿,汁水瞬间喷发,直接在口中爆开,将酸菜的味道烘托到了极致。

“嘶……烫!”姬林一瞬间便被冻豆腐的爆浆给烫到了,但纵使是被烫到了,竟然不愿松口,一边嘶着气,一边将冻豆腐给吃了下去。

祁律见姬林吃的这么香,好像一个大男孩一样,不由笑着摇摇头,说:“天子慢用,还有很多,不必如此着急。”

姬林笑着说:“太傅也用,如此美味,应当一起用才是。”

姬林把酸菜鱼吃了一个精光,毕竟天子还在“长身体”,身材又高大,运动量也不小,饭量大是应该的,最后连酸菜鱼的汤都不放过,把汤浇在稻米饭上,还吃了一碗米饭。

祁律与天子用完了晚膳,从天子营帐中走出来,迎面看到了祭牙,祭牙跑上来,一脸红光满面,一看便也是刚吃完酸菜鱼。

祭牙一个劲儿的夸赞,说:“兄长,太好吃了!这酸菜鱼,神了!我本不爱食鱼的,只觉得鱼肉都是给那些文人雅士才食,我这种粗人恶霸,吃肉就够了,哪知道酸菜鱼竟然如此美味,尤其是……是那里面的冻豆腐!汤水十足,太好吃了!兄长当真厉害!”

祭牙源源不断的夸赞着祁律,公孙子都正好从旁边路过,祭牙见到他,立刻说:“嘿!公孙阏!”

之前在河边,公孙子都一言不合,突然黑着脸便走了,祭牙根本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如今见了面,公孙子都还是黑着脸,听到祭牙叫他,只是冷冷的看了一眼,然后冷冷的又走了,都没答应一声。

祭牙登时摸不着头脑,挠着后脑勺说:“这公孙阏,怎么回事儿?是没听到我叫他么?不对啊,方才明明像是回头了,却没有搭理我。”

祁律挑了挑眉,他觉得公孙子都肯定是生气了,不过祁律的脑回路还没有祭牙反应快,他和他的结拜弟弟一样,反射弧都有点长,虽有的时候很聪明,但有的时候又很迟钝,祁律是帮不了祭牙的,祁律也十分奇怪。

不过祁律隐隐约约觉得,不,不是觉得,是肯定,公孙子都肯定是生气了,而且不是生自己的气,而是和祭牙生气,完全是单方面的冷战。

祭牙对祁律说:“兄长,你可知道公孙阏他哪根筋,搭错了么?”

祁律想了想,说:“这……但凡是长得好看的人,可能都有些脾性罢。”

祭牙“啧”了一声,似乎不敢苟同祁律夸赞公孙子都长相好看,摸着自己下巴说:“我也挺好看的。”

第二日一大早,祁律还在睡梦之中,便听到外面有些嘈杂。

这里是营地,也不是太傅府,根本不要指望营帐会隔音,因此外面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

祁律还没起身,困得厉害,裹着被子把自己蒙在里面,使劲缩了缩,又缩了缩,把自己缩成一个团儿。

獳羊肩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果不其然,看到太傅又在懒床了,獳羊肩无奈的说:“太傅,该起身了。”

祁律闷着被子,闷声闷气的说:“小羊……太傅……太傅被被子绑架了。”

獳羊肩:“……”

祁律在被子里哼哼唧唧,滚来滚去,就是不愿意起床,分明是祁律紧紧拽着被子,却说被子掳劫了他。

獳羊肩无奈的说:“太傅,郑伯一大早便到了营地,来接迎天子圣驾了。”

“郑伯?”祁律一听,立刻将被子一掀,探出头来,头发乱七八糟的蒙在脸上,哪里有平日里高深莫测的模样,看的獳羊肩又是眼皮一跳。

獳羊肩点头说:“正是呢太傅,郑伯一早便来了,出了京城城门,说是连夜赶来的,便是为了迎接圣驾,这时候跪在天子营帐门口呢。”

这下子祁律也别睡了,从榻上爬起来,獳羊肩赶紧过来给他梳头,洗漱换衣裳,穿戴整齐,从刚才蓬头垢面,被被子掳劫的“不知什么人”,突然变成了高深莫测,云淡风轻的当朝太傅。

祁律换好衣裳,一身衣冠楚楚,獳羊肩打起帐帘子,祁律便从里面款款走出来,石厚手搭长剑,拔身而立在营帐外面,那挺拔的站姿和气场,简直便是一个剑客。

石厚看到祁律走出来,挑唇笑了一声,也不知什么意思。

祁律看了他一眼,说:“笑什么?本太傅今日哪里不妥?”

石厚又笑了一声,说:“妥,太傅没甚么不妥。只是……太傅方才在营帐中,高喊被被子掳劫之时,厚救主心切,差点子便冲进去营救太傅。”

祁律:“……”石厚是不是吐槽了自己?

祁律衣冠整齐,来到天子营帐门口,便看到了郑伯寤生。

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郑伯寤生,以前都只听过郑伯寤生的传说,却没有真真儿见过郑伯寤生其人,如今一见……

郑伯寤生虽然跪在地上,但看得出来,他身材必然十分高大,肩膀很宽,整个人充斥着一股威严的气息,却又有一种文人的气质,那是一种文武调和的感觉,果然是国君风范。

再看郑伯寤生的面容,刚毅端正,下巴上微微生着一些胡子茬,郑伯寤生平日里应该是不蓄胡须的,如今他的下巴上冒着一丝丝的胡子茬,看起来十分仓促,可能是为了表达自己乃“日夜兼程”赶来迎驾的,所以才故意不将胡子剃掉。

郑伯寤生的胡子并不会显得邋遢,反而给端正刚毅的面容平添了一股威严之气,只要打眼一看,便知道郑伯寤生是一个狠人,的确,能够成为春秋小霸的郑伯寤生如何可以不是个狠人?

郑伯年纪本就不大,三是有加,在政客之中,这个年纪实在太年轻了,在国君之中,这个年纪尚且“乳臭未干”,毕竟姜都是老的辣,但是郑伯寤生便是如此,年纪轻轻,已然做了几年的霸主,连去世的周平王都害怕他。

虽郑伯寤生还年轻,但算起来,郑伯寤生即位已经很久,也算是郑国的“老”国君了。郑伯寤生少年即位,即位的时候比现在的姬林还要年轻,甚至年轻许多,不过十三岁。

少年即位,那才是真正的乳臭未干,但不得不说,提起十三岁即位的不世之主,祁律还想到了另外一位,那便是大名鼎鼎的秦始皇。

郑伯寤生和秦皇一样,都是十三岁即位,那个时候年纪还轻,基本压不住任何头等,朝中都是倚老卖老的老臣,那些个老臣年轻的时候便坏,变成了老臣只会更坏。当时朝中还有郑伯寤生的母亲武姜,天天的跟郑伯面前“哭丧”,逼迫郑伯给武姜的小儿子,也就是郑伯寤生的亲弟弟册封地盘子,封的不肥沃不行,封的不便利不行,封的还要比国都老郑城大,不然就一哭二闹三上吊。

郑伯的弟弟叔段被封在京城,让边邑的卿大夫像侍奉国君一样侍奉自己。郑伯寤生的叔叔公子吕找郑伯,质问郑伯,这个郑国的国君到底是谁在做,如果真的是你弟弟在做,那我就去效忠你的弟弟,如果不是你的弟弟在做国君,那就请君上出兵讨伐叔段这个逆贼。

所有人,连郑伯寤生的母亲武姜都以为,郑伯是一个软蛋,任由别人欺负,任由母亲哭丧,任由弟弟趴在头顶上撒尿拉屎,却笑眯眯的不敢还口。

哪知道就在公子叔段造反,武姜准备在老郑城里应外合之计,那个所有人都认为的软蛋,竟然发威了。

公子叔段的造反,好像雷声大雨点小,瞬间就被郑伯寤生压制下来,甚至被郑伯寤生追着打,抱头鼠窜,最后没有办法,丢盔卸甲的跑到了共国,因此得名共叔段。

祁律在很多古文中都看到“共叔段”这三个字,例如《郑伯与共叔段》《共叔段之乱》等等,其实共叔段这三个字带有浓浓的贬义和嘲讽。因为叔段既不姓共,也不氏共,而是因着抱头鼠窜到了共国藏起来,才得到了这么一个滑稽的名字。

很多人说,郑伯寤生奉行霸道,只不过生不逢时,生在了春秋的最早起,倘或他晚生个一二百年,哪里还能轮得到春秋霸主哪里还轮得到齐桓公,什么春秋五霸都不需要,郑国独霸就够了。

虽这个说法有些夸张,但祁律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如今亲眼看到了郑伯其人,只是看这气场,便觉得十足与众不同,那可是在一场场阴谋与算计之中,千锤百炼出来的气场,是常人完全不能比拟的。

郑伯寤生跪在地上,态度十分恭敬,不只是郑伯寤生,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一同跪在地上,因为国君在前的缘故,那个人跪的更加卑微,伏低身体,可不就是郑国的国相祭仲么?

昔日里祭仲提拔了祁律作为少庶子,如今见面,不过须臾,而祁律已然摇身一变,成为天子太傅,没成想竟然是以这样的场面再见。

郑伯寤生和祭仲听到脚步声,立刻侧头看过去,便看到了一行太傅官袍的祁律。

郑伯眯了眯眼睛,看似不经意,却细细的打量起祁律来,身材并不高大,甚至单薄,面容斯文是斯文,却也没有什么惊世的美貌,若说他是通过嬖宠来魅惑天子一步登天的,任谁也觉得不可能。

关键祁律身上也没有什么谄媚的气息,透露着干净的气质。

祁律走过去,主动拱手:“律见过郑公,祭相。”

郑伯寤生还跪在天子营帐门口,虽他长相十分威严,不过很快化开笑容,好似一个最没有官架子的国君,亲和的说:“这位便是祁太傅?久仰大名,却始终未得机会瞻仰,如今寤生一见祁太傅,果然器宇轩昂啊。”

器宇轩昂?祁律瞬间有点飘,因为很多人见到祁太傅都会夸赞祁律清秀,文质彬彬等等,这就等于夸赞祁律长得好看,但说祁律器宇轩昂,这不等于夸赞祁律长得帅么?是个男人当然喜欢别人夸赞自己长得帅,而不是好看。

祁律差点子就被这个会说话的郑伯寤生给收买了,拱手说:“郑公抬爱了。”

郑伯寤生依然跪在地上,说:“恕孤无法回礼了。”

郑伯寤生又说:“因着国中水患之事耽搁,孤迎驾来迟,实在罪该万死,孤听说天子还未晨起,便准备跪在这里,等待天子晨起,可否劳烦太傅进内看看,天子醒了没有?”

郑伯的态度实在太“乖巧”了,简直就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因为自己来晚了,所以就跪在地上等着天子起床,打眼一看,十足众臣之中的楷模。

祁律笑了笑,心里却清晰的很,郑伯寤生做做样子而已,什么水患,估摸着都是借口,祁律敢肯定,郑伯寤生昨天就到了京城,或许更早,毕竟这样的不世之主,怎么能允许自己迟呢,他们最喜欢的,便是运筹帷幄的快感,掌控时间的快感。

祁律也没有点破,说:“郑公您太言重了,律这就入内探看天子。”

祁律再次拱手之后,寺人打起帐帘子,祁律便走进内里。

“哗啦——”帐帘子很快放了下来,隔绝了郑伯寤生的视线,郑伯寤生脸上亲和的笑容瞬间不见,眯了眯眼目。

祭仲在他身后轻声说:“君上,看来这天子是想继续立威给君上看,一时半会儿必然出不来,君上要不然先起身歇一歇……”

他的话还未说完,郑伯寤生已然抬起手来,阻止了祭仲的话头,轻笑了一声,说:“既然打算给天子吃些软的,便要做足,不可半途而废。”

“是,”祭仲低声说:“君上教训的是。”

祁律走进营帐,一眼便看到了姬林,姬林早就起了,他一向是没有懒床这种习惯的,不只是不懒床,而且每天早上必然要去晨练,“小小年纪”,便练出了一身肌肉来。

“律拜见天子。”

姬林见到祁律进来,笑着说:“郑伯还跪在外面?”

祁律点头说:“正是。”

“哼。”姬林冷笑了一声,说:“怠慢寡人,以为寡人是三岁的奶娃娃?让他跪着,看看他甚么时候觉得累。”

祁律有些无奈,他便是知道,姬林这个人还是有些孩子心性的,而且也记仇,大军开到京城城门口,郑伯食言而肥没来迎接,那便是对天子的脸面狠狠的敲打,姬林忍不下这口气,如今想要敲回去。

祁律说:“天子,虽郑伯的确有错在先,但倘或天子不依不饶,郑伯又年长于天子,倒叫旁的诸侯溜了空隙,反而诟病天子的不是。”

姬林自也明白这个道理,听到祁律劝他,仿佛十足的听话,说:“既然太傅都给他求情了,那寡人便出去看看罢。”

“哗啦——”帐帘子第二次打起,天子姬林从内走出来,他走出来之后,分明看到了郑伯寤生和祭仲,但是并没有第一时间说话,反而伸着懒腰,似乎一副方醒的模样,还对祁律说:“今儿天色不错。”

他说着,这才看见了郑伯寤生和祭仲,一脸的恍然大悟,如梦如醒的模样,在祁律眼中看来,简直做作的要死,实在浮夸。

姬林奇怪的说:“郑公,祭相,二位怎的来了?来了也不知会一声寡人。寡人还道二位日理万机,没空过来,需要等上个把月呢。”

郑伯寤生多么精明一个人,能听不出来天子在消遣自己?立刻叩首说:“寤生拜见天子!只因郑国之内水患突发,百姓流离失所,寤生想起先王教诲,凡事要以百姓为先,因此便不得已,留在郑成之中亲自指挥抗洪示意,这才迎驾来迟,寤生心中也十分内疚,还请天子重重的责罚!”

祁律一听,好嘛,郑伯寤生也是个能说会道的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像是请罪,却把自己烘托成了一个爱民如子的人,不止如此,还把先王,也就是姬林的大父给抬了出来,压了姬林的头等。

姬林冷冷一笑,说:“是了,郑公如此爱民,寡人不但不能责罚郑公,反而要尊郑公为天下楷模,是么?”

郑伯寤生连声说:“天子折煞寤生,寤生不敢,寤生惶恐啊。”

祁律一看这场面,谈的好好儿的,又有点胶着,便打岔说:“天子,不如先请郑公导路,一同进入京城行宫下榻。”

姬林这才收拢了怒气,淡淡的“嗯”一声,转身便走了。

姬林走后,祁律对郑伯寤生拱手说:“郑公快快请起,还请先行导路,大军拆掉营帐,很快跟上。”

郑伯寤生和祁律客套了一番,眼看着祁律走远,这才轻笑说:“好一个祁律,进入天子营帐没有一会子功夫,便把天子请了出来,复又三言两语,平复了天子的怒气,可当真是不可多得之人才。”

他说着,侧头看向祭仲,又笑了一声,说:“倒是让孤,想到了当年的祭卿啊。”

祭仲恭敬的说:“君上,这祁律的确是人才,只可惜……”

他的话没有说完,郑伯寤生接口说:“只可惜……若不能为我所用,留之寝食难安。”

天子夏狩的大军很快拆掉营帐,一路进入京城,来到行宫下榻。

为了给天子接风,郑伯寤生提前准备了宏大的接风宴,众人下榻行宫的当天晚上,便是接风宴。

宴席之恢弘,比洛师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在这个年代,真正有钱的人不是天子,而是诸侯,诸侯们富得流油,而天子需要精打细算的过日子。

其实姬林这一辈子儿还好,毕竟春秋割据的情形还没有完全展开,此时的诸侯们还都十分忌惮天子,再往下传几代天子,到后来老天子死了,新天子即位,愣是没有钱安葬棺椁,还需要奔走到其他诸侯国去借钱,才能把老天子的遗体安葬。

而到了战国时期,诸侯已经变成了诸王,全都要与天子比肩,争相称王,而天子呢?身为天子,完全不能反抗,还要巴巴的送去贺礼,恭贺这些诸侯变成诸王,真可谓是丧权辱国,天子最后的脸面也变得一文不值。

祁律今日才见识到什么叫做奢华,什么叫做奢侈。宴席上的菜恨不能吃一盘扔一盘,宫女女酒的样貌全都是千挑万选,顶尖中的顶尖,随便找出一个宫女,绝对都能原地出道。

这些都不说,就单单说这个京城行宫,漂亮得简直不像话,祁律心中忍不住感叹,有钱就是好啊。

不过祁律不禁又想,京城行宫可是当年京城太叔,也就是共叔段建造的,共叔段在郑伯寤生的眼皮子下面享乐,营建了比郑宫还要恢弘精美的宫殿,而郑伯一忍再忍,一退再退,装作不生气不恼怒,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气量。

倘或不是这些气量,又怎么能在无形之中捧杀共叔段呢?

郑伯寤生十分恭敬,站出来敬酒,恨不能亲自给随行的每一位卿大夫敬酒,随即又来到主席之旁,对姬林拱手说:“天子,寤生知道天子驾临京城,因此特意准备了几份薄礼,还请天子掌眼过目。”

寺人宫女很快捧上了许多精美的红漆合子,一字排在地上,“咔嚓!”一声将红漆合子整齐划一的打开,珠光宝气瞬间炸开,在犹如白昼的灯火照耀之下熠熠生辉。

祁律记得战国时期有一个典故,那就是魏惠王和齐威王比宝物。魏惠王很得意的说,虽然魏国的国土没有你们齐国那么大,但是我们魏国有十颗夜明珠,每一颗夜明珠,照明程度都能够达到十二两辎车的前后。齐威王没有宝贝,不过他很聪明,就说,我们齐国的宝贝和你们魏国可能不太相同,我们齐国的宝物,是抵抗外敌的将军,守家卫国的官员,我们齐国的宝贝,岂能是你们魏国比得了的?

虽然这场“比美”之中,显然是齐威王赢了,但是让祁律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夜明珠,光亮能够照亮十二两辎车,那不是吹牛呢?

而眼下,祁律的眼睛恨不能被闪瞎,硕大的夜明珠装在合子里,虽然只是一颗,远没有魏惠王的十颗,但那光亮瞬间爆出,别说是一轮新月了,就说它是一轮太阳,祁律都相信。

郑伯寤生显然是硬的不行来软的,准备用糖衣炮弹杀死姬林,这一箱箱的宝物,简直便是莫大的诱惑。

祁律其实不是很喜欢钱,他喜欢美食,但年纪越大便越现实,越发知道钱的重要性。钱可是好东西啊,有了钱才能买肉吃,有了钱才能换佐料,才能享受口舌之欲。

所以祁律说到底也是个俗人,见到那硕大无比的夜明珠,眼眸瞬间亮了,心里算计着,倘或换成肉,那是多少肉啊。

姬林则是十足不屑,他是贵族出身,如今的天子还不是那么穷,因此见惯了这些,也不稀罕,淡淡的说:“太亮眼,寡人不喜。”

祁律咂咂嘴,心说天子就是天子。

郑伯寤生没有气馁,挥手让人将夜明珠抬走,随即又抬上来一堆的合子,打开里面是一水的宝剑。

姬林面对宝剑的眼神,比方才看到夜明珠稍微热情了一点子,但也不是十分热衷。

郑伯寤生再次挥手,让人把宝剑也抬了下去,紧跟着又抬上来大合子。

那合子之大,比刚才的夜明珠有过之无不及,“嘭!”一声放在地上,随即上来两名宫女,笑盈盈的,脸色十分暧昧,缓缓将合子打开。

一瞬间,祁律终于明白,为何那两个宫女的笑容如此“诡异”,因为合子之中,并非是珠宝,也不是利器,而是一名女子!

那女子娇体横陈,面容带着一股异域风采,衣衫很薄,笑容妩媚,只需看一眼,简直能把人浑身都给弄酥了!

祁律眼皮一跳,美人计,果然自古贿赂都是那么几样,不是财宝便是美人儿。

郑伯寤生拱手对姬林说:“天子一路车马劳顿,想必也累了,此女擅推拿手艺,十足解乏,不如请天子晚间……一试?”

祁律又砸咂舌,还推拿?推拿都是被您们这样污了。祁律只觉十分没眼再看,便站起身来,准备出去透透气儿,反正这里也没有自己什么事儿了。郑伯寤生一心巴结着姬林,朝臣们也被那美女吸取了魂儿,就连祭牙也呆呆的感叹一句:“哇,长得好漂亮啊。”

祭牙感叹了一声,正巧公孙子都就在旁边,听到祭牙的感叹,立刻冷哼一声,祭牙只是感叹一下,并没有什么旁的心思,哪知道公孙子都嘲讽的冷笑,祭牙立刻说:“你笑什么?”

公孙子都笑过之后,也没有再搭理祭牙,还是一脸冷冰冰的,转身又走了,搞得祭牙一脸莫名其妙。

祁律从纷杂的宴席上出来,走到水边透透风,京城行宫风景秀丽,尤其是盛夏,岸边百花团簇,风景正好,夜风也清凉,正好醒酒。

因着祁律之前饮醉过一次,酒品惊人,把自己也给吓着了,所以祁律绝对不敢再醉第二次,这次也没有多饮,只是喝了一杯,便出来走走,也能躲避那些卿大夫们热情的劝酒。

祁律在湖边站了一会子,一个人突然走过来,站在了祁律身边,祁律回头一看,竟是鄫姒,真可谓是冤家路窄了。

鄫姒站在祁律身边,左右无人,她的态度很是“猖狂”,也不作礼。此时此刻哪里还有一点点的茶气,似乎连伪装亦是懒得伪装。

鄫姒冷冷的说:“祁律,可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祁律微微皱了皱眉头,身份?自己是什么身份?为何鄫姒突然如此“熟络”的与自己说话。

鄫姒又说:“既然你装傻充愣,那可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她说完,立刻转身便走,还丢下一声冷笑。

祁律知道,自己饮了酒,但绝对没有饮醉,所以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儿祁律都能听懂,但连在一起,祁律愣是不懂了。

身份?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装傻充楞?难道原主认识鄫姒不成?祁律没有继承原主的记忆,因此也无法探究其中的深奥。

祁律独自想了一会子,实在是无解,便准备回宴席去。

他刚进了宴席,就听到一串串妖娆的笑声:“天子——天子您醉了。”“天子,妾扶您。”“天子,让婢子扶您嘛,天子这边。”

祁律打眼一看,好家伙,自己只是出去了一会子功夫,哪知道姬林竟然醉的一塌糊涂,基本站不住,需要人扶着,而姬林的周边围着一群的女酒,倒是没有方才献美的美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姬林被那些女酒扶着,皱着眉,没什么意识,似乎不太清醒,而那些女酒的眼神,恨不能都想争着成为天子夫人,虽声音娇嫩无比,却一个个都能将姬林生吞活剥,更让祁律头皮发麻的是,那群女酒之中,为什么会混着一个男人,还是小娘炮,水蛇一样缠着姬林。

祁律心头一跳,心想着再这么下去,天子怕是要变成种猪了!

祁律赶紧走过去,挤在人群之中,差点把官帽给挤掉了,衣裳也几乎被那些女酒和小娘炮撕烂。祁律扶着姬林,用尽全力的喊着:“对不住,对不住各位,天子不胜酒力,律先付天子歇息去了,郑公和各位卿大夫幸酒。”

祁律扶着姬林,姬林浑似没有骨头,这么大块头压下来,将祁律当成了拐棍,靠在他身上,幸好祁律不是第一次照顾醉鬼版本的姬林,一路踉踉跄跄的带着姬林从筵席出来,往下榻的大殿而去。

“嗯……?”姬林的反应很慢,脑袋已经被麻痹了,靠着祁律,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嗓音发出慢吞吞的疑问声,随即笑起来,说:“你……长得好像太傅。”

祁律架着姬林进了大殿,全然不想搭理醉酒的天子,干笑一声,说:“天子说笑了,律就是太傅。”

姬林却自说自话:“怎么长得……如此之像?”

祁律:“……”

祁律将殿中伺候的郑国寺人和宫女尽数遣退,然后继续扶着姬林往里走,将姬林扔在榻上,这才狠狠松了口气,然后直接席地而坐,坐在地上,用袖子给自己扇风,脸颊已经涨得通红,一身都是热汗。

“咕噜——”哪知道姬林突然坐起身来,动作还挺矫健,从榻上滚下来,并排坐在祁律旁边,学着祁律的动作,也用宽大的袖袍扇风,倘或姬林不是天子,祁律当真一个白眼甩过去,但谁让人家是夜明珠都看不上的天子呢?

祁律说:“天子,您饮多了,安寝罢。”

说着,再一次扶起姬林,把姬林扶上软榻,让他躺下来。“咚!”姬林向后一躺,还扯着祁律的袖袍,直接将祁律的太傅外袍给扯了下来,抱在怀里。

这下子好了,祁律衣衫不整,倘或不与这个醉鬼把外袍抢回来,这么出去必然会被他人指指点点,尤其这里还是郑国地界,根本不是洛师。

祁律赶忙上前,说:“天子,这外袍是律的。”

姬林没反应,双手抱着外袍,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睡了,祁律实在没办法,眼看着姬林睡了,也倒是便宜,轻手轻脚的爬上软榻,悄无声息的拽住自己的外袍,一点点将外袍往外抽。

“嗯——”姬林发出一个低沉的鼻音,一瞬突然睁开眼目,吓了祁律一个激灵,因为天子的眼神异常锐利,完全不像是个醉鬼。

但姬林又是个实实在在的醉鬼,他睁开眼眸,微微眯起眼睛,一双棱角分明的眼睛凝望着祁律,仿佛是黑暗中的野兽。

姬林沙哑的声音说:“寡人……好热。”

祁律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还揪着自己的外袍,便觉天旋地转,“咚!”一声,什么也没看清楚,等定神之时,已经被野兽一般的姬林扑在榻上。

祁律吃了一惊,说:“天……”子。

天子两个字还没说出口,祁律赫然没了声音,仿佛卡住,剩余的声音全部被吞了下去。

被姬林的嘴唇……

祁律睁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他后背紧紧贴着榻牙子,手中紧紧攥着太傅的外袍,黑色的外袍与祁律白皙的手指形成鲜明的对比,此时此刻,饶是祁律再聪明,再会随机应变,亦是一脸呆若木鸡的模样。

因为这已然超出了祁律,祁太傅的应变范围。

姬林的亲吻仿佛是狂风暴雨,疯狂的骤雨在风中肆虐,甚至带着一股粗鲁,没有章法,也没有头绪,但足够令祁律吃惊。

祁律攥着外袍,睁大眼睛,整个人僵着,瞬间对上了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不似平日里大男孩的开朗,也不似天子在治朝之上故作沉稳老成的稳重,仿佛是一头见血的狼,死死撕咬着自己垂涎已久的猎物,绝不松口。

祁律眼眸一颤,对上那样一双眼眸,他脑海中“轰隆——”炸了锅,也不去抢外袍了,用尽全力抵在姬林的胸口上,使劲一推。

姬林因着饮酒,没有平日里习武之人那么戒备,被祁律一推,“嘭!”直接倒在地上,竟从榻上摔了下去,躺在地上,呼吸还是异常粗重。

祁律连忙翻身爬起来,双手恨不能打哆嗦,嘴唇也在哆嗦,唇角的地方刺辣辣的,是刚才去推姬林的时候,被姬林不小心咬破了一块。

祁律看着倒在地上的姬林,脑海中还在滚雷,一声一声的炸下来,心想着天子饮醉了,必然是把自己当成了刚才那些女酒,这么想着,便觉得合理多了,突然转身,也没说话,飞快的冲出大殿。

姬林倒在地上,闭着眼睛,仿佛撒够了酒疯睡着了,听到祁律“落荒而逃”的声音,没有睁开眼睛,却慢慢抬起手来,大拇指轻轻在下唇边蹭了一下。

因着方才祁律惊慌,难得的惊慌,也咬了一下姬林的嘴唇,姬林唇角的地方微微有些流血。

沙哑的嗓音回荡在昏暗的大殿之内,姬林的声音无比低沉,轻声呢喃着:“太傅……”

姬林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上次喝醉酒便是如此,这次又是如此,不管是身子还是脑袋,都不是自己的,就连心窍也不是自己的一般,完全没有按照常理行动。

而那种狂风暴雨一般的渴望,怎么也无法抑制,在心中不断的发酵、膨胀!

他自己也想不明白,所以祁律落荒而逃的时候,姬林根本没办法说话,闭着眼睛,躺在地上装死。

就在姬林以为祁太傅被自己吓跑的时候,突听“吱呀——”一声,殿门突然又打开了,跫音快速而至,这脚步声姬林太清楚了,根本不是旁人,便是祁律本人。

祁律竟又折返回来了!

姬林惊喜的睁开眼目,刚一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了祁律,但是祁律手里无端端的竟端着一只青铜水盆,水盆里满满都是水,看样子还挺沉重,祁律双手端着直打颤。

而且水盆子里……还飘着几块没能融化的冰块。

姬林刚想询问祁律,太傅为何端着一盆子水?这水这么重,尤其是青铜的盆子也重,姬林心想,要不然寡人帮太傅端着?

他刚想到这里……

“哗啦!”

一盆夹杂着冰块的冰水,就算是在盛夏之日,也异常的冰冷刺骨,祁律手一扬,那冰水直接兜头浇在了姬林的头顶,顺着头顶“滴滴答答”的流下来,别说是姬林的衣裳,就连后面的床榻也遭了殃,全都湿透了。

姬林:“……”

姬林都懵了,怔在原地,睁着一双“好奇宝宝”一样的大眼睛看着祁律,祁律则是“呼呼”喘着粗气,唇角还挂着伤疤,“嘭!”将青铜水盆扔在一边,看向姬林,说:“天子的酒气可醒了么?”

姬林:“……寡人醒了。”其实刚才也没醉的太厉害。

祁律狠狠松了一口气,拍着自己胸口说:“幸好幸好……”

他对姬林又说:“天子方才必然是饮了甚么不干净的酒水,郑伯怕是想用美人计贿赂天子。”

姬林一听,更是懵了。原来祁律的想法正好岔了过去,祁律以为姬林饮了加“佐料”的酒水,因此才突然强吻了他。于是祁律机智的跑了出去,机智的到膳房里端了一盆水,还机智的放了点冰块,机智的又跑了回来,“哗啦”兜头倒在了姬林脑袋上。

祁律如今见到天子“醒了”,赶紧跪下来请罪,说:“律行为莽撞失礼,实乃情急之下,还请天子责罚。”

姬林:“……”

姬林已然第三次无语了,不知道说甚么才好,说刚才自己并没有中药?说刚才自己意识清醒?说刚才那个疯狂的亲吻……

姬林脑袋里乱哄哄的,干笑着说:“太傅……亦是为了寡人,事出有因,寡人怎么可能责备太傅呢。”

祁律松了口气,只觉得这一晚上闹腾得很,果然入了郑国的地界,就应该时时刻刻的小心,自己方才若是没有离开宴席,姬林也不会中了药,祁律这么想着,还自责了一阵。

姬林则是头疼不已,一半是酒意头疼,另外一半则是因为烦恼头疼,说:“今日有劳太傅了,太傅也去歇息罢。”

“是,请天子安寝,律告退。”祁律说着,准备退出大殿。

姬林松了口气,甩了甩自己脸上的水,手指不小心碰到嘴唇,疼的“嘶”了一声,正好碰到了唇角的伤口,姬林一怔,有些出神,忍不住轻轻的抚摸起自己唇角的伤口来,那种微微刺痛的感觉,那么真实……

姬林正在出神,哪知道祁律第二次去而复返,吓得他连忙放下手,咳嗽一声说:“太傅可还有事?”

祁律有些尴尬的指了指,说:“天子,律的外袍……”

对,祁律的外袍还在榻上,已经被冰水彻底蹂躏,湿哒哒的滴着水。

姬林赶紧把祁律的外袍捡起来,递过去,祁律接了,两个人相顾无言。祁律有一种错觉,只觉郑国京城的屋舍,比洛师王城的屋舍要安静,也不知为何。

祁律接了外袍,拱手说:“律告退。”

他说着,赶紧出了大殿,退出来靠着殿门,这才狠狠松了口气,松下一口气之后便有些出神,手指神不知鬼不觉的抬起来,一点点,一点点的靠近自己的唇角,就在祁律的手指即将碰到自己发麻的唇角之时。“啪!”祁律赶紧抬起另外一手,给了自己手背一巴掌,使劲摇了摇头,随即朝着自己下榻的屋舍而去。

天子夏狩的目的地并不是京城,而是郑国的都城,所以京城只是暂时落脚而已,他们本就没打算住多久,因此住了一日之后,第二日便准备启程,往郑国都城老郑城而去。

祁律起了大早,说是起来得早,不如说他几乎没怎么睡,一闭上眼睛便会做奇怪的梦,匪夷所思,各种各样奇怪的梦。

祁律突然有些奇怪,都说温饱思淫欲,难道自己最近过的太滋润,吃的太饱了,所以便做了那等奇怪的“噩梦”?

“太傅?太傅?”獳羊肩叫了祁律好几声,也不知太傅怎么的,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唇角破了,衣衫不整,外袍还湿哒哒的,不知道的以为他往哪里打架去了。

最可怖的是,獳羊肩一大早过来侍奉的时候,却发现太傅已经起了!獳羊肩匪夷所思的看了一眼日头,自己的确没有起晚,比平日还有些早,时辰绰绰有余,而太傅也真的是起了,并非自己眼花。

太傅坐在榻上,怀里抱着被子,中了邪一样来回来去,来回来去的摸自己的嘴唇,也不知怎么的,獳羊肩定眼一看,原是太傅的嘴唇破了。

獳羊肩叫了祁律几声,祁律根本没反应过来,便说:“太傅,可是最近夏日过于炎热,您上了火气,因此破了嘴角?”

“破、破……破什么?”祁律没听清獳羊肩的话,只听到最后“破了嘴角”四个字,不知怎么的,神情突然不自然起来,驴唇不对马嘴的说:“没有啊,什么都没有,太傅嘴角好的很。”

獳羊肩:“……”太傅是不是害了什么病?

今日便要启程,祁律洗漱之后,换了衣裳,又开启了衣冠楚楚之太傅的机括,一身轻松的从屋舍中走出来。

祭牙有些宿醉头疼,揉着额角走过来,一眼便看到了祁律破了个口子的嘴唇,惊讶的说:“兄长,你的嘴唇怎么也破了?”

祁律从没觉得祭牙的观察力这般敏锐过,打哈哈说:“上火,上火,最近太热了,腌酸菜就是这样,吃多了容易上火。”

祭牙用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祁律,说:“天子也说上火。”

怪不得祭牙说“也”,因着在见到祁律之前,他还见过天子,姬林也说自己上火,所以唇角才破的,如今见到祁律,祁律也顺口说上火,简直便是“同款上火”伤疤。

祁律一时悔恨,自己为何说上火这么平平无奇的借口,便是说自己咬的也好啊。

连祭牙都觉得不像是上火,再加上祁律的脸色没有平日里的镇定平和,眼神微微躲闪,祭牙眯着眼睛凑过去,说:“兄长,你老实说实话,你和天子,是不是……”

祁律心里“梆梆梆”疯狂猛跳,好像擂战鼓一般,简直是一鼓作气,恨不能直接跳出腔子,刚要反驳祭牙的“真相”,便听祭牙压低声音,偷偷的说:“你和天子,是不是打架了?”

祁律眼皮一跳,说:“打架?”

祭牙小声说:“兄长,你便是对天子有什么不满,也不能动手打人呢,这是大不敬,要大辟的!”说着,还用手指划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像模像样的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祁律狠狠松了一口气,心中庆幸,无错了,祭牙那单纯的心思,应该想不到自己昨夜里和天子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队伍启程,天子夏狩的队伍本就浩浩荡荡,如今加上了郑伯寤生迎接护送的队伍,那便更是浩浩荡荡。

这两日有点子不同寻常,公孙子都和祭牙冷战,几乎不理会祭牙,见了面淡淡看一眼便走,祭牙当真是摸不着头脑。

而祁律和姬林呢,天子竟然一反常态没有找祁太傅去参乘,中午用膳晚上用膳,也没有找祁太傅一并子,按照祭牙的说辞,怪怪的,果然打架了罢!祁律愣是无法反驳。

这一日队伍到达了距离京城不远的梅山附近。梅山是郑国境内有名的景色,山清水秀,很多名士都喜欢到梅山来游览,而这个梅山也是郑国之内的打猎圣地。

郑伯寤生便提议,反正已经路过,请天子在梅山逗留一日,白日可以打猎,晚上便夜宿在山里头,游山玩水一番,第二日再赶路,往老郑城去也不迟。

其实郑伯寤生便是不想让天子这么快到达老郑城,这一路上尽力讨好姬林,等到了都城,说不定姬林被“腐蚀”之后,便不准备问罪郑国,也是一桩好事儿。

姬林知道郑伯心里安得什么注意,但这几日的确有些闷了,那日醉酒,姬林强吻了祁太傅之后,两个人几乎没怎么正经说过话儿,充斥着一股浓浓的、化不开的尴尬之感。

因此姬林打算在梅山逗留一日,或许能散散心也是好的。

大军很快开进梅山,找了一个空旷的地方扎下营帐,一切都按照狩猎的规格来,因着虢公忌父在洛师已经反复演习了很多次,所以虎贲军的动作非常快,不消一会子,安营扎寨妥当,营帐平地而起,整齐有素。

郑伯寤生看到这整齐有素的虎贲军,不由眯了眯眼睛,没成想乳臭未干的年轻天子上位之后,虎贲军倒是比先王在世的时候要干练利索了许多。

因为要行猎,众人都换上了劲装,就连祁律这个不会打猎的“文人”也换上了劲装,往铜镜里一看,祁律只觉自己一身劲装的模样,果然应了郑伯寤生的那句话——器宇轩昂!

祁律对着铜镜照着自己,赫然便看到了唇角的伤疤,还没有脱落下去,一瞬脸色突然变得奇怪起来,又是复杂,又是古怪。

祭牙换好了衣裳,蹲在祁律的帐子外面等着,一会子他想和祁律一并去打猎,哪知道祁律还没出来,有人先走了过来,祭牙抬头一看,吓得立刻“嗬——”抽了口冷气,瞬间站了起来,笔杆条直,异常乖巧的说:“叔父。”

原是郑国权臣祭仲。

祭仲淡淡的“嗯”了一声,说:“如今已然入了我郑国地界,你也卸去了大行的职务,便少与洛师之人来往,可听清楚了?”

祭牙一听,叔叔指的洛师之人,怕便是祁律了,他想要反驳什么,但是抿了抿嘴,又不敢开口,温顺的跟一只小猫似的。

正好公孙子都一身劲装,骑在一匹白马之上经过,祭仲便拱手说:“牙儿一向鲁莽,这一路有劳公孙担待。”

公孙子都虽与祭仲不和,但是表面的关系还是要的,而且他一向“偶像包袱”很重,也不会和祭仲在表面就撕开脸皮,这样谁也不好看。

公孙子都回礼说:“子都作为大行人,应该的。”

祭仲说:“一会子行猎,还请公孙多多照顾牙儿,他素来莽撞,顽皮的紧。”

祭牙十分不满意,嘟囔着说:“做什么叫他照顾我?”

虽然祭仲和公孙子都不和,这是郑国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但是如今眼下有洛师的人在场,所以郑国的公族和卿族说到底都是郑国人,所以祭仲这会子和公孙子都又是一个阵营的人了。

公孙子都看了一眼祭牙,眼神还是那么冷淡,那淡淡的眼神叫祭牙看了便不舒服,又哼了一声。

祭牙被他叔叔抓走了,这在祁律的意料之内,毕竟阵营不一样,天子是来郑国问罪的,又不是真的游山玩水的,祭牙自然不能老是跟着他们。

不过少了祭牙,祁律也是无趣的很,毕竟他也不会打猎,还想着有人能结伴儿说说话。

石厚牵着一匹马来到祁律身边,笑着说:“太傅,请上马罢。”

祁律看了一眼那高大的马匹,低声说:“能换一匹稍微小点的么?”

石厚又笑起来,说:“太傅说笑了,这马匹自然要找高壮的,才能衬托太傅的英伟。”

祁律知道石厚是在嘲讽自己的骑马技术,他抓住马缰绳,心想着我这次便一行上马,让你大跌眼镜。

祁律牟足一口气,登上脚蹬子,使劲往上一蹬!

“啪……”梦想是丰满的,但现实如此骨感,无论是在现代还是春秋。祁律一蹬,没能爬上去,赶紧扒着马匹,又使劲蹬了两次,然而依旧失败。

石厚忍不住笑起来,獳羊肩瞪了他一眼,说:“石骑奴笑甚么,还不快点扶太傅上马?”

石厚刚要行动,哪想到有人已经先他一步,伸出手来,一把搂住祁律的腰身,依靠着臂力,直接将祁律举了起来,放在马背上。

祁律吃了一惊,侧头一看,赶忙说:“律拜见天子。”

原是姬林!

姬林是个练家子,而且武艺非凡,走路没声,几乎是悄悄的便来了,他看到祁律扒着马匹,怎么也跳不上去,就好像自己还是小土狗的时候一样,祁律的骑马技术一点子也没有长进,每次上马都如此不堪入目。

姬林因着那晚的事情,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说:“太傅不必见外。”

今日的姬林一身黑色劲装,腰扣玉带,头发高束,衬托的挺拔而威严,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他穿白色显得干净,穿黑色则威严无比。

姬林一个翻身,动作干脆利索,黑色的衣摆“哗啦啦”轻响,直接跨上马背,还伸手轻轻抚摸了两下马鬃毛,那俊逸的面目和潇洒的动作简直羡煞旁人。

姬林翻身上马,没有离开,反而在祁律身边,趁机和祁律多说几句话,想化解这两日的尴尬,说:“一会子行猎,太傅便跟在寡人身边,寡人多打几只野味儿,太傅晚上烧了,如何?”

祁律笑了笑,说:“那律便盼望着天子多打几只野味了。”

姬林见祁律说话没有异样,还对自己笑了一下,心里狠狠松口气,心想着当真万幸,太傅并没有因着那件事隔阂了自己。

一方面庆幸,一方面姬林心中又有些忐忑,太傅神态无异,并没有隔阂自己,可那神态也太过轻松了一些,好似对那晚之事丝毫不介意。如此不介意的神态,又让姬林心里有些烦闷,说不清道不明的。

他哪里知道祁律心里也这般庆幸着,幸好天子的神情无异,看来是不介意那日的事情。

行猎很快开始,祁律便跟在姬林身边,因着姬林做过祁律的“狗儿子”,所以他完全知道祁律的底细,祁律有几斤几两,他再清楚不过,祁律不怎么会骑马,倘或自己策马太快,祁律定然吃不消,便没有策马,而是放缓了速度,稳稳的前行。

众人来到山中的河水旁边,姬林狩猎,祁律便在一边看着,没一会子姬林像是捡了旁人钱包,不,像是捡了宝贝一样大跨步跑过来,献宝一般送到祁律面前。

祁律定眼一看,惊喜的说:“小兔子?”

一只可可爱爱,又圆又白的小白兔,红溜溜的眼睛,特别灵动,体态丰满极了。

姬林笑着说:“寡人便知道,太傅定然爱见这可爱之物。”

祁律和獳羊肩特别亲近,姬林听太傅说过好几次,因着獳羊肩“可爱”,所以与他十分亲近,姬林看到这只小白兔的时候,便觉得可爱极了,倘或太傅见到,一定会欢心。

于是特意没有用弓箭,而是展开轻身功夫将小白兔抓起来,献宝一样送给祁太傅。

果然,姬林心想,太傅很是欢喜。

就在姬林这般思虑的时候,便见祁律两眼发光的说:“兔兔这么可爱,我们来吃兔兔罢!”

姬林:“……”怀疑寡人的耳朵听岔了。

祁律一谈起吃,口才立刻拔高了不知道几个等级,抚摸着可可爱爱的小兔兔,笑眯眯的说:“这兔肉油脂少,不长肉,女子食了还可美容。麻辣兔头就着小酒儿,卤的又香又辣,吃起来特别过瘾。还有兔肉火锅、跳水兔肉、红烧兔肉、干锅兔肉,那样滋味十足。”

姬林听着祁律笑眯眯数落兔肉的美食,突然有一种后背发麻,不寒而栗的感觉,眼皮都跳了起来,说:“这……太傅,要不然,寡人还是再打点其他野味来罢。”

相比冷酷无情的“屠夫”祁律,姬林这个年纪轻轻的新天子,还有点不忍心吃兔子,趁着祁律一个不注意,把抓来的兔子又给放跑了,祁律本已经磨刀霍霍了,但是兔子跑了,只得作罢。

祁律定眼一看,这河边有点泥沟沟,看起来有一些小洞穴,便挽起袍子角,蹲在地上仔细的看,又找了一根树枝来捅一捅。

“呲——”一声,泥穴里喷出一股水,还有什么东西突然钻出来,势头很猛,姬林怕祁律受伤,赶忙抢上去护住。祁律的眼睛却又亮了起来,仿佛刚才见到了小兔兔一样。

姬林登时便明白了,这从泥土里钻出来的“怪物”,祁律见了怕是也能想出十几种吃法来?

果然便听祁律说:“没成想这个地方还有皮皮虾。”

“皮皮虾?”獳羊肩看到从泥里钻出来的虾子,说:“太傅,这不是管虾么?”

皮皮虾的名字有很多,有的地方叫虾蛄,古代的时候叫做苗虾、管虾等等,说皮皮虾长得像蜈蚣,到了宋朝之后,因着皮皮虾的滋味鲜美,还出现了很多喜欢吃皮皮虾的食客。

不过眼下是没什么人吃皮皮虾的,因着皮皮虾长相古怪,而且皮皮虾的性格十分凶狠,又藏在泥土里,看起来不上档次,便没有人去吃这种美味。

祁律立刻说:“快快,抓点皮皮虾,咱们晚上下酒吃。”

于是众人立刻忙叨起来,从狩猎变成了抓皮皮虾。因着这里之前没人来抓,所以皮皮虾数量相当可观,足足抓了一大缸。

祁律心满意足的带着皮皮虾回了营地的膳房,然后开始理膳。说起这个皮皮虾,虽然壳子不好剥,但是滋味儿是真的鲜美,比螃蟹的肉多肉整,剥出来之后有一种大口食肉的快感,过瘾!

如果是秋天吃,还能吃到虾籽儿,那滋味儿更是鲜甜无比,回味无穷。虽然这个时候皮皮虾还没有籽儿,但是个头又大又肥,吃起来也不错。祁律清洗了皮皮虾,准备直接清蒸一锅,盐焗一锅,然后再辣炒一锅,三种口味,吃起来也不会觉得单调。

如今做了皮皮虾,吃了水产,晚上便不好饮酒了,恐怕会与水产犯冲,尤其如今还是在郑国界内,更是要戒备一些,万事小心,也不好饮酒。

于是祁律便来了注意,熬点酸梅汤,酸酸甜甜的,再用冰块一镇,就着皮皮虾,消暑解馋!

祁律蒸上皮皮虾,刚想要歇一会儿,便听到隐隐有争吵的声音。这里是姬林特意让人给祁律搭建的小膳房,十分清静,没什么人经过,不知道是谁在这里吵架。

祁律探头一看,还真有人吵架,而且还都是熟人,一个是自己的结拜兄弟祭牙,另外一个则是郑国第一美男子之称的公孙子都。

说是吵架,也不太像,完全是祭牙单方面的“撒泼”。祭牙揪着公孙子都的袖子不让他走,说:“你这个人怎么如此磨叽?你这几日对我爱答不理的,到底是甚么意思?可是我做了甚么事情惹了你不欢心了,你倒是直说啊!”

公孙子都的声音很平静,淡淡的说:“祭小君子只顾得上看美人儿,哪还有空理会子都?”

祁律一听,咦?公孙子都这口气,怎么有点酸?比自己腌的泡菜还酸。

祭牙奇怪的说:“看美人儿怎么的?我本就喜欢美色,还不能看一眼美人儿了?”

他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公孙子都脸色一变,点头说:“也是,子都先告辞了。”

祭牙赶忙张开手,拦住公孙子都说:“也是甚么也是?话没说清楚之前不许离开,你这阴阳怪气的,我到底如何得罪你了?”

公孙子都垂头看向拦在自己面前的祭牙,似乎又恢复了平日里那高高在上的公孙,轻笑一声,说:“祭小君子,这些日子你是否与子都走的太近了一些?祭小君子可不要忘了,你的叔父乃我国的国相,而子都是国中公孙,你我的立场十足分明,希望祭小君子身为卿族之人,不要越到子都的地盘子上来……好自为之罢。”

说罢,转身直接走人。

祭牙呆呆的立在当场,一脸迷茫的看着公孙子都突然发怒,然后冷声走人,仍旧是一头雾水,不知他为何说风便是雨。但听着那冷硬的口吻,莫名其妙的,心里无端端升起一股气闷,还挺委屈。

祭牙站了一会子,这才反应过来,指着公孙子都早就离开的方向,气的跺脚说:“公孙阏你这个大王八,我叔父都不曾这般骂我!”

祁律眼皮直跳,总觉得祭牙与公孙子都这种吵架的方式有点怪怪的,便好像是……小情侣闹分手?

祁律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忙又去忙活料理皮皮虾。

皮皮虾肉肥又鲜,带着一股甘甜的滋味儿,清蒸沾着咸香的鱼露,再配一点姜末,水产的原汁原味简直让人欲罢不能;盐焗进味,相对于清蒸的甘甜,盐焗更偏重于咸香,尤其是皮皮虾的壳子被炸得酥香,恨不能连壳子一起吃掉,都不忍心吐出来;至于香辣,那更不必说了,辛辣配合着水产鲜味,简直便是双重的刺激,越吃越想吃。

众人全都吃了肚歪,尤其是姬林,姬林特别喜欢辛辣的味道,几乎包圆了香辣味的皮皮虾,便是连郑伯寤生都对祁律的理膳手艺另眼相看起来。

只有祭牙今日食欲不佳,不知是不喜欢吃水产,还是因着与公孙子都吵架的缘故,没吃两口,直接去睡觉了。

吃饱喝足之后,众人便准备歇下,祁律炒了那么多皮皮虾,沐浴之后倒头便睡,因着与天子又“重归于好”,放下了心事,祁律睡得是又快又香。

睡到半夜,祁律突然感觉耳边有一股热气,隐约有人在急唤:“太傅!太傅!快起身!”

祁律还以为自己又做了什么不堪的“噩梦”,竟半夜里看到了姬林,姬林就伏在他耳边,急促的呼唤,热气喷洒在祁律的耳朵上,有一些麻痒。

“太傅!快醒来!”

祁律脑子转不过来,不过姬林反复的呼唤,还是叫祁律醒了过来,原不是梦,震惊的说:“天子?”

姬林动作很是迅速,一把抓住祁律,将人拽起来,说:“快!营地被人偷袭了,随寡人走!”

偷袭?

祁律脑海中第一个蹦出来的人便是郑伯!郑伯和姬林“有仇”,如果说是谁半夜偷袭营地,肯定是郑伯无疑,祁律再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营帐外面乱作一团,有火焰在燃烧,连成一片,从远方铺天盖地而来,祁律震惊的说:“这么多人!?”

那些偷袭营地之人各个人高马大,骑在马上,非常善于骑射,风一样飞扑而来,且训练有素,嘴里说着祁律听不懂的话,也不是古语,听起来好像是少数民族的语言。

姬林拽着祁律,将人一把送上马匹,说:“快走,是鄋瞒人。”

鄋瞒人?

祁律来到这里之后,也大体了解了一些眼下的情势,毕竟要做太傅,又让獳羊肩给他念了很多的书,因此得知这鄋瞒是什么人。

周王室把不服管教的人列为四等:东面的东夷人,西面的西戎人,背面的北狄人,和南面的南蛮人。

南蛮人最好懂,说的就是不尊天子,自立为王的楚国,楚国在中原眼里就是不入流的南蛮子。

而东面,就是齐国一带,齐国乃是姜太公的后裔,又服从天子的管教,因此不是东夷人,但是在很多中土的老贵族眼里,其实齐国也是东夷。

而秦国对抗最多的,便是西面的戎人。

至于鄋瞒人,便是狄人之中的一个分支。鄋瞒人乃是上古防风氏的后裔,据说他们身材高大,所以也称之为长狄人,鄋瞒便是他们的国家名字。

鄋瞒人一向以骁勇闻名,且异常凶狠,在中原人眼中看来,鄋瞒便是茹毛饮血的部落,异常野蛮。

而鄋瞒国的根据地分明在齐国往上的一段地带,怎么会突然入侵腹地的梅山?且梅山险要,鄋瞒人是怎么进入梅山的?再者,就算是郑伯寤生一不做二不休,想要暗杀姬林,那也断不会勾结鄋瞒人这种外敌,郑伯寤生很聪明,这不是自断后路,引人诟病么?

祁律顾不得这么多,他被姬林送上马背,便看到所有人都从营帐跑了出来 ,虢公忌父令虎贲军抵御鄋瞒的袭兵,大喊着:“天子!快上马!上马!”

姬林知道祁律不会骑马,如今眼下紧急,立刻翻身,直接跃上了祁律的马背,双手搂过祁律,拉住马缰绳,立刻催马,战马犹如狂风,瞬间席卷而出,飒沓着马蹄,又有虎贲军的掩护,虢公忌父立刻带着众人冲出偷袭的包围。

“怎么会这样?!”

“郑公呢?!”

“君上呢!?”

祁律听到祭牙的质问声,还有郑国人混乱的声音,祭仲在火海中寻找着郑伯寤生,郑伯的样子也很狼狈,袍子都给烧了,跃上战马,一同随着大部队冲出重围。

鄋瞒人在身后怒吼着,一路穷追不舍,虢公忌父开路,祭牙、公孙子都断后,虽鄋瞒人出其不意,不过洛师的虎贲军被训练的异常有素,此次带兵前往郑国,挑选的也是精锐之中的精锐,很快将穷追不舍的鄋瞒人甩掉。

“甩掉了?安全了?”祭牙狠狠松了口气。

“嗖——!”却在这时,头顶有什么从黑暗之中飞窜了出来,姬林眼眸一眯,动作迅捷,犹如一头恶狼,一把抱住祁律,将人搂在怀中,同时拉拽马缰。

“嗤!”祁律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道从后背顶来,姬林的胸口狠狠撞在自己肩上,回头一看,竟是冷箭!方才从头顶上飞下来的是冷箭,本冲着祁律而来,哪知道姬林反应这么快,一下挡住了祁律,冷箭直接射中了姬林的肩膀。

“天子!!”祁律大喊了一声,他能听到姬林闷闷的低哼声,冷箭就支棱在他的肩膀上。

姬林动作十分果决,“嗤——”一声拔出腰间佩剑,“哆!”的将冷箭的箭杆应声削断,回头只看了一眼,沙哑的说:“放心,无毒。”

姬林的目光一转,眼神肃杀,立刻朗声大喊着:“快撤退!是陷阱!”

祁律看向四周,原本以为摆脱了鄋瞒人的偷袭,哪知道因为天色太暗,他们竟被鄋瞒人驱赶到了梅山的峡谷之中,峡谷上方火光攒动,显然是有敌人埋伏在上面。

紧跟着,似乎要验证姬林的预测,便听到“轰——!!”巨响,仿佛野兽的号角,滚石从天而降,这是要将他们活埋在此处!

“撤退!!”

“保护天子!”

在众人散乱的喊声中,祁律只听到祭牙嘶声力竭的大喊:“兄长!天子!!”

祁律感觉到一片黑暗从天上砸将下来,仿佛是一张黑暗的大嘴,瞬间便要将同乘一匹的祁律与姬林吞没。

“嘭!”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巨大的力道突然从斜地里撞过来,祁律与姬林二人被猛地撞下马背,直接扑倒在地上,随即便听到“呲——”的一声,有什么热辣的液体飞溅在祁律的脸颊上,一路向下流淌。

是血……

祭牙的血。

滚石从天而降的同时,祭牙大喊一声,根本没有一点子的犹豫,突然扑过来,直接将祁律与姬林冲下马背,一瞬间,滚石落下,什么也看不见,尘土混合着血水飞扬起来。

“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被巨石砸的蹦了起来,正好滚落在公孙子都带血的衣摆旁边,是一把被砸断,混合着斑驳血水的残剑。

上面刻着一个字……

——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