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祁律:初吻

夜色渐渐凝重,昏暗笼罩着宏伟华美的洛师周王宫。

寺人秉着宫烛,弓着腰身,殷勤恭敬的导路,说:“祭小君子,您这边请,前面儿便是郑国使者下榻的房舍了。”

今日是宫中设宴款待郑国大行,宴席罢了夜色已经浓重,太宰黑肩提议请各位使者在宫中小住,以尽地主之谊。

祭牙心里没什么承算,又饮了太多的酒水,此时头晕脑胀,走路打晃,恨不能在地上爬着走,还觉着洛师的人便是礼数周全,一点儿负担也没有,被两个宫女左右搀扶着,跟着寺人往前走,很快进入了外朝的院落。

宫女将他搀扶进去,寺人笑着说:“祭小君子,到了。”

两个宫女嗓音甜蜜,笑着说:“小君子,婢子为您更衣。”

祭牙醉醺醺,不过见两个宫女围上来,要解开自己的衣裳,还是连忙捂住自己的胸口,也不知是酒气上头红了脸,还是被两个宫女臊红了脸,赶紧摇手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自己、嗝!自己来。”

两个宫女笑笑,很快和寺人一起退了下去。

吱呀——

舍门轻轻关闭,祭小君子头重脚轻,踉跄着往小殿的内室而去,刚绕了一个弯儿,“咚!”一头撞在了什么上,硬邦邦的,撞得祭牙东倒西歪,抬头一看……

“咦?”祭牙喝多了,嘴里不利索,仿佛含了一个大枣子,跌在地上,仰着头,手指还虚点着,哈哈笑起来,说:“这座屏风,怎么恁的像公孙阏那个丑货?”

祭小君子方才兜头撞上来的,被指做屏风的,不正是祭牙口中的“丑货”——公孙子都!

公孙子都长身站在小殿的内室,居高临下,眯着眼睛看着跌坐在地上,一身酒气的祭牙,理了理自己大行人的衣袍,不甚真切的笑了一声,说:“丑货?”

哪个长眼睛的人见了公孙子都,不称赞一句美逸绝伦?单单祭牙这个有眼无珠之人,见到了公孙子都总是要嘲笑他生的丑。

公孙子都笑了一声,便转身一展袖袍,坐在席上,凭几而坐,给自己倒了一耳杯的水,慢慢的饮水。

祭牙从地上歪歪扭扭的爬起来,连滚带爬的来到案几边,因着饮了许多酒,这时候胃里不舒服,想要饮一口水,但是手抖,又懒得自己倒水,便眼巴巴的盯着公孙子都,好像他那羽觞耳杯承装的不是水,而是琼浆一般。

公孙子都被他盯得无奈,叹了口气,将自己的羽觞耳杯放下来,转手给祭牙也倒了一杯水。哪知道他刚放下耳杯,祭牙便一个猛虎扑食,仿佛强盗一般,夺过公孙子都方才饮过的耳杯,恨不能连杯子一起吃掉,“咕咚咕咚”将水全部灌下去。

公孙子都吃了一惊,因着那耳杯是方才自己用过的,看来祭牙真是醉的不轻,已然不分东南西北了。

公孙子都淡淡一笑,伸手在祭牙的额头上点了两下,说:“你也是轻省,在旁人家的地盘子上,还能醉的如此不省人事,该说你心宽,还是没心眼子?”

祭牙“唔!”了一声,使劲摇了摇头,想要甩开公孙子都点着自己额头的手,喝了水没有清醒过来,反而更是醉醺醺,从地上翻滚的爬起来,嘴里叨念着:“唔……祁律呢?好哥哥呢?我……我要找好哥哥!”

祁律根本不在这里,酒足饭饱,属他最悠闲,已然出宫去了,而其余有些头脸的郑国人全都被关在宫里头,美名其曰是做客,实则是软禁。

郑国的大行队伍人数不少,太宰黑肩将他们全都软禁在外朝的偏殿之中,因着房舍数量有限,所以平均两个人一间房舍,哪知道这么巧,祭牙便被领着和公孙子都一个房舍。

祭牙撒着酒疯,踉跄的爬起来,一个跟头又栽了下去,正巧摔在公孙子都的腿上,哪知道祭牙醉起来认不出人来,一抬头,愣是抱住了公孙子都的腰,大喊着:“好哥哥!原你在这里啊!”

公孙子都被他这么亲切的一喊,饶是他上过战场,叱咤朝堂,也被祭牙热情的喊懵了,稍微愣了一下神,随即挑起唇角,笑容颇有些狰狞意味,说:“牙儿当真乖巧,来再唤一声。”

“好哥哥!”祭牙饮醉了,一点子也不害臊,嗓门颇大,声音洪亮,仿佛上课回答老师问题的小学生。

祭牙迷茫着一双眼睛,紧紧搂着公孙子都的腰身,撒娇一样说:“好哥哥……咦?你的腰怎的变得这么粗?咦?你的脸盘子是不是也变大了?咦?后背也宽成这个样子?你……胖了!”

公孙子都的笑容慢慢在俊美的面容上一点点的凝固,他从没被人嫌弃过腰身粗、脸盘子大、后背宽。又听祭牙说:“不过……没关系!好哥哥你且安心!你还是比……比那个丑货公孙阏好……好看!好看得多,你可不知公孙阏有多丑!丑的……丑的我都要眼盲了!还一身、身腱子肉,又……又老又柴!”

公孙子都那游刃有余的笑容已经渐渐退去,眯着眼睛,黑漆的眼眸中透露着一股风雨欲来之势,一把钳住祭牙的下巴,死死盯着祭牙喋喋不休,想着法子谩骂自己的嘴唇,沙哑的说:“祭牙,你可看清楚……我是谁?”

祭牙被他捏着下巴,歪着头仔细看了看,似乎看不清楚,还近距离的两手扶住公孙子都的脸,仔细看了看,随即慢慢的“嗬——”抽了一口冷气,因着酒精的麻痹,让他抽冷气的动作变成了慢动作,眼睛一点点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眸倒影着公孙子都俊美,却游走在怒火边缘的脸孔。

祭牙震惊的手直打颤:“你……你……你、你……丑……”丑货两个字还未出口,公孙子都眯了眯眼睛,发出“嗯?”一声鼻音,好似在威胁恐吓一般。

祭牙瞬间很没骨气的改口,声音还打着弯儿,说:“公、公孙阏?怎的是你?祁律呢!?”

公孙子都冷笑一声,这才松开祭牙的下巴,重新坐回席上,淡淡的说:“你的好哥哥出宫去了。”

祭牙脑子里打着结,因着看清楚了公孙子都,好似酒气也醒了大半,但还是觉得头脑晕晕,仔细一想,好像是这么回事儿,太宰黑肩和虢公忌父款留他们在宫中过夜,祁律因为头等不够,所以只能乘夜出宫,回馆驿去过夜了。

祭牙揉着自己的额角,头疼欲裂,嘴里小声叨念着:“怎么在宫里过夜还能和公孙阏这个死人脸一间房舍?我这是触了甚么眉头!”

公孙子都武艺超群,怎么能听不到祭牙说话,只是他此时此刻不想与祭牙这醉鬼多说一句,否则可能被祭牙气死。

一时间房舍里安静下来,气氛有些凝固,又有些尴尬,就在这时候……

叩叩——

是叩门的声音,一个温柔的嗓音从殿外传来,笑着说:“祭小君子,您可休息了?”

这声音极其耳熟,祭牙一听,好似是太宰黑肩的声音。

果不其然,门外之人就是太宰黑肩,黑肩隔着殿门,笑着说:“黑肩听闻小君子不胜酒力,特意送来了醒酒汤。”

祭牙一听,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和衣裳,勉强走着直线,出了内室,然后将舍门打开。

太宰黑肩便站在外面,也不知是不是外朝的月光更加明亮,从半空投射下来,映照在黑肩白皙的面容上,让黑肩看起来温柔极了。

祭牙突然想起之前去给太宰黑肩送移书信物的时候,正巧碰上他换衣裳,这么一想脸色又红了起来,赶紧说:“有、有劳太宰了。”

太宰黑肩亲自端着醒酒汤,身边也没有寺人和宫女,他并不把醒酒汤递给祭牙,反而轻声说:“祭小君子,可否移步一二?”

祭牙一听,好生奇怪,太宰黑肩显然不是来给自己送醒酒汤的,而是来和自己说悄悄话儿的,还特意避开房舍中的公孙子都。

祭牙不知是甚么事儿,还是点点头,从殿中出来,将殿门掩起来,两个人来到殿外的角落站定。

祭牙说:“不知太宰找牙,所谓何事?”

祭牙此时头疼得很,酒气虽被公孙子都吓走了大半,但还未彻底散去,难受的厉害,只想扑倒在榻上,好生睡个大觉。

却听太宰黑肩幽幽一笑,说:“也没甚么,只是黑肩听闻,郑国大行队伍中,有个叫做祁律的小吏,日前勾引了郑姬,令祭相多有不快,如今已经到了洛师,再无后顾之忧,若是小君子不好动手,黑肩与郑国已是自己人,需不需要黑肩代劳,将那小吏抓起来,是大辟还是分尸,不过一句话儿的事。”

若说方才之祭牙被公孙子都吓得,酒气去了一半,那么现在,祭牙被黑肩吓得,酒气竟是去了八分!

祭牙一头冷汗,后背也涔涔的冒汗,是了,差点子忘了,从老郑城临行的时候,叔父还交代了,到了洛师之后,就把祁律给杀了,以绝后顾之忧。

如今想起来,祭牙已经把这事儿忘到脑后,转了十八圈儿了,毕竟祭牙和祁律已经约为兄弟,而且祁律帮助祭牙搞了一出菽豆宴,祭牙佩服祁律是佩服的五体投地,这不是假的,全是真真儿的。

祭牙打心里忘了这事儿,就没有坑害祁律的意思,怎么可能下得去着手?

再者说了,祭牙心想,祁律现在与郑姬完全没了干系,如此一来,也不用……不用再杀祁律了罢?

祭牙就怕太宰黑肩太过善解人意,赶紧摇手又摇头,说:“不不不,不劳烦太宰了,这点子……这点子小事儿,牙自己能处理好,当真不劳烦了。”

太宰黑肩一笑,说:“即使如此,黑肩本想替祭小君子分忧,看来是黑肩多事了。”

祭牙抹着额头冷汗,心里还一阵阵发憷,干笑说:“哈、哈哈,太宰言重了,言重了,哈哈……”

太宰黑肩并不离开,再一次开口,说:“其实……黑肩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请祭小君子相助,这件事儿,怕也只有祭小君子才能帮忙了。”

祭牙有些奇怪,平日里谁提起自己,不是一口一个恶霸,要不然便是纨绔,都说自己一事无成,没成想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宰,竟有事相求,这是多大份的荣幸?

祭牙的腰板儿立刻挺直了,又见太宰笑起来,面容温柔的很,立刻头脑晕晕的,拍着自己胸口,很豪爽的说:“太宰有事只管开口,我祭牙能帮的上忙的,自然鼎力相助!”

“那黑肩先多谢祭小君子了。”太宰黑肩给祭牙行了一个礼,这才幽幽的说:“其实这事儿……也与祭小君子和祭家,甚至和郑国有莫大的干系啊。”

祭牙更是迷茫了,盯着太宰黑肩。黑肩铺垫够了,面上挂着笑容,那语气仿佛在调侃今日的晚膳一般,平淡的说:“黑肩所说,正是公孙子都。”

公孙子都?祭牙愈发的迷茫,怎么提起公孙子都那个自负的丑货了?

黑肩轻声说:“黑肩亦曾听说过,这个公孙子都仗着自己乃郑国公孙,便越发的猖狂,总是与祭相和祭家拧着,简直便是将祭家除之后快,好生令祭相头疼。”

祭牙刚想说,你说的可不是么!

便听黑肩继续说:“其实公孙子都的野心,何止是祭家与郑国,他便是一头贪婪的野狼,早就盯上了洛师!这次向郑公力荐自己作为大行人出使洛师,便暗中偷偷的调动郑国兵力,想要要挟王室,挟立天子!”

“甚么?!”祭牙脑中“轰隆——”一声,公孙子都想要僭越挟立?

黑肩言辞恳切,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子来,塞在祭牙手中,说:“今日黑肩安排祭小君子与公孙子都一舍,其实是故意为之,便是请求祭小君子,以大义为先,为郑国除害,解洛师之忧虑,只有公孙子都一死,祭家才能安心,郑国才能安心,我洛师……才能安心啊!”

祭牙低下头来,看着黑肩塞在自己手中的小瓶子,那里面咣当当的在响,不知装的是什么,但祭牙能猜出来七八分,必然是——剧毒之物。

黑肩的意思很明显,原自己与公孙子都同住一舍,并不是意外,也不是巧合,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巧合,是太宰黑肩特意安排的,太宰黑肩此次前来,就是相求祭牙,暗中毒杀公孙子都。

一时间,祭牙觉得手中握着的不是甚么小瓶子,而是一颗火球!滚烫的燎手……

黑肩的嗓音十分温柔,还在他耳畔缭绕着:“黑肩知祭小君子心善,然,公孙阏此子,乃郑国之毒溃,倘或不拔,只会溃烂根本,令郑国被溃毒荼害,不只是祭家、郑国,便连我洛师,也要遭到公孙子都毒手啊!请祭小君子大义为先!我黑肩,感激不尽!”

“咕咚!”黑肩说着,竟然还双膝一曲,直接给祭牙跪在了地上。

“太……太宰……”祭牙吓得手足无措,他本是个纨绔子弟,养在老郑城里的一霸,哪知道第一次出郑国的国门,竟遇到了这么多的事儿,他素来知道公孙子都霸道,总是和祭家对着干,郑国的公族和卿族也是不死不休,但是从未想过,公孙子都想要僭越天子!

祭牙赶忙去扶黑肩,竟摸到了黑肩一脸的眼泪,黑肩哭的声泪俱下,说:“黑肩死不足惜,只恐我洛师落入虎狼之手,求小君子成全,成全……”

他一面哭,唇角明明压着,无限悲戚,眼眸中却酝酿着什么。

太宰黑肩知道,公孙子都表面上和他君兄郑伯一样,是个王子党,这次来就是扶持王子狐上位的,但他其实是个太子党,一心想要太子林上位,这和黑肩的利益是冲突的。

太宰黑肩觉得,如果不除掉公孙子都,恐怕后患无穷,但是说白了,公孙子都是郑伯寤生的弟弟,郑伯很看好这个族弟,纵使因为王子党和太子党的事情有了分歧,但是也没有要杀公孙子都的意思,所以如果太宰黑肩贸然出手毒杀了公孙子都,惹怒了郑伯寤生一拍两散,恐怕讨不到好处。

太宰黑肩一面想要杀死公孙子都,一面又不能得罪郑伯寤生,这恐怕是个两难的问题,但又怎能难得住黑肩呢?黑肩心中有一个天衣无缝的主意,那便是借刀杀人。

黑肩素来听闻,祭仲有一个不成器的侄儿,在老郑城见天儿的飞鹰走狗,心里没个承算,混吃等死,乃是个小恶霸,除了霸道,没什么本事儿。无错,这个小恶霸便是祭牙。

太宰黑肩知道,祭牙素来与公孙子都不和,再加上祭家是卿族,公孙子都是公族,两面矛盾异常激化,不死不休!因着这些,太宰黑肩便想要怂恿祭牙,借助祭牙的手,毒杀公孙子都。

如此一来,公孙子都死了,还是死在祭家人手中,郑伯寤生怪罪下来,那就是祭家的不是,太宰黑肩大可以一推四五六,最后还会演变成了郑国公族与卿族的恶战,令郑国内乱不休,简直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祭牙见到黑肩哭成这幅模样,心中着实不忍,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手握着那滚烫的毒药瓶子,一手扶着黑肩从地上站起来,他的双手都在打抖,一头的酒气彻底去了十二分。

洛师冷酷的月色下,祭牙的声音抖得厉害,很轻很轻,说:“我……牙考虑考虑……”

……

洛师王宫,止车门前。

“怎么,还要上辎车来检查不行?”祁律对着那检查辎车的士兵冷笑一声。

“不不,卑将不敢,卑将不敢。”士兵口中说着,眼神却在祁律和他怀中的“美人儿”身上转了好几圈,眸中尽是下流之色,赶紧收回目光,也没有怀疑,信以为真,立刻说:“放行!”

“打开宫门!放行——”

“哗啦!”车帘子放下来,祁律耳听着外面调笑的声音,守门的士兵们小声窃窃私语着:“郑国的人,还真是知道享乐。”

“依我看,那郑国的使者生得便是够标志了,还找个男子……”

“正是呢。”

使者辎车粼粼的从止车门行使出来,出了南面的库门,一路通过皋门,这才算是真正出了洛师王宫,将洛师王宫遥遥的甩在身后,祁律终于“呼——”松了一口气。

小土狗也是,狠狠吐了一口气出来,险些瘫在地上变成一只小瘫狗,这一松懈下来,才恍然注意到,祁律的手还贴着“自己”的身体,纤细的手掌压在那肌肉流畅的胸膛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腾!”小土狗瞬间感觉脸颊烧烫,“嗷呜嗷呜”低叫了两声,祁律也醒过神来,赶忙将太子林的衣衫拽上,不过因着刚才时间紧迫,祁律的动作有点粗暴,衣衫愣是给扯撕了,这会儿怎么也合不上,太子林那野性的身材总是“香肩半露”,颇有些尴尬。

“咳……”祁律咳嗽了一声,自言自语的说:“都是男人,太子你别介意啊。”

小土狗:“……”寡人……寡人并未介意。

辎车一行进入了馆驿,骑奴不知道祁律在车里“藏了男人”,说:“郑国使者,可以下车了。”

祁律并不路面儿,而是说:“知道了,没你的事儿了。”

骑奴离开之后,祁律这才探头探脑,稍微打起一点子车帘子,往外看了看,因着夜深,馆驿中的使者和仆从都去歇了,没有一点子声音,祁律这才跳下辎车,小心翼翼的,偷偷摸摸的,将太子林从车子拖出来。

嘭!

太子林身材高大,祁律和他身量悬殊,本就扛不住他,再加上太子林现在昏迷不省人事,身体松松垮垮的,就更是较劲儿,祁律拖着太子林下车,“嘭”一声巨响,太子林的脑袋一歪,磕在脚踏子上。

“嘶……”祁律缩了缩脖子,摸了一下自己的额角,说:“听着就疼。”

小土狗:“……”

小土狗也想去帮忙,他怎么忍心看着祁律“糟蹋”自己的身子,但他再怎么说也只是一只小土狗,小小一只,也拖不动自己高大的身躯。

祁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太子林拽下辎车,然后拽住太子林的两条胳膊,使劲“噌——噌——噌——”的往自己的房舍拖去。

太子林本就只着里衣,还被祁律粗暴的撕烂了,这会子拖在地上,里衣被拽的打卷儿,很快露出太子林的腰腹,那精瘦却布满肌肉的腰,看起来充满了年轻的青涩,又充斥着一股男性的气概。

小土狗跑过去,赶忙叼住“自己”的衣裳,生怕自己的身体走光,而且还是大庭广众之下走光,虽这个时辰没什么人,但在馆驿里公然“裸奔”,也太不雅了。

祁律满头是汗,刚开始还能欣赏一下太子林的身材,后来实在没那个精力了,感觉自己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衣裳都湿透了,太子林就是一头牛犊子,太沉了!

“吃什么长大的……”祁律一边扯着太子林,一边喃喃自语:“一身腱子肉……太沉了。”

就在祁律与太子林作斗争的时候,“吱呀——”旁边的舍门毫无征兆的被推开,一个小豆包从里面揉着眼睛走出来,是公子小白!

公子小白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揉着眼睛,睡眼惺忪,还打着哈欠,小嘴巴张成了“0”型,谁也不曾想过,未来争霸春秋的一代霸主齐桓公,小时候竟长得这么可爱,萌死个人了。

就是这样可可爱爱的小白,揉着眼睛,奶声奶气的说:“噫,大半夜的,你怎的偷了个男人回来鸭。”

祁律:“……”霸主式吐槽。

祁律把公子小白和公子纠都吵醒了,公子纠见弟弟从榻上起身,赶紧也去看看究竟,就看到祁律拖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年轻美男子,饶是公子纠平日里稳重老成,也吃了一惊,一双眼睛里满满都是惊讶,说:“义父,您这是……?”

祁律喘着野兽一样的粗气,做贼一样压低声音,说:“还不快来帮忙?”

于是祁律带着两个小豆包,还有一只小奶狗,终于把太子林拖进了自己的房舍。

公子小白睁大了眼睛,习惯性的揪着哥哥的衣袍,打量着躺在榻上的太子林,奶声奶气的说:“你说你偷来的男子是太子林?”

祁律揉了揉额角,谆谆教导的说:“小白,这不是偷男人。”

公子小白咬了咬小肉手,说:“那这是甚么鸭?”

祁律一脸正义的说:“这是救,我是救了太子林。”

公子小白皱着眉头,好像觉得还是自己说的“偷男人”比较贴切。还是公子纠明事理,岔开话题说:“义父,纠观太子面相,怕是中毒了罢?”

祁律点点头,说:“确实中毒了,一条腿已经踏进鬼门关了。”

公子小白说:“那窝去叫医官来鸭!”

公子纠拽住小白,说:“小白勿去。”

祁律也说:“馆驿里的医官都是洛师人,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太宰都会知晓,如果找馆驿的医官太危险了……然咱们带来的郑国医官,又不知有多少是王子党,所以也不能找随行的郑国医官。”

公子小白嘟嘴说:“那怎么办鸭?”

祁律想了想,太子林已经算是万幸了,虽然中毒,但是他中的河豚毒很轻,并不是那种剧毒,一口毙命的类型,只是一连服用了很多次,再轻的毒恐怕也会囤积。

不能找洛师的医官,也不能找郑国的医官,太子党的拥护者齐国的队伍还不知去向,唯一的办法就是靠自己。

祁律眯了眯眼睛,似乎在冥想,因为以前学过打理河豚,所以河豚毒祁律了解一些,说白了,其实河豚毒是无解的,就连现代人也没有解河豚毒的特效药,一般都是采取催吐、洗胃和对症下药的办法,更别说现在是医术落后的古代了。

但食用河豚的历史非常悠久,可以从现代推进几千年,古人已经开始食用河豚了,很多古人拼死吃河豚,而且留下了很多“偏方”,例如大名鼎鼎的苏东坡,就对河豚美食情有独钟。

东坡肉可谓是如雷贯耳的美食,其实苏东坡不只是对东坡肉颇有研究,还对河豚鱼赞赏有加,并且为后世留下过烹饪河豚的秘方,其中便有给河豚祛毒的“秘方”。

祁律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刻说:“我需要蒌蒿、荻笋和芦根。”

公子小白歪了歪头,奇怪的说:“为甚么要给太子吃草鸭?”

蒌蒿、荻笋和芦根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不怪公子小白觉得这些东西都是草,无论是蒌蒿还是芦根,在古人眼里都很不入流,不是长在荒地,就是长在臭水边,这些东西放在平头老百姓眼里,也不会多看一眼,更别说公子小白是贵族之后了。

祁律要这三样不起眼的东西,旁人也不会注意甚么,吩咐了仆从去找,仆从虽很奇怪,但没有多问。

第二天天亮起来,仆从便把这三样东西找来了,每样一大筐装得满满的,还以为祁律又要做甚么美味的吃食。

祁律拿到了药材,拜托公子小白和公子纠在房舍内看着太子林,自己便去熬药,很快端来了满满一大碗的药汤。

一股子苦涩的味道弥漫在房舍中,祁律端着药汤过来,说:“好了,可以喝了。”

小土狗仰头看着祁律,心想,这三种杂草,当真可以解毒么?

公子小白也有这方面的想法,便听祁律说:“嗨,死马当活马医罢!”

小土狗:“……”

虽祁律说的粗俗不堪,但是也没有旁的法子,因为事情就是这个理儿,话糙理不糙,如今的太子林危在旦夕,也只有如此了。

因着太子林还在昏迷,自己喝不了汤药,祁律便用小匕盛了一勺汤药,往太子林的唇边倒下去。

太子林昏迷,嘴唇闭的很紧,根本不张嘴,祁律喂了他两勺,药汁全都从太子林的唇边漏了下去,顺着脖颈一路向下滑。

祁律反复试了好几次,太子林没有意识,根本无法吞咽,浪费了大半碗,公子小白皱着眉,小大人一样插着手,说:“怎么办鸭,他根本不张嘴。”

随即很自然的说:“要不然你喂他鸭!”说着,还嘟了嘟自己粉粉嫩嫩的小嘴唇。

祁律头皮一阵发麻,他总是看到电视剧里有这样的名场面,虽然俗套了一些,但的确是男女主促进感情的催化剂,从没想到这样的桥段有一天会落在自己头上。

祁律望着静静平躺的太子林,心说俗套的电视剧里是男女主角,而躺在自己面前的,是个男人啊,就算太子林长相的确十分英俊……其实在祁律看来,太子林的英俊程度与公孙子都不相上下,但是在历史上,公孙子都是排的上名号的美男子,而太子林无名无姓,这是为什么?

道理很简单,太子林可是王族贵胄,天子储君。“选秀”这种事情,怎么敢在太子林这种权威头上评头论足?

然……

太子林便是再英俊,再俊美,祁律也没有这种癖好,和太子林上演电视剧名场面。

祁律思索了一下,感觉自己相当机智了,说:“等我弄一根芦管儿来。”

祁律跑出去没一会儿,很快弄了一根芦管儿回来,一面让太子林含在口中,一面将药汁顺着芦管儿倒进去。

“咕嘟咕嘟”因为芦管儿很细,正好当做吸管,汤药自如的便顺着芦管儿进入太子林的口中,一点儿也没有浪费。

祁律沾沾自喜,果然,那些电视剧名场面都是为了剧情发展,全是套路,哪里有不接吻就不能喝药的道理,这点子小事是难不倒自己的。

祁律正在沾沾自喜,突听“咳!咳!”的声音,太子林竟然动了,众人立刻惊喜的看向太子林。

太子林一咳嗽,小土狗猛地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来了,便是这种感觉!小土狗上次也体会过,自己要回到原本的身体里了……

“咕咚”一声,小土狗站在角落,祁律根本没有发现,他的狗儿子突然一歪,倒在了地上,仿佛睡着了一样。

太子林的意识瞬间昏暗下来,短暂的昏厥了一会儿,很快意识慢慢回笼,只是他身体僵硬,浑身麻痹,身子也发梗,酸软无力,根本提不起劲儿来,更别说是睁开眼睛。

口中回味着苦涩的味道,是芦根汁儿的味道……

太子林心中猛跳两下,自己真的回来了,从小土狗变回了真正的自己,只不过太子林觉得自己很不舒服,耳朵里嗡嗡的耳鸣,胸口憋闷,几乎提不起气,呼吸越来越困难,越来越困难,似乎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就在祁律沾沾自喜的时候,公子纠突然说:“义父……太子是不是呛水了?”

太子林没有意识,吞咽很困难,这种情况下虽然能把药汁从口中倒进去,但是吞咽又成了问题,一不小心,竟然呛了水。

祁律赶紧放下空掉的药碗,将太子林侧推起来,让他侧卧,一推起来,呛进太子林口中的汤汁立刻流出来一部分,太子林的呼吸却还是找不到。

祁律心想,完了,太子林没被他叔叔和师傅毒死,很可能被自己“玩死”了,那肌肉流畅的胸膛一点儿起伏也没有,平静的躺着,因为呼吸受阻,脸色愈发的青白。

祁律眼看着事态危机,让太子林把呛进去的药汤吐出来之后,立刻又将他平放,双手压在一起,盖在太子林的胸口上,使劲向下压去,反复的按压着,用尽全力。

“咳!”太子林又发出一声短促的咳嗽,再次涌出一口苦涩的药汤,仍然一动不动。

祁律给太子林做心肺复苏,整个人汗淋淋的,头皮发麻,嘴对嘴喂药的名场面是躲了过去,但是万万没想到,人工呼吸这种名场面,竟还是没能躲过去。

人命关天,尤其对方还是事关周王室命运的储君太子,祁律抿了抿嘴唇,深吸一口气,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心一横,眼一闭,突然低下头去……

“鸭!”公子小白立时用小肉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一副非礼勿视的模样,但架不住好奇,还是稍微岔开手指缝,偷偷从手指缝里往外看。

只见祁律微微扬起太子林的下巴,让他喉咙打直,然后捏住太子林的面颊,迫使他张开嘴巴,猛地低下头去,祁律的双唇与太子林的双唇狠狠覆在一起,严丝合缝,不留一丝空隙。

太子林感觉自己呼吸困难,身体冰冷,刚刚苏醒的意识正在慢慢消沉,就在他的意识几乎灰飞烟灭的时候,突然……

一股温热覆盖在太子林冰冷的唇上,那感觉有些微妙,紧紧的重叠着,每一次微微的磨蹭,都带起一股匪夷所思的酥麻之感,让他冰冷的身体慢慢的,慢慢的复苏起来。

“咳!!”太子林猛地又咳嗽了一声,宽阔的胸膛突然恢复了呼吸,祁律看到太子林恢复呼吸,狠狠松了一口气,直接向后一倒,坐在地上,他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唯独嘴唇上麻嗖嗖的触感异常的明显,赶紧蹭了蹭自己的嘴巴。

公子小白捂着眼睛,从手指缝里往外看着祁律与太子林的名场面,随即有些恍然大悟,抬起头来,仰着圆圆的小脸蛋,认真的看向“二锅锅”,奶声奶气的说:“二锅锅,小白知道啦,这是不是就叫南风鸭!”

公子纠有些头疼,赶紧拉着弟弟,说:“来小白,乖,跟哥哥再去熬一碗汤药。”

公子小白被哥哥拽走,还在孜孜不倦的问:“所以二锅锅,义父父和太子,到底是不是南风鸭?”

祁律:“……”

公子纠小大人一样又给太子林熬了一碗汤药,这次祁律学乖了,一点点的给太子林喂药,不知道是不是汤药管用,反正太子林的呼吸平稳了很多,饮了两次汤药之后,比刚从宫中“偷出来”的时候,气色好了不少。

叩叩叩——

祁律刚给太子林喂了药,就听有人来叩门,仆夫在外面高声:“祁少庶子?祁少庶子可在?”

祁律一听,赶紧将被子拉过来,给太子林从头到尾盖好,随即才说:“律在。”

仆从说:“祁少庶子,咱们是王子的从人,王子听说祁少庶子精通理膳,因此想请祁少庶子去宫中坐一坐。”

公子纠眯了眯眼睛,轻声对祁律说:“义父,宫中丢了太子,已然暗中加强了戒备,从昨日晚上到今日遍城的搜人,这会子叫义父进宫,怕是不安好心。”

祁律提起手来,掌心向下压了压,低声说:“无妨,我若不去,反而引人口舌,二公子最为懂事,照看一下太子。”

公子纠点头说:“义父放心。”

祁律这才又朗声说:“这便来,有劳导路。”

祁律临走的时候还看了一眼小土狗,今儿也不知怎么的,小土狗意外的安分,不吵也不闹,趴在角落里睡觉,特别老实。

祁律很快随着从者登上辎车,往王宫而去,他一路上思忖着,难不成是王子狐看出了什么端倪,因此才假借理膳的借口,让自己进宫,然后一网打尽?

但转念一想,又觉着不妥,倘或是王子狐察觉到了一二,绝对不是这个反应,早就派人来大张旗鼓的拿人了,正好儿把毒害太子的罪名兜在自己头上,说到底,自己往前不过是个小吏,如今不过是一个少庶子,也不值什么,如何能劳动王子狐将他请进宫中这么复杂?

祁律细细的思量了一番,心中便安稳下来,只听从者说:“祁少庶子,到了。”

祁律从辎车中下来,穿过止车门,被从者引导着,果然一路来到王子狐下榻的殿中。

王子狐的殿中隐约传来歌舞的声音,还伴随着:“王子,请幸酒呀,幸酒嘛——王子幸饮……”等等的娇笑声,不用眼睛看都知道,王子狐竟然在殿中饮酒作乐。

果不其然,祁律走进殿中,便看到王子狐坐在席上,东倒西歪,身边美女环伺,竟还有几个长相很娘炮的小男生,女酒和嬖宠争先恐后的端着羽觞耳杯给王子狐敬酒,王子狐喝得高了,还把一个小娘炮嬖宠抱在怀里,两个人嘴对嘴的喂酒,当真是辣眼睛。

祁律看着这辣眼睛的一幕,没来由的后背一阵发麻,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初吻,虽当时是为了救人,情况紧急,才迫不得已给太子林做人工呼吸,但想到这一节,祁律还是嘴皮子发麻,下意识的用袖子蹭了蹭嘴唇。

祁律不着痕迹的打量,心里笑了一声,这王子狐,丢了侄子竟然还有心情饮酒作乐,太宰黑肩英明一世,扶持这样的烂泥上墙,也当真不容易。

不过也正因着他王子狐是一滩烂泥,容易摆布,所以太宰黑肩和郑伯寤生这两个不世枭雄,才会同时相中了王子狐罢?相对比起来,太子林一身正气,初生牛犊不怕虎,有自己的主见,更难以操纵。

祁律眼看着一手搂着女酒,一手搂着嬖宠的王子狐,心中更加肯定了,王子狐绝对不是来找自己兴师问罪的,怕真是冲着自己的理膳手艺来的。

祁律当下把心脏放回了肚子里,便听王子狐醉醺醺的说:“哈哈,你便是郑国的少庶子?孤听说你理膳颇有心得,还会做那个甚么……甚么大辣片?”

祁律并不抬头,状似十分恭敬的说:“回王子的话,小人祁律,拜见王子。”

王子狐见他恭敬,说话体面,还挺欢心,说:“你把头抬起来,让孤看看,怎的有些面善?”

何止面善?就在昨儿个晚上,祁律为了搭救郑姬,避免郑姬被王子狐调戏,亲手泼了王子狐一身的残羹冷炙,当时菜叶子就挂在王子狐的脸上,只因着天色黑,王子狐又喝高了,所以似乎没有看清楚祁律的长相。

祁律一脸“伪善”的恭敬,说:“小人卑微,怎敢在王子面前抬头?唯恐冲撞了王子,小人不过一个大众脸罢了。”

王子狐也就是随口一说,心里还惦念着祁律做的美味儿,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说:“今儿个你就给孤做两个菜色,做得好呢,孤重重有赏!听到了不曾!”

祁律仿佛见钱眼开的小人,立刻千恩万谢,奉承的话谁不会说?口中说着:“多谢王子,多谢王子!小人远在郑国之时,便听人常说,咱们洛师的王子那便是与众不同的,慷慨大方,待咱们小臣也好,说句大不敬的话,那是甚么太子都比不得的,便是赶着马来追,也追不上咱们王子!”

王子狐听祁律用太子林和自己比较,登时可谓是心花怒放,正好说进了王子狐的心坎儿里,随手在一旁箱子内的珠光宝气之间一抓,抓起两颗金蛋子,直接砸在祁律面前,发出“当当当——”的声响。

王子狐欢心的说:“说得好!赏给你!”

祁律不过说了两句奉承的话,其实心里头一直吐槽着王子狐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哪知道王子狐还高兴起来。有人给钱,不要白不要,祁律将金蛋子装起来,笑着说:“小人这就去为王子理膳。”

祁律奉承了王子狐,这马屁拍的是恰到好处,简直把王子狐拍的舒舒服服、服服帖帖,从殿中退出来,自然有寺人引着他往宫中的膳房去。

祁律把顽着手中的金蛋子,这王子狐,人傻、莽撞,关键还慷慨,祁律越发的明白太宰黑肩和郑伯寤生怎么那么爱见他了,换做自己,自己也爱见他。

王子狐让祁律理膳,祁律正找不到机会接近王子狐,哪知道王子狐竟上赶着送上门来了,那就两个字儿——找虐!

如今诸侯和各国使者已经云集洛师,除了齐国临时有事还没有到,其他国家都准备好参加新天子的即位大殿了,祁律心中幽幽一笑,唇角不由也挑了起来,一抹狡黠的笑容从眼中划过,想要安安稳稳的即位?让你吃了我做的饭,拉肚子拉到虚脱,看你还怎么即位。

祁律准备在王子狐的膳食里动手脚,当然了,下药啊、下毒啊这类的事儿是万不能做的,毕竟人家是王子,祁律不过一个小官,若是被人发现,有祁律受的。

但不下毒,不下药,祁律身为一个厨子,同样能让王子狐不好受……

祁律进了膳房,看了一眼食材,不愧是洛师王宫的膳房,比郑国祭家的膳房那又是大了不少,食材应有尽有,依次排开,整齐的排列在膳房之中。

因着祁律是王子狐的寺人带进来的,其他人似乎知道王子狐跟前的人都霸道,不讲道理,所以也不敢来招惹祁律,全都躲得远远儿的,这倒是方便了祁律动手脚。

不能下药,不能下毒,却需要让王子狐吃了无法参加即位大典,这其中的学问便在食材相生相克上。

作为一个美食爱好者,祁律对饮食也很有研究,许多食物是不能一起吃的,轻则腹痛、腹泻,重了很可能闹出人命,所以理膳之时也需要注意这些。

祁律一面卷起少庶子的袖袍,一面将衣摆掖在腰带中,净了手,仔细的回忆起王子狐来,这王子狐脸色并不是太好,毕竟昨天夜里才喝高了,今儿个又喝的头大,而且一脸肾亏之色,想必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能成为天子,所以天天的作,可劲儿的造。再加上他的年纪大了,是太子林的叔叔辈儿,不比太子林的身子骨结实,难免出现这样那样的症状。

祁律把目光落在金柿上,柿子好啊,这年头的柿子,乃是周天子的贡品,别说是平头老百姓了,就是一般的士大夫,都吃不到金柿,因为柿子多半还是野生柿,种植不易养活,再加上柿子的颜色金灿灿,颇为喜庆吉利,所以柿子在这个年代是很高贵的。

祁律一笑,心说,这么高贵的柿子,正好衬托王子狐。

祁律拿起柿子在手心里掂了掂,又看到了旁边的羊肉,还有颜色殷红,分外新鲜的牛肉,泡在水中正在退净泥沙的田螺,切成块的鸭肉,准备腌制成蜃齑的大蛤,膳夫们已经熬制的汤头浓郁的鳖汤等等。

这些可都是好东西,别说是鳖了,就说这牛肉,春秋时期的牛是祭祀用的,何其高贵的动物,祁律跟着郑国的大行走了一路,都没看见过牛肉,今日可算是见到牛肉了,而且色泽鲜艳又自然,一看就是极为新鲜的食材。

柿子大寒,鸭肉性凉,鳖汤凉血又大补,还有牛肉温补,羊肉燥热,这几样食材单单看起来都好得不得了,营养价值又高,但合计在一起吃,别说是肠胃不好的人,便是身体健康的成年男子,也受不了这样大寒大热,最少也要拉肚子。另还有壮阳的各色海鲜,祁律就不信,王子狐的身子掏不空……

这么多食材混合在一起,祁律想了想,若想一口气全都吃进嘴里,那最好的一种吃法,无过于——火锅。

火锅吃起来热闹,而且吃起来也新鲜,当然了,这个年头贵族讲究分餐制,因此火锅的热闹便显得“低俗”,只能在新鲜上下花样儿,关键在这个汤头上。

祁律立刻开始熬汤,膳夫们已经在火上炖着鳖汤,鳖汤鲜香浓郁,咸香入口,最适合做不辣的高汤锅底,祁律又在锅中加入了各种海鲜一并熬制,这海鲜汤底喝一口简直人间美味,别说是做锅底了,就是单喝,也能喝上足足一大碗。祁律坏笑一下,保证是壮阳宝物,让王子狐一夜年轻十岁!

另外祁律还准备了辣汤锅,虽这个年代的“辣椒”还不够辣,但辣汤锅也是必不可少的,用藙子、辣蓼、薤白、葱等等调味,加上浓浓的牛油混合在一起,保证又辣又油,油可是好物,牛油的辣锅才正宗,而且顺滑又刮肠。

一个清汤一个红汤,两个汤底可还不够,祁律还准备做一个金汤,加入猪骨、老鸭等等食材,金汤颜色看起来便高贵,视觉上便觉得好看。其实金汤很容易,祁律的时间根本不够熬制金汤,但往里面加柿子就简单的多了,柿子的颜色本就金灿灿的,口感还香甜,汤底加入柿子,连“糖”都省下了。

祁律做好了三味汤底,让膳夫们帮忙改造了一下锅子,将盛肉的小鼎改造一番,中间用隔板分开格子,就变成鸳鸯锅,甚至是三味锅。

其实这个年代的食鼎已经有分开格子的,可以在一个鼎里面储存不同的吃食,而且不变味儿,所以祁律的要求并不过分,膳夫们很快就将“火锅”改造完成。

祁律把三种汤炖在火上,慢慢地炖,清汤清澈,汤头滋润咸香;红汤火辣,辛辣刺激;金汤浓郁,色相出众。这三味汤底拼好,剩下便简单多了,就是食材的问题。

手切羊肉嫩而筋道,羊上脑大理石花斑肥瘦分明,更有大三叉、小三叉、“黄瓜条”、羊磨裆,涮肉之前先下一盘白嫩嫩的羊尾油,清汤锅里一滚,正宗的老北京涮羊肉,羊肉的鲜,原汁原味儿。

而牛肉呢,摆盘精美的嫩肉吊笼、筋路美观的三花趾和五花趾,爽脆可口的匙柄和匙仁,会吃的一定要加上胸口朥,别看胸口朥白乎乎的一片,装死肥油,但在锅中一滚又脆又香,压根一点儿也不油,无论是煮进清汤锅里,还是煮进金汤锅中,那都能将牛肉的鲜美烘托得淋漓尽致。说起吃牛肉,哪能没有牛筋丸?祁律特意用牛筋捶打了丸子,捶得丸子能在砧板弹起来,甚至“当当”有声,这才算是过硬,等丸子煮进锅里,弹而不烂,入口有嚼劲儿,保证吃一颗想两颗!

剩下这红汤便不必多说了,鸭肠、肥肠、牛黄喉、牛百叶、老肉片、三线肉,想涮什么便涮什么,什么东西往红汤里一捞,那不是又鲜又辣,越吃越过瘾?最后再加上一碗蛋炒饭,只剩下两个字——满足。

祁律笑眯眯的准备好食材,膳夫们定眼一看,全都懵了,怎么只有三味“汤”是成品,其余的全是生的?这生的如何能入得了口?

祁律却不在意,十分自信,准备好这些食材,放在木承槃中,一叠叠的还摆上花样儿,然后便叫人送到王子狐跟前。

别说是膳夫们了,就连王子狐身边的寺人也吓得半死,筛糠一般不敢把食物端进去。

王子狐还在饮酒作乐,就听到寺人说祁律准备的菜色好了,于是迫不及待的便叫寺人传进来,定眼一看……

“哼!”王子狐冷笑一声,喝酒喝的大舌头,说:“小小的少庶子!你这是甚么意思!?看不起孤?净给孤吃一些生肉?!”

祁律并不惧怕,模样看起来很恭敬,让王子狐都没地方撒火儿,说:“王子错怪小人了,这膳食唤作‘火锅’,需请王子自行往三味锅底中涮菜,每种肉滚入不同的锅底,便有不同的滋味儿,这其中千奇百怪的组合,千滋百味的美味,怎么能是膳夫替王子您决定的呢?”

王子狐一脸狐疑,祁律便说明了一下火锅的吃法,寺人将火锅点上火,王子狐将信将疑,捞起一筷子羊肉,便扔进了清汤之中。羊肉切得薄如蝉翼,等汤头滚起来,在汤中一滚,立刻变色,散发出一股肉香滋味儿。

王子狐将羊肉捞出来,在祁律秘制的小料中稍微蘸了一下送入口中,没成想立时睁大了眼睛,一个字——鲜!

羊肉素来鲜美,只不过很多人吃不惯羊膻味儿,所以不敢用清水煮羊肉,但诚不知,老北京涮羊肉的特色便是原汁原味儿。祁律担心王子狐不喜欢羊肉的膻味儿,所以特意在汤底里下足了功夫,这浓浓的海鲜鳖汤鲜味十足,恰到好处的中和了羊肉的膻味,又烘托出羊肉的鲜嫩,是再好不过的。

王子狐吃了一口羊肉,只觉这新鲜出锅,自己捞出来的羊肉,就是和膳夫们做出来的不一样,从膳房出锅,送到殿中的肉,再怎么保温,那也不是最新鲜的口感,哪有这样自己捞出来的口感?

王子狐又迫不及待的吃了一口红汤鸭肠,七上八下在浓郁的牛油红汤里一涮,鸭肠新鲜的很,瞬间卷起来。这个年代的贵族也食用动物的内脏,并不像很多人脑补中,内脏只是下九流才食用的食材。但是王子狐也没有吃过鸭肠,一般吃得都是牛百叶等等,这滋味儿还是很新鲜的。

鸭肠脆而香,口感独特,在红油涮锅中,鸭肠的味道是无法被别的食材替代的,王子狐第一次食用,简直大开眼界。

最后是金汤了,金汤不只是能涮锅,喝起来滋味儿也好,鲜中回甘,说不出来是甚么甜滋味儿,只觉浓郁极了,其实王子狐不知道,那回甘的滋味儿才是今日的主角——金柿!

柿子这东西,味道甜酸,长相也漂亮,古来就有文人雅士喜欢歌颂柿子的美味,“味过华林芳蒂,色兼阳井沈朱,轻匀绛蜡裹团酥,不比人间甘露”,可谓将柿子推崇到了极致。

在医学上,柿子还可以止血润肺,润脾补胃,简直是大大的好!但柿子并非适合所有人,尤其吃柿子有很多禁忌,那便是因着柿子是大寒之物。

中医讲究,大寒和大热不能一起吃,否则寒热冲突,容易腹泻,而这大寒和大寒也不能一起吃,例如柿子和鳖,柿子和螃蟹,柿子和鸭肉也不好一起吃。都是寒性食物,尤其是女性,若是没有忌口,总这么吃几次,怕是比冰棒还要刺激,经期之时必然痛苦不已。

或许有人觉得柿子的大寒其实是危言耸听,不能当真,其实不然,古时候还有烟花女子用柿子作为避孕药,避免“意外”,可见柿子的寒性有多严重。

今日王子狐可算是开了荤,大寒大热统统吃了个过瘾,而且还不是少量,是大量,再加上王子狐的房事过度,身子骨也不健朗,天生一副肾虚模样,祁律心想,绝对够他受得了。

而且祁律的办法妙,就妙在这些食物不会立刻发作,等祁律走了,王子狐吃下的食物才会慢慢发作,让他好受,所以和祁律一点儿关系也搭不上,王子狐也想不到是祁律“下毒”。

王子狐吃的欢心,满面油光,还叫来了女酒和嬖宠一起吃,赏赐给祁律十颗金蛋子,祁律“投毒”完毕,还得了好处,笑眯眯的便退出了大殿。

祁律从王子狐那面儿出来,也没有着急出宫,好不容易进宫一趟,准备去探望探望被软禁在宫中的公孙子都和祭牙再走。

郑国大行被留在宫中做客,第二天果不其然,太宰黑肩是不让他们离开了,美名其曰晚上还准备了歌舞宴席,请各位郑国大行赏脸,因此郑国一行人仍然住在宫中。

从昨天晚上开始,祭牙便魂不守舍,他醉酒头疼的很,却睡不着,整整一夜失眠,第二天顶着一双黑眼圈,用早膳的时候仍然魂不守舍。

公孙子都见他那一双黑眼圈,顺口笑着说:“怎么,祭少庶子离开了你的好哥哥,连晚上就寝也睡不好,当真这般夜不能寐?”

祭牙头一次没有和公孙子都拌嘴,只是看了一眼公孙子都,然后失魂落魄的又走了,弄得公孙子都微微皱了皱眉,奇怪的看着祭牙的背影。

随即一天,祭牙似乎都在躲避公孙子都,房舍就这么大地方,只要公孙子都一走过来,祭牙必然会立刻离开,嘴里还特别刻意的说:“啊……坐累了,我去、去转转。”

祭牙从房舍中出来,天色已然黄昏,偌大的洛师王宫笼罩在一片暗淡之下,而那昏黄没有一点儿美色,反而显得无比悲凉,好像一只巨大的铁笼子,糊的祭牙喘不过气来……

祭牙怔怔的望着那片昏黄的天际,马上……马上要变天了。

“踏踏踏……”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轻浅的脚步声,跫音而至,伴随着温柔的嗓音,说:“祭小君子……可考量好了?”

是太宰黑肩!

祭牙像是被火烫了一样,猛地回头,果然是太宰黑肩,他面容温柔极了,说话也总是细声细气,仿佛从来不会动怒,尤其哭起来,何其惹人可怜,但是他说出来的话,却让祭牙心跳加速,心中发慌,没来由的后怕……

祭牙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宽袖,那里面塞着一只烫手的小瓶子。

太宰黑肩见祭牙的目光闪烁着,幽幽叹了口气,说:“黑肩知道,小君子终还是不能动手,黑肩也不愿难为小君子……这天下,恐怕要听天由命了。”

祭牙怔怔的说:“非要……非要杀了他么?”

太宰黑肩没有回答他,而是说:“小君子觉得,郑国的公卿之争,可有解法?君是君,臣是臣,公是公,卿是卿,分得清清楚楚,谁触动了谁的利益,都只有死路一条……公孙子都是一头狼,而权力是一块带血的肉,小君子以为,怎么才能让一头狼把到嘴的肉吐出来?”

祭牙没有回话,太宰黑肩还是用温柔的嗓音,幽幽的说:“用利刃,剖开他的喉咙,把他吃进去的肉……掏出来。”

“你回来了?”公孙子都眼看着祭牙晃回来,说:“寺人已经把晚膳送来了。”

祭牙目光慌慌的看向案几上的晚膳,眼神明显还在躲闪公孙子都,说:“我……我带来了一斗好酒。”

公孙子都一笑,说:“你去了这许久半天,是去偷酒了?”

祭牙没答话,慢慢坐入席中,他的坐法,仿佛是跌坐一般,公孙子都还以为他没有坐稳。

祭牙亲自给公孙子都倒上一耳杯的酒,公孙子都没有怀疑任何,展开黑色的袖袍,宽大的手掌骨节分明,端起华美的羽觞耳杯。

那是一双,为郑国上过战场的手。打过仗,受过伤,为郑国出生入死,无数次纵横在诸侯国之间会盟,亦……弹劾过祭家。

公孙子都端起耳杯,羽觞轻轻触碰着公孙子都漆黑的鬓发,就在他立刻要一饮而尽之时,祭牙仿佛被烫了一般,突然说:“等、等一等!”

公孙子都奇怪的看向祭牙,说:“做何?”

祭牙眼神晃了又晃,支支吾吾的说:“我……我想问问你,倘或……倘或这一趟回去,你能不能别和我叔父争斗?”

公孙子都似乎被他的说辞逗笑了,他笑起俊美的光彩仿佛天上的明星,何其耀眼,说:“好啊。”

“当真?”祭牙的眼中瞬间亮堂起来。

便听公孙子都说:“倘或你的叔父辞去相国职位,又倘或我公孙子都死了,我们便真正的不争了。”

祭牙又陷入了沉默,深深的沉默。在沉默中,公孙子都再一次端起羽觞耳杯,那羽觞当真很衬公孙子都的俊美,一样的华美……

“嗬……”

昏暗的殿内,伴随着公孙子都突如其来的闷哼声,“嘭——啪嚓!”一声巨响,华美的羽觞耳杯突然从公孙子都手中滑落,一下摔在地上,耳杯中残留的酒浆飞溅而出,泼洒在祭牙的衣摆上。

公孙子都突然跌倒在地,他高大的身材仿佛断了线的风筝,紧跟着竟咳出一口鲜血,染红了黑色的大行人官袍,目光震惊的凝视着跌落在旁边的羽觞耳杯,有些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来,唇角还流着血,说:“你……”

吱呀——

殿门打开了,一抹黑色的袍子从外而来,还伴随着轻笑的声音,是太宰黑肩。

黑肩款款走进来,第一次,比公孙子都矮了很多的太宰黑肩,用睥睨的眼神低头凝视公孙子都。

黑肩柔声对有些手足无错的祭牙说:“祭小君子做得极好,郑公和祭相都会为祭小君子感到欢心的。”

祭牙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有听到,他低着头,目光紧紧盯在喋血的公孙子都身上,他的头冠掉在了地上,黑发合着鲜血,扑了一片,那种感觉,让祭牙的心脏一揪一揪的疼。

祭牙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说:“我……是你说的,只有……只有你死了,才不会再争……只有你死了,我祭家才会高枕无忧!”

公孙子都何其聪明,一瞬间似乎都明白了,祭牙从昨夜到今日的反常,他的目光脱离了地上的羽觞耳杯,唇角挂着血,一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一手挣扎着抓住案几,慢慢撑着身体站起来。

太宰黑肩戒备的向后退了两步,毕竟公孙子都可不是一个好看的花瓶,他的功夫也令人闻风丧胆。

祭牙却没有动,他双手微微打颤,不知道是吓得不能动,还是如何,双脚生根一样站在原地,任由公孙子都一步一步,踉跄的逼近自己。

公孙子都步履艰难,他每一次滚动喉咙,都会抑制不住的呕出鲜血,却还是一步一步走近祭牙,慢慢伸出手来。

他的手染满鲜血,将白皙、生着薄茧的手指染得剔透,宽大的手掌抚向祭牙的面颊,竟笑了一声,嗓音何其沙哑:“往日里……追在子都身后的小君子,一不留神……竟是长大了……”

他说到这里,宽大的手掌并未碰到祭牙,倏然滑落,随着“嘭——”一声,整个人跌倒在地,再没有动一下。

祁律从王子狐那面出来,很快便来到了郑国下榻的院落,因为他也是名义上的郑国人,所以并未被阻拦,很快进了院落,向寺人打听了一下公孙子都和祭牙的住处,径直走过去。

祁律伸手叩门,说:“公孙大行人?祭小君子?二位可在?”

祁律敲了一会子门,正巧有寺人经过,说:“太宰邀请郑国大行人和祭少庶子今日晚间观赏歌舞,许是已经赴宴去了。”

祁律一听,真是不巧,竟没见上面,便也没有再敲门,转身离开了大殿,向着止车门而去,准备出宫。

一门之隔,昏暗的殿中,静悄悄的,一只羽觞耳杯翻在地上,祭牙呆呆的兀立在殿的一角,眼睁睁看着公孙子都跌倒在自己面前,耳边听着“叩叩、叩叩”的敲门声,他没有回答,因着找不到自己的嗓音……

祁律从宫中出来,做了一天的饭,有些腰酸背疼,虽说火锅不是很费时间,只是处理一下食材,但是那三位汤底便十足费神,尤其是金汤,稍不留神便会糊锅,祁律是一刻也没有停歇的搅拌着汤底。

他在辎车中休息了一会儿,等车子停在馆驿门口,下了车,本想回下榻的舍中继续休息,哪知道刚一进郑国下榻的院落,便听到“哒哒哒”的跑步声。

公子小白小炮弹一样冲出来,“咕咚!”一头扎在祁律怀里,祁律险些没抱住。

便听公子小白奶声奶气的喊着:“义父父!义父父!不好啦!不好啦!太……”

太子!

公子小白差点一没留神喊出来,这地方可是洛师的馆驿,人多眼杂,还都是太宰黑肩的眼线,公子小白虽然年纪小,但极其聪明,立刻改了口,说:“义父父!狐狸精!狐狸精不好了鸭!”

……

周平王五十一年,在位五十一年的周天子去世,新王登基在即。

各路诸侯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一方面为新王即位贺喜,另外一方面也是为先王奔丧。

诸侯和各国使者们的轺车全部停在止车门,纷纷下车下马,顺着雉门、外朝,一路通过应门,来到治朝跟前。

治朝大殿威严耸立,太宰黑肩钦点的洛师武士将治朝团团守卫,而各国奔丧的诸侯只能将随行的兵马停在洛师城门外,带进来的随行武士也不得进入雉门,全都整齐的排列在雉门之外。

祁律身为郑国使团的一员,来到这纷乱的春秋年代,竟然有幸目睹周天子登基,也算是幸事一件了。

他跟着郑国的使团,从宫外进来,很快入了治朝大殿,一眼便看到了祭牙。

这个年头还不流行站着上朝,卿大夫们平日里都是坐着上朝,有自己的班位,进来之后对号入座,顶多说话进言的时候站起来。

齐国的席位还是空的,另有鲁国、宋国、卫国、秦国、莒国、陈国、蔡国、息国、郧国、燕国、邢国、谭国等等大小诸侯国的诸侯和使者席位不计其数。

祭牙便坐在郑国的大行班位上,他坐在第二个席位上,上手的郑国大行人席位空着,不见大行人公孙子都的影子。

祁律走过去,祭牙并未发现,兀自发呆,不知想些什么。

祁律拍了一下祭牙肩膀,笑着说:“弟亲,想什么如此出神?”

祭牙吓了一跳,抬起头来,一双黑眼圈更是黑了,双眼无神,笼着一层迷茫,那劲头就跟中邪了一样。

祁律震惊的说:“弟亲在宫中住了几日,怎么仿佛被谁家小妖精掏空了身子一般,不知道的还以为弟亲碰到了狐狸精呢。”

祭牙却笑不出来,咧了咧嘴巴,但那笑容,愣是比哭还要难看的多……

祁律是个聪明人,立刻看出祭牙的不同寻常,说:“弟亲,可是遇到了甚么事?”

祭牙的嗓音仿佛害了风寒,艰涩的摇头,仿佛缺了油的门轴,说:“没、没甚么。”

祁律更是奇怪,顺口说:“大行人呢?怎么不见公孙大行人?”

“他……”祭牙眼眸明显一缩,只说了一个字,剩下的话堵在嗓子里,没有说出来,便听到身边一片嘈杂。

“太宰来了。”

“时辰到了。”

“新王要即位了……”

很快,交头接耳的治朝大殿慢慢平息下来,随着“踏、踏、踏”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一身太宰黑袍,头戴官帽,侧坠玉充耳的天官冢宰黑肩,步履稳健,款款的从治朝的内殿走了出来,他身边还跟着一身黑甲,手搭宝剑,代表着洛阳周八师兵权的虢公忌父。

太宰黑肩脸上挂着温润的笑容,拱起手来,十分规矩的给在场各位诸侯和使者作礼,声音虽温润,却掷地有声,说:“今日我王即位,各位国君与使者不远万里前来观典,黑肩向各位见礼。”

春秋时代是礼仪的时代,凡事都讲究礼仪,这时候的礼节并不是低等级向高等级问好便完了,高等级也要向低等级回礼,只不过回礼的规矩代表了等级,因此诸侯与使者也向太宰黑肩回礼。

太宰黑肩说着场面话,诸侯和使者们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喜悦之情,都等着见证新王即位。

太宰黑肩等了一会子,今日的主角王子狐却迟迟不来,黑肩皱了皱眉,脸上明显有些不愉,其实也知道王子狐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三天两头醉得不省人事,今日这么大的日子,竟也误了时辰。

黑肩转过身来,他一转头,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低声对寺人说:“还等什么?快去请王子来主持大局。”

“敬诺!小臣敬诺!”寺人满口答应着,忙不迭的冲向内殿,从治朝向后一路飞奔,穿过路门,往燕朝后面的路寝宫跑去。

祁律笑眯眯的看着那太宰黑肩不着痕迹的发怒,笑眯眯的看着寺人忙不迭的冲进治朝内殿,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那笑容莫名有一丝丝高深莫测掺杂在其中。

祭牙见他一直在笑,声音还是十分艰涩,问道:“兄长,可是有什么喜事,令兄长如此欢心?”

“喜事?”祁律想了想,唇角噙着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笑容,感叹的说:“应的确算是喜事,但便不知,几人欢喜几人忧了……”

祁律的话说完没多久,便见那寺人急匆匆又跑了回来,满头的热汗,也不敢擦。黑肩一看,只有寺人回来,王子狐还是未到,隐忍着怒气,低声喝问:“王子呢?为何还不来主持大局?”

寺人吓得几乎站不住,双腿打颤,颤抖的说:“王子……王子腹泻,还在、还在井匽。”

井匽其实说的就是那时候的厕所。

寺人与黑肩说的声音很小,虽诸侯与使者们听不到,但因着新天子迟迟未到,在场诸位又都是一个比一个精明的人精,大约也猜到出现了甚么变故。

其余人不知道,但祁律心中跟明镜儿一般,王子狐吃了那么多大寒大热之物,今日不跑厕所,算自己输!

太宰黑肩脸色难堪到了极致,他怕是出生以来,脸色便没有这般难堪过,语气森然,咬着后牙根儿,说:“去,把王子带过来,我不管你用甚么法子。”

“小臣……”敬诺两个字还未说出口,寺人的话突然被打断了。

“踏、踏踏——”

随着稳健的跫音,一个黑袍男子竟从治朝之外,走了进来。

此子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身披天子黑袍,头戴天子冕旒,腰系四指宽玉带,手搭象征着天子权威的长剑。因是暮春之际,天气燥热,蚕丝质地的黑色天子宽袍又软又滑,微微勾勒着男子行走之间,隐隐隆起的肌肉线条。

男子一张俊美端正的面容,眼目见棱见角,鼻梁高挺,一双薄唇薄而有型,俊美之中透露着凛然,仿佛是一把出鞘的宝剑,丝毫不加掩饰自身的锋芒,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浅笑,衬托着一身正气,天子冕旒轻轻撞击,发出“叮叮咚咚”的悦耳之音。

高大的男子步入殿中,一展黑色的袖袍,站在治朝庄严的大殿之上,黑白分明的眼眸轻轻一扫,环视了一眼在场众人,目光在祁律的身上微微一定,不着痕迹的划过去。

随即男子面带微笑的看向挂着一脸怒容,却掩藏不住震惊诧异,满眼不可置信的的太宰黑肩。年轻男子声音低沉,夹杂着一丝戏谑,说:“太傅是在等寡人么?”

走入大殿的年轻男子面容俊美,年纪不到双十,宽肩细腰,年轻而挺拔,步履生风,怎么看也不像是肾亏跑肚的王子狐。

而是前不久突然失踪的……周平王长孙,太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