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将这件事一锤定音,谢明蕴到了嘴边的话也无法再说出去。
本身要找太傅的事是谢明则开的口,也是她点头同意的,若是再三推诿,皇帝不高兴不说,也容易驳了她皇兄的面子。
何况再说下去,难免有人会看出什么端倪。
比如她身边心细如发的皇后。
到底是心虚,谢明蕴心下纠结着,开口问皇帝。
“只是不知父皇打算让太傅入公主府教习多久?”
“暂定……三个月吧。”
三个月……尚且在她能容忍的范围内。
三个月而已,一晃就过去了。
谢明蕴听罢,如是安慰着自己。
敲定了事情,皇帝转头问起容淮安容府的事,谢明蕴眼珠一转,悄然凑到谢明则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压低声音道。
“皇兄,我先出去。”
谢明则轻轻颔首。
谢明蕴看着不远处正和皇帝侃侃而谈的容淮安,悄然往后退了两步,脚底抹油打算溜之大吉。
她的身影刚从门边隐去,站在皇帝身侧的容淮安忽然偏头看了一眼她原先站的位置。
“容爱卿?”
皇帝不明所以地看过去。
“无事。”
容淮安回过头,浅浅地笑了一声。
皇帝与他说着话,皇后与太子对视一眼,朝皇帝行礼。
“臣妾/儿臣告退。”
皇帝摆摆手,二人从御书房离开。
偌大的御书房骤然空落下来,容淮安目光一瞥,看到了御案前那明黄的绢帛。
是先前写了一半的圣旨。
皇帝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走上前又把那圣旨打开。
“皇上早先有意让公主和亲?”
容淮安瞥过去一眼,语气清淡地问道。
“容爱卿觉得呢,朕如今的决定,是对,还是不对?”
皇帝不答反问。
“皇上圣明仁慈,公主刚认回来,是该再留些时日,以慰皇上与娘娘思女之苦。”
容淮安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但目光微微一转,落在绢帛上,眸中溢出几分讽刺。
毕竟谢明蕴若是此时和亲,他这半年以来日日萦绕在心头的那股闷气,又该从何消解?
那一张漂亮明艳的小脸又在此时晃过脑中,容淮安忽然往前走了一步,站定在御案前。
“拿下去烧了吧……”
皇帝吩咐的话刚说完,太监还没进来,容淮安已经拿起了桌案上的绢帛,亲自弯腰走到了一旁的炭盆处。
“此事让下人去做就是,容爱卿何必染手?”
皇帝不解地看向他。
“无妨,臣恰好闲着。”
容淮安身子没动,清润的眉眼在瞧见上面的字眼时微微一动,一直看着那绢帛烧尽,才直起身子。
“皇上若无事,臣先行告退。”
“去吧。”
*
这边谢明蕴从御书房里溜出来,心乱如麻地搭着宫女的手往前走,往昔沉稳的步子也在此时有些凌乱。
“快点,回宫。”
她仍是不死心,若是在容淮安入府教习之前找到办法让他放弃,那自然是最好的。
心中正盘算着,转头过了御花园,就被人叫住了。
“哎呦,六皇妹。”
邪肆张扬的声音中带了几分不屑与高高在上,听着这声音,谢明蕴心里一咯噔,抬起头看过去。
小路尽头,一身华服的皇子正带着下人大步走过来,目光阴冷地落在她身上。
正是此次力荐她去和亲的四皇子谢明哲。
谢明蕴微微蹙眉,凌乱的步子一止,面上的慌张隐去,不等谢明哲走近,弯腰一礼,就打算避开他往另一条小路而去。
“谢明蕴。”
她刚走了一步,面前身影一闪,谢明哲已经到了跟前,冷笑地看了她一眼。
“怎的见了皇兄,却还偏要跑呢?”
“皇兄误会了,这大路朝天人人走得了,妹妹只不过是换一条路而已,如何避着皇兄走了?”
谢明蕴站直身子,仿佛并未感受到谢明哲身上的阴冷气息,温声开口。
只话虽然规矩,也礼貌地喊了皇兄,声音里却没有半分敬意。
她对一个时时刻刻想着害她的人,自然没有好感。
“皇妹这张嘴倒是巧,就是不知道若是他日和亲南湖,是不是也是如此伶牙俐齿?”
谢明哲冷笑一声。
“和不和亲不是四皇兄说了算,如何决断还要看父皇的意思,四皇兄在妹妹面前大放厥词可是没用的。”
大放厥词么?
“六皇妹还不知道吧,今日早朝之上,朝堂大半的臣子都上书力荐你去和亲,父皇如今是对你有几分疼爱与亲情在,但这疼爱比着江山来说,自然是不值一提。”
谢明哲似嘲弄一般地看着她,眼中闪过几分恨意。
他的妹妹都没了,太子的妹妹凭什么好端端的?
他妹妹当年走过的路,他要太子的妹妹,也一一都走过。
谢明哲眼神更冷,一步步往前走,直等逼近到谢明蕴面前,瞧见她那低眉顺眼的样子,一时更觉得厌恶。
“毕竟你只是个三个月前才被认回来的乡野丫头,就算流着皇家的血,把自己捯饬成一只凤凰,骨子里也和那些低贱的百姓没什么分别。”
低贱的百姓?
谢明蕴神色似乎变了变,继而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
“父皇敬天命爱臣民,到了皇兄这子民却都变成了低贱的百姓,万一皇兄此等忤逆厥词明日传到御史大人府上,可要小心御史大人参你一本,在朝堂上丢尽脸面了。”
轻软的声音落在耳边,谢明哲顿时大怒。
“好个伶牙俐齿的乡野丫头,你是不是以为本殿不敢动你?”
话音未落,他衣袖一甩,手高高扬起朝谢明蕴脸上打去。
“四皇兄你大胆——”
似乎没料到谢明哲如此大胆,谢明蕴瞳孔一缩,还没来得及往一旁躲开这一巴掌,骤然手腕一紧,她措不及防地被人拉到了身后,一只大手伸出,精准无误地扣住了谢明哲的手腕。
“四殿下。”
温和清润的声音里难得落了几分冷意,谢明蕴瞧见眼前掠过一角绛紫色的衣袍,继而那高大的身形就已经挡到了她的面前。
身姿挺拔,长身玉立,恰是容淮安。
谢明蕴怔怔地看着他。
这人站在自己身前,替她挡住了谢明哲打过来的一巴掌,那扣在谢明则手腕处的手紧紧攥着,白皙的手背连青筋都瞧的分明,可想而知是用了多大的劲。
“哪来的狗奴才敢拦本殿……容太傅?”
一阵剧痛自手腕处传来,谢明哲脸色扭曲了一下,本欲大怒的神色在看见容淮安之后显然有些怔愣,须臾阴鸷地眯起眸子。
“容太傅这是何意?”
容淮安轻飘飘地松了手,身子未曾弯下去,只淡声道。
“四殿下安。”
谢明哲没理会他的话,冷笑一声。
“本殿下教训不听话的妹妹,容太傅阻拦本殿是意欲何为?”
“明蕴公主是皇上委托给臣教导的学生,臣忠于皇命,自然不能看着自己的学生被人欺负,所以不得不阻拦殿下此举。”
学生?
乍一听得此言,谢明蕴心头一跳,抬头看了一眼神色清淡站在那里的容淮安,指尖蜷缩了一下。
“什么圣旨指你给谢明蕴做太傅?为何本殿从来没听说过?容太傅,本殿看你是这半年养病养糊涂了!”
谢明哲冷笑一声。
“是与不是,四殿下现在就可去御书房问皇上,至于方才四殿下意图对明蕴公主动手的事,臣之后也会如实向皇上禀明。”
容淮安面色不变,语调疏和。
“你威胁本殿?”
谢明哲大手紧握,看着这个才入朝一年多就炙手可热的新贵。
他出身北谢第一世家,父亲是兵马将军,亡母是邻国公主,十八岁及冠参科举入朝堂,一跃成为父皇颇为依仗的臣子,手中握着城东郊外的兵权,父皇还有意在年后将此人提拔为国相。
得罪此人并不是个好选择。
他目光沉沉地扫过被容淮安拉在身后的谢明蕴。
他倒不知道这乡野丫头才回来,就有本事和容淮安有了牵扯。
“臣自不敢威胁殿下,只是实话实说,看到什么,自然就说什么。”
“你一个臣子……”
“毕竟臣的叔父任职御史,臣旁的本事没有,唯独这说真话的本事,是和叔父学了十足的。”
谢明哲说到一半的话骤然卡在了喉咙里。
是了,容淮安还有个当御史的叔父。
别的不顾及便也罢了,要是为这乡野丫头闹出的一场事让御史参奏他一本,可实在是个不划算的买卖。
想到这,谢明哲阴鸷的目光掠过神色平静的容淮安,又落到谢明蕴身上。
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收拾谢明蕴有的是时间。
谢明哲带着一众下人离开,御花园里顿时又陷入安静。
手腕上温热的触感犹在,谢明蕴有些不适应地动了动。
察觉到她的动作,容淮安转过身子,低下头与她的目光对上。
那双眸子与她半年前在江南之时身边的书生一模一样,连瞧着她的角度都一般无二。
“江淮……容太傅。”
光影垂落在他身上,谢明蕴神色飘忽了一下,下意识的话说了一半,被她及时咽了回去,袖中的手微微攥住。
如今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当时的书生“江淮”,而是太傅容淮安。
然话未说完,骤然手上一紧,这人攥着她纤细的手腕,往后逼近了两步,咚的一声,她后背贴在了薄薄的墙壁上,冬日的寒雪被大氅扫掉,顾不上身上的凉意,谢明蕴一惊,下意识抬起头,对上容淮安的眼神。
“阿蕴,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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