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的风拂过脸颊,将姜月窈的心绪吹得七零八落。
她不想哭了。
十一将她抱得很紧,一掌托住她的背部,另一只手则环抱她的双腿,她被迫紧贴着他硬邦邦的胸膛。偏偏他疾行时速度很快,姜月窈担心摔下来,一点儿都不敢推搡。
她手脚僵硬,恨不能自己个木头人。然而,她总是被自己“砰砰”的心跳出卖。十一的心跳稳健有力,她的却像乱撞的小鹿,快得让她飞红了双腮。
他的胸口怎么这般滚烫呢?山风难凉,就连冷冽的松柏香都被激起燥热霸道的气息。
姜月窈紧咬着嘴唇,懊恼自己不该哭,惹得十一误会。她才不是想让他给自己补一餐,所以才哭的。
可窝在他的怀里,她实在不想解释自己的怯弱和过分在意,只好又安慰自己,十一不通世情,她就这样木呆呆的,他一定察觉不到她的异样。
十一的确没留心,他一心只想着抓鱼。
眼瞧着山池就在眼前,他兴奋地一个纵跃——
“呀——”怀中人短促地惊呼,十一胸前的衣服一紧,他忽而察觉到,怀中柔软的身躯向他贴得更紧了。
十一下意识地放缓脚步,低头看去。
她几乎埋首于他的胸口,脸色比他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红润,连小巧的鼻尖都染上了淡粉色。她的呼吸紊乱又急促,惹得她柔软地紧贴着他胸口的地方,起伏不定。
软绵绵的。
十一与她接触的所有地方,都像打通任督二脉似的,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轻柔,堆云叠雪似的。
他回想起威远镖局门口那群人说的“身段软得都能掐出水来”。
她身段这么软,所以,才这么爱哭吗?
他有点舍不得把她放下来。
但他总不能抱着她去抓鱼。
想到她方才泣如雨下,十一心底纠结,最终还是放轻动作,步伐稳健地将她放到池边高大平整的山石上:“你坐在石头上,就不用担心蛇。我去抓鱼。”
脱离十一灼热的怀抱,姜月窈心底长舒一口气:“嗯呐,谢、谢谢。”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绣鞋,压根不敢抬头。她哪还有什么泪意,只怕她脸上烫得,连泪痕都已经被蒸发成湿濡的水汽。
她木头人当得好好的,谁能想到十一最后一个纵跃,吓得她下意识地往他怀里钻。待她注意到十一看向她的目光,她简直想钻到水底去,当一尾不必冒头的鱼儿。
还好清风含薰,馥郁的佩兰香萦绕在她的一呼一吸之间,徐徐地舒缓她羞赧的心绪。
听到十一淌水的水声,姜月窈的目光悄然抬起些许,落在池边青翠欲滴的佩兰草上。
草色摇摇,风声轻悄。生于池泽旁的佩兰,春日不生花果,独发辛烈的叶香,故而才能在十一的衣角,固执地留下香痕。
她恍然大悟,一片澄明。
是啊,佩兰!她还可以用佩兰入香。
寒梅淡雅,可佩兰之香,又何尝不是一种“春信”?
十一行踪飘忽,却在她行将绝望之时,陡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对她而言,当大雪覆没天地之时,只有这样浓烈的芳香,才能从中脱颖而出,带来最珍贵的“春信”。
只可惜她没带驱蛇粉,没法从石头上下来,采佩兰。
但她还有一件事可做——姜月窈忍不住,再抬高些目光,看向她的春信。
午后的山池,阳光洒落在清澈的湖面上,泛起粼粼波光。十一站在水中,卷起裤腿,露在水面上的一节小腿肌肉紧绷,和他的小臂一样,肌理线条流畅有力。
难怪他能轻而易举地制服孙识文。难怪他抱着她,仍身轻如燕。
他的袖子挽至肘部,手中拿着一根削尖的树枝,目不转睛地盯着平静的池面。
姜月窈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倏尔用力,果决而迅猛地将树枝扎入水中。姜月窈一下坐直,身子前倾。水面哗啦作响,他好似知道她在注视自己,他特意转向她,将树枝提出水面。
一击即中!
“喏。”少年扬高树枝,向她展示自己的战果。
树枝的尖端戳着一条肥美的鱼,还在扑腾地甩尾。
姜月窈眼前一亮,脱口而出:“好厉害!”
然而,一触他的目光,姜月窈便像被抓包的小猫一样飞快地移开视线,迟疑地道:“可是,我不会做鱼。”
与其说她不会做鱼,不如说她压根不会做饭。
“哦。”十一不以为意,他稍稍用力,令树枝穿过鱼腹,将鱼直接挂在树枝上。然后,他拎着树枝走到姜月窈身边,理所当然地答道:“我会啊。”
十一的确非常擅长烤鱼。
刮鳞、剖腹、生火、搭架,一气呵成。
他熟练地转动简易烤架上的架着的树枝,让鱼身翻面。等到鱼肉变白、鱼皮卷边,滋滋地冒着焦香,他取下烤鱼,用刀顺着鱼脊骨,剥下一整面鱼肉放到姜月窈的碗里。
“好香。”姜月窈吃野菜饭时毫无胃口,可这番折腾下来,她郁结的情绪得到了极大的纾解,再闻着香喷喷的烤鱼,不由食指大动。
“喏。”少年看着她眸中亮晶晶的神色,语调里带着几分自得:“我补给你吃这条鱼。那,不必哭了吧?”
姜月窈才咬下一小块鱼肉,听到这话,顿时觉得舌尖发烫。
“嗯。”她一噎,咽下鱼肉,含糊地答应。
待尽力压住又要翻身的热气后,姜月窈想了想,还是细声细气地解释道:“我不是因为给你分吃的才哭的。我其实是很高兴。我很高兴你还愿意跟我做朋友。”
“朋友”?
这两个字,从前跟他从不沾边。
十一有点没回过神来。
姜月窈却已急匆匆地转移话题,她慌乱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空碗,忙忙碌碌地把自己这半面鱼肉再一分为二:“我要给嬷嬷留一份……”
“姑娘!姑娘!?”
姜月窈说起章嬷嬷,章嬷嬷焦急的声音就在院子里响起。
为了避免烤鱼的香气侵扰香材,他们躲在西厢房最偏僻的角落烤鱼。这角落在屋子后头,章嬷嬷一进院子看不见她。
“嬷嬷!我没事!”姜月窈立刻起身迎了出去。
“姑娘!”章嬷嬷看到姜月窈,焦虑到极点的心情终于舒缓。
她一把将姜月窈揽在怀里,左看右看。
确认她真的没事后,章嬷嬷又哭又笑地怒骂:“那杀千刀的孙识文!老奴在孙家打听消息,听人说他居然来迢山找你。回来一看,门都倒了。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都怪老奴,下什么山哪!”
在章嬷嬷的怀里,姜月窈压抑的委屈才浪一样翻涌而上。她哽咽道:“嬷嬷,没事了,你回来了,我就没事了。”
听到她委屈巴巴的声音,十一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方才还说不哭呢。
怎么见到她嬷嬷,反而又哭了呢?
章嬷嬷比姜月窈更先察觉到十一来到院子里。她现在对一切跟孙识文年龄相仿的少年,都有一种天然的芥蒂。
她将先前对十一的夸奖抛之脑后,警觉地把姜月窈护到身后,护仔的老母鸡似的,万分戒备地问道:“石郎君什么时候回来的?”
“嬷嬷,十一救了我。”姜月窈飞快地抹去眼泪,替十一解释。
她一边领章嬷嬷去他们吃烤鱼的地方,一边告诉章嬷嬷今日发生的事。只是,她没提孙识文是追踪章嬷嬷才找到迢山的,把孙识文欲行不轨含糊而过,更没详说十一的狠厉。
章嬷嬷对孙识文的秉性显然一清二楚,她完全能想象出他怎么逼迫姜月窈的。
章嬷嬷横眉冷厉,冷笑道:“什么恶心玩意儿!他这只赌棍癞蛤蟆,也配想吃天鹅肉!要是老太爷知道,非得气得从坟墓里活过来。当年他捉蛇咬您,老太爷就该把他活活打死!否则,孙家怕是要绝在这等不肖子孙手里!”
章嬷嬷气得将孙识文恶狠狠地诅咒一通。
“多亏石郎君。”章嬷嬷无比庆幸眼前的少年跟他们同住。她愿意把十一当成菩萨一样磕头行大礼:“您的大恩大德,老奴无以为报。”
可她还没来得及行礼,十一却忽而牛头不对马嘴地问姜月窈:“你怕蛇,是因为他?”
姜月窈想想,她已经告诉过他自己被孙家赶出来,这点事也不必再隐瞒。她点了点头:“嗯。他把蛇放到我的食盒里,我打开食盒,那条蛇咬了我一口。”
“不过,我后来也在他的食盒里放了让他腹泻的香粉,我也不算吃亏。”姜月窈安慰道。
但章嬷嬷可不依,她恨得牙痒痒:“那年姑娘才八岁!差点儿病死。”
“可恨这样一个王八蛋,今日在迢山昏倒,孙大太太反倒让神婆来做姑娘的法。”章嬷嬷咬牙切齿地道:“要不是他这会子死了,孙家又要把屎盆子扣到姑娘头上,老奴真恨不得咒他早点归西,好在他棺木上啐一口!”
姜月窈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手臂,又很快放开。神婆做法很疼,但孙家惦记着她十分之一的嫁妆,她至少有活路。
“没事,她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姜月窈安抚章嬷嬷:“嬷嬷,十一烤了鱼,我给你留了一份,还热乎着呢。十一……”她刚要招呼十一趁热吃,却见少年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十一?”姜月窈不解地唤他,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我讨厌他。”十一回头,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眸色沉沉。
他说完,跃过残垣断壁,纵身消失于密林中。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