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十一的每一条经络里,本来都流淌着即将暴走的戾气。

他跟踪信王世子和第五殿,一路回到溪源镇。见没有机会下手,他摸清他们落榻的宅院之后,先通知第四殿,由第四殿盯着。尔后他便赶回云岫间,想找姜姑娘玩。

谁知,他才回来,就撞见姜月窈被一个男人胁迫。

他就应该直接用刀杀了手里这个男人,而不是凝望姜姑娘的脸色,却迟迟没有捏断此人的脖颈。

这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相当不耐烦,决意杀了手里的男人。

可是,她忽而呢喃他的名字,在用他从未听过的语气对他说“你回来啦”。

这一声好轻,像云一样,风一吹就要散。

十一看着她。

她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似地坐在那儿,手中仍握着那柄香刀,微微发颤。

她巴掌大的脸上满是泪痕,不管她多努力地擦拭,她的眼泪就像山上那口泉眼一样,流不尽。她的眼睛红得厉害,可不知是因为水光,还是别的原因,她的眼眸却极其明亮,很配她唇角弯弯时,脸颊上浮现的两个小梨涡。

她在哭,可也在朝他笑。

十一心里忽地有些发堵。

乱窜的戾气就像囊袋开了口,一下泄尽了气。

他胡乱地把手中昏死的男人丢到地上,拧着眉,走向她。

姜月窈抬头望着他,连忙抹了一把泪,道:“我、我就是有点腿软,一会儿就能站起来……”

她话音未落,忽而见十一蹲下身子,然后将她圈在怀里。

姜月窈本能地想推开他,却忽而感受到他的手掌落在她的背上。

他没有将她揽进怀中,只是保持一个圈护的姿势,笨拙地、一下一下地轻拍她的背。

姜月窈一愣。

她陡然意识到,他或许是在学别人安慰她。

他的动作生涩得像个蹒跚学步的稚子,一声不吭,若是旁人看到,一定会笑。可她的心里却酸得发涨。

早先被吓得背上覆满薄汗,此时风一吹,黏腻又冰凉。但他的手很热,纵使隔着衣裳,她的脊背也仿佛能感受到那股暖意。

她紧咬牙关,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缓了半晌,才轻声道:“十一,谢谢你。我、我可以站起来了。”

十一动作一顿,垂眸看她。

那日他听到章嬷嬷跟她说话,也看到嬷嬷安慰她。嬷嬷轻拍她的背,并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他只会依样画葫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他们离得太近,他望进她如水般润泽的眸中,几乎能看到自己的倒影。他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什么。

半晌,十一闷声道:“哦。”

他将手搭在她的腰上,顺势揽着她站起身。

这一动,姜月窈立刻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握着香刀。她吓得赶紧调转刀尖,急问道:“十一,你受伤了吗?我是不是伤到你了?”

“我忘了我手上握着香刀。”她的眼神在他的腰腹逡巡,可又不敢让他解开衣服让她看,简直懊恼至极。

想起香刀,姜月窈又想起迷香。她连忙奔过去掐断迷魂香,把藏着薄荷膏的帕子递给十一:“你快掩住口鼻,我燃了迷魂香!”

“没事。”十一见她焦急,愣了愣。

他其实压根没在意她手上的香刀,毕竟,只需扫一眼,他就知道这不是杀人刀。至于迷魂香,他连第五殿的毒都不在意,更何况这区区迷魂香。

姜月窈固执地踮起脚,非要把帕子在他鼻尖晃两晃。

望见她眸中的焦急,十一没躲。

姜月窈这才振作精神,收起帕子:“那就好。你没事就好。”一指昏迷的孙识文,对十一解释道:“我是为了防他。”

这一看,她发现孙识文一动不动,宛如一摊死肉。她一下提起心,紧抿了抿唇,不安地问道:“他……死了吗?”

十一也跟着抿了抿唇,很不高兴自己没有及时杀了他,闷闷不乐地道:“没有。”

“还好。”姜月窈紧绷的神色松缓下来:“他不能死在这里。他是孙家唯一的嫡子,还有很多家丁在外面。他要是死了,孙家一定不肯罢休。”

“那又怎样。”少年神色倨傲,不以为然。

但姜月窈很在意:“那样,你和嬷嬷都会被我连累。”

孙识文死不足惜。可十一是她的救命恩人,章嬷嬷更是一无所知。他们何其无辜。

十一想说没人能连累他。可是,“连累”二字,忽然令八岁前破碎而狰狞的回忆闪过他的脑海,又很快被掩在黑幕下,他什么都没捉住。

他凝视着姜月窈,好半晌,忽而道:“又不是你的错。”

姜月窈只以为自己说了一句寻常话,所以她说完之后,就在仔细观察孙识文,苦思冥想对策。

她没料到十一隔了半天,忽然蹦出这么一句话来。她有些诧异地转身,看向十一。

十一神色认真。

“我知道。”姜月窈搬起倒在地上的竹筛,心疼地把松针重新放回竹筛里,摇了摇,散去松针上的灰尘。她朝他笑了一下,温软地回道:“可还是谢谢你。”

十一顺手替她收拢松针,若无其事地应声:“昂。”

应完,他飞快地看向孙识文,问道:“你想把他怎么办?”仿佛这才是他的头等大事。

“十一,他是怎么晕过去的?他身上会有什么伤痕吗?他大概什么时候会醒来?”姜月窈的心思很快就放到处理孙识文身上,连声发问。

“我一掌将他劈晕。他脖子右侧会肿起来,变得青紫。喔,什么时候醒要看他内功如何。”十一瞥眼孙识文,估测:“若无外力,再加上你的迷魂香,最早今晚。”

姜月窈看了眼地上的影子,知道即将临近正午,寂乐师太不多时就会来找她。她下定了决心:“十一,那你先躲起来,不要叫人知道你来过。你能飞到高处对不对?如果你看到寂乐师太在不远处被人拦下来,就——就给我扔颗小石子?”

“你想做什么?”十一迟疑不肯走,问她。

姜月窈扶正发髻,收拢散发,整理衣裳。

然后,她收拾好迷魂香,换上寻常的线香,轻声道:“装神弄鬼。”

当寂乐和淳善被孙家的家丁拦在云岫间的不远处时,忽然听闻一声惊恐的高呼:“大表哥,你怎么了!?”

家丁们顿时勃然色变,顾不上阻拦寂乐和淳善,争先恐后地冲进云岫间。云岫间的院门本就摇摇欲坠,被这么一推搡,更是轰然倒地。

“那是姜施主的声音。”淳善小跑跟上去。

“淳善!”寂乐想呵止她,可淳善跑得快,一下就钻进云岫间。

只是,淳善人小,被挤在人后,忍不住高声急唤道:“咳咳咳,姜施主?你没事吧?”

怀慈庵人烟稀少,她很喜欢新来的姜施主,又好看又漂亮,跟她说话温柔又耐心。

可她的声音,转瞬就淹没在此起彼伏的“大少爷!”中。

“淳善师太放心,我没事。”姜月窈听见她稚嫩的声音,心下微惊。她没想到淳善也会来,连忙走到淳善身边安慰道。

孙识文的长随立刻扭头,面目狰狞地望着她:“没事?表姑娘,你倒是好好的,大少爷是怎么回事!?大少爷绝对不至于醉成这样!”

姜月窈想都没想,立刻将身边的淳善护到身后。

“我又何尝不想知道呢。”姜月窈长叹一声,不与这个贴身长随对视,而是看着家丁们把孙识文扛上马车,一副关切模样。

其实,她只装得来沉默的木头人,对于自己唱念做打的本事,实在难以完全信任。

她以袖掩面,不让别人看到她的神色:“方才,大表哥在跟我说话,说着说着,忽然改变脸色,起身追着我,说了好多我听不懂的胡话。然后,他就晕了过去。”

她的手藏在袖间,用指甲狠狠地掐自己的掌心,好让自己疼得声音发颤。

“或许大表哥就不该踏进这儿。上回,我跟嬷嬷住得不安稳,还以为是有歹人。但这些天看下来,恐怕是我们想岔了。迢山偏僻,云岫间太久没人住,没人住的地方没人气,兴许有了别的主人。”

姜月窈将打了数遍的腹稿一股脑说出来,甚至还为章嬷嬷让孙家来接的事开脱:“我福薄,山野精怪不稀罕,可大表哥跟我不同。你们最好赶紧把他唤醒,要是晚了,丢了魂魄可怎么办。”

她深知,孙识文是一个极好面子的人。所以,她必须催促家丁唤醒他。

家丁为唤醒他,必定要将他人中虎口等处掐得青紫,说不定还得朝他泼冷水。哪怕孙识文知道这是在救他,他也一定会觉得丢脸,迁怒这些家丁。

家丁们比她更熟知孙识文的秉性,最开始,他们或许只想把孙识文送到医馆。但比起挨孙识文的打,他们肯定更不想因为耽误孙识文治病,而被孙大太太打死或发卖。

所以,最终,他们不仅不会说是她害的,还会按她说的,想方设法把责任推给山野精怪。这是一个强得令人心服口服的对象,孙识文自己都会害怕,孙大太太更是笃信无疑,便不会迁怒他们。

“阿弥陀佛。”寂乐看了眼被姜月窈牵着手、护在身后的淳善,双手合十,低眉道:“万物有灵,怜其卑弱,不容妄行者。”

姜月窈从这句话里,听出几分锋利。虽然不知寂乐师太是怎么看待眼前景象的,但寂乐师太的话,分量比她重。姜月窈立刻跟上,深以为然地虔诚道:“阿弥陀佛。”

长随的脸色铁青,他只想把大少爷送去医馆,一点都不想在半路上唤醒他:“山野精怪?神婆说了没事……”

可谁知,长随才刚说了半句话,忽然尖叫一声,“啊!!!谁!?是谁!?”

他惊恐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后颈,飞快地朝上下左右扭动脖子。

碧空连云,除了震惊的姜表姑娘和莫名其妙的寂乐师太,再无他人。但她们都站在他的面前,怎么可能绕到后面击中他的脖子?

一阵寒气,顺着他的脊柱窜上天灵盖。

他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