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等广福客栈的人敲锣打鼓地灭火时,十一已经重新回到了线人的家中。

线人名唤顾老九,年过五十,瞧上去是个老实巴交的农人,但实则是老阁主的心腹。只是因为近来事多,所以老阁主安排他与“儿子一家”团聚,暂时守在这个地理位置紧要的隐秘据点。

这里,除了阁主、少阁主和他们的心腹外,就只有十一知道。

顾老九见惯大风大浪,看到十一的模样,他心下微紧,神色仍旧平静,低问:“事成否?”

“没有。”十一一边往澡房走,一边回道:“第五殿早就知道我会去杀他。他今夜和信王世子同住,我不能下手。不过,他们没想隐匿行踪,应该很好找。”

他的声调微低,透着点散漫的倦怠。

“怎么可能?我们在立春前一天就发现了第五殿的踪迹,第四殿的人一直监视他。他住在吴陵郡城,没有更换藏身所。按理,这意味着他没有发现我们在监视他。”顾老九眉头紧锁。

可他直觉感受到了诡异的不安:“第五殿什么时候搭上了信王世子?巧遇?”

十一毫不在乎,耸肩:“这不归我管。”

顾老九停下脚步,跟十一保持距离:“那丁酉和丁亥呢?”

“他们骗我。”十一推开澡房的门,漫不经心地道:“所以,我把他们都杀了。”

顾老九悚然一惊:“你——”

丁酉和丁亥是第四殿信任的属下。第四殿是少阁主的亲信。而少阁主是老阁主唯一的儿子。

十一就这么把他们杀了,他就不怕少阁主猜忌、第四殿报复吗?

十一站在石阶上回身,望向顾老九,语带困惑:“怎么?”

月色清辉照亮少年侧脸上干涸的血迹。他掀起眼睑,露出灿若寒星的双眸,纯澈如稚子。

这是一双天生就该当杀手的眼睛。他压根没有把什么猜忌、报复放在眼里。杀人或是被杀,于他如吃饭喝水一般寻常。

“没怎么。”顾老九咽下惊骇,道:“我须上报详请。今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丁酉和丁亥之死不重要。顾老九很清楚,必定是他们一心想杀第五殿邀功。哪怕他们早已查明第五殿与信王世子同行,为了让十一出手,他们不仅瞒过他这个老糊涂,更在十一面前佯装不知。

岂不知,若是十一当真连信王世子一起杀了,必定令朝野震动,无异于将隐刃阁往朝廷刀下送。

顾老九不同情这样的蠢货,第五殿的举动才更令他心生警惕。他要事无巨细地回禀阁主和少阁主,让第四殿仔细详查第五殿从前的行踪。

比如,迢山。

像第五殿这样心思缜密的人,一定不会无缘无故在迢山留下痕迹,甚至还派两个人待在迢山。这其中,一定有他们不知道的缘故。

“十一,任何细节都不能漏。”担心十一因为轻敌而草草总结,顾老九翻出金老爷的事:“要知道,第五殿此人心思极为狡诈。”

“去年,他将海市售卖奇香的消息透露给你,看似好意。实则,我们之前刚查明,就是他转手又把老哑婆收香的地点透露给金老爷。以致金老爷杀人夺香,你又杀金老爷报仇,引起官府的警觉,于你大不利。”顾老九盯着十一,留心他脸上的神情变化。

海市是江湖的地下市场,一些卖家难以在正道销赃的奇珍异宝,均在此流通。

不过,顾老九没提醒十一,少阁主想利用金老爷,却因此被十一搅局。

第五殿用的是阳谋,目的之一,就是要让少阁主对十一心生嫌隙。毕竟,十一是阁主养出的最锋利的刀,少阁主未必敢握,也未必握得住。

十一眸中无惊无怒,他只是轻皱眉,兴致缺缺地道:“这样。”

顾老九没有再劝。他再一次意识到,十一根本不在乎,就算他不劝,他也会详细说明白。

果然,十一巨细靡遗地讲述他今日之事,声音毫无起伏。

末了,他打个哈欠,道:“既然你都知道,我就不给阁主写信了。你给阁主传信的时候,记得让他替我找能活得久一点的看家的人。”

他抿抿唇,踏入澡房,嘟囔:“这单可能会很麻烦。”

他大概要过好久,才能把姜姑娘接回家当守家人。

想到姜姑娘,他的脚步又是一顿:“我差点忘了。”

顾老九悚然而立,生怕十一质问他是否也跟丁酉和丁亥一样骗他。

但十一只是四顾一圈,问道:“鸡汤呢?”

与那冷冰冰的农院不同,云岫间这些日子,每当朝阳唤醒葳蕤的草木时,鸡汤浓郁的鲜香就会飘飘满院。

“姑娘,鸡汤面煨好了,快来吃!”章嬷嬷把着灶房的门,唤门口取灯笼的姜月窈:“石郎君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鸡肉不能再放了,可不能浪费。”

“诶,来了。”姜月窈应声,拿丫杈取下挂在檐下的红灯笼。

蜡烛烟味刺鼻,已经燃尽。

这是十一离开的第三天,灯笼也还是旧灯笼。

章嬷嬷接过灯笼,左右端详,倒是松了口气:“挺好,灯笼还是旧样子,没坏。”

章嬷嬷收起灯笼,道:“山上人烟稀少也有好处。老奴先前下山,听威远镖局的门房八卦,说石总镖头发了好大的火,据说是因为有个混小子,趁夜给他家灯笼打了个对穿。”

姜月窈舀一勺热气腾腾的鸡汤,默默地点头。

不像十一,十一多好呀,还会给她换更好的灯笼。

今日天气冷,却难得晴朗,章嬷嬷把竹篓里的毛皮翻出来整理,也顺嘴夸十一:“得亏石郎君是个有礼有节的郎君。咱们来之前,他就只住灶房,不住主人家。还把灶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咱们连柴都不用劈。瞧瞧这皮子,老奴估摸着是熊皮,多好。”

姜月窈连忙低头,夹块肉细嚼慢咽,含糊地道:“嗯呐。”

那就是十一送她的熊皮,她趁嬷嬷还没回家的时候,把它塞进了竹篓里。

“可惜熊皮不搭您。”章嬷嬷没在意,眼睛盯着白兔毛看,道:“还是兔皮好。溪源香会在三月初三举行,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老奴给您的披风缝一圈兔毛,漂漂亮亮。”

只是,白得金簪的兴奋劲儿过去后,一提溪源香会,章嬷嬷就发愁:“就是不知道溪源香会究竟是个什么章程。前几天山下都在讨论金老爷的死,官府有关溪源香会的公文今天才会出。”

“据说往年溪源香会考香徒弟,报名的时候要交自己做的一丸香,还得切题。”章嬷嬷念叨着溪源香会的主题:“今年的题是‘雪中春信’,听着就精贵。”

章嬷嬷叹口气:“姑娘,您这两天在山里找到的香材用得上吗?老奴一会儿要下山看公文,顺便把毛皮卖了,应该能得些余钱。要不要老奴去买点香材?”

“不急,补窗修墙都得花钱,先补贴家用吧。”姜月窈摇了摇头,安慰章嬷嬷道:“除了炮制好的松香,我还采了松针、侧柏叶,今日趁着天气好,我把它们晒干,都能入香。再加上我从前积攒的香材,前些天阴干的梅花,应该够用。”

章嬷嬷松了口气:“那就好。”她很信任姜月窈对香事的判断,闻言又精神劲儿十足,三下五除二地挑出她们用不上的毛皮,放进背篓,下山去卖。

姜月窈将充满干劲的章嬷嬷送出门,望着章嬷嬷远去的背影,她才轻轻叹了口气。

她瞒了章嬷嬷,这两日,她一直在琢磨“雪中春信”,可以她现有的香材,还是差些什么。

“雪中春信”的题面不难破,阿娘在手札中拟合过早春寒梅之香,便很切题。只是,阿娘用的香材都太贵了。恐怕她现在全部家当,都买不起其中的二钱苏合油。

还好她手上积攒了一根两寸长的白檀香,白檀司寒凉,可为这味香的君香。但合香有道,“君”香之外,尚有“臣”、“佐”、“使”,须配伍得宜。

侧柏叶既有木质香的厚重,又不失清冷,可视情况加松针。最后以辛香的松脂相调,既能粘合诸香,更添一分清凉,与白檀香相得益彰,足以应和“雪中”二字。

可问题是,梅香在这几样香面前,就显得太淡了。

姜月窈一边将侧柏叶和松针分别铺开,放在两个竹筛中晾晒,一边苦思冥想——“春信”二字,又该从何而来呢?

“笃笃笃——”三声敲门声忽而打断她的思绪。

姜月窈微愣。

如果是嬷嬷回来,她早就出声了。

没准,是十一回来了。

她苦思冥想这么久,十一的到来让她心底蓦然一松。

或许,十一已经成功做完了单子,但他还是回来了。她果然没有想错,十一把小乌龟钥匙留给她,就预示着他还会再回来。

十一替她找到了宝贝松脂,说不定也能给她带来新的灵感。

姜月窈眉眼舒展,心里像小苗儿等来春风,冲破冰层后,高高兴兴地迎风摇曳。

她前去开门,声音无比轻快:“来了!”

她无比期待跟十一分享。

可一打开破败的院门,见到门外人,姜月窈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