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注视着她的目光灼灼,姜月窈几乎要招架不住。幸而章嬷嬷很快便告辞,表示她们要去怀慈庵赴约,请十一收拾灶房旁的房间住下。
而十一竟也颔首应下,姜月窈才得以跟嬷嬷同行,缓缓砰砰直跳的心。
她能看得出十一有话想跟她说,却不知为何没有直来直往地问。她也有一箩筐的话想解释给十一听,可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总担心十一突然出现,在章嬷嬷面前毫不掩饰他们早先相识的关系。
姜月窈目送章嬷嬷和湛法师太离开,而十一始终不见踪影,她心里舒口气。但下意识舒的这口气,又叫她生出几分羞赧。
这种背着嬷嬷悄悄认识郎君的事,实在是……
她才转身,便听见一旁一同相送的淳善师太掩袖连咳几声后,关切地问道:“姜施主,你脸看起来红红的,你也生病了吗?”
怀慈庵只有三位师太,湛法师太年过半百,寂乐师太双十年华,而淳善师太年纪最小,才四岁,还是个小姑娘。
“师父给了我两颗枣儿,给你吃一颗,咳咳,补气血呢,咳咳咳……”淳善轻轻地拉了拉姜月窈的手,然后张开掌心,献宝似地给她看。
淳善小小的掌心里有两颗干枣,她小心翼翼地将其中一颗递给姜月窈。
“谢谢淳善师太,不过我没有生病。”姜月窈弯腰,只觉得热气又涌上来些。她轻咬唇,轻轻地把干枣放回淳善的掌心,摇了摇头。
她此时颇为庆幸自己还好把灯笼放在山间小院,不然此刻提着,怕更是坐立难安。
“真的吗?”淳善仰头看她,还要问。还好寂乐师太唤她去喝药,打断她的好奇。
寂乐牵起淳善的手,温和地望着姜月窈,道:“阿弥陀佛。姜施主尽请用僧寮存放行囊,稍作歇息。”
姜月窈不敢跟寂乐对视,道谢后,便逃也似地躲进僧寮。
章嬷嬷担心她拎不动,已经提前将装着制香用具的提箱寄放僧寮。姜月窈慌忙地打开提箱,深吸几口气。望着井井有条的香具,她逐渐收敛心绪,将心思放在准备采香上。
她从提箱里拿出香刀,以及装香料的布袋、瓷盒,放进随身携带的提篮中。紧跟着,她一一检查系在提篮把手上的旧布条有没有系紧。嬷嬷担心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缠上这些旧布条,这些布条既可以指路,也可以标记她带不走的香木。
最后,她检查腰间的香囊,确保里头装满避虫蛇的药粉。
自从在灶房撞见梁上花斑蛇,她就拉着章嬷嬷在院子里洒满驱蛇粉。不过,草丛里不见花斑蛇的尸体,不知哪儿去了。
驱蛇粉中硫磺的气味浓郁刺鼻,更叫姜月窈心安。只不过,她担心淳善师太生病时对气味格外敏感,决定开窗通风。
于是,她走到朝山的窗边,轻缓地推窗——
寒霜薄雾间,苍翠的柏树枝垂落于她的窗前。十一蜻蜓点水般站在树梢上,讶然地看向她。
姜月窈吓了一跳:“你——”
她才起话音,少年便飒然前行,他如履平地地向前,轻盈落地。姜月窈错愕地止声,看着那根柏树枝在他身后簌簌弹起,枝叶摇摇摆摆,不紧不慢地抖落霜雾。
“你怎么总先发现我……”他嘟囔着,手上搭着的黑毛皮一展,披上她的肩。姜月窈怔愣地收回视线,望他自窗外探身进来,颀长的身体遮蔽渐明的天色,卷携潮润清冽的松柏气息。
他亦望着她,少年声调,带着些理直气壮:“我没想吓你哦,我正要敲窗,姜姑娘。”
姜月窈拢紧黑毛皮,望进十一乌黑的眸子。
她此刻半点没在意十一走门还是走窗,她仍沉浸在十一踏枝而来的震撼里,由衷地喃喃:“你好厉害呀。刚刚你停在树梢,枝丫都没断。”
她忍不住看向树枝。一只云雀不知何时悄然而至,停在同一根柏树枝上起伏。
他方才,宛若这只云雀一样轻盈。
姜月窈心中惊叹,又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她在孙家,一直住在庭院最深的角落,甚少出门,更罔论站得高高的往下看。
那会是什么模样呢?
她盯着那只云雀,忽而听闻十一道:“我抱你上树玩。”
他眸光明亮,跃跃欲试,说着便向她伸手。
“我吗?”姜月窈下意识地双手扣紧窗框,紧张地摇头:“不、不要了。谢谢你。”
十一瞥眼她的手,她的手因为用力而指骨微微凸起,透露出鲜明的抗拒与害怕。
“我又不会把你摔下来。我轻功很好的。”他不满地蹙眉,顿时对这件事失去兴致。
她不信他。
于他而言,不被信任其实是常态。但不知为何,十一有些不舒服。要论从前,他才懒得管旁人信不信,更不用说解释了。
“对、对不起……”姜月窈觉得自己辜负了他的好心,愧疚地道歉:“我胆子太小了。”
“昂。”十一轻哼一声,眉心舒展,俯身捞起她肩头滑落的黑毛皮,搭在她的肩上。
姜月窈连忙拢紧黑毛皮,却又觉得受之有愧,她想了想,还是解下黑毛皮,递给十一:“你披吧。”
她抬头看他,轻声问:“我在房中,还有披风呢。你站在外面,怪冷的,我又没法越过师太们请你进僧寮。”
“我不冷啊。”十一大喇喇地看着她,不甚在意地展开双臂,问道:“你要摸摸吗?”
姜月窈的视线飞快地掠过十一的胸口,又立刻意识到自己这样做不妥,匆匆忙忙地移开。
她盯着灰扑扑的地板,手忙脚乱地重新披上黑毛皮,结结巴巴地道:“不,不用了。我披着黑毛皮挺好的,这张黑毛皮挺好的。”
“我知道,这是熊皮,猎户也说它是所有毛皮里最好的一张。”十一颔首。
他这般坦然,姜月窈心下稍稍安稳,终于想起她有一箩筐的事要解释。
“抱歉呀,其实这张熊皮当上门拜访的礼物就很好,不用这时再送给我。我、我那时突然出声,请你把竹篓放进正房,是担心……”姜月窈声音迟疑,她不是很想仔细说,总觉得害羞。
可她怕不把话说清楚,十一会有些“自己的想法”。
姜月窈揪着熊皮,想了又想,还是决定仔细解释:“我是担心嬷嬷问你为什么送礼,也担心如果谢绝,你会把金簪当礼物,所以才急着应下。”
“但是,我为什么要拿你的东西送给你当礼物?”十一狐疑地问道。
姜月窈不解地问:“我的东西?”
“昂,这熊皮,我送给你,就是你的。”十一理所当然地道:“钥匙不算,那是定金。你不跟我回家,我收回来了。”
姜月窈恍然大悟:“啊,所以我让你拿熊皮当礼物,你才说不行。”
“嗯。”十一颔首,又问:“不过,为什么不能拿金簪当礼物?她们都说,女郎最喜欢琳琅苑里这种样式的金簪,能藏添香坊的香。你不喜欢吗?”
十一说着,从怀中拿出金簪,放到姜月窈面前。他微微旋转簪首,听得“哒”的一声轻响,他分离簪首与簪身。
金簪上流转的妩媚幽香愈发浓郁。
因为他的动作,簪上原本停驻于点翠宝兰上的金蝶,好似活过来一般。坠珍珠的蝶须摇荡,翩翩欲飞。金累丝的蝶翼舒展,任曦光从前翅镶嵌的红宝石流转至后翅淡粉的碧玺,晶莹剔透。
姜月窈的目光在这支蝶簪上流连,轻声慨叹:“真精巧。”
“那你还不要?”十一的语调微微上扬,困惑里,带着独属于少年的一点自傲。
她想要的。
姜月窈一嗅便知,蝶簪里放的是添香坊最时兴的“国色天香”。年前,金大少爷给孙表姐赠送一支华贵的金簪,簪身熏香,簪内藏香丸,就是这种香。她待在角落里,有幸一闻。
这样内藏机巧的簪子,是这几年香道最鼎盛时才出的,金家琳琅苑独制,价格昂贵。
那是她第一次见这样式的簪子,也是那时她才知道,原来金簪是“定情信物”,代表着“喜欢”。
她最喜香品,并不很爱金银首饰。可那时,她也忍不住悄悄地想,要是有人能送给她就好了。
但十一当真把金簪放在她的眼前,她的双手却停留在毛皮上,微微缩紧,没有往金簪探去半寸。
十一不通俗情,可她知道一些。
姜月窈抬起头,对十一道:“因为,簪子只能送给你家里人和你喜欢的女郎,不能送给其他人。你送给我,以后你喜欢的女郎会难过的。”
“喜欢?”十一挑这两个字,在唇齿间细细碾磨。
“我不知道这个喜欢是什么意思!”姜月窈急匆匆地补充道,生怕十一追问。
她还从来没有喜欢过哪个郎君呢。
“我知道。”谁知,十一淡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