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提着竹篓,肩上搭着锦雉鸡,阔步而来。
章嬷嬷打量他。
长得俊,身量高,宽肩窄腰。她伸长脖子看他拎的竹篓,嚯,满满一篓毛皮,一看就很沉。肩上一串锦雉鸡,更说明他身手不错,而且身体好,这可是最要紧的事。
而且,他至少在院墙已塌的前提下,仍然走正门、敲门。甚至他听到她们久住之后,还想着送礼。人坏不到哪儿去。
就是实在太过不谙世事,她得再观察观察。
要是他家世清白、品性贵重……没准姑娘都不用去溪源香会!
章嬷嬷迎上前去,和蔼可亲地道:“哎哟,老奴就说,不是叫郎君送礼的意思。郎君哪用如此客气。”
姜月窈一愣,她怎么觉得章嬷嬷的语调好像变了?
十一也觉得眼前的老妪古怪,他问道:“什么叫客气?”
“郎君送礼可不就是客气么?”章嬷嬷笑着应和:“老奴的意思是,郎君想把这儿当个落脚地,只管住下,用不着送礼。山下有大案,金老爷那般富贵的人物都能枉死,可见世道不太平。郎君擅长打猎,功夫好,住下我们也心安。”
“哦。那不是我送礼的原因。”十一了然,随口道:“这串鸡和这框毛皮,这些都是礼物。放哪儿?”
姜月窈本来在章嬷嬷身后,小鹌鹑似地站着,闻言身子一僵。
她可是知道原因的。他就是想戳她的梨涡!
她生怕章嬷嬷问他为什么送礼,哪还敢不声不响地待在嬷嬷身后,连忙道:“放、放正房东侧房就好。多谢。”
章嬷嬷和十一都看向她。
手中的灯笼像她的思绪一般,胡乱地晃荡。姜月窈哪里不知道自己突兀插话有些失礼,章嬷嬷眼底一定有不赞同。
但要是十一要是说出真实的原因,姜月窈怀疑,嬷嬷的眼底可能就不仅仅是不赞同。嬷嬷还不熟悉他,并不知道他并无恶意。她不想让嬷嬷误解十一。
姜月窈一个头两个大。先前,她想着十一不要唐突其他人,所以才劝他走正门、带礼物,正儿八经地上门拜访,做什么事都要问过女郎。她哪会预料到,他照本宣科,而她是那个“女郎”。
这下好了,她简直是好心给自己挖了一个天大的坑,就差自己往里头埋土。
姜月窈撑着精神站在原地,攥紧灯笼,面上努力勾勒出不失礼貌的微笑,还不敢笑得太过,免得梨涡明显,惹人来戳。
章嬷嬷咽下有关“为什么送礼”诸如此类试探的话,眼下要紧的是保全姑娘的脸面。
她将少年的注意力拉回来,道:“哎哟,老奴这眼力见,还得我家姑娘提醒。郎君拎着挺累,劳驾先放咱们正房东侧房吧。多谢郎君,真真是上好的皮料,最顶上那块兔毛正好做领子。”
章嬷嬷一边说,一边引着十一往正房偏殿走。
“我们才搬来,家中简陋,实在没什么能还礼的。这锦雉鸡瞧着怪新鲜。郎君要是不介意,老奴带三只下山卖,也好给郎君置换一副碗筷。余下一只,等老奴今儿回来,炖锅热热的鸡汤,请郎君喝。”章嬷嬷推开偏殿的门,请十一放下竹篓。
“好。”十一欣然应允。
这样送礼之后得的回礼,可比吓得瘫软的花魁有意思多了。
姜月窈听出十一丝毫没有介意还礼简陋,她稍松口气,偷瞄竹篓。最顶上的毛皮果然是灰白色的兔毛,而不是那块黑毛皮。这礼物虽然跟她想的不一样,但怎么都比金簪好。金簪价高,可嬷嬷绝不会收。
不过,她依旧心下不安,总觉得是自己的缘故,才让十一破费。原本,哪怕只送那张黑毛皮,都已经很好很好了。
章嬷嬷则很高兴,她正愁整日吃斋饭,她家姑娘没法补补。而且这篓毛皮留到冬日,能卖更好的价钱,她乐意多替这位郎君打算。
“郎君肯赏光,那真是再好不过。”章嬷嬷语调亲切:“以后咱们算是邻居,不知道郎君该怎么称呼?”
十一随意回道:“十一。”
章嬷嬷飞快地在脑海里扫过溪源县上有头有脸的人家——威远镖局的总镖头姓石,添香坊的掌柜姓史。
章嬷嬷觉得,这郎君多半是石家人。她决意今儿下山顺带探查一番。章嬷嬷语气不变,道:“石郎君。老奴姓章,石郎君可随我家姑娘,唤一声章嬷嬷。”
姜月窈察觉到章嬷嬷稍稍挪动身躯,让她露出些许。
这才是正儿八经见礼的流程。
她知道十一一定在看她。
她当然跟很多人见过礼,漠然的、厌烦的、垂涎的、警惕的、同情的……她见过那么多不同的目光,都很镇定。
可此时,姜月窈莫名有些慌乱。他们明明私下见过好多面了。她甚至知道他不姓石,而是以序齿相称。
手中的灯笼变成烫手山芋,她却只能当救命稻草一般紧攥着。毕竟,在嬷嬷眼里,它就是自家的灯笼,而不是郎君换的东西。
“我家姑娘姓姜。”章嬷嬷介绍她,语调藏着几分温柔与骄傲。
晨曦初绽,春风流转,水雾令呼吸都变得湿濡。
姜月窈眉眼低垂,微微屈膝,福身行礼:“郎君。”
她明知他没有名姓,不想将就唤他,便隐名去姓,独唤一声“郎君”。
十一难得迟滞。
他从未这般与人相识。
她的声音很好听。她的姿势很好看。
他想学她的姿势,又觉得古怪,电光火石间,忽而想起石总镖头向他行礼的模样。
他记性好,学得快,转瞬就摆出一样的架势:“章嬷嬷。”十一双手抱拳,先拿章嬷嬷试手。见章嬷嬷应声,面无异色,十一这才转向姜月窈。
女郎不看他,面色薄红。
他喉结上下滚动,看着她,抱拳行礼:“姜姑娘。”
他面前的姜姑娘,轻咬下唇,轻轻地“诶”了声。
然后,她就躲到了她嬷嬷身后,不肯抬头。
她的脸更红了。
她到底为什么会脸红?她至今还没告诉他答案。花魁跟他说了好多种可能,他想知道姜姑娘是哪种。他可以现在问。他向来不在意发问时有没有听众。问完,若是碍事,杀了便是。
可他忽而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欲望。
他想单独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