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压根不在意石总镖头。蜜丸碎在他的掌心,露出其内的字条。
十一一目十行地看完用暗语写的密信。
阁主近来的密信都与第一殿、第三殿和第五殿有关。他说他们有二心,该死。只不过隐刃阁有十殿阎王不可互相残杀的规矩,十一不在十阎王殿内,所以由他来杀。
十一不在乎他们该不该死,反正阁主替他守家,他替阁主杀人。
第一殿和第三殿已死,隐刃阁情报里说第五殿藏在迢山,但藏在迢山那间破院子里的人是第五殿的属下,他已经杀了,第五殿本人并无踪影。寻人这事不归他管,他只负责杀。消息先前他已经递回阁中。
阁主此番给他密信,一则,是以三千两为奖赏,让他绝对不要找溪源县金老爷寻仇。金老爷夺香,是第五殿的阴谋,具体内情还在详查;二则,是告诉他已派第四殿的手下前来相助调查第五殿的下落,让他即刻回据点等情报。
十一随手将蜜丸连同信一并掷入火盆。
火盆里顿时冒出一小股黑色的浓雾。
要是从前,他早就回据点了,反正外头无趣得很。
但这次,他不想那么早回去。
迢山上的女郎勾起他的兴趣,恰好老哑婆死了,他要找代替老哑婆的守家人。既然她说山下的女郎更有意思,那他自然要找到才回去。
至于金老爷,就算信再早到一日,他照杀不误。夺他家中物,杀他守家人,金老爷凭什么还能活着?阁主不会写这么奇怪的信,多半是少阁主以阁主的名义写的。
更何况,按隐刃阁的规矩,只是不可杀皇族、官员,也不能当这些人的面杀人。杀金老爷,没有违反阁规。
十一拍拍手上残留的渣滓,一并扫进火盆中。尔后,他写密信让阁主替他暂时挑选看家的人,但能拿到他家钥匙的守家人,他要自己选。
写完,他随手从盒中挑了颗蜜丸烤化,将纸团并一枚药丸揉进去。
十一将蜜丸放进瓷盒特定的位置,信步转身出门,将瓷盒递给石总镖头:“递信。”
“好的好的。”石总镖头接过瓷盒,又连忙问道:“您还有份留在这儿的镖物,那节很香的木头,可要我们一并替您捎回去?”
他也不想叫住眼前的煞星,可那份镖物实在诡异。
眼前的少年经常会要威远镖局护送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通常送给一个哑婆。
上回,他按往常的规矩,替眼前的少年护送一节木头。那节木头明明已经交到哑婆手上,可没过几天,少年竟又把木头拿了回来。
石总镖头对镖物过目不忘,更何况,那节木头香得很,他这辈子都没闻过那种香味。
十一摇头:“不要。”
他还没找好守家人呢。
石总镖头心中叫苦,只怕这种物什多少沾着血。他虽然背靠隐刃阁,但也不想太掺和其中。不过他没有丝毫流露,拍着胸脯保证道:“您放心,保管给您存得好好的。”
“嗯。”十一应声,阔步向前走几步,又回身:“石总镖头,你知道送女郎什么礼物最好吗?”
“哈?”石总镖头恭送的表情戛然而止,他赶紧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趁机谏言:“您那节香木就挺好。”
十一面无表情地否决:“不行。那是我要送回家的东西。”
一个杀手谈“家”着实有点诡异,更何况,眼前的少年一瞧就不通俗情,居然还会有想要送礼的女郎?
石总镖头心中腹诽,口中道:“琳琅苑的首饰、添香坊的香也受欢迎。”
“哦。”十一想了想,又问:“你知道哪里的女郎最多吗?”
石总镖头总算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色,暧昧地道:“怜莺楼?”
*?
望着少年神色如常地出门,在巷口身形一闪,便从眼前热闹的街道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身边的行人无知无觉,还在热情似火地揣测究竟是佳人还是修罗索去金老爷的命。
这般卓绝轻功,叫石总镖头心头发寒。
再想想那丢进火盆的毒蜜丸,少年出入自如,而他现在都没敢踏进房间。只盼着这位爷一去怜莺楼就知道脂粉堆的好处,千万别往他这小破镖局住。
不过,他再忌惮十一,也不得不承认,这少年有一点好,好得不像个杀手——十一按威远镖局的价格,付清了留镖物的钱。
石总镖头揣着怀里的银子鸣金收兵,骂过一通出门看热闹的小子们,撵着他们取下两侧的灯笼。而自己则用红泥小炉热起酒,抓一把蚕豆,威逼利诱地从小子们口中套他没听完的金老爷之死。
这样,大家都能过个美好的夜晚嘛。
迢山上的夜没有这般美好。
山夜寒凉,姜月窈呼出的气息泛着隐约的白,缕缕如烟。她裹紧披风,将手中的红灯笼放在院门口的石阶旁,用捡来的碎砖铺平地面,又擂在它的周围,防止它飘走。
她不够高,没法垫脚把它挂在廊下。又因为越早点燃灯笼越费蜡烛,她担心灯笼撑不过一夜,便直到入夜才点灯。谁知道山夜泼墨似的暗,阴云遮蔽棋布的星罗。姜月窈不敢趁夜垫脚蹬挂灯笼,想了想,决定把它放在地上。
如此,也能照亮石阶上湿滑的青苔和阶下的泥坑。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子,借着这点灯火眺望上山的路。
树影重重,她什么也瞧不见。
“姑娘,挂成了么?快回房来诶。”章嬷嬷的声音听着有些着急。
要不是她听完湛法师太的消息后,实在生气,还得忙着把箱笼里的东西重新摆出来,以至于有点头晕眼花,她也不会让姜月窈一个人出来挂灯笼。
“诶,来了。”姜月窈应声,小心地关上院门往正房走。
院中有棵老桂树,她没提灯笼,担心自己顾着脚下忘了顾眼前,又撞上树枝。她索性绕开杏花树,贴着东厢房走。东厢房的最南边,就是灶房。
她路过灶房时,脚步稍稍慢了些。
灶房和东厢房这一片一样漆黑,静悄悄的,只能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其实傍晚时嬷嬷想舀水,来敲过门,可惜仍旧无人应声。
十一大概不会回来了。只是,想着镇上有凶案,想着十一没准更愿意回迢山落脚,她还是在门口替他留了一盏灯笼。
姜月窈带着这个念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房。
章嬷嬷忍不住唠叨她:“这乌漆嘛黑的,姑娘放心,没有哪个正常人会这时候上山的。纵是上山,他总随身带着火折子。”
姜月窈听罢,反而松了口气:“那就好。”
那灯笼的光好小,她怕再晚些就不管用了。
“您哪。”章嬷嬷叹一声,不再揪着这件事不放。她家姑娘心肠软,她知道。有时候她也想着,教姑娘冷起心肠。俗话说得好,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可她说不出这样的话。
如果没有姑娘这副软心肠,她早就被孙家卷草席丢出去病死了。
眼见姜月窈还要来替她梳头,章嬷嬷连忙推拒:“快歇着,老奴已经好了,明儿都能跟湛法师太结伴下山,还用您梳头么?”
“您还是得多休息,别不把自己的伤当回事。”章嬷嬷拿走木梳,转而把姜月窈按坐在妆台前,解下她的发髻,紧跟着仔细地给姜月窈手臂上的鞭痕抹药,安慰道:“姑娘,您的伤势好多了。明儿老奴再去买一罐药膏,涂完没准不会留痕。”
“不用了,让它慢慢消便是,以后用钱的地方还有很多呢。”姜月窈连忙道。其实,白天在等孙家马车时,她趁着章嬷嬷打瞌睡,偷偷抹了十一送的药膏。
章嬷嬷一听到“钱”就发愁,道:“是啊。溪源香会这样的大香试,肯定少不了制香。从前太太制香,用的香材精贵得很。咱们就那么几个铜板,真的能买成吗?”
“没事,先不急着买香材。我们还不知道溪源香会究竟是个什么章程呢。我们撒完院子之后还剩下不少驱蛇粉,我明天去怀慈庵附近的山里看看。山野林间,总是有很多香材的。像松脂,阿娘就提过。”姜月窈也心怀忐忑,但同样跃跃欲试。
她不断描摹着自己走出这座四方小院的画面:她拎起竹篮,带上香刀。有时蹲下身去,细嗅每一种花草。有时踮起脚尖,去攀折不同的树枝。
要是十一也在就好了,采香材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玩的事之一。
可转念,她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毕竟,山下好玩的人和事那么多,十一都不一定会回来了。
十一要回去。
他从怜莺楼出来,钻个城防漏洞出城,径直往迢山上走。
其余地方太吵,四处都是巡夜的官兵,他不喜欢。
更何况,他现在不痛快。
那个好玩的女郎骗了他。
山下根本没有更好玩的女郎。
怜莺楼是溪源县上女郎最多的地方,但这样的地方他不是第一次来。
他杀第一殿,就是在类似的地方,一间难闻的房间,一张乱七八糟的床上,忘了几个穿着破烂衣服的女郎。
第一殿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死得比第三殿还快。
这些女郎和所有其他见到他的人一样惊慌、恐惧,他们一样无趣。
怜莺楼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带一盒添香坊最时新的什么“国色天香”做礼物,从正门走,结果被护卫拦下,嫌他衣破脸黄。十一不恼,知道他听取女郎身边老妪的教训,的确成功扮作一个少年猎户。
他于是按杀第一殿时的印象,翻进顶楼最大的那间房——那里一定是他们说的,这些地方最好玩的女郎“花魁”的房间。
他敲过门,送上礼,花魁却吓破了胆,过了好一阵才敢回答他的问题。可她答得不好玩。
他听得百无聊赖,脑海里一直在回想迢山的女郎。
她像他家中最贵的那个瓷娃娃。这样的人他见过不少,不过谁都没有她那样敏锐的嗅觉。
他擅长隐匿声息,第五殿的亲信算阁中精英,压根没有发觉他的踪迹。可不知道是哪儿的血迹没清干净,竟被她发现了。
他自然是因被她发现而兴起好奇,理论上此惑已解,她没什么值得惦记的。可听花魁答话时,他想的都是他替她披上皮毛之后,她仰头对他说“谢谢你,我很暖和啦。”
她眼角泛红,眼眸也湿漉漉的,显然大哭过。哭应该是难过吧?可她带着泪,抬头跟他说话时却在笑,眉眼弯弯,又好像并不伤心。
他记得,她笑起来时,淡粉的面颊边有两个若隐若现的小窝。
他还没来得及戳一戳。
她还是独一份的好玩。
只不过,她和其他人一样,为了摆脱他而骗他。此时,她一定已经下山。
所以,明日下山,他要找到她。
然后,抓起来,带走。
等她不好玩了,就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