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湛法师太双手合十,看着姜月窈,或许旁人见这对主仆,只会以为嬷嬷强势,主子羸弱。可她静心观,这个文静柔弱的年幼女郎,却是一株韧如丝的蒲草。
正因此,她愈发慈悲:“众生妄言,不足为怪。姜施主慧心,从暗到明,端在一念之间。”
姜月窈一怔。
但章嬷嬷却不买账,等她憋着一肚子气送走湛法师太,院门一关,她便怒眉一挑,口不择言:“何止是妄言!简直是把屎盆子往您头上扣!”
姜月窈轻轻地拍了拍章嬷嬷的背,给她倒了杯水:“嬷嬷,不慌,他们没那个胆量来扣真的。您别生气,让她们生气去。我左不过被说两句,她们气得吃不下饭,我们却少不了肉。”
“姑娘,你啊你。”章嬷嬷被她这么一打岔,脾气和缓些。她喝了一大口水,再开口时,难掩音调中的愤懑与忧虑:“姑娘,您可知道,山下出大事了。”
“金家老爷今日在醉琼楼枉死!湛法师太说,她带话后,原本被恭敬地请进耳房。但这个消息一传到孙家,孙家顿时乱套,门房急急吼吼地出来赶人。”章嬷嬷语速飞快。
“金老爷枉死?!”姜月窈震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金老爷是溪源县首富,出入随从如云,怎么会被人杀了呢?
“如此一来,金大少爷要守孝三年,那表姐与金大少爷的婚事也要停了。”姜月窈万万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她苦笑一声:“难怪师太要安慰我莫听妄言。想来,孙家上下现在恨不能将我钉在桃木上,只怕过些日子还要让神婆再来一次,绝无可能再接我们回府。”
章嬷嬷横眉冷笑:“我呸!孙家想哭想闹,要撕扯攀咬,随他们去,可与您有何干系?咱们昨天就搬来此地,离他们远着呢!”
可章嬷嬷驳斥归驳斥,却也心知姜月窈说得一点没错:“姑娘,咱们可不能在迢山干等着。老奴就算是去给孙家族老挨个磕头,去县衙门口受板子喊冤,也得让孙家把老太爷给您订的婚事办下来!”
姜月窈已经冷静下来。她对此本就不抱希望,闻言只觉得悬在心头的石头落了地,并没有太激动慌张。
她想了想,摇头道:“嬷嬷,孙家族老和县衙都偏向孙家,那样你受罪不说,只怕会让孙家破罐子破摔。”
她细细地解释道:“金大少爷还没有正式下聘礼。孙家缺钱,要是等不起三年,只怕会给表姐另择婚事。外祖父给我定下的人家,想来家底殷实。从前表姐能嫁进首富金家,自然看不上我的婚事。可今时不同往日。”
章嬷嬷恨得咬牙切齿:“那也断不能把婚事让给她!姜氏无族人,没人能替您做主,这桩婚事是您唯一的倚仗。”
“嬷嬷,若这桩婚事真的是我的倚仗,但凡夫家偶尔派人来问候我,孙家也不会肆无忌惮地将我们遣来迢山。”姜月窈看着章嬷嬷,轻声道。
这样的未婚夫,远不如相识不久的十一。纵使十一不通世情,可他随心而为的举止,让她感受到的,皆是暖意。
她看得这样清明,却叫章嬷嬷心头大恸。
她的姑娘,还没满十五岁啊。
“那可怎么办啊?”章嬷嬷的心头涌上一阵绝望。
听到章嬷嬷绝望地发问,姜月窈一时没有说话。
是啊,她又能怎么办呢?
姜月窈怔怔地看向还没来得及收拢的香箱。
这是一个毫不起眼的榉木箱,打开的这一层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二个最普通的小白瓷香盒。这里面装着她千方百计搜罗来的常用香材,大多已经晾干、磨成粉或是碾成花泥。她不用打开,就能知道每一个香盒里装着什么香料。
她熟知它们的香味。
她想起十一的话“胡说,他们都没闻到。”“你的鼻子是很灵。”
那是她这七年来第一次获得外人当面的认可。她犹记得那时悄然浮上来的小小骄傲——而那时,十一甚至不知道,她还能用随处可见的香材,制成足以补贴家用的香丸呢。
一念之间,从暗到明。
她没有那么无所依。
姜月窈缓缓地吐一口气,下定了决心:“嬷嬷,其实,我们还有一个法子。”
她看向困惑的章嬷嬷,认真地道:“溪源香会。”
章嬷嬷大惊失色:“不行!太太和老爷都说……”
姜月窈摇头打断了章嬷嬷的话:“我知道。爹娘都说,让我藏拙。或许爹娘希望我在孙家别太出风头,又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可是,爹娘去世已经七年多,我不过一个孤女,哪怕会一点制香的本事,又有谁会在意呢?更何况,现在除了溪源香会,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
“嬷嬷,您也知道,这七年来,我私下里从来没有放弃过制香。”姜月窈无比庆幸自己热爱制香,哪怕藏着掖着,也没有一日放弃钻研香道。否则,时至今日,她连想都不敢想这样的机会,只能听天由命。
“车夫说得对。如果我能评上香徒弟,自然有一份保障。摄政王妃是溪源香会的香徒弟,且常以此自居。所以,为了不堕摄政王妃的名声,‘香徒弟’中的女郎,一定有好前程。”
香道于她,是枷锁还是自由,亦不过一念之间。
“嬷嬷,我知道评上香徒弟很难。可是,我不想什么也不做,就被孙家拿去换聘礼,被嫁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当继室填房。”姜月窈丢开了少女说起婚事时的羞赧,她轻轻地道:“我想试试。”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轻柔婉转,却多了几丝决然。
章嬷嬷偏过头去,不忍叫她看见自己忍不住的泪。
章嬷嬷知道,她的姑娘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错。可每一个字都像钉锤敲在她的心头,字字如泣血。她也不知道老爷和太太为什么要求姑娘藏拙,可她谨遵他们的遗命,老母鸡一样地护着姑娘长大,守着姑娘的秘密。
最终,到底还是护不住了。
姑娘长大了。
章嬷嬷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她一拍桌子,将满腔情绪藏进扼腕痛斥里:“到底是哪个天杀的王八羔子,赶什么时候不好,非得这时候在太岁头上动土啊!”
姜月窈噗哧一声笑了。
她知道,嬷嬷应了。
“天杀的王八羔子”十一,此时正堂而皇之地穿行于溪源县的大街小巷。
夕阳西下,他路过的茶摊包子铺,处处都很热闹,人人都在热火朝天地讨论金老爷之死。
什么“情杀”、“仇杀”、“叛党”、“恶鬼索命”……诸如此类的故事不绝于耳。
正主十一目不斜视,淡定地路过衙役看守的醉琼楼,走向威远镖局。
威远镖局夹在茶楼酒肆间,门口镇石狮,插镖旗,满挂灯笼。除却门外头戴斗笠磨刀的虬须大汉,无人扎堆。在周遭的热闹声里,显得愈发森严庄重。
十一往里走两步,瞥眼石总镖头,又退回来,在石总镖头的身边站定,跟他一起听旁边茶摊上的人唾沫横飞地八卦:“你道这索金老爷命的厉鬼是谁?她就是前两年金家落葬的八姨娘。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八姨娘,身段软得能掐出水来,金老爷一兴奋,嘿,在床上玩得忒花了!”
众人啧啧地摇头晃脑,间或伴随着哄笑声。
石总镖头笑不出来。他又不是傻子,能瞧不见有人杵在他身边吗?弄得他都没法听热闹。
他定睛一瞧,来人穿着粗布短褐,肤色麦黄,浓眉粗眼的,一看就是个愣头青猎户,毛都没长齐呢,也学人听“床上戏”。
“干嘛呢?” 石总镖头内心“嘿”了声,粗声粗气地问道。
少年随口道:“取镖物。”
石总镖头只跑大镖,压根不记得有这号雇主。他估摸着是哪个镖师跑的镖,嘴角抽了抽。只是雇主为大,他仍利落起身,准备问一句:“雇主取甚?”
话还没说出口,一块玉腰牌就递到他的眼前。
修罗鬼面。
石总镖头 “噌”地将刀收回刀鞘,双手抱拳行礼:“十一爷,里边请。”
石总镖头把十一迎进客房,进一步与他对过暗号与信物,然后才亲自将一个上锁的酸枝红木盒呈给十一,立刻退到门外。
十一瞥眼盒上的锁。锁上无钥匙孔,是枚无匙锁。
他随手将木盒放到桌上,脑海中随意一过今日一路走来听到的每一种故事。他们说的话,他有好些没听明白。
他自小在隐刃阁长大,极少离阁,没怎么接触过阁外的活人。今日改变猎户的装扮,还是因为听到迢山上嬷嬷跟女郎的对话,他才意识到猎户不能太白,特意改画的容貌。
不过无所谓,他今日可以去问有意思的女郎。
他分着神,却不影响开锁。他以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捏紧锁壳,左手三根指头捏住锁梁。只听轻轻的“咔嚓”一声,锁梁滑动,锁开了。
盒中是一排十二个蜜丸。
十一扫一眼,从其中挑出一个。
石总镖头听到锁开的声音,就赶紧走到院子的另一端,离得远远的。
他跟隐刃阁打了多年交道,知道这些蜜丸中藏着隐刃阁的密信,说不准颗颗带毒。轻易碰不得、闻不得。
他第一次傻愣,站得太近,结果头晕目眩,用过隐刃阁的解药才好。隐刃阁其他人来取口信时,亦先备解药。
唯独眼前的少年,才十五六的年纪,却从来面不改色,只是轻巧地一捏。
石总镖头屏住呼吸,投去复杂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