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披你会生病。你嬷嬷不是怕你生病所以给你披衣裳么?”十一并不避讳自己依样画葫芦的事实,微微蹙眉,宛若过来人地警醒道:“生病很麻烦,那可不好玩。”
说来说去,无非“好玩”二字。
“也是,是很麻烦的。”姜月窈缓缓地松手,笑了笑。
十一与她般大,可心性宛若一张白纸。这个回答,真诚又残忍。
但姜月窈并不怨他,她知道无父无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外祖父在世时,她尚能得一丝庇护,学诗书礼仪。而十一显然没有去过学堂,纵使嬷嬷说他不似猎户,或许是逃家的顽皮郎君,但想必他的日子不比她好过。
她只是,有一点难过。
她还以为,至少在十一替她披衣的时候,他有那么一丁点关心她。如果不是她必须要走,他们或许,可以成为朋友。
她没有朋友。
所以,好不容易遇到十一,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没有可怜、轻视、刺探、厌恶她的人,她甚至有一点贪婪,不敢告诉十一,她是因为命里带灾,被赶来迢山的。
彩云易散琉璃脆,大都好物不坚牢。
姜月窈解下黑毛皮,仔细叠好,然后将钥匙放在毛皮上,递给十一:“你不用想着当我的品性贵重的郎君,其实我本来就一点也不好玩。山下镇上,风趣厉害的女郎,有很多很多。你的问题,她们会比我答得更好。”
“是吗?”十一狐疑地看她。
“嗯。”姜月窈压下心里的难过,想了想,还是道:“只不过,你不要突然出现吓到女郎,你得走大门,敲门拜访,最好带礼物。也不要随随便便抱她,不能偷听她的墙脚,更不能未经她的同意把她带回家,总之不管做什么得先问她。要是你们有约,你要守时的。说好一会儿,那就不能超过半盏茶的时间。”
她见十一不接,于是将黑毛皮与钥匙一同放进竹篓里,朝十一笑道:“十一,我就先走啦。”
言罢,她戴上帷帽,拎起装花的布兜,不等十一回答,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她怕自己走得再慢一点,又该哭了。她可不想再哭。
可没走两步,她的肩上一沉——那块黑毛皮又搭上她的肩。
“礼物,补给你。”少年声音自然地道。
“诶?”姜月窈揪住毛皮的一角,怔愣地转身。
十一的脚程快得惊人,她转身时,便已见他越过残垣断壁,置身于潇潇林叶中。他背着沉重的一筐皮毛,依旧身轻如燕。
“诶——”姜月窈下意识地往前追了两步,又在坍塌的墙壁前遽然止步。她没有越过云岫间的界限,而是站在边缘,目送着十一远去,极轻地呢喃道:“谢谢。”
十一当然没有回头。风吹草荡,少年颀长的身影隐没在山野林间,自在随风而去。
直到再也看不见他,姜月窈才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腰侧。
腰侧空落落,没有钥匙。
他们大概不会再见了。
姜月窈解下披在肩上的毛皮,仔细叠好,犹豫了会儿,还是抱着它从后院绕至东南角的灶房。
尽管明知十一没有回来,她仍旧依礼轻扣门扉三声,又三声。
这次依旧无人应声。
她悄然推门而入,灶房跟清晨时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肉架上多挂着一串锦雉鸡。她盯着这串锦雉鸡看了会儿,它们留在这儿,就好像主人还会回来似的。
她环顾四周,抬头望向房梁,最终很轻地唤道:“十一?”
无人应声。
可就算他回来,又有什么用呢?她要回孙家,尔后嫁给一个她不认识的人,高门深宅,她再也见不到他。
姜月窈轻咬嘴唇,告诉自己,她曾遇见过这样一个会寻常待她的少年郎,她该知足。她这样想着,用帕子擦拭木架,将叠好的黑毛皮放上去——她不能带黑毛皮回正房,这样章嬷嬷一眼就能瞧出端倪。
然后,她轻轻合上门,逆着春风而行,回到正房,把披风还给章嬷嬷。
章嬷嬷想推拒,可看看她的脸色,最终只是道:“姑娘,再披一会儿吧,车夫和师太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
“不着急,他们很快就会来的。”姜月窈摘下幕篱,一坐下就将装满梅花的布兜放到膝上,拿出麻绳、香盒与石臼。
她语调轻柔,显然已经接受自己回孙家的命运。
章嬷嬷听得心酸,见她当即就要开始调香,不由得忧虑地劝阻:“姑娘,歇歇吧。”
“没事,我回去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摘花调香了,我想存下梅花香。”姜月窈没有抬头。
她从布兜里挑选出一小捧梅花,用细绳串起,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装着石灰的瓷盒中,确保花瓣之间没有重叠。
石灰与花瓣间隔着一层细棉布,免得石灰破坏花瓣颜色与香气。春日多雨,花瓣难以自然阴干,她用这个法子保存一小部分梅花。
章嬷嬷端详着她,欲言又止。调香能让她的姑娘舒服,那就调吧。
章嬷嬷最终什么也没说,而是拿过细麻绳和布兜,道:“那老奴来帮您串。虽然咱们备的石灰不多,不过这些梅花都很好,没准不用石灰阴干,带回孙府还能用。”
姜月窈颔首应允,将剩下的花瓣小堆、小堆地放进小石臼中,一点点捣碎成泥备用。忙起来后,少年的身影在脑海中淡去,眼前的梅花逐渐占据她的心神。
“笃——笃——笃——”在石杵捣碎花瓣的声响里,外头渐渐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和着雨声,忽又传来敲门声,隐隐绰绰。
姜月窈的动作顿了顿。
章嬷嬷抬起头,“哎哟”一声:“是不是车夫来了?”
章嬷嬷说着,拿起靠在一旁的油纸伞,起身去应门。
姜月窈想继续捣碎花瓣,可她的手一顿一停,怎么也无法恢复先前的节奏。半晌,她终于没忍住抬起头,凝望着院门。
其实内院和院门隔着影壁,她什么也看不见。十一再高,也高不过影壁。细雨裹挟着泥土的香气,她自然闻不见极淡的松香。
她屏气凝神地竖起耳朵,听见一声“阿弥陀佛”。
是怀慈庵的主持湛法师太回来了。
姜月窈没再细听嬷嬷说了些什么,任由声音散进雨声。她微垂眼帘,缓慢地吐出那口屏住的呼吸。她简单地将石臼中的梅花泥拨进瓷盒中,打算等回孙家再处理。
她该走了。
姜月窈拭净石杵与石臼,正准备收拾齐整,忽而听到章嬷嬷拔高的一声怒斥:“孙家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姜月窈一愣,连忙丢下手上所有的东西,向门口快步走去。
章嬷嬷正一手撑着影壁,一手叉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显然气得不轻。面对湛法师太,她说不出更多的恶言恶语,只能“砰砰”用力地捶打着影壁。
“嬷嬷!”姜月窈赶忙迎上去,握住章嬷嬷拍打影壁的手,替章嬷嬷拍背顺气:“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当。”
章嬷嬷反手攥紧姜月窈的手,声音哽咽:“姑娘……”
章嬷嬷素来要强,轻易不肯在人前示弱,可此时她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嬷嬷,没事,我还好好的。有什么事,我们回房再说。”姜月窈轻声安抚。她搀扶着章嬷嬷,朝门口的湛法师太福身行礼:“师太,今日招待不周,还请您见谅。改日我们再去佛前奉香。”
姜月窈压根没问出什么事了,只需一看湛法师太身后与身侧,她就意识到——
孙家竟没有派马车来接她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