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正月二十八日,立春一到,天色刚蒙蒙亮,孙家就以“养病”为名,迫不及待地将寄居家中的表姑娘姜月窈,送往溪源县远郊的迢山定居。

马车碾过杂草丛生的泥道,停在一座草木掩映的一进白墙小院前。

几枝红梅伸出墙外,花瓣幽幽飘落阶前。石阶上布满青苔,间或有几簇杂草,在缝隙中茂盛地生长。院门合不拢,木质的门扉裂痕鲜明,门锁早已锈迹斑斑。透过歪斜的院门,便见分隔内外的影壁上爬满藤萝。

赶车的车夫“吁——”地勒马,满眼同情。

想这位表姑娘,出身豪富姜家,原本也是金枝玉叶。可惜命不好,父母、兄长相继而亡,七岁就寄居外祖孙家。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她今年秋天就要及笄。孙家不仅不替她寻夫婿,反而把她赶走。下人间传闻,是因为孙大太太请来的神婆,说表姑娘命中带煞,克亲族、妨友朋。

今年,孙家想将孙大姑娘嫁给溪源县首富金家长子,为免意外,立刻把表姑娘送到远离孙府的迢山,就近借怀慈庵“镇守”。

如今,也就只有表姑娘的乳娘章嬷嬷还肯跟着她。

“表姑娘,到了。”车夫跳下马车,将马栓到树上,然后搬了个马凳放在马车边。

马车内,章嬷嬷先走下马车。

章嬷嬷瞧见大门口,眉头就已拧成一个“川”字。她再三查看门匾,虽则朱漆剥落,但娟秀的“云岫间”三个字依然清晰可见。

章嬷嬷稍走几步,去看女眷住的西厢房。谁知,她一眼就看到西面倒塌的围墙。透过这面豁口,她立刻意识到西边的大半屋舍,亦被倒下的大树砸毁,树干现在还横亘在碎石上。

章嬷嬷脱口而出道:“这怎么住人!?”

“我非得豁出一身剐,跟孙家老爷、太太好好辩上一辩!当初我家老爷送给孙家大半家财,就是让他们这么对我家姑娘的?这算哪门子的亲舅舅!”她愤懑地看向车夫,厉声道:“你但凡有点良心,赶紧给我们原路送回去!”

“嬷嬷,罢了。”马车内响起一个轻柔声音,温和地打断章嬷嬷的话:“他只是奉命行事,原也不怪他。”

车夫心里本又恼又担心,生怕这些主子们真闹起来,不管回去还是不回去,他都得遭殃。可听到姜月窈这么说,他一愣,看向马车。

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撩开门帘。章嬷嬷赶紧走上前去,扶着她走下马车:“姑娘,您看看这西厢房。”

车夫不知为何提起心,有点不希望表姑娘看到这破烂地。

可女郎亭亭而立地站在破败的院落前,还是瞧见了。林风拂过幕篱,软纱随风轻漾,山雾氤氲,将她笼于其中。她影影绰绰地站在残垣断壁前,他瞧不真切她的身姿,却也觉出娇弱可怜。

车夫替她感到难过。

可她再开口时,声音还是柔似水,道:“正好,嬷嬷,我们有理由住正房了,那儿好好的呢。”

她站在坍塌的围墙前,遥遥一指坐北朝南的正房。女郎一般只能住西厢房,家主才能住正房。

那儿倒的确好好的,阶前庭中还种着一株高大的桂树,静静地沐浴着终于破开山雾的晨曦,依稀可见从前闲适的光阴。

章嬷嬷重重地叹口气。

听到章嬷嬷的叹息,姜月窈没有说那些虚无缥缈的劝慰话。

她只是对章嬷嬷道:“嬷嬷,我们早些收拾出住的地方,没准还能赶上去怀慈庵用午膳。”说罢,姜月窈转身对车夫微微颔首:“烦请帮忙搬一下箱笼。”

车夫忙不迭地应声,帮忙把箱笼从马车上搬到院子里。

姜月窈紧跟着从马车上拿包袱,刚拿稳,章嬷嬷就来夺:“您的伤还没好全。”

“嬷嬷,没事,我不疼。”姜月窈侧身避开,轻声道:“往后只我们二人相依为命,让我帮点忙吧。”

她这一动,扶着包袱的手袖子下滑,露出一段削瘦的手臂,手臂上几条青紫的痕迹触目惊心。她很快捋下袖子,遮掩过去。

章嬷嬷咬紧牙,背起沉重的背篓,怀中抱着妆奁,念叨:“姑娘是明珠之体,万万不会只跟老奴一个婆子相依为命。”

“又有什么不好呢。”姜月窈轻轻呢喃,将包袱放到正房的箱笼上。

这话听着令人心酸,车夫放下箱笼,看眼姜月窈被衣服遮盖的手臂,忍不住劝道:“章嬷嬷说得对。表姑娘,您别灰心,还有出路的。”

“小的听大少爷身边的长随说,贵人们要在今年三月的溪源香会上,重新开选什么‘香徒弟’,被选上身份就大不一样。香徒弟里的女郎,都嫁得非富即贵。从前,老太爷常夸姑奶奶会制香,您要是拿她的香方参选,没准能当上香徒弟,搏个好前程。”

姜月窈还没说话,章嬷嬷神色一凛,断然拒绝:“太太没给姑娘留香方,你们别惦记。姑娘不会制香,不去选什么香徒弟。老太爷留下过遗命,给姑娘指了一门好婚事。孙家本就该把姑娘接回去,保姑娘一个好前程!”

车夫口中的“姑奶奶”和章嬷嬷口中的“太太”都是指姜月窈的娘亲。

车夫顿时不敢说话。

姜月窈轻轻拍拍章嬷嬷的手臂,温声给车夫倒了杯水:“多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

车夫微愣,他局促地在衣服上擦了两下手,才恭敬地接过杯子,低声道谢。

章嬷嬷拧眉不语,到底还是等车夫喝完茶,送他出门。

只是,一面往外走,章嬷嬷一面环顾四周,眉眼里浮现出深深的忧虑。哪怕有老太爷的遗命在,姑娘也不能在这样的破落地久住,否则,如果被误会病弱不堪,或者会被认定晦气难除,她的婚事恐怕会泡汤。

还是得想办法回孙府。

姜月窈明白章嬷嬷的顾虑。

娘亲临终前,让姜月窈背下她制香的手札,尔后将它们付之一炬。父亲病重,将她送回孙家前,让她发誓,绝不在孙家人面前显露一丝一毫的香道天赋。

但她其实很爱制香。

姜月窈望着章嬷嬷送车夫出门的背影,轻抚自己手臂上的鞭痕。她的伤口仍然肿胀发疼——临走前,神婆用柳条沾观音水抽打她的小臂与小腿,说是“避灾祛邪”。

她微微抬首,望着渐升的朝阳。

被赶出来,也没什么不好。

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制香,不用像过街的老鼠一样,人人喊打,还要东躲西藏。

不远处,怀慈庵的梵钟悠然地飘来。

在笃厚的钟声里,姜月窈轻轻地舒一口气,摘下幕篱。

她没有像在孙家那样,将装放香具与香材的香箱藏进床底,而是拿起拂尘,掸去五斗柜的灰,然后将香箱光明正大地放到五斗柜上。

但姜月窈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口气放松得太早了。

她们主仆二人站在灶房里面面相觑。

“柴堆齐整,缸里满水,灶内有灰。这儿有人住。”章嬷嬷环顾四周。

灶房在东南角,她们暂时用不上,便先整理正房,去怀慈庵用完午膳后,傍晚时才查看灶房。谁曾想,厢房间间空荡荡,灶房却意外的齐整。

“姑娘,这下孙家必须接您回去。”章嬷嬷的眉头终于舒展:“万一这儿住的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呢?”

“当初将咱们迁来此地,孙家说得好好的:云岫间是太太的陪嫁,靠近怀慈庵,清净无虞。哪怕年久失修,也不妨碍住人。”章嬷嬷轻嗤一声:“但明知这儿有贼人,还让咱们住,可就完全是两码事。”

“孙大姑娘要成亲,孙家面上功夫要做得漂亮,肯定心有顾虑。”章嬷嬷当机立断:“怀慈庵的住持师太明天要下山化缘,老奴这就请她顺便替我们带话,让孙家来接。”

姜月窈张了张口,可望着章嬷嬷脸上柳暗花明的喜色,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

然而,一入夜,尽管姜月窈身体疲惫,她抬头看着床帐,仍辗转难眠。

怀慈庵比云岫间更破败,她们没法借住,只能在云岫间留宿。

云岫间暗得吓人。一入夜,泼墨似的夜色就把整个宅院罩住。月色稀薄,窗纸上树影摇曳若鬼魅。如果没有章嬷嬷抱着一根烧火棍睡在榻上,呼噜声一声赛过一声,这儿一定静得可怕。

但姜月窈不觉得害怕,反倒借着一缕月光,在棉被下双手合十,全心全意地祈祷——

她希望这个暂住的人明天一早就会出现。这个人最好是一个和善的猎户娘子,她会随时为猎户娘子备上一壶热茶,高兴地欢迎她来。

这样,她和章嬷嬷就能留在这儿。

嬷嬷刺绣,她制香丸,从前她们就是靠小零活偷偷补贴家用。哪怕云岫间破败不堪,她们总能活下去,而不是在孙家饱受白眼。

她不想回孙家。

可她也明白,章嬷嬷孑然一身,把她当自家孩子一样疼爱。嬷嬷在孙家过得更糟,是想为她挣一个好前程,才想回去。

但是,她真的能将前程寄托在外祖父的遗命上吗?

她不知道。

手臂上的伤口发痒,姜月窈不敢挠,只能生忍着。她试着掐自己的手背,好压下痒意,却压不住眼角滑落的泪。

她不想惊醒章嬷嬷,只能咬紧牙关,压抑哭腔,用被子捂住自己,悄悄地、无声地哭。

大哭唯一的好处,兴许就是比较容易累到睡着。

只是,当姜月窈被清晨的第一声鸟啼唤醒后,她一摸肿起的眼睑,就知道大事不好。

她懊恼地咬了咬唇,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换好衣裳,裹上披风。

清水储存在灶房。她得赶在章嬷嬷醒来前舀一勺冷水敷眼睛消肿,不然嬷嬷心里一定难受。

周遭万籁俱寂,唯独章嬷嬷的鼾声此起彼伏。姜月窈仔细地替她掖好被角,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不过,天际已泛起微红,曦光尽染层林,两只云雀落在倒落的树干上,互相梳理羽毛。

姜月窈拢紧披风,紧张地在灶房门前叩三声,尔后又三声。

万物仍在享受清晨的静谧,灶房无人应声。姜月窈心里松缓之余,涌上些莫名的失望——猎户娘子不在。

姜月窈缓缓地推门而入,特意没关门。

木门“吱呀”地响着,灶房看起来还是昨日那个灶房。

姜月窈走到水缸旁,临水一照,心里愈发懊恼——她的眼睑好肿,也不知道要湿敷多久才能消。

她轻轻地压了压红肿的眼睛,咬着唇,去靠里的五斗柜上拿舀水的木瓢。

然而,她才靠近五斗柜,就嗅到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姜月窈顿时头皮发麻。

她擅长制香,制香最重要的之一,便是敏锐的嗅觉。她天生嗅觉敏锐,更何况,哪怕偷着藏着,她也一直没有停止训练。她对气味极为敏感,一定不会闻错血腥气。

这新鲜的血腥气从何而来?是人还是野兽?躲在房中还是已经离开?

她紧张地四顾,却什么也没看到。森然的寒意顺着脊柱涌上,她的手抖得厉害。

嬷嬷还在厢房。

姜月窈怕自己贸然出声反而害了嬷嬷,她攥紧木瓢柄,将惊慌憋在喉咙里,转头就想往门外走。

可她刚转身,就与倒挂在梁上的花斑蛇四目相对,花斑蛇“嘶嘶”地朝她吐着猩红的蛇信!

这条蛇先前大概趴在梁上,所以她进门时没看到。姜月窈极怕蛇,立时瞪大了眼睛。她想尖叫,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双腿发软,几乎要委顿在地。

幸而一只手撑住她的腰,扶她站稳。

姜月窈还没回过神来,便觉一阵劲风擦过耳际。白光一闪,梁上的花斑蛇破布似地被甩出房门,木门“砰”地在她眼前合上。

紧跟着,一道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你发现我了。”

清亮的少年声调,凌凌似檐下雨,透着几分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