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贺桃搬着张小凳子到屋檐下能晒到太阳的地方,仰着脸蛋,看着橘黄色的夕阳以一种极其缓慢、难以被发觉的慢腾腾速度往下落。
除了盛夏的大雨、秋天的落叶,贺桃也很喜欢夕阳还未完全沉入地平线的瞬间。
耀眼的阳光给屋檐、围墙以及远处山峦线精致的镶上一层边,有种难言的壮阔。
春秀将屋内点上贺桃喜欢的熏香,关上门。
贺桃听见动静,歪头看了眼春秀,“晚上想吃炸藕。”
春秀应下,“我让春香去跟小厨房提一句。”
贺桃轻嗯了声,注意力又转向半截身子消失的夕阳上。
院子外传来闹腾声,贺桃隐约能听见几句,话题围绕着频繁有大夫进出贺莹小院。
贺桃偏了下脑袋,视线定在说话的那面围墙上,“二姐儿那边情况如何?”
春秀沉吟了片刻,轻声答道:“说是不太好。”
贺桃:“不是还有太医局的人来吗?”
春秀:“但...没什么好消息。”
贺桃:“那也还没有坏消息。”
就算贺桃乐观过分,但现实却没按着这么积极的预想进行。
贺桃吃过晚饭,不好的消息被确定,贺莹肚子里孩子彻底没动静了。
可能是因为胎死的缘故,贺莹腹痛难忍,大夫说必须用药才能将死胎排出来才行。
贺莹院子里鬼哭狼嚎。
贺煜听得背脊发凉,和陈婉提出要带贺桃出去散心。
陈婉确实觉着没必要让两个孩子跟着糟心,给了出门牌。
乞巧节前三五天,街上就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车水马龙,满街都是穿着绫罗绸缎的人。
有人采了待开的荷花花苞,手巧的做成双头莲的样子拿在手里把玩,也有小孩举着买来的荷叶模仿节令用品,还有年轻的小娘子的穿着新衣裳,相互攀比漂亮。
贺桃边走边好奇的左右张望,走到果食铺子走不动路,让贺煜给她买了一斤面食点心。
“一斤太多了,你哪吃得了。”
“可以拿回家分给爹爹和娘亲。”贺桃张着眼,郑重其事的,“只有买一斤果食才会送果实将军。”
贺煜:“就是一块门神造型的点心。”
贺桃:“我想要。”
贺煜本来就偏宠贺桃,看她这样,没再说什么,真的买了一斤面食,让贺桃拿到了果食将军的赠品。
这种面食点心用油面糖蜜做成的,十分合贺桃的口味。
她鼓着腮帮,选着选着吃,就是不碰果实将军。
“仲成。”
贺桃听见有人喊贺煜的字,下意识的扭头。
贺桃有些意外这时候在马行街碰见陈铭生,不过看见贺煜夸张又生硬的表情,贺桃基本明了了怎么个情况。
她将果食饼子吃完,福身问了好。
陈铭生是和一个眉眼相似的小娘子同行的,他回了问候后,将身边的小娘子介绍给贺桃认识。
陈铭生一母同胞的妹妹性子有些害羞,听到自家哥哥讲话,伸出脑袋看了贺桃一眼,而后又飞快的藏到陈铭生背后。
贺桃难得见到比自己还认生的小娘子,不自觉弯了弯唇角。
“既碰到一起了,那便是缘分,人多热闹,要不然一起走走?”陈铭生这话像是在问贺煜,但他眼神却毫不掩饰的看向贺桃。
“... ...”贺桃被看得有些懵,下意识向贺煜求助。
贺煜瞧了陈铭生一眼,爽快的应了下来。
两个人变成四个。
陈铭生:“你们本来打算去哪儿?”
贺桃在贺煜鼓励的目光下,小又轻的开口到:“去买磨喝乐。”
“巧了,我们也都还没买土偶。”陈铭生笑容温和的看向贺桃,带上些请求,“我妹性子有些内向,劳烦小娘子多照顾些。”
贺桃点了点脑袋,偏头去看小娘子。
小娘子被看得脸都红了,唯唯诺诺的出声,“娘子你真好看。”
贺桃道了谢,反问到:“你叫陈喜?”
“...,心生欢喜的喜。”
“好听。”贺桃看着目不转睛盯着她瞧的小娘子,把还热乎的果实将军给她。
娘子鼓起勇气探出头,接了贺桃手里的果食。
走了一段路,贺煜看见卖磨喝乐的摊位,停下让贺桃挑。
贺桃看了一圈,没有觉得好看的,要继续往前走。
陈喜似乎对贺桃相当有好感,几乎完全跟随她的意思,对摊位上的磨喝乐看都不看一眼。
从马行街一路走到南朱雀门外街,贺桃完全没有看见喜欢的磨喝乐,吃的零食倒是买了不少。
贺煜有些不能理解,“土偶不都长得差不多?有什么不一样?”
磨喝乐就是小孩样子的土偶被装在雕刻精美、描有彩绘的栏座里,再罩上一层有色的纱笼里,除了制作的细节上有差别,基本外形都大差不差。
贺桃:“好看的磨喝乐,小孩会涂色,栏座上还会雕花纹,除了这两个,还会用黄金象牙之类做装饰。”
没有实物,贺桃讲得总有些空洞,她瞟了眼贺煜的表情,泄了口气,“算了。”
贺桃往年的磨喝乐都是从盛徹那里选的。
他生意虽然不涉及工艺品,不过在节日的时候,基本都会凑热闹,毕竟节令用品的利润空间确实很大。
想到盛徹,她下意识往樊楼的方向看了眼。
樊楼有高高的三层,在汴京城里大部分方位都能看见它的顶。
入了夜,灯火通明的樊楼就像是皎月意外落到地上了,梦幻又炫目。
贺桃没兴致挑磨喝乐了,余光总往樊楼扫,想去找盛徹玩。
“有喜欢的吗?”
贺桃听见陈铭生的问话,视线往最近的黄蜡摊位上扫了眼,心不在焉道:“水上浮刻得挺好的。”
“选一只吧,我送你。”
“娘亲有给我银子。”
贺桃目光移向一直瞧着她的陈喜,“你想要吗?”
陈喜掩不住脸红,“娘子要的话,我也...也想要。”
贺桃这才认真看起摊位上的水上浮。
“水上浮”是黄蜡做成的动物,动物主要是鸭子、大雁、鸳鸯、游鱼之类,不仅有彩绘涂色,还有金线装饰,看上去喜气又可爱。
贺桃认真看来看去,挑了一对黄蜡制作的鸳鸯。
鸳鸯只有最后一对。
陈喜没能和贺桃选一样的,最后选了和鸳鸯长得有些像的小鸭子。
贺桃付了钱,下意识又往樊楼看了眼,说想要去听曲儿。
对贺煜来讲,喝酒听曲儿自然比逛街有意思,他见时辰还早,爽快答应下来。
盛徹不在樊楼,该是在街巷后面的小院里。
贺桃猛灌了三杯茶,打着入厕的旗号,正大光明从贺煜眼前消失。
贺桃来过樊楼后院一次就记住路了,她没惊动旁的人,悄悄从偏门找到了盛徹住的小院。
青竹开的门。
贺桃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提着裙裾悄悄往里走。
盛徹不知道在干什么,书本乱七八糟翻了一屋。
贺桃走进去,碰到门槛,动作稍僵。
好在盛徹并没有抬头的意思,依旧垂眸写着什么。
“是谁在敲门?”
“... ...”
“敲错了?”
“... ...”
眼见着盛徹要抬头,贺桃赶紧加快脚步,去吓他。
她还没来得及出声,被盛徹先一步扣住手腕子。
盛徹轻轻使了点劲,贺桃一点反抗都没有的跌坐到他身上。
贺桃被撞得生疼,赶紧麻溜的认错。
盛徹轻嗤笑了声,“换个法子吓人行不行?”
“... ...”
他松开贺桃,指腹在她腕侧骨头上揉了两下,“怎么大晚上过来了?”
“我哥带我出来逛街。”贺桃抬了抬下巴,神气又傲慢,“我找到理由偷跑过来了。”
盛徹太熟悉她这个表情——你看看我对你多好,你一定要记在心上。
他单手撑着脑袋,漫不经心的表达了对贺桃的感激,然后在贺桃期待的目光里开口,“为了表达感谢,我转两个铺子给你?”
贺桃本来只想白嫖两只磨喝乐泥偶,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事。
“你还真信?”盛徹扯了个笑,语调吊儿郎当的让人来气,“梦里可能有。”
“亏我还给你带礼物了。”说着,贺桃将买来的一鸳一鸯放在桌上。
盛徹扯了下唇线,应该是个笑。
他要了一只鸳,拿在手里把玩,“汴京的乞巧和南街村有什么不一样?”
贺桃认真想了片刻,“磨喝乐虽然很一般,但人很多很热闹。”
说到这里,贺桃直接向盛徹讨要磨喝乐。
“今日听曲儿的客人都能抓彩,你能抓到就有。”
“抓不到怎么办?”
“那就改天送你。”
这生意对贺桃来说稳赚不赔。
有这句话保底,贺桃对抓彩产生了强烈的兴趣,“除了磨喝乐,还有其他彩头?”
“交子,银块,腊肉玉器之类的,什么都有。”
贺桃坐不住了,她吃了一块桌上的糕点,和盛徹打了声招呼,往外走。
贺桃走的时候,记得好好地替盛徹关上门。
盛徹出神的盯着门看了小半晌,熄了蜡烛起身。
青竹刚扣上门闩就看见盛徹从屋里走出来。
“郎君怎么出来了?是要换茶吗?”
“不是,我出去透口气。”
贺桃老实坐着听了一会儿的曲,就看见一个抱着红色彩箱的伙计走到他们这桌跟前。
贺煜和陈铭生都抓的“乞巧节快乐”,陈喜的运气不错,抓到了松江鲈鱼这个菜肴的赠送。
贺桃最后一个抓彩。
伙计热情亲切的要替她看彩,贺桃正好紧张得不敢看,半点犹豫没有的,把彩纸递给他。
伙计看了眼,面上多了几分惊讶,“娘子可是好运气,是我们店出品的磨喝乐。”
“... ...”贺桃一下反应过来,笑盈盈的道了谢。
“娘子,我们店铺的磨喝乐样式挺多的,您要不要亲自选选?”
贺桃先瞧了贺煜一眼,然后期待的点了下脑袋。
她就听了一首完整的曲儿,又离了席,跟着伙计往楼上走。
贺桃不意外在楼上瞧见等着她的盛徹。
她凑近,眼睛弯弯,态度神秘兮兮,“你这是黑箱操作。”
“你还懂黑箱,挺不错的。”盛徹一副非常理亏的样子,“不然,取消?”
“...,那倒不必。”
樊楼内部是环形的构造,不管从一楼二楼三楼都能够视野开阔的看见搭建在最低层堂厅中间的艺妓表演舞台。
因为乞巧节的缘故,三楼并没有坐人,走廊上隔一步就挂着一只磨喝乐烘托氛围。
贺桃仰着脑袋挨着挨着看,一时半会儿拿不定选那只的主意。
盛徹走在稍内侧,从下往上根本瞧不见。
他跟着走,扫了眼楼下三面坐着人的方桌,状似无意的开口道:“怎么和陈铭生一道来听曲?”
贺桃纠正道:“还有他妹妹,四个人一起的。”
“所以?”
“在路上碰见了,所以就一起逛着玩。”贺桃指了指用红绳扎着丸子头的土偶,“我想要这个。”
贺桃不在,陈喜就有些坐不住,仰着脑袋想看贺桃走到哪里去了。
陈铭生打量她表情,轻声问到:“姐儿想不想要一只磨喝乐?”
陈喜钝钝的思考了片刻,“可是我没有抓到这个彩头。”
“没抽到,买就是。”陈铭生抬了抬下巴,“跟着去挑一只。”
陈喜扭捏的抿了个笑,带着婢女往楼上去。
她上楼没瞧见贺桃,一眼就看见倚靠在柱边的盛徹。
盛徹身材颀长,表情有些冷,站在光影交界处,显得不怎么好接近。
不过,他长得好看,这种冷淡的气质并不让人生厌,而是不自觉让人呼吸急促。
察觉到热切的打量,盛徹抬起眼睑,对上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盛徹瞧了一眼就完全没兴趣的垂了眼睑,若有所思的玩着手里的黄蜡玩具。
陈喜是特别害羞的性子,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指了指被盛徹放手里的鸳,“我认识的小娘子也买了这个模样的水上浮。”
也不知道捕捉到哪个字眼,盛徹屈尊降贵的又抬了下眼,从衣裳颜色上勉强对上陈喜的身份。
他眸子黑得纯粹,让人看不清楚情绪,声调散漫拖沓,“是吗...”
陈喜双颊发红,绞尽脑汁找话题,“是的,我哥可喜欢这个小娘子了,催着我母亲去说亲了。”
盛徹耷着眼皮,不近人情的气质里多了几分摄人的戾气。
他没说话,甚至没有再抬眼看陈喜一下,转身走了。
盛徹一走,陈喜就有些魂不守舍。她随意挑了一只磨喝乐,回了座位,迟钝的发现贺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
“娘子,我刚上楼没碰见你。”
“我走的另外一边下来。”
陈喜张嘴想要分享刚见的郎君,后又觉着羞涩,忍住,郁郁不乐的坐在桌边。
贺桃目光迟疑在她面上顿了片刻,而后移开,看向表演台。
贺桃玩得尽了兴,回家时已经快要子时。
贺莹那边还在人进人出,没个停歇。
贺桃忍住上漫的困意,向贺煜求个安心,“没事吧?”
贺煜露出安抚的笑,“孩子虽然没了,但太医馆的人医术高超,能保住大人的。”
他目光温和的落在贺桃面上,拍了拍她的头,“今个也累了,好好睡一觉,明个早上就没事了。”
贺桃知道贺莹不太喜欢她,没强行要去附近看了究竟。
她老实点了头,回了自己小院。
贺桃确实玩困了,她简单沐浴后,沾枕头就睡了。
第二日一早,她按着平日作息醒了。
春秀听到声响进屋,垫了一个枕头在贺桃腰后,“娘子可以再睡一阵,早上陈婆子来过了,说是今个不用去前面堂厅用饭。”
贺桃习惯性的摸了摸自己额头,没生病。
春秀递上一杯温水。
贺桃抿了小半杯润喉。
春秀在贺桃茫然的视线里,轻轻开了口,“二姐儿寅时将孩子落了,大娘子和老爷一夜没睡,该是没胃口没心情用饭,所以差婆子来讲。”
贺桃眸底情绪慢慢变得清明。
她动作慢吞的喝掉剩下一半温水,迟疑了一会儿,开口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春秀将喝空的杯子拿走,回到:“说是个男孩。”
贺桃像一只蜗牛缩回被窝里,“我多睡半个时辰,待会儿喊我,我要替小孩抄经祈福。”
春秀应声,将床幔笼好,挡住渐渐亮堂起来的晨光。
贺桃真的只睡了半个时辰就起来了。
她梳好头,净了手,诚心诚意的坐到书桌前抄经。
贺桃抄了两个时辰的经,坐到饭桌前用中饭,她稍微在院子里走了两圈,也没午休,下午继续照抄佛经。
直到太阳落山,贺桃才完完整整的抄完了一卷经。
贺桃将佛经晾干,用红绸带系起来,卷放到桌一侧。
她脑子放空,单手撑着下巴,视线没焦点的落在半空中,一边清洗毛笔。
黑墨在洗砚里晕开,像是云雾缭绕的黛色山峦。
春秀突然慌慌张张跑进屋,喊了贺桃。
贺桃手里还在一下没一下的洗着墨笔,根本没听到春秀的呼唤。
春秀跑到她跟前,声音重重的又喊了一声。
贺桃这才反应过来,焦点聚拢,“怎么了?”问完,贺桃下意识的猜了一句,“二姐儿那边出事了?”
“不是,是娘子你出事了。”
贺桃看了眼刚洗干净的笔以及刚抄完的佛经,不明白自己怎么出事了。
春秀歇了口气,平息住慌乱的情绪,“外面在传各种不像样的闲话。”
贺桃一头雾水的歪了下头,脸蛋在昏暗的光线里白得发光。
春秀:“还说二姐儿婚事不顺,三娘子你私底下不知道笑话了多少回?”
贺桃有些茫然:“我?”
春秀:“还有人在说是娘子说话阴阳怪气的气人,让二姐儿郁结于心,才落了孩子。”
贺桃更茫然了,伸手指指了指自己,“是说我?”
春秀急得额头发汗,手紧张的直搓衣裳,“还有更过分的话在乱传,说什么娘子看不惯二姐儿,将她推到水里,想要淹死她,只是没成功。...娘子,这是怎么回事?”
贺桃哪里会知道怎么回事。
她将毛笔挂回笔架上,反过来安慰春秀,“没关系,不用管,反正假的也成不了真。”
春秀在贺桃的影响下,慢慢镇定下来。
她迟疑了一阵,吞吞吐吐开口,“当时二姐儿落水也说是娘子推的,这是不是她...”
贺桃:“姐儿近些日子哪里有这个心思和精力干这个...”
春秀:“可是除了她也没旁的人。”
贺桃也想不出个因为所以,把事情放到一边,让春秀把抄好的佛经给陈婉送去。
陈婉大概也是知道了外面胡乱传的谣言,嘱咐贺桃这两日不要出门,待事情平息下来再说。
贺桃有些可惜乞巧节当日没法出门,不过她很擅长自个儿消磨时间。
贺桃将没送出手的鸯和之前寺庙买的兔子老虎泥娃并排放在一起,另外,不嫌麻烦的将盛徹那里拿来的磨喝乐绑挂在窗沿下,自己给自己创造出来了乞巧节的氛围。
关于贺桃不好的传言是无根之萍,陈婉本以为几日就消减下去了,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谣言越传越厉害,汴京里稍微有头有面的人物都知道贺桃狭隘不容人的性子。
贺桃被乱七八糟的流言缠身,盛徹倒是有了好事发生,他参加了秋闱,结果还算可以,荣登皇榜,有了个进士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