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里虽然下了雪,但这时候,雪差不多都停了。
金灿灿阳光洒在屋脊,墙沿和门槛上,透出和季节有反差感的暖意。
贺桃瞧着天气好,没整天整晚的憋在屋里,去了院子里散步消食。
她瞥见李伯扛着爬梯往外走,好奇问了句。
李伯咧嘴笑,口音厚重,“昨个夜里,雪将牌匾压歪嘞,现在得弄一弄。”
贺桃闲来无事,索性跟出去凑热闹。
李伯四十出头,干活干惯了,也不用人帮忙扶着木梯,把木梯腿在雪地里插稳了,手脚麻利就爬上去了。
他先拍了拍牌匾上的碎雪,然后两手扶住牌匾,调整位置。
“娘子帮老奴看看,可平了没?”
贺桃听到这话,倒着往后退开几步,“左边再高一些些,...差不多了,平了。”
“那成。”
贺桃听见木梯和雪磨擦发出的“吱嘎”声,忽得一下紧张起来,“你慢些,别摔了。”
“不至于不至于。”
贺桃注意力都集中在爬梯上,完全没注意盛撤家门前立着一辆马车。
李伯安全落地,贺桃这才松了口气,“下次要干这种活儿,还是要找个人扶梯子。”
李伯没逞能,笑眯眯的应了下来。
“小娘子?”
贺桃往说话的方向瞧了眼。
有过一面之缘的小李掌柜正笑盈盈的看着她。
李青莲瞧了眼刚扶正的牌匾,再将视线落在贺桃身上,“娘子住这里?”
贺桃点头,想了想,又补充到:“也不常住,每年就几个月。”
这别院是平章事贺家的,贺桃什么身份也显而易见。
李青莲眼底闪过奇异的光彩。
不等贺桃弄清楚李青莲表情是什么意思,她已经收起那幅模样,又流露出惯有的亲和。
“听说贺家三姐儿容貌昳丽,本觉得夸张,今个才知道传言说得谦虚了些。”
贺桃脑海里浮现出那些天花乱坠的描述,心虚的摇了下脑袋,“确实夸张的...”
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大原则,贺桃绞尽脑汁想了个话题,“小掌柜到这儿是找盛徹吗?”
她面上泛起红霞,羞怯的应了声“对”。
“郎君一直待我很好,他虽说不用送什么礼,但我想着怎么也得表示感谢。”
贺桃不怎么会和陌生人客套,她反射弧长长的反应了一阵,只满满欣慰的蹦出三个字,“挺好的。”
青竹从门内走出来,瞧见贺桃,拱手问了好。
贺桃微不可见的松口气,把李青莲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他。
这个山芋对青竹来讲,不算烫手。
他神情自若,不卑不亢的开口道:“小李掌柜,你的话我已经带到了,郎君说心意领了,东西不白收,让小的折成银钱给你。”
李青莲摆手,娇嗔道:“是谢礼,怎么能收郎君的钱。”
青竹似乎对她说这句话早有准备,“郎君说要是不收钱,这东西他也不能收。”
李青莲到底是做生意的,并没有因为这句生硬的拒绝变脸。
她想了片刻,捂嘴轻笑,“那就当我厚脸皮让郎君买我的东西了,看在熟人份上,我得打个八折,这郎君可不能拒绝。”
青竹略微思索了片刻,觉得无伤大雅,应了下来。
“掌柜的稍等片刻,我这就让账房出来清点东西。”
“我让人给你们抬进去吧。”
“不用。”
一来一回对话里,贺桃完全看不出来李青莲口中说的“待她很好”。
从和贺莹的相处经验来看,这时候,她就该装聋作哑。
她刚想走,被青竹开口叫住。
“郎君有话让小的问娘子,娘子可否稍等片刻。”
“好。”
青竹安排了几句卸货和记账,走到贺桃跟前,轻声道:“郎君前些日子猎了几只兔子,厨房今天中午做拔霞供,他让小的问你中午要不要一道吃饭。”
贺桃没想到还有这种送上门的好事。
她余光瞥见不停往这边打量的李青莲,清了清嗓,打起正儿八经的官腔,“既然郎君这么盛情的邀请我,那我就不推辞了。”
青竹被贺桃这态度唬得一愣一愣的,迟钝了点了两下头,干巴巴的回到:“谢娘子赏脸。”
既然态度摆的这么正式,要是穿太随意也不太对,贺桃回屋换了身衣裳。
她想着小李掌柜那一车子的谢礼,鬼使神差的,又让春秀拿了坛酒。
春秀抱着酒,跟着她进到盛徹院子里。
她对这样没名分的事向来是抱着反对态度,紧跟着贺桃,嘴里念念叨叨表达着不满。
贺桃完全无视她细碎的唠叨,边走,还高兴的哼着关于兔子的童谣。
“... ...,娘子要是想吃野味,等回了汴京,让大郎给你打一只,何必跑到别家吃饭。”
“大哥儿在国子学里射礼考回回都是倒数,让他打还不如我自个儿花钱买一只兔子。”贺桃把春秀说得哑口无言,换了首更欢快的兔子童谣。
贺桃进到会客的堂厅,一眼就瞧见了坐在圈椅上的盛徹。
他和平时模样稍微有些不同,脸色苍白,透着一股子颓散和恹气。
或许是因为眼睑耷拉着的缘故,还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漠。
贺桃哼到一半的童谣忽然卡壳,她抿着唇,紧张的蹲到他跟前,打量他眉眼。
“你生病了吗?”
盛徹懒懒的掀了下眼睛,眼神直直的望向她,“没有。”
“... ...”
大部分人生病都会变得脆弱无助,贺桃真没想到,盛徹生病了是嘴硬的方向发展。
贺桃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又试了试盛徹体温。
“没有发烧...”
“我都讲了,没病。”
贺桃懒得理他,揪着进进出出端菜的小厮,就问,“请过大夫了吗?”
小厮没想到会问到自己头上,愣了愣,点头,“请过了的,大夫说是感了风寒。”
贺桃漂亮的眉心微拧,“没开药?”
“开了的,小厨房正熬着。说是让郎君先喝一碗粥,再把药喝了,捂被子睡一觉,出了汗就好。”
贺桃“哦”了声,扭头看向盛徹,把小厮的话重复一遍给他听。
“所以,你别担心,不是什么大问题。”
“我没担心。”
盛徹见菜上得差不多齐了,起身,走到桌边。
贺桃小步跟着,在他边上坐下。
昨个儿晚上,盛徹还好好地,今天早上就病了。
贺桃不得不认为,是因为她大半夜跑去送荷包导致的。
她越愧疚就越殷勤,就像一只围着盛徹的小蜜蜂。
贺桃想什么,盛徹一眼就猜得到。
他没解释,由着贺桃在耳边嗡嗡嗡的叫。
色鲜味俱全的菜上齐了,摆得偏向贺桃这边。
盛徹面前就放了一碗寡淡的白粥。
“你就算再没胃口,也要喝几口粥垫垫肚子。”
“嗯。”盛徹视线扫过摆在桌上的屠苏酒,嗓音沙哑的开口,“什么东西?”
“想着不能空手来吃饭,所以带的礼物。”
盛徹意味不明的哼了声笑,“还挺客套。”
贺桃见他视线一直落在自己手边的酒坛上,赶紧扶住肚子贴“酒”字的坛子转了个身。
“你现在不能喝酒。”
“我知道。”
虽是这么讲,他还是在瞧着酒坛。
盛徹生病,没胃口的是她。
贺桃拿了筷子又放下,完全不想吃东西。
“你要是想喝的话,我替你尝尝,告诉你味道。”
盛徹一直没精打采的,听到她这话,轻嗤笑了声。
他瞳孔黑又深,笑起来,眼里像是多了两分神采。
贺桃见他有精神了些,觉着自己出了个好主意,喊春秀去要一个酒盅。
“娘子,你没喝过酒的。”
“所以我现在要开始练酒量。”
春秀拗不过贺桃,也没法和一个病人计较,只得按吩咐的做。
盛徹:“只拿一个酒盅?”
贺桃:“我不是讲了吗?你感了风寒,不能喝酒。你要实在想喝就以茶代酒。”
盛徹不怎么喜欢人近身服侍,春秀不在,青竹在外面点货,堂厅连个跑腿打杂的下人都没有。
贺桃瞧见放在高腿方桌上的茶具,起身去拿。
盛徹随着她动作抬了眼睑,目光直勾勾地跟着她。
贺桃给盛徹倒了一杯茶。
春秀给贺桃倒了半杯酒。
盛徹扫了眼,漫不经心的开口,“倒掉些,她喝不惯。”
贺桃倔强的觉得自己能喝完,但有盛徹的话,春秀大着胆子没听贺桃的,倒掉大半,给她留了浅浅一层盖过杯底的酒。
“... ...”
贺桃有些不服气,但是她抿了口,脸皱巴起来,把杯盏推得老远。
她耳尖飞快的染上了红色,吐着小舌,和盛徹抱怨“好辣”、“一点也不好喝”。
盛徹微卷了下舌,而后舌尖慢条斯理舔了下唇,轻扯唇角,“都讲了你喝不惯。”
“不过,有你可以喝的。”
贺桃被难受得不行,听到还是酒,眼底下意识闪过警惕。
盛徹偏头看了眼进到堂厅的青竹,“把那几瓶子果酒拿来。”
贺桃慢吞吞眨了下眼,而后露出恍然的笑,“是我前年做的拿几瓶子酒吗?”
“嗯。你去年只来南街村待了半月不到,没时间拿给你。”盛徹确实是病了不舒服,说话都比平时慢了几个调,“早就泡好,可以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