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剑心

闻衡的注意力不在鱼上, 却在他话中,重复道:“‘两天’?”

“把你从湛川城弄到这儿,可不得两天。”老乞丐见怪不怪, “怎么, 你以为才只过去一天啊?”

他斜睨着闻衡难看的脸色, 竟然还很得意:“劝你别做逃出去的白日梦啦,老老实实地吃鱼不好么?等你神功通天彻地,想干什么不成?”

闻衡闭目强忍怒意,咬着后槽牙, 每个字都像崩出的冰碴:“我还有事要做,没时间陪你在这儿耍猴戏!”

老乞丐叹了口气, 扑扑衣服站起身来, 说:“来,过两招,你要是能打赢了我, 我就放你出去。”

闻衡下意识地抠字眼:“怎么才算‘打赢’?”

“尽是小聪明!”老乞丐呵斥道,“打便打了,没动手前先畏惧输赢,你这辈子有哪怕一次痛快地挥过剑吗!”

他身形庞大,失去了一条手臂, 飞扑过来的动作却极迅猛, 仓促间劲风拂面,闻衡只顾得上横剑格挡,却听“铛”的一声,剑锋上传来的剧震令他虎口微麻,长剑脱手飞出。

老乞丐又很暴躁道:“打打打!打个屁!赢个屁!”

然而闻衡是那种越摧折越顽强的性子,借近身之便, 并指作剑,霎时一招“水底扬沙”刺向老乞丐喉头。

这一招堪称出手如电,角度时机都刁钻得刚刚好。

只可惜闻衡没有内力。

老乞丐呼地一掌拍在他肩头,闻衡顿如断线风筝,飘出去两尺,跌坐在角落里。

老乞丐并没有要伤人的意图,或许根本是懒得理他,跟火燎了尾巴毛一样蹭地蹿回火堆旁:“鱼糊了!”

好在那鱼糊的不算很厉害,老乞丐吹了吹飘飞的火星,又给它翻了个面,从怀中摸出一小包盐巴仔细撒上,其动作之细致,态度之认真,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是在给老婆画眉。

闻衡肩头发麻,心中震惊难以言表。他体内有顾垂芳的内力,用多大力气打他都会被同样反击,他飞出这么远,那老乞丐吃的力道不会比他小,可他竟然跟没事人一样,脸上连一丝异色都没有,还有闲心咋咋呼呼地关心他的烤鱼。

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人,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看不清来意与目的,也没有攻击性,一拳打上去,除了溅起几丝水花外不痛不痒,水下的暗流漩涡却又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害。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若是你,现在会坐下来好好吃顿饭,再问为什么。”老乞丐叹道,“你这小子面冷心硬,又无趣得很,身上没有一点少年气,像个少爷似的,根本不懂随遇而安。我得做点什么,你才能相信我不是要害你?”

闻衡对他的评价不置可否,只道:“放我走。”

老乞丐嗤笑:“我何曾拦你,你倒是走一个我看看。”

闻衡一想洞外那百丈悬冰,脸色顿时不能更难看。他与老乞丐相对僵持半晌,终于妥协般地叹了口气,暂时放下戒备,走到火堆对面席地坐下,沉声道:“别绕弯子,你说你要做什么,我相信你。”

他这个人天生多思多虑,通俗点来说就是疑心病重,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但一定要弄明白怎么回事。

老乞丐把糊得比较大的那条鱼递给他,自己一口咬去小半条烤鱼,吃得啧啧作响,也不嫌烫,一边眯眼享受,一边说:“看你小子有点天赋,是个可造之材,所以想收你为徒,教你几手功夫。”

闻衡笑了一下,纯属是给面子捧场,看起来完全没有被说服:“前辈既然跟我动过手,就该知道我是个教不出来的朽木,何必浪费时间呢?”

老乞丐闻言立刻阴阳怪气地“呵”了一声,这其中深蕴九分嘲讽,还有一分不易觉察的自得。

“没有内力,那是他们不会教。”他几口吃完了鱼,闲适地向后倚在石壁上,跷着脚问,“若我能教你打通经脉,修练内功,你学是不学?”

闻衡狐疑道:“我这体质,不是打通经脉就行,是根本没有经脉。”

“哎呀,废话恁多,我说有办法,自然就是有办法。”

闻衡慎重地思量片刻,最后说:“还是不了。”

老乞丐好似凭空被一个大雷劈了,猛然睁眼:“什么?”

“我还有事要做,外面还有人在等我。”闻衡说,“前辈厚意,晚辈心领了,但人各有志,请前辈不要难为我。”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轴的人!”

绕来绕去又绕回原点,老乞丐气得双目怒张,显得面相越发凶恶:“等你的人要是连这几日都等不了,那他有什么值得你惦记的!”

“以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能做成什么事、能护住什么人?就算我今日我放你走,来日万一落到同样境地,你靠什么脱身?”他说着说着,脾气上来了,大怒道:“我今日还就做个恶人,你不学武功,决计不能从这里逃出去。你是想早点回去见你的心上人,还是一辈子耗死在这里,自己看着办吧!”

闻衡:“不是心上人……”

老乞丐留给他一个愤怒的后脑勺,靠着洞壁睡了。

闻衡无端被绑,无端被骂,冤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能举起手中微冷的烤鱼,满心无奈地咬了一口。

呸,真难吃。

悬崖峭壁上,飞鸟都无处落足,更别说不会轻功的闻衡,出门第一步就会掉下去摔死。在这极端简单的环境中,花言巧语百般智计都失去了作用,只剩绝对的强弱,闻衡除了妥协没有别的选择。

他连吃了两天糊得发苦的烤鱼,终于忍不住挽袖子自己动手,迈出了屈服的第一步。

老乞丐除了手艺不好,承诺能令他打通经脉,像旁人一样修习内功却不是夸口。他所授的乃是闻衡前所未闻的一门《凌霄真经》。这部神功包含极多,既有内功,也有诸般外家功夫,皆尽精妙深奥,光需要记背的口诀就有近三万字。老乞丐随身并未携带纸本绢帛,全凭口传心授,每日里将出招姿势、行功之法一一详细拆解,传授给闻衡。

武林中百种内功,从来都以“气守丹田”为要旨,真气蓄于丹田,流转于奇经八脉,这是内功积存和运行的基础,而《凌霄真经》却不重丹田,周身百穴以膻中为宗,内息藏于气海,自正经十二脉流向双手双足,经行全身七十二大穴,最终重汇于膻中,此即行功一周天。长久习练,则气海真气日渐充盈,内力绵延不绝。

闻衡虽没有奇经八脉,但是个人都有正经十二脉,所以《凌霄真经》正适合他这种特殊体质。然而真正开始修习凌霄真经后,他才明白老乞丐为什么要把他掳到这与世隔绝的地方来。这功夫门槛虽低,正经十二脉却只是最基础的一层,仅能让全身真气于经脉中流转,再往下,却要依法门依次打通一百零八处经外奇穴,重塑全身气脉经络。这一步凶险困难,不亚于洗经伐髓,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冲错了穴位,甚至伤及内府,轻则手足不灵,重则非死即残。

纵然闻衡在武学上天赋出众,体内又有顾垂芳所传的深厚内力,他完全打通这一百零八处奇穴也用了近四年的时间,期间数次因练功出错而险些偏瘫,右手臂有半年多的时间完全失去知觉,逼得他不得已练了左手剑法。

不过内功既成,闻衡学起刀剑拳法来进境一日千里。他原本涉猎众多,权衡后仍取剑法为所长,配合凌霄真经使出,威力无匹,然而依旧打不过只剩独臂的老乞丐,每天还要被他骂剑法匠气太重,不够圆融自然,未得剑道真谛。

从仓惶出奔到离开纯钧派,这几年来闻衡心中一直绷得很紧,许多事情日夜在他脑海中盘旋,他始终记得自己从何而来,要去做什么。“岳持”这个名字从来没被他接受,从始至终,他都是作为“庆王世子”存在于世。

至于“闻衡”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心性意气如何,他无暇关心,甚至不觉得那是什么重要的事。

可老乞丐突然半路杀出,却彻底打断了他的计划,像是硬生生被人拉着走上了另一条路,又挣脱不得,他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试着接受,一切重头来过。

在这叫天天不灵的荒僻山谷中,岳持也好、闻衡也好、甚至庆王世子也好,忽然都不重要了,他只是他,像个终于脱去壳衣的种子,骤然拥有了广阔静谧的天地,天性之中对剑那种最幽微的向往和欢喜见风即长,渐渐长成了一切招式法诀之外的“骨”。

他磕磕绊绊用左手练剑那段日子,倒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学剑的情景,每天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枯燥的剑招,手指上的血泡逐渐磨成老茧,也不愿放下那柄剑,只要能完整地使出一招,就会有种挡不住的开心。

武学与心性相辅相成,当闻衡在百丈峭壁上身轻如燕、来去自如时,他脚下乘着的风、目中所见峻拔的山岩与幽谷深寒的碧潭,都熔铸在他的剑意之中。血染的山寺和梦魇般的雪夜不再牵扯每一次挥动的剑锋,剑光尽处是天光,他手中最锋利的剑,终于被完整地收入心鞘之内。

从此剑随心动,再也没有拘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