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学剑

闻衡将他往上掂了掂, 薛青澜身体一抖,双手立刻死死抱住他的脖子:“知道了知道了!师兄先放我下来!”

他在树上都没怕成这样,闻衡一边抱着他往院子里走, 一边嘲笑道:“你不是挺爱爬高么?”

薛青澜:“我没有!”

他怕的是这副模样被别人看去, 不知道会惹来什么议论。闻衡笑了一声, 像会读心术一样,淡淡道:“不怕,院里没人。”

这话一出,他果然不再挣扎了, 搂紧闻衡的脖子埋着头,状若鹌鹑, 一声不吭地被他抱进了厢房。

他心里明白自己今夜有些异样, 可闻衡似乎有无穷的耐心,温柔地包容了他一切崎岖不平。

此时此刻,远离不见天日的洞底, 回到不止有他们两人的俗世,薛青澜被放在榻上,终于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闻衡对待他,与对待其他人确实不同。

他心底有一个想都不敢想的答案, 明知可能微乎其微, 却还是像烈火炙烤着心脏。

薛青澜犹豫地道:“师兄……”

闻衡正在铜盆边洗手,头也不抬地应道:“嗯?”

薛青澜攒足了勇气,正欲开口,颈侧忽然传来一阵细细的刺痛,他像被猝不及防地扎了一针,立刻抬手按住了脖颈上的那两个小红点。

闻衡还等着他的下文, 抬头一看,只见薛青澜捂着脖颈、坐在床沿上发愣。

他想起夜色里衣领下一闪而过的红痕,擦干净手走过去问:“怎么了?手放下我看看。”

薛青澜蓦地回神,按紧了那片突突刺痛的皮肤,头摇得像拨浪鼓,道:“不要紧,大概被这山上不知道什么虫子咬了一口。”

闻衡蹙起眉头,这个季节天寒地冻,山上绝少见到虫子,薛青澜到底是有多细皮嫩肉,才不幸中招。

“什么时候被咬的?”他俯下身去:“松手。”

薛青澜拗不过他,只得松手,闻衡这回借着房中烛火看清了,那是两个芝麻大的出血点,边缘还有些红肿,伤口结了一层薄薄的鲜红血痂,看起来也就是这两日的事。创口其实不大,但薛青澜天生肤色白,看起来就格外显眼刺目。

“疼不疼?”

薛青澜被他吹在颈侧的鼻息痒得微微瑟缩,摇头道:“或许是前几天在树林里不小心被咬着了,真不碍事,师兄别看了。”

闻衡直起身来,道:“不可能,你这伤口才刚愈合,要么是昨天咬的,要么是你自己把痂挠破了。把手放下,不许再碰了。”

薛青澜垂下目光,不敢与他对视,嗯嗯应是。闻衡随手将他翻折的一小片衣领抚平,道:“先吃饭,待会儿找点药给你搽上。”

两人同坐桌前,薛青澜闷头吃饭,疼痛令他从一时迷乱中醒了过来,也令方才要说的话自然而然地被岔了过去。

闻衡再精细也不能凭空猜他的心事,只觉得薛青澜今日似乎兴致不高,以为他还在介意下午那几句话。

饭毕天色已晚,薛青澜先去沐浴,回来后拿着闻衡找来的药瓶给自己上药。等闻衡也沐浴完回来,他已换好衣服拧干了头发,正盘膝坐在榻上把玩那小小的瓷瓶。

“师兄,”他似乎恢复了心情,抬头叫了闻衡一声,举起手中瓶子问道,“这药叫做什么?味道有些奇特,是纯钧派的秘方么?”

闻衡瞥了一眼那没有封签的药瓶,道:“是灵犀碧玉膏。家里偶然得来的方子,我也不知出自何处,但颇有效验。用犀角和炮制过的碧月蝎磨粉,加青梅酒调和,抹在患处,可解蛇虫毒。”

犀角和碧月蝎都是难得的珍贵药材,这么一小瓶价逾十金,薛青澜握着那貌不惊人的瓷瓶,只觉得沉甸甸地压手,忙将它递还给闻衡,苦笑道:“这点小伤,就是放着不管,两天后也自愈了,何苦动用这能救命的东西。”

闻衡却没接,绕开他从另一边上榻,淡然道:“不值什么,你拿着用罢。山上蚊虫多,若被咬了就早晚各擦一次,好得快些。”

薛青澜是真不明白他一介白身怎么还有这种拿银子打水漂的气度,再要推拒,却见闻衡已闭目入定,正在默运心法,当下闭嘴噤声,不再打扰他。

如此又过了近两个时辰,闻衡调息方定,缓缓睁开眼睛。他虽仍旧无法运用内力,却比之前更清楚地感觉到体内生生不息的真气。这就是顾垂芳留给他的赠礼,现在看来,益处远比他预想的更大。

对面薛青澜已经困得靠着床尾栏杆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手里却还握着那小瓷瓶。闻衡看的好笑,过去摇了摇他的肩膀:“青澜?醒醒,躺下再睡。”

薛青澜睡意惺忪,半睁不睁地勉强抬着眼皮,摇摇晃晃地往铺盖处挪蹭。好不容易掀开被子躺进去,立马被冰得“嘶”了一声。

闻衡回头问:“怎么了,冷吗?”

薛青澜虽睡意朦胧,心里却始终沉着一块石头,闭眼摇头,拉紧了被子,含糊地道:“不冷。”

闻衡将信将疑地吹熄了灯,躺回床上。

刚才能睡着是因为靠着床脚的火盆,足够暖和,现下挪回冷冰冰的铺盖中,没过多久,薛青澜仅存的一点睡意全散干净了。

他闭眼躺在黑暗中,一侧是坚硬墙壁,另一侧是半人宽的空当,身下的床榻硬得硌人,再配上个直挺挺的他,简直像是躺在一口冰凉的棺材里。

苦寒严冬,漫漫长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薛青澜按捺着翻身的冲动,正闭着眼胡思乱想,闻衡的声音从另一边响了起来:“还不睡?”

薛青澜呼吸一滞。

他听见衣料和被褥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一只手探进被子,恰好落在他小臂上,宽大掌心带着熨帖的热意。

“果然还是冷。”闻衡在黑暗里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臂将他拉向自己,“过来吧。”

薛青澜没反应过来一样,僵着不动。闻衡索性起身,将两人枕头推到一起,又将各自被褥拖过来,严丝合缝地填满了中间空当,最后抬手一撑被子,把薛青澜扒拉到自己身边。两床被子颇具分量,合在一处,彻底将薛青澜压死在他怀中。

隔着两层薄薄的中衣,薛青澜与他肌肤相贴,险些被热意点着了,怔怔道:“师兄……”

闻衡熟练地单手搂着他,另一只手替他掖好被角,闭着眼道:“一回生二回熟,不用不好意思,睡吧。”

闻衡毕竟是快到及冠的年纪,又天天练剑,身形已近成年男子,肩宽腿长,平时远看不觉得,此时离得近了,他又不加掩饰,身上那股压人的气势一下子显露无遗。薛青澜与其说是被他搂着,实际上差不多整个人都埋在他怀中,不光是暖,连颈上的药膏都被体温烫出了淡淡的梅子酒味。

帐中昏暗,他与闻衡面对面躺着也看不清他的脸,薛青澜心中百味陈杂,面上忽然一热,闻衡抬手精准地盖住了他的眼睛,声音温得已经是在哄人了:“快睡,别走了困,有事明日再说。”

“嗯。”

此夜酣眠犹胜昨夜,一则是两床被子更暖和,二则是闻衡也习惯了怀中抱一个人,没有半夜惊醒。最妙一点在于两床被子虽对闻衡来说有点过厚,但薛青澜是个怎么焐都始终只有温凉的体质,闻衡抱着他睡一整夜,居然也不觉得热。

薛青澜要是夏天来,他俩指不定是谁占谁的便宜。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闻衡已收拾停当,到院子里去练剑。三年来无论晴雨霜雪,这习惯都雷打不动,前两天因故耽搁,今天却不能再偷懒。没过多久薛青澜也醒了,寻到院中,只见一身白衣的闻衡在朦胧晨光中练剑,如同白鹤振翅而飞,人剑都是一般地飘逸飒爽,十分赏心悦目。

他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闻衡练完一套剑法,招手叫他过来:“冻醒了?”

薛青澜走到他面前,摇头道:“没事,睡够了。”

闻衡提议道:“干站着没什么意思,不如与我过两招?让我领教领教薛少侠的功夫。”

“不敢。”薛青澜拎过剑,活动手腕,笑道,“打人不打脸,师兄千万手下留情。”

两人一个穿黑一个穿白,俱是挺拔颀长的少年郎,相对站在庭前,活脱脱一对芝兰玉树。薛青澜叫了声“看剑”,抢先出手,闻衡挺剑相迎,接了第一下便道:“尽管出招,不必留手!”

薛青澜嗤地一笑,剑光大亮,攻势陡转凌厉:“师兄这是瞧不起谁呢!”

铿地一声,两剑相撞,闻衡赞叹道:“好剑,只可惜——”

他忽然闭口,挥剑斩向薛青澜右臂,薛青澜回剑格挡,没想闻衡这下却是虚招,剑尖划了个半弧,点向他肩窝。

薛青澜问:“可惜什么?”

闻衡又一剑跟上:“没什么,这一剑出得挺好,我骗你的。”

薛青澜:“……”

“无赖!”

薛青澜被他毫不正人君子的出招气得用了全力,剑势大开大合,直朝闻衡正面攻来。他剑法只算平常,这几招却颇为高妙,乍一亮出,竟逼得闻衡不得不后退避其锋芒,攻势也缓了下来。

然而闻衡到底技高一筹,薛青澜剑招用尽,被他连戳几处破绽,难以为继,终于把剑一扔,耍赖道:“不打了!今日教不了你了!”

闻衡收了剑,过去替他拾起地上铁剑,含笑揶揄道:“才几招就认输?这放弃的未免也太快了,还是说少侠故意让着我呢?”

薛青澜毫不退让地挖苦回去:“岂敢岂敢,知道你是一代剑圣,剑还你,我不配拿这个,就该掰根树枝耍着玩儿。”

一言落罢,两人同时破功,笑了半天才停下。闻衡归剑入鞘,问他:“刚才有几式使得好,神完气足,是你师父教的?”

薛青澜略一迟疑,答道:“算是……我的另一个师父。不过我学得不好,也没学全。”

闻衡从刚才拆招里就知道他学得杂乱,内功也不合适,心想薛慈到底只是个郎中,没得教坏好苗子。薛青澜如今武功还算可以,纯粹是天赋好,学到什么都能使出七八分来。

他没再追问剑招的事,反而道:“不怪你。你资质上佳,只是没跟对师父,有些浪费天赋。”

薛青澜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接着他的话戏谑道:“这话说的,难不成师兄还想让我改换门庭,真来给你当师弟?”

闻衡略一沉吟,居然没否认,反而道:“这么想未尝不可,你要是不嫌弃,这两个月我来教你如何?”

薛青澜先是一怔,继而失笑:“我……师兄怎么突然起了这种兴致?”

闻衡道:“你体寒畏冷,不是药石能医好的病症,最好是修练一部上乘内功,借此固本培元、调和阴阳。此事宜早不宜迟,眼下看来,你师父恐怕教不了你,你又不是纯钧弟子,不便将本门功法传授给你,我倒还知道一些别家内功,不犯忌讳,用来教你最合适不过。”

说罢,他低头看了看薛青澜的脸色,又道:“我这不是一时兴起,你不必急着回答,仔细考虑好了,再……”

薛青澜点头道,“好啊。”

闻衡:“嗯?”

薛青澜道:“我考虑完了。”

“昔日师兄曾在地底授我‘步下生莲’,我学了轻功,岂能不学内功?学了内功,岂能不学外家功夫?”他一本正经地道,“待到来日师兄剑术绝顶,神功大成,我不就可以狐假虎威、横行江湖了么?”

闻衡被他这一串张口就来的歪理冲昏了头脑,半天才缓过来,恨恨地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儿。

两人说定,接下来一个月里,闻衡果然每日抽空教薛青澜内功剑法。盗剑之事最终不了了之,各门派离去之后,薛慈本欲让薛青澜搬回客院,却被闻衡找借口留下。他是铁了心要把薛青澜的武学根基重打一遍,所授内功既非《忘物功》,也非别派武功心法,而是庆王府祖传内功秘籍、相传是大内密藏的《天河宝卷》。

这本秘籍是他从小就背熟的,闻衡自己虽不能修练,闻克桢却一句一句地给他拆解阐释过,烂熟于心,教起薛青澜来亦不费力。至于剑法轻功等只是捎带,这些年闻衡一心钻研剑术,在熟知各家剑法之外,另有一番心得见解,综合下来,便是他自创的一套剑法。闻衡偶尔也拿来教薛青澜拆招,只是他这剑法出自积年内蕴,其中颇多精微奥妙之处,非博览武学者不能通,薛青澜这种天赋学了一半都觉得艰涩,这种事强求不来,闻衡只好退而求其次,另找了些别的刀法剑法慢慢教他。

山中岁月不知长短,时如逝水,薛青澜总觉得他才刚来不久,可转眼已进了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