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比剑

岁近初冬,夜里地面结了一层霜,次日化冻,浸得泥土微湿,车马经行,便在路上留下清晰的辙痕蹄印。

印记的来处是一行马车队伍,数骑骏马簇拥着中间的青篷车,那车十分朴素,并无特别之处,骑在马上的汉子虽身着布衣,却个个高大壮实,目蕴精光,虎口多老茧粗疤,显然是多年习武的练家子。

他们骑的是好马,脚程却不快,只是慢慢向山中行去。西风徐徐,将车帘吹开一条细缝,还没等车内人察觉,随行在侧的一个侍卫已道:“世子,外头风凉,您将帘子压紧些,小心受寒。”

一只属于少年人的手顺着那缝隙拨开竹帘,车内人嗓音略沙哑,笑道:“又不是病秧子,还怕给我吹跑了么。”

那侍卫尚且年轻,与主人家说起话来倒不拘束,“嗐”了一声:“这都什么时节了,西北风吹人跟刀子似的。保安寺虽说在近郊,毕竟离京城五六十里,缺医少药的,您还是好生珍重罢!”

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生得明俊温雅,然而从指尖至手腕白皙瘦长,骨节分明,是双读书人的手,看上去连刀也提不动。他年岁既轻,又没有丝毫武功傍身,与这群护卫交谈起来却自在得很,毫无生疏之意,接话道:“这也好办,等会儿进了药师殿,你索性替我多磕两个头就是了。”

旁边众人都笑起来,范扬撑了片刻,也忍不住破功,摇头道:“王妃不在跟前,我看是没人按得住世子了。”

少年笑道:“我娘若有那按住我的工夫,还用兴师动众地把我抬到保安寺去?她早就自己来了。”

庆王闻克桢的王妃柳氏出身孟风城万籁门,与庆王十分恩爱,成婚不久就有了第一胎。然而柳氏少年时纵马江湖,也曾与庆王并肩守城,身经百战,淤积下不少暗伤,因此这一胎的胎像颇为不稳,未到九月便要早产。其时王府车驾距京城只有不到百里,周围并无村落人家,幸好京郊保安寺住持慧通禅师慈悲,破例开寺门收留了王妃,于是庆王长子闻衡当日就在一间破旧厢房里呱呱坠地。

庆王夫妇成亲多年,膝下只得这一个孩儿,自是无比珍重。闻克桢接信次日就派王府管家寻人将保安寺里外翻修一新,柳氏更是感念慧通方丈的恩情,每年都要到寺中供奉香火,十五年来雷打不动。只是不巧今年身体抱恙,须得在家静养,于是打发世子闻衡来替她上香还愿。

王爷王妃对这儿子宝贝得紧,虽说到保安寺跟上街买菜差不多,也派了一群护卫好手随行。而且闻衡体质与别人不同,奇经八脉皆暗。经脉根骨对于学武之人来说何其重要,武学奇才天生经脉比别人宽几分,如坦途大道,真气内力运转起来顺畅自如;平常人的经脉或细微或滞涩,如林中隐约羊肠小道。而闻衡从生下来就是一片荒地,别说小路,连个石头土块都没有。

这样的根骨无异于废人,别说自行修炼,就是找高手为他传功都无从下手,闻衡这辈子注定无法修习上乘武功。闻克桢虽贵为庆王,自身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对儿子这病症却无可奈何。他也曾搜罗来许多珍本秘籍,试图为闻衡洗髓易经,然而这么一番折腾下来,闻衡的内息仍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直到三年前东阳长公主做生日,庆王带着家眷过府道贺,大人们在席间饮酒谈天,闻衡则被表兄弟们带着到园中游玩。这些年王府对外口风都说他身体羸弱,不适合动武,因此这些孩子们也不敢带他拉弓跑马,然而少年人天性好斗,又难防有心人暗中推波助澜,便有好事者提议,既然少爷公子们不好亲自下场,不如让各人随行侍卫比试一下,胜者可得些赏赐彩头。

看人搏命取乐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的游戏,而庆王以军功封爵,王妃也是武学世家出身,这提议究竟是在打谁的脸不言而喻。闻衡那时方十二岁,正是好胜心高涨却又不晓事的年纪,一听这提议,立刻点头应好,随手一指身边的范扬,命令道:“你去和他们较量较量。”

范扬是闻克桢从军中提拔起来的侍卫,虽然年轻,武功已十分出挑,要不然也不会被庆王派来保护世子。他听了这话,心中已觉有些不对味,然而他既无法当众违拗闻衡,四周又没有个能传话的人,只好硬着头皮领命,与另一边顺义伯府走出的侍卫相视苦笑,拱手道:“请了。”

闻衡少不更事,走到花园中的凉亭里坐下,拍手笑道:“头一场要开门红,只许赢不许输。”

范扬听见这话,心里更苦了,却只得顶上。两人来到一块空地上,顺义伯府的侍卫率先拉开架势,范扬定睛一瞧,便知是军中流传的“搏虎拳”。那侍卫大喝一声,冲上前来,碗口大的拳头带风直冲到眼前,范扬立刻撤步避让,以“翻天掌”中的一式“偷天换日”自下而上架开这记重拳,右掌送出,在那人左肩重重一推,令其在原地转了一圈,这招名叫“天旋地转”。第三掌“疾风荡水”紧随其后,变竖掌为横掌,双掌一齐推出,击中对方胸口,登时将他拍得横飞出去。

范扬的“翻天掌”虽未到火候,单胜在第一招“偷天换日”借力打力用的妙。搏虎拳势沉力大,刚猛无双,因此得名,缺点则是去势难消,倘不能一击得手,让对手觑得破绽,就只有被吊着打的份。

“好!”

场边传来稀稀拉拉的拍掌和叫好声,范扬刚因这场小胜心中微松,就见那输了的侍卫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朝顺义伯世子跪了下去,还没跪稳,就被小主人赏了窝心一脚:“废物点心!我要你何用!”

侍卫想来已受惯了公子脾气,不敢躲避,生受了那一脚,仍俯首道:“属下无能,请公子责罚。”

少爷冷冷地道:“滚。”

这场面多少叫他这给人做侍卫的物伤其类,范扬下意识回首看向坐在亭子里的闻衡。然而这分明是场干脆利落的胜利,那小少爷脸上却殊无喜悦神采,反而微微蹙着眉,似乎还有些不满意的样子。

范扬险些被他怄出一口血。

他掸了掸衣袖,正欲下场,忽然听得旁边有人喊:“拳脚磨磨唧唧的,有什么意思,拿剑来比过!”

旁边下人怕事闹大,忙劝道:“公子万万不可,今天是长公主的好日子,怎么能动刀动剑?看些拳脚解闷也就罢了。”

一听这话,那人气焰稍减,不敢再造次。始终在一旁看好戏的建王世子闻彻却返身从桃树上折下两根粗枝,抓在手里比了比,道:“这有什么难的,叫他们拿这个比,树枝就算打着也不伤人。”

树枝被抛到眼前,范扬不得不接住,心下一沉,明白这场比试绝不可能善了。闻彻显然是早有准备,胸有成竹地睨了他一眼,侧身让出后面侍卫,笑道:“楚先生,你来陪他们玩玩?”

那人年过不惑,鬓间已见星白,穿的不是侍卫服色,而是一袭沉旧的灰布长袍,双手枯瘦如鹰爪,握剑一般握住桃枝,并不接闻彻的话,径自抬步走进了战圈。

范扬见他步法身形沉稳,气息绵长,显然是内家高手,绝非寻常侍卫,直觉不应仓促应战。不过还没等他想好该如何开口,闻衡已先出言阻止道:“堂兄这是什么意思,要打车轮战吗?”

闻彻似笑非笑地道:“小堂弟不用担心,这侍卫身手好得很,方才那三掌对他而言不过活动筋骨。当然,你要是怯阵了,那方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

他这激将法运用得十分熟练,闻衡果然上钩,冷哼道:“堂哥可别小瞧我。”

范扬心道要糟,生怕他脑子一热中了别人的圈套,然而只听闻衡道:“我虽不会赖账,可便宜也不能尽让你占了。不管怎么说,我的侍卫刚打过一场,接下来你的侍卫要让他三招,只准防守,不可还击,如何?”

咦,居然还不算太傻?

闻彻与楚先生对视一眼,见对方眸光微动,是应允之意,便朗声答道:“如此甚好,大家公平比试。”

范扬这回是彻底被架上了火堆,他长于刀法而不善用剑,但桃枝在手,做剑做刀都无所谓。他正活动着手腕思索如何应对,只见闻衡在上面招手唤他。范扬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去:“世子有什么吩咐?”

闻衡令他附耳过来,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范扬听得直皱眉,眉间满是怀疑之色。闻彻在对面看见,不由得暗自好笑,悄声对楚先生道:“辛苦先生,这场必定要让他见识到厉害。”

那楚先生既不跟他搭话,也不理人,手持桃枝端立在场中,萧萧肃肃,一派高人风范,倒令那些讥笑他衣着寒酸的王孙公子好奇起来。

那头闻衡交代完了,范扬再上场,脸色就复杂得多。他深吸一口气,对楚先生抱拳道:“承让了。”

“了”字轻音未落,他人已上前一步,足尖踏地高高跃起,挥动树枝纵劈直下,起手赫然是“破军八刀”中的“开门见山”。

风声尖啸刺耳,这一下显然是灌注了真气,竟是开局就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做派。楚先生垂目不动,直至树枝带着的嫩叶要扫到他的发髻,才轻描淡写地一剑上撩,手腕拧转,腾身而起,随着剑势在半空转了一圈。范扬刚猛无比的来势不知不觉间被他消去大半,他的树枝一头好似被楚先生的树枝死死咬住,绞得极紧,犹如巨蟒缠身,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得。

他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剑法,心神一乱,掌心出汗,那细细的桃枝不好握住,被楚先生就势一扯,竟脱手飞了出去。

周遭沉寂片刻,轰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闻彻脸上现出得意神色,对另一头亭子中的闻衡比了个口型:“还有两招。”

短短一回合,范扬已然额头见汗,他拾回桃枝,定了定神,再度出手时,刀法却陡然一变,不再走大开大合的路子,而是快刀密影,一招中包含朝六个不同方向劈出的刀,如蛇影随行,密不透风,正是万籁门“二十七路灵刀”中的“金蛇狂舞”。

方才楚先生以“缠”应对他的直劈,范扬这次便以“金蛇狂舞”回敬,桃枝恰如灵蛇吐信,直中对方心口。楚先生则挺剑直迎,桃枝尖端从令人眼花的乱影中无比精准地切入,欲点范扬右臂曲池穴。范扬逼不得已,只得撤刀,桃枝在手中转了一轮,改为反手横握,重心压低,来了个扫堂腿接反手刀。楚先生来不及退,眼看要被他刀锋扫到,于是以桃枝点地,整个人借着这微弱力度飘然而起,凌空翻落在范扬身后。若不是碍于“不准还击”的约定,当场就能给他背心来上一剑。

三招已过,场上战局已十分明了,两者剑法相差悬殊,只要楚先生出手,范扬必将落败。然而就在此刻,闻衡突然起身喝止道:“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