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苏幕遮

庭院漆寂。

仅有书房透出来的一点萤萤微光。

院中遍植绿竹,竹树高茂有之,依着假山低矮一丛有之,晚风过时,沙沙作响。

沈妄川推开长文、长武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朝散着发也瞧不出半点慵懒的谢景明一笑。

“还能走动?”

他说的,是对方今日失态追车的事情。

谢景明眼神一动:“你怎么会在马车上?”

沈妄川抬起下巴指了指书房,他并不想在此吹着寒风叙话。

谢景明点头,吩咐长文去卧房拿张毯子过来,便抬脚往书房走去。

沈妄川跟着进去,毫不客气往炕案坐下,凉气瞬间从尾椎骨透到头顶。

他没忍住连咳几下,被寒气冻得脸色愈发惨无人色。

此时,长文已将毯子拿来。

“给沈郎君盖上。”谢景明端正跪坐到对面,伸手摸了摸案上茶壶。

冷茶。

他又将茶壶递给长文,让他去厨房添茶。

沈妄川呵出一口气,搓热手塞回自己的狐裘里:“你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谢景明没理会他,问方才的问题:“你怎么会在马车上?”

“被三娘子挟持住。”沈妄川撩起自己的狐裘,将腰间一圈破洞露出来,“瞧瞧她都做了什么好事儿。”

谢景明看着那一圈破洞,轻笑出声:“你没说自己身份?”

“不了。”沈妄川重新把狐裘掩上,“我于她而言,本就不重要,没必要特意说这事儿。”

他把今日发生的事情,对谢景明说清楚。

谢景明接过长文送来的热茶,注入茶杯中。

袅袅热气,弥漫开来。

他安静听着沈妄川所言,明白自己为何会瞧见两人从十三间楼出来。

夕照即将收尽余晖时,他指尖没能抠住马车厢壁,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双杏眸远去。

他站在灰尘扬起的土路上,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老汉重新驾着牛车到他面前,问他为何这般。

他才摇头:“没什么,认错人罢了。”

老汉不知他身份,以为他是普通农人,将他带入城后,便驾车归家去。

他一个人沿着保康门街,走了一路,想了一路。

回到侧门小巷,正瞧见阿玉和阿川从十三间楼出来。

在阿玉抬眼看过来时,他紧贴着门站定不动,没让对方看见他。

等了一阵,他再次看去,已没了两人踪影。

谢景明依旧站着,怔怔看阿玉呆过的那片地方,心里想,不知她有没有吃上最爱吃的酥山。

春日尚且寒凉,却是不能多吃,免得闹肚子。

巷口行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一条瘦狗鼻子贴地走过他身侧,往巷口去,不慎绊了某个壮硕行人。

行人抬脚踹向瘦狗腰腹,辱骂之词不堪入耳。

他正想向前,瘦狗却忙不迭夹紧尾巴,贴着墙逃跑,不知去向。

行人朝墙角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也离去。

他将迈出的脚步收回,转身进入院子。

“景明。”沈妄川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你有没有在听?”

谢景明抓住他冰凉瘦削的手,塞上一杯放得温热的茶,又推回去:“认真听着。”

沈妄川右手手肘斜斜撑在案几上,左腿曲起,将手臂搭上去,坐得无比肆意。

他看向沉静垂眸的人:“你既然已认出她,不打算相认?”

这两人,甚至连一次正式面对面相见的机会,都不曾有。

青梅竹马,能忍住这彻骨思念?

谢景明想起阿玉那双盈润着水光的眸子,轻声道:“不了,如今这样便好。”

她是人人敬仰、钦羡的大才子外甥女,艳若蔷薇,落落大方,将会有万家追捧。

他如今是人人喊打喊骂的奸臣酷吏,一身荣辱只在帝心。

何必。

“那你可知,坊间传言我与她与云舒的事情,她亦有推动。”沈妄川逼视他,“你不要告诉我,你一个浸淫朝堂的人,会不知道此举意味着什么。”

谢景明抬眸,对上那双幽深的眼:“我知。从确定她是阿玉那一刻起,我便将她回京以后所有的事情都重新琢磨过。我知她回来,想要什么。”

“知道你也不拦着?”

“拦不住,也没必要拦。”

“即便她的计划是藉着自己的婚事,入沈家这个龙潭虎穴?”

“是。”

“即便她会陷入重重险境,一不小心就会丢命?”

“是。”

“即便你谢景明痛失所爱,心如刀割?”

沈妄川紧盯着那一双眼,实在很想透过去,瞧瞧那脑子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阿川。”谢景明眸中似藏了一座明净、澄亮,又悠远克制的沉沉青山,“你同样喜欢阿玉,不是么。”

沈妄川握着茶杯的手一紧。

此事他们都心知肚明,可这么些年来,谁也没有挑明。

他还以为,这件事情能烂在肚子里一辈子。

不曾想,这么快就抖搂了。

“是。”沈妄川并不否认自己的心意,“便是如此,你也放心将她推给我?”

谢景明摇头,指尖虚虚搭在茶杯间:“阿玉是人,不是物件。她决定了想要做的事情,必然已思虑深重。我可以给她以帮助,却不能替她决断。阿玉能够放你安然,想必你也并未阻拦她,对吗?”

沈妄川退回自己一侧,嗤笑:“谢景明,和你呆在一起,真是没有意思。你聪明勤奋、沉稳持重、不自怨自艾,还尊人重道,显得我太过一无是处。”

还格外小心眼。

“你是个意志坚强、不屈不挠、重情重义的人,你的好,我也比不了。”谢景明实事求是。

沈妄川将冷茶泼出窗外竹根下:“互相吹捧,就此打住。我且问你,倘若三娘子真提出嫁入沈家,一朝身份败露,只得白骨回还,你后不后悔自己不阻拦?”

谢景明看着春日晚风中,庭院里缓缓摇摆的竹:“若她白骨返还,而事已成,待我将事情办好,便去陪她;若是事未成,我便替她将事情一同办好,再去见她。”

沈妄川气闷,起身落地:“行,一群人里找不出一个不想死的,还能有什么办法。”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我要回龙潭虎穴去了,你自个儿慢慢喝。”

他出了书房,踩着墙根处的山石,跳出墙外去。

谢景明负手立在门前,从疏阔栽种的竹缝间,见他狐裘翻飞过。

他静立暗夜半晌,转身坐到长案后,批阅起公文来。

夜,渐渐深。

窗外青竹淡影,透过窗纱,落在长案上。

长案上执笔的玉手,轻转腕节,写下一长道待要执行的命令。

个中细节,详尽无比,连措辞都几乎要附上。

阿浮撑着肉乎的腮帮子,困顿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睛冒出水光来。

洛怀珠将一张纸写完,便递给她晾干,折好放进排序的信封中,由护卫清和送出去,递到暗线手中。

折完一封,她赶紧用筷子夹起两块糕点,塞进嘴巴里,塞得两颊高高鼓起,像小松鼠一般。

守在门口的齐光噗噗发笑,被她恼羞成怒用糕点丢。

齐光一个旋身,接住脆香的桃花酥,塞进嘴里。

阿浮更气了,气得两颊更加鼓胀,更像松鼠。

不过洛怀珠写完一张信纸,她就顾不得生气的事情,赶紧放下筷子,转身把信纸晾干折好。

等到蜡烛烧到尽头,洛怀珠才放下笔。

含秀跑来换上新蜡烛,阿浮将信纸全部折好,放进信封、蜡封好,交给清和,便跑回来,给伸懒腰的洛怀珠按捏酸痛的肩膀、腰背和手腕。

洛怀珠背后垫着软枕倚靠,手臂又有人用适中的力度按着,整个人惬意得不行。

她垂着眸子,看向拉来凳子坐自己一旁轻柔捏骨的阿浮,伸手捏了一把那红润的脸蛋。

“要是没有我们家阿浮在身边,我可怎么办哟。”

阿浮抬起眸子,笑着道:“那怀珠阿姊就走到哪里,把我带到哪里好了。”

她愿意一辈子跟着自家怀珠阿姊!

洛怀珠笑了笑,闭眼仰头靠在圈椅上,没有说话。

她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带阿浮去沈家。

即墨兰看出了洛怀珠的犹豫:“你那右手毁得厉害,重些的东西都拿不起来,还需阿浮定时给你按揉穴道筋骨。”

“沈府森严,暗探接连被拔除,探得的消息无多。”洛怀珠睁眼,看着顶上桁木,“不测之渊,何苦要连累我们阿浮去。”

阿浮当即反驳:“我不怕!先生昔年远渡波斯,说要研究波斯文字文化,结果被波斯国王认成女子,掳了回去……”

即墨兰立马坐直,喊道:“小阿浮!”

阿浮半点也不怕他,继续抖搂某些人的糗事:“凯风与清和两人摸进王宫,将先生救出,我们一行人逃命回陇右,一路可惊险了。那年我才八岁,半点都不怕!”

鬼神医还是他们那时候从波斯人手中救出来的。

“哦?”洛怀珠这可就不困了,“舅舅当年,还有过这般经历呐。阿浮,你仔细说说,那国王怎么就把舅舅当女子了。”

阿浮神采飞扬,预备将事情娓娓道来。

即墨兰急了,起身拉起阿浮:“天色既晚,少说闲话,早点歇息去。”他又转身看向不住打量他的洛怀珠,“还有你,身子这么差,就少费点神。”

洛怀珠和阿浮对视了一眼,拖长声音应他。

“哦——”

有人恼羞成怒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