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能在灵喜园找到林家郎君,谢景明又带着小团子跑去军巡铺。
他还小声教小团子怎么辨别军巡铺的铺兵,到底是不是真正会帮忙办事的人。
如果是遇上那种不办事的米虫,或者有些恶吏,甚至会勾结人贩子,将小娘子卖出京城。
小林韫听得一双杏眸瞪圆,甚为惊奇。
世间事,果真复杂如斯。
阿娘诚不欺她。
等到军训铺派出两个铺兵来,将小林韫送回家,已是戌时,狗都要寻街睡去了。
路过果脯糕点铺子,她捂着咕噜噜乱叫的小肚子,抽了两下鼻子。
谢景明看见那挂着晶莹汗珠的鼻子动了两下,便请铺兵慢些,他入旁边的铺子买了些包子、糕点,给大家分吃。
福伯挺不好意思的,但耐不住饿了一整天的肚子,打鼓打得厉害,狼吞虎咽吃了两个。
小林韫将自己手上另一只包子递给他,他没要。
谢景明将纸包里的杏酥糖打开,让福伯吃了两块,见小娘子巴巴看着,接过她手上的大包子,换成酥糖递给她。
酥糖比小娘子的嘴巴还要大,不好咬,她只能一点点慢慢嚼,用那条已经斑驳的小手帕接着掉下去的碎屑。
吃到后头,她咬着杏糖酥,用食指推进嘴巴里,吸了一下指腹。
吸指腹的时候,那圆润的杏眸四处转着,好似生怕别人瞧见一般。
而后。
乱转的杏眸,对上谢景明垂下的沉静眼眸。
白团子没有脸红,只是抿着唇,眉眼弯弯对他一笑。
她捏着手帕的边角,将手指擦拭干净,才伸手捏住他的袖摆,弯弯的眼睛好似会说话,请他不要告诉别人这个秘密一样。
谢景明轻声一笑,缓缓点头,换来一张越发明媚的笑颜。
袖摆的手松开,小娘子蹦了两下,头上的丝绦和珍珠络子也跟着跳起来。
刚上下土桥,还没下去,对面走来一队铺兵。
一个藏青布巾裹发的瘦削男子,便指着福伯道:“就是他!”
白团子一样的小娘子也冲着对面,呼喊两声:“大兄!二兄!”
“知知!”
霎时。
铺兵拿着刀鞘压住福伯,一群年龄不同的郎君将小团子抱起,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问话,拉住她的手上上下下检查。
谢景明立在骚乱人群之中,如同一棵伫立多年的古木,惊涛岸边巨石,处之泰然。
他抬手拦住冲过来的人:“巡铺长请慢,此事尚有误会。”
小林韫搂着长兄脖子,抽着鼻子,眼泪吧嗒掉落,哭得一众兄长心都要跟着碎掉。
“都怪我。”
“怪我。”
“是阿兄不好,吓着知知了。”
“知知打我一巴掌。”
……
泪眼迷朦中,她瞅见福伯被问罪,谢景明被当作同谋,赶紧让长兄去解释。
“福伯救了我,他不是拐子。”
林大郎抱着着急的小林韫,赶忙去和巡铺长解释。
将人找来的藏青头巾男子有些窘迫,他挠着后脑勺道:“我见这位老伯腿脚全是泥点,不似高门大户的仆从,又用糖葫芦引诱小娘子,还以为他是拍花子……”
谢景明听对方所言,便知对方为了这么一件事,已忙活了两个多时辰。
福伯脸红耳赤,缩了缩脚。
“这位郎君大义,顾虑得也很有道理。”谢景明不着痕迹挡在福伯与巡铺长之间,“若有下回,对方不一定是福伯这样的好人,你亦不必为难。”
林大郎用手背给自家妹妹擦了擦眼泪,笑道:“这位小郎君说得不错,你们都是为了帮我们家三娘,紧张情急罢了。”
误会解除,林二郎给白忙活的巡铺长送了些酒钱,谢过他们。钱递到藏青头巾男子面前,他说只是“举手之劳”,拒不肯要,忙不迭跑了。
谢景明与福伯也不愿要赏钱,只是多看了小团子两眼,和她道别。
“娘子下回再出门,还是带上家中仆妇比较妥当。”
少年人忘性大,玩闹起来,哪里还会记得有个膝盖高的小团子。
林大郎也不勉强,向他们郑重道谢,留下日后需要便会报答的承诺,就抱着小团子回家去。
小林韫搂着长兄脖子,挥舞着白嫩圆润的小手,一脸不舍朝他们挥手。
“福伯,谢四郎,有空去春明坊宽居找我玩。”
归家之后,带小团子出门的林二郎和其他小郎君,全被林伯谨几位长辈罚了,就连照顾小团子的仆妇丫鬟,也被教训了一顿。
要不是当时洛夫人生病在床,怕动静太大惹她担忧,恐怕还不止如此。
想起旧事,洛怀珠彻底睡不着了。
直到天边泛出几丝青灰色的朦胧亮光,她才合眼睡去。
翌日,朝堂之上。
雅集诸事,谢景明原样回禀,只掩去自己的怀疑,按照众人所见那般上陈。
圣上在朝上不曾提及,只下朝后在垂拱殿召见沈昌和云舒郡主批评一顿。
大家便知道,圣上要息事宁人,于是都缄默不再提。
批评完,唐匡民让云舒郡主留一留,提点她:“婚姻之事,贵在两情相悦,才能为之长久,你贵为郡主,是皇亲,何必为了一个沈大郎与自己过不去。”
云舒郡主腰背挺直,垂眸道:“既然云舒是郡主,为何圣上不直接下一道圣旨,将他许给云舒。”
唐匡民握笔的手一顿:“你这说的什么话?右仆射国之栋梁,晚景不济,子嗣凋零,仅存一子,已是不易,何苦以权势压人强求这不甜的瓜。”
“既然如此。”云舒郡主拱手告退,“圣上好歹让云舒看看这个女子,到底比云舒好在哪里,能得沈大郎另眼相待。”
她倒退两步,转身出了垂拱殿。
唐匡民气得掷笔,对身边的内侍监①陈德道:“你瞧她这样子,哪里有一丝郡主的风仪气度!”
陈德赶紧弯腰去捡笔,不敢多言,只让圣上保重龙体,莫要气坏身子。
云舒郡主出了宫,回枢密院兵籍房处理了一上午公文,等用过午饭便问到洛怀珠所居宅子,光明正大候在门口等着。
洛怀珠临近天亮才睡,正午方起,草草吃了点粳米粥和几勺酪樱桃,便吃不下了。
她估摸着午后还得去各大书肆瞧瞧,顺便踩一下沈妄川常去的那些地方,直接推开碗筷不再吃。
等饿了,在外面吃点也行。
即墨兰被安排润墨,忙得没空管着她,她赶紧溜之大吉,披帛都来不及捞上。
阿浮赶紧拿了,快快追上她的脚步。
刚推门,齐光还没将马车赶来,就瞧见云舒郡主一身浅紫圆领袍衫,双手抱臂,靠在墙壁阴凉处等着。
洛怀珠扶了一把鬓边的蜻蜓点水流苏金钗,双手手指互扣,缓缓移至腰间右侧,微微弯腰屈膝,朝云舒郡主道:“郡主万福。”
她唇边笑意浅浅,瞧着一副端庄大方的模样。
阿浮却是吓了一跳,生怕对方像含秀说的那样,上来就动手动脚。
洛怀珠轻轻咳嗽一声,给阿浮递了个眼神,才转向阴影处的人。
“不知郡主何事登门?”
云舒郡主将对圣上说的话,复述一遍。
洛怀珠听了,笑意差点儿藏不住,跑出来放肆。
“郡主说笑了。”她险险忍住到达嘴边的笑,“郡主乃是千金之躯,我等比不得。”
云舒郡主并不说话。
马车从巷子折出,咕噜噜停在身前。
齐光捏着马鞭,瞧了一眼男装但曲线明显,面容轮廓也没做改变的云舒郡主,眼神飘到洛怀珠脸上。
这是谁人?
洛怀珠使了个眼神:“还不赶紧见过郡主。”
齐光吓了一跳,从前室横板上跳下来,丢下马鞭,行了个揖礼。
“见过郡主。”
云舒郡主抬手止住:“出门在外,喊我唐副承旨便好。”
齐光眼神瞥向洛怀珠,得到对方点头首肯,他才改口:“见过唐副承旨。”
“不知唐副承旨光临寒舍,有失远迎……”
云舒郡主将腰间革带扣住的佩刀摘下,抱在怀中,打断她的话。
“你要去哪里?”
洛怀珠:“京中各大书肆。”
云舒郡主:“你初来乍到不熟路,我给你指路如何。”
她嘴里说着“如何”,倒是没有半点询问的意思,只差掀起衣袍直接上车。
洛怀珠对齐光道:“还愣着干吗?赶紧给郡主搬脚凳上车。”
云舒郡主也不客气,抬脚就先上了马车。
阿浮有些担心地拉着洛怀珠的袖子,担心被对方发现身份。
这郡主也不知好赖,明知怀珠阿姊从前被沈昌所害,还能喜欢上沈妄川,莫不是根本就没将怀珠阿姊放在心上。
齐光也有些惊疑不定。
洛怀珠拍了拍阿浮的手背,又用眼神示意齐光淡定。
她提起石榴裙,钻进车厢中。
车厢内绿竹细帘垂着,将日光遮掩,一片昏暗。
云舒郡主抱着镶嵌了松石宝玉的刀鞘,靠在正中坐着,身姿板正,犹如铜钟。
她双眼炯炯,一动不动看着弯腰进来的洛怀珠。
对方今日妆容依旧艳绝,只是没再戴花,只有寥寥几根金钗玉簪,厚重的披风和轻薄的披帛,都在侍女手上,只穿了一身石榴裙。
洛怀珠脚步轻移,在车窗一侧坐下,裙摆散开,就落在她的皂靴旁。
窗外日光从竹帘缝隙落进来,跌在绚烂的石榴裙上。
云舒郡主挪开自己的皂靴,缓缓抬眸,落在那张映照了斑驳光影的脸上。
唰唰——
纤纤素手将绿竹帘子拉起。
清晖透过茜色轻纱,照彻厢室。
天光乍然,云舒郡主稍眯了一下眼。
璀璨光影里,她似乎瞧见对方嘴角飞扬。
作者有话要说:①内侍监:唐代或称内侍省,或称内侍监、司宫台,专用宦官,由内侍监、内侍、内常侍等为首官,掌传达诏旨,守御宫门,洒扫内廷,内库出纳和照料皇帝的饮食起居等事务。宋代增置入内内侍省。——解释来自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