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李白黎岁数小,脾气也软,没什么架子,大家围了一圈和他打趣。

一会儿说他之前那件羽绒服好看,要他给工会说说买来做工服。

一会儿有打趣他家有矿,能不能给投资换个好点的食堂。

一会又给他比手画脚地设计发型,能让他看起来清爽干净一些,像……像今天那个大老板一样。

“什么时候,我能有他那么多钱啊!”俞敏的目光越过广场中心的花坛,朝另一侧的停车场看去。

曾致正陪同来的甲方去拿车,一眼就能看出是豪车。

俞敏眼巴巴又补了后半句:“有一个零头,我都辞职不干,租个房子到西藏,陪我对象去。”

俞敏的男朋友是玩游戏认识的,现在在西藏当兵,一年到头见不到一次。

林雨晨顺着她们的目光看过去,曾致在帮忙拉开车门。

她眯了眯眼睛,他的皮肤依旧在阳光下白到透明。

林雨晨再次摸出手机,她发去的微信静静地躺在聊天窗口里。

“我是Aurora。”

以上是打招呼的内容

你已经添加了XL,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老同学,刚看到你竟然纹身了?xx是什么意思啊?”

真是绝情呐!

林雨晨冷嘲了句,把手机合上。

那年冬天的正月十五是个好日子,好到闺蜜被动地撒了她一碗狗粮。

大学舍友的男朋友托她帮忙,说欠她一个人情,以后随便提。

他托她,想办法问到闺蜜手指的尺寸。

林雨晨一听,就知道他们好事要近了。

说起来闺蜜的感情之路也很坎坷。

这俩怨侣聚少离多地谈了一年多异地恋,从刚在一起没多久就开始异地。

瞧着闺蜜天天捧手机等电话的模样,她真的好想在她耳边大声叫醒她——喂,好玩的事多着呢,见天守着根本不会打来的电话干嘛啊?

果然这样的感情非常不牢靠。

舍友晕车吐了一路为男朋友求来的护身符,都能出现在别的女人身上。

她没去戳人伤疤探究真相到底如何,只是这两人最后到底分了。

于是两人复合之路,林雨晨亲自加了不少绊子,比如当着闺蜜前男友的面,撮合过几次闺蜜和别的男人。

好在男方求复合还算很诚心,现在,两个人要和好了。

现在嘛,好上加好,送人情的事,她当然乐意。

她那周末就打了个电话约闺蜜咖啡馆见,地方安静、好谈事情。

周六下午,回笼觉睡醒,林雨晨随便化了个淡妆赴约。

温烟到得早,已经点好咖啡和点心,见到她摇手招呼了下,下刻手指又放回手机上:“你来啦,我再回邵嘉凛一条微信。”

林雨晨放下包,一边扶着裙角坐下一边开始内心忿忿不平。

哇塞,这么漂亮的妹子哎、这么乖软的妹子哎,居然要被人骗到手了。

她不甘心啊。

一时间忘了自己来的目的,眉毛一挑就问:“真打算就他了啊?”

林雨晨实在是特别心疼普天下所有美女的。

“啊?”温烟视线从手机上挪开,被问得一愣。

大二那年,温烟去了英国,再后来林雨晨也去了国外,他们交集越来越少。

感情的事,也鲜少提及。

于是,温烟在这个难得的安静午后给林雨晨慢慢补了这些年过往。

……

聊了半晌。

“那你呢,我当时离你太远没办法陪伴,只是听陈畅说你那年状态很不好。”温烟跨过桌子扯扯她的袖口:“我觉得当初他对你那么好,怎么就分开了啊?”

温烟听陈畅说,那段日子林雨晨精神恍恍惚惚的,像是有心事。

那样好。

许澜是对她很好。

他对她太好了。

好到不被允许一点点的分享。

许澜不喜欢她和别的男生讲话,不喜欢她和别的男人笑。

他的感情太沉重了,沉重到让人窒息。

看起来那样温温柔柔一个人,对她的情感热烈又让人恐惧。

“一笔烂账。”林雨晨随意地摆摆手,左手托腮看望窗外。

外面的枯树已经感受到春光,树顶抽出一根绿芽。

“嗯,”温烟吞吞吐吐半天,还是吐出了心里话:“其实,我从十三岁就喜欢他,压太久的感情很难排解。我想,你们是高中同学,应该一路走来也挺不容易的吧。”

何止是高中同学。

林雨晨想起第一次见到许澜的时候,她才十岁的年纪。

听说要被父母扔到枫塘镇改造的时候,林雨晨非常抗拒,做梦都是掉到泥潭里、被街上的大白鹅追着啄。

结果到了地方以后,发现一切也没她想象的那么糟糕。

那边的小孩都很崇拜她,觉得她懂很多。

当然了,她从小接受精英教育,各科家教老师的精心指点,懂得确实比这个年纪的孩子多一些。

她能叫出每棵树的名字,每种鸟的名字,还会做稀奇古怪的工具。

有好看的衣服,精致的发型。

那边的小孩都总喜欢围着她转。

只有一个人,总是独来独往,绕着他们走。

那小男孩长得太精致了,瓷白的皮肤,棕色的瞳仁。

林雨晨问旁边那小孩:“他谁啊?叫他过来。”

有人悄悄告诉林雨晨:“别跟他玩,他是老骗子生的小骗子,坏到骨子里去了。”

“啊?他会骗人啊?”林雨晨觉得有意思,眼睛立马亮起来,问身边那男孩:“他怎么骗人了?你给我讲讲。”

“就……就……”男孩挠挠头,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小孩子哪里懂那么多,无非是家里大人教的,他们有样学样。

“我知道!我知道!”另一个小男孩跟上课回答老师问题似的,左手托着右手肘,右手举高高回答:“他打人打得狠,我被他打过,不能跟他玩。”

这也算罪状?

林雨晨在和邻居小孩起的纷争里,从没有输过,自以为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怎么可能啊。他哪会打人。”另一个男生插嘴:“我打他还差不多,不会还手的。”

“没意思。”林雨晨从那个孤零零走远的身影上收回目光。

第一次有了交集,是在林雨晨贪玩一个人在河边捞完螃蟹回家的路上。

等她打着手电筒捞了一桶螃蟹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她不在意这些,左手拎着小红桶,右手打着手电,哼着小曲晃悠悠回家。

夏末的小镇,河边清风徐徐,身上的燥郁都轻了不少。

她打算让人把螃蟹蒸熟了给大家尝尝,白天跟他们说螃蟹能蒸着吃,都没人信她的。

“螃蟹硬邦邦的怎么吃啊。”

真不识货。

螃蟹多好吃。

等蒸熟了,他们就知道有多好吃了。

正回忆着平时妈妈怎么给她勾兑酱汁的时候,她路过一处裸露在街头的垃圾堆。

一群黑色野狗正在捡拾垃圾。

她手电筒明亮的光引起了这些野狗的注意。

它们的头忽然直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晶亮亮的眼睛在夜里尤为显眼,林雨晨脚底生出凉意。

一群野狗的注目礼,着实有些吓人。

她再三和自己说要淡定。

小心翼翼、目不斜视地经过那个垃圾堆。

眼看就要远离垃圾堆的时候,一只毛色油亮的大狗饶有兴致朝她走过来。

一步、两步。

它湿漉漉的鼻子蹭上她的裸露在外的腿,轻轻地嗅。

她的腿上痒,脚底生了冷汗。

更多的狗也慢慢朝她走过来。

他们长得快和她一样高,个个儿目光凶狠,夜里除了发亮的眼睛,还能看到露出的惨白獠牙。

在由扬市,就算是一只小小的茶杯犬都是被主人牢牢拴好的。

她哪里见过这种架势。

巨大的恐惧瞬间从心底腾起。

她一把把水桶扔到那个正嗅她的狗的头上,哗啦啦一堆螃蟹落在那狗头上。

林雨晨撒腿开始逃命。

后面是穷追不舍的一群恶犬,叫声此起彼伏。

这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林雨晨少有的方寸大乱时刻。

在那场逃亡中,她碰到了许澜。

“有狗!”她丢下两个字,继续奔跑。

她跑得心脏生疼,听得背后此起彼伏地狗叫。

终于狠心慢下脚步朝后看了眼。

她看到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男孩抄起一根棍子,正和野狗搏斗。

他穿着件白色的T恤,右手拿棍,舞起来看不清木棍轮廓。

她打包票,武松打虎也不过如此。

他利落地把野狗赶跑了。

棍法漂亮。

我靠,世外高人啊。

林雨晨仰在棵大槐树干,惊魂未定。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咒骂着乡下的野狗。

等好容易缓下来,看到身边沉默的、站着陪她的男孩。

他生得真好看。

“你可厉害!竟然比一群野狗都厉害!”

这是她脱口而出的赞誉,虽然不太好听。

可这是许澜许久都没有听到过的赞扬。

他从小跟着父亲练基本功,底子扎实,身手很好。

小时候他在烈日下扎马步的时候,母亲就在旁边择豆角陪她。

街坊邻居都夸他以后是运动员的料子,和他那个了不起的父亲一样。

可许澜很少真的用上功夫防身,也从未用来欺压别人。

许澜和母亲的性子很像,温和、没太有攻击力。

父亲也常夸他有大将风范,以后是要拿冠军的料。

可后来,变了天日。

在别人对他一声声“骗子”的辱骂里,在小孩子们对父亲的谩骂声中,他终于爆发,打跑了出言不逊的孩子。

那些父母一一领着鼻青脸肿的孩子去他家里要说法。

他立在墙角,垂头瞧着母亲低眉顺眼地道歉,卑微地和那些人赔不是。

在别人走后,母亲第一次打了他,用鸡毛掸子狠狠地抽在他背上,边哭边打。

身上的疼倒还可以忍,母亲滴在他伤口上的泪,蛰得他疼。

她不许他用自己的功夫反抗别人。

她边打边骂这些害人不浅的功夫。

她不许他再练基本功,把那些东西骂做垃圾。

就连别人来茬架,他只能受着,不能反抗。

他和人动手一次,他的母亲就哭一次。

她再也见不得他练武了。

于是,条件反射地,他从骨子里对自己的这一身本事感到深深的羞愧。

他检讨,他怎么能会这样害人的东西。

林雨晨在他面前比手画脚地询问:“你这一下是怎么做到的?出左脚还是右脚?”

这是很久以后,久违地听到别人这样欣赏地和他探讨这些。

他偷偷练给她看。

她使劲地为他叫好。

从前只有月亮知道,他忍不住偷偷练着这些。

现在又多了一个人知道,他对动作一点没有忘记。

自那以后,林雨晨对他刮目相看。

指挥着许澜又抓了一桶螃蟹,蒸熟了给那些小孩。

在他们新奇地咂摸滋味的时候,林雨晨像个小大人一样的告诫:“你们凭什么说人是骗子啊?他是偷你钱了还是偷你家大米了?”

“以后都给我规矩点啊,这个人我罩着了。”

“你瞧,人哪里像坏人了?”林雨晨指着第一个学会剥螃蟹的许澜说:“人脑子比你们几个好使多了。都说多少遍了,还能吃螃蟹腮吃那么起劲!”

“都学学许澜怎么剥的,人多聪明。”

他们朝他看过来,是他许久没有接收到的善意。

可他不在乎别人怎样对他,他独来独往惯了。

却还是忍不住拿出最无害的笑容,像是为了佐证她说的话,他不是坏人。

那些孩子收敛了很多,没有再名目张胆的找事,渐渐地开始和他一起玩。

可他不明白,厄运为什么总找上他。

没过多久,流言传开,他母亲疯了。

他再次过上被人指指戳戳的日子,比之前更严重。

这次,他们骂他疯子。

“他妈妈是疯子,离他远点。”

“晦气。”

于是,再次在路上碰到林雨晨的许澜朝墙边让了让,低头打算默不作声地离开。

他受不了她对他的讥讽。

可偏不顺他的愿望。

他被叫住了。

“许澜。”坐在半高墙头上的姑娘低头喊她。

他停脚,咬着牙龈抬头,静静等候最后一个朋友的离开。

太阳太刺眼了,他看不清她的表情,看不清是不是有嘲笑和讥讽。

她穿着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的白色裙子,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终于张口了。

“你听我说啊,你妈妈那个病我们市里好多人得,养养就好了,才不是疯子呢,你可别听他们瞎说。”

他看着她。

她平时其实对他并不算太好,他都知道。

她指挥他爬树、捞鱼,烤红薯,连作业都要模仿她的字迹帮她做。

但他也知道,她是最好的。

可她迟早要厌烦他的,像别人一样。

“唉,在这晒着等你一下午,你才过来。”林雨晨从墙头一下子跳下来,边拍着身上的土边说:“你等我回去,我让我爸爸请个大夫来给你妈妈看看。她真能治好的。你别老丧着脸啊。”

“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长得多好看啊?”

“你们这儿的人就是没见识,你这长相能演电视,你知道吗?”

“好了,笑一个,笑一个给我看看。”

“哎呀,别皱眉了。等你妈妈好了,那帮人就不会说什么了。他们再说难听话,你打他们啊。”

“你可是能打走一帮野狗的人,别和我说,你打不过他们啊?”

他看着她晶晶亮的眼睛,看着她的嘴巴一张一合。

那这辈子,就做她的疯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