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匠住在宝石大厦顶层的工具房里,工具房再往上就是那个宝塔形的尖顶,尖顶上还装了一颗通了电流的红星。夜间,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构成的梦幻城里,宝石大厦尖顶上的那颗红星高高在上,成为了连接下界与茫茫太空的使者。花匠站在房门外的楼梯间,将这迷幻花园的美景尽收眼底。每次站在这五十三层楼上,他总会产生穿过玻璃窗走向夜空的冲动。他不敢在楼梯间多待,怕控制不住自己。他的住所是在一个庞然大物的尖顶上,他的这个尖顶也是整个城市的尖顶之处。只有来到这种地方,才能真正领略什么是真正的城市之美。
花匠在下面管理着不大不小的花园和一座温室。很久以来他就感到植物的世俗之美不能满足他某种隐秘的变态心理。他之所以将自己的欲望称为变态,是因为他有点害怕这种欲望。
他的八十岁的老母亲来探望他,他俩坐在温室里,被绿色植物包围着,他突然说:“妈,我会培育出脸盆那么大的牡丹花。”
老妇人微微笑着,点头应道:
“你当然可以。我早就说我儿是大材,什么都培育得出来。”
老母亲的背影很像鸵鸟,她一走一回头,像要将宝石大厦的秘密弄个清清楚楚一样。花匠觉得刚才母亲在心里嘲弄自己,于是很不自在。其实他想说的并不是那句话,他才不在乎奇花异草呢,泥土的腥气越来越令他厌倦了,温室里这些用营养液浇灌的植物更让他觉得乏味。那么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呢?
物业部的经理今天中午还对他说:“我看你不安心于本职工作啊。人人都有理想,可惜理想当不了饭吃,你说对不对?”
难道这位经理比他自己还要清楚他心底的欲望?花匠的眼皮跳动着,他唯唯诺诺地离开经理,隐隐地感到自己有失去立足之地的危险。他先前因为酷爱自然之美而选择了读林业技校,后来的工作也一直是与花草树木打交道,他是一个按自己的心愿生活的人。可是经理说的“理想”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自己也意识到经理的话有道理,可又弄不清那到底是什么样的道理。如果说如今他的理想已不在花草间,那会在什么地方呢?现在他还记得当初城市之美给他带来的震惊。
他从他的家乡小县城坐了两天的火车来到这个大城市。下火车时天已经黑了,一个黑影立在车站出口处,是来接他的人。周围到处是机器的轰鸣,他跟在那人的身后,他感觉自己仿佛在管道的森林中穿行,必须步步留心脚下不要踩滑了。他太激动了,因为绝对没有想到大城市会是这个样子。那人走得那么快,好像恨不得将他甩下,他提着行李不断提醒自己:一定要跟上,跟上,可不能摔倒啊。
他和他突然就进入了一个白晃晃的世界,雪亮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那人叫他放下手里的行李,他就忍不住朝地上坐下去了。他是坐在一个机器里面,应该是电梯吧,因为他在上升。四周都是玻璃,透过玻璃他看到了彩色的光的海洋。他收回目光来看那人,发现他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他那张嘴悬在他眼前,嘴巴扭动着在说话,但他听不到。他想,城市里的人是多么古怪啊!
很快他就被领进了自己的住处——一个黑洞洞的、散发着浓烈柴油味道的小房间。那人将门带关就离开了,他听到电梯下降的声音。因为什么都看不见,他就想去打开房门。可是左推右推竟然推不开。他泄气了,于是跪在地上谨慎地摸索起来。他很快摸到了床和一张小桌子,房间大概有六平方米,靠墙放着铁铲、锄头等工具,还有一部割草机,是烧柴油的。他还摸到了一扇小窗户,但没有任何光线从窗户透进来,而且窗户也打不开,是那种没有闩的死窗。他脱鞋上床,在闷闷的空气里睡着了。
似乎是睡了很久很久(也可能是一小会儿),他听到了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那声音使他特别难受,他立刻就醒来了。原来是房门徐徐地开了,有风吹进来,还有一束光射在墙壁上。他一下子没有了睡意,起身去穿鞋,穿好鞋便往外走。走到门边又回转身来检查那门。哈,原来门是有闩的,也有把手,在右边较低的位置。他从房里拖了一把椅子挡住门,然后就站在楼梯间观看起城市的夜景来。他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是他刚才穿过的城市吗?他眼前是一座鬼城,那些建筑的巨大阴影像一个个山头,阴沉地延绵着,一直到他目力所及的尽头。他既没有看到街道,也没有看到广场,更听不到机动车的声音。正纳闷之际,霓虹灯忽然就亮了,待他的眼睛适应之后,就看到了真正的人间天堂。就像他在玻璃电梯里看到的那样,仍然是五彩缤纷的光的海洋,再看下去,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旋转的图案,每一组形状不一的图案都以最快的速度旋向夜空的深处,消失在青色的穹窿里。建筑物上的霓虹灯怎么会生出这些图案来的?它们肯定不是星云,星云不会离得这么近,也不会有这么鲜明的色彩和形状!
他站在那里仔细地记忆那些图形,想弄清是否有重复。他观察了好久,似乎每一组都不一样,奇异美丽的程度令他目瞪口呆。有的图案起先就是一些发光点,一下子密集一下子稀疏,好像很普通。可是一会儿工夫他就发现了情况,在这些发光点里头包裹着一个无比典雅、层次分明、组合完美无懈可击的发光体,这个发光体的色彩如雨后的彩虹,它的每一部分都以独特的优美的形式旋转着,中心部分则因为速度过快而变得惨白了。这样的图案他观察到了三个,每一个都不同,它们最后都在那个青色深渊里失踪了。还有一些单体的图案,有的像箭,有的像雪花结晶体,它们划破夜空旋转着直奔目标,显得英勇而干脆。这类发光体往往是红黄两色。
他还想看下去,他一点睡意都没有了。可是房间里有个苍老的声音说起话来,将他吓了个半死。那人说:
“是新来的花匠吗?我是勤杂工。你怎么不睡?”
老头走出来拍了拍他的背。他想,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我们这里真高啊!”他感叹道。
“是很高,所以新来的人总被表面现象迷了眼。你最好去睡一会儿。”
老头一边说着话一边就进了电梯。
他再看外面时,那些旋转飞驰的美景都消失了,眼前只有那些沉默的建筑和闪烁的霓虹灯。建筑很特别,霓虹灯也很美。这是那种仙境似的美,不像刚才那么激情澎湃。花匠回忆起自己从火车站到这里一路上的感觉,觉得实在不可思议。他在心里暗暗地将这个城称为“魔城”。在林场工作时,他喜欢夜里坐在山包上。那个时候的天穹给他一种很冷清的感觉。而此刻,他已经坐在黑屋里了,满脑子依然是那些飞旋的发光体,一颗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他顺着墙摸过去,将四面墙都摸了一遍,还是没有摸到电灯开关,看来房里是真的没有灯。他来的时候还打算夜间在房里读书呢。
柴油味熏得他头晕,他决定打开门睡觉。他将门往外推,却推不开,有个人在外头将门抵住了,是老头。老头从门缝里说:
“我除了做勤杂工,还要巡夜,因为宝石大厦总是受到安全方面的威胁,尤其是大厦的高层区域。你现在可以从门缝向外看看。”
花匠看见了窗外的夜空,夜空里飞驰着很多旋转的发光体,有的像箭,有的像钻头,有的像匕首。这些东西不再驶向阴沉的穹窿,而是向宝石大厦进攻了。他听到那些强化玻璃发出“哒哒哒”的炸裂的响声。
“我们大厦的高层每天都要换玻璃,你早上就可以看到,千疮百孔。”
老头催他去睡,他只好上床躺下。床上的旧褥子和毯子有霉味,感觉好像很不干净。他折腾了一阵,昏昏地睡着了。
早晨一醒来他就去看外面的玻璃窗。那些玻璃都好好的,看上去也不像新换的玻璃。现在他可以打量这个城市了,却什么都看不到。到处都是雾,雾里头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些粗大的管道,令他回想起昨夜在管道中的穿行。他回到小房间里,看见墙上挂着一件雨衣,一顶帽子,床边还放着一双靴子。难道房里还住了一个人?管理部给他的信上说的是让他独住一间房啊。再仔细一看,雨衣和帽子上都积了厚厚一层灰。那么,这个人已经很久都不住在这里了。他弯下腰去拿那双靴子,没想到靴子如同腐朽的稻草一样在他手中烂掉了,再多抓几下,靴面和靴底就化成了一把把的灰,而且喷出一股股难闻的气息。这时他将目光扫向雨衣和帽子,忍住了伸手的冲动。
他用带来的纸擦干净双手之后,就开始将行李摆放起来。屋里的东西,除了那雨衣、帽子和靴子以外,其他的都比较干净。也许因为他要来,有人将这房里打扫过了。灯是没有的,也没有电线。不知道原来住在这里的这个人晚上是如何打发时光的,莫非天天夜里观察天象?这里的确有点像天文馆。
花匠想着这些心事时,手也没闲着,他已经给那些海棠施完了肥。靠化肥维持的这个花园看上去也很不错,草地如绿毯,各色花卉很抢眼,中间一株移来的大银杏树。刚来的那些日子,从五十三层楼下降到这里,他心里总有种回到人间的温暖感,这使得他内心的种种慌乱得以暂时平息。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绿洲”似的安慰感就慢慢地淡漠了。这种小小的花园在城市里有很多,他越看越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显然,这类所谓的大自然无法同钢筋水泥的庞然大物抗衡。相形之下,他所照顾的自然是多么柔弱,依赖性是多么强!有一回他突发疾病,休息了一个星期,他园里的好几种植物立刻就显出了颓势。
城市的建筑,还有热和电的利用,从一开始就迷住了他。那第一夜的空中狂欢后来虽然没有重演,却从根本上动摇了他对于美的看法。到了上个月,在他情绪最低落的那段时间,久违了的狂欢才又一次出现了,而且比第一次看到的更有气势,整体设计也更完美!轰轰烈烈的光和色彩的运动一直持续了两个小时。当最后的精灵消失在青色的穹窿里时,花匠清清楚楚地感到自己正在变成另外一个人。那天夜里就仿佛他同城市有默契似的,没有任何人来干扰他观看美景。他记得天还没黑时勤杂工老方上来过一次,他为他大声抱不平,说物业部不为他装电灯的做法是“卑鄙”的。他说完那句话就匆匆地下去了。
他坐在石凳上休息一会儿,淡淡的花香随风吹来。这种香味有点庸俗,城市里到处都飘着它们。庸俗的花香令他昏昏欲睡。他用朦胧的双眼看着从大楼里走出的那些男男女女,不知怎么觉得他们有点偷偷摸摸的样子。有人在喷泉那里叫他,他马上清醒了。那人走路一瘸一瘸的,他并不认识。
“经理要我来找您谈谈。我呢,我看没什么好谈的。有些事是预先就注定了的。我要是经理的话,不如由它去!”
他的喉咙很粗,声音很难听。花匠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东张西望,他甚至想撇开这个人往物业部去。可是这个人不依不饶地挡住他的去路,要他“表态”。
“什么?!”他很震惊。
“事情发生了,就要表态!”
“如何表?”
“问您自己!您的态度是在半夜里决定的。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有很长时间了。经理说您看不起这份工作,他要我带您去地下花圃参观一下。那里路不好走,您得穿套鞋。”
花匠仔细地打量了这个人几眼。他大约五十多岁,穿着物业部的工作服,像那种长年做工的人。但是他以前没见过这个人。
“您没见过我吧,您叫我老吴就可以了。我是管理员。”
他随着老吴从地下室一直往下走去。下到地下二层时,他闻到了浓郁的花香,香味类似于他的花园里的花香,但要浓好几倍。他感到自己一脚踩到了水洼里,幸亏换了套鞋。这个地下花圃总共只亮着四盏灯,一个角上一盏,所以花丛中黑黝黝的。他一直在思考:是什么花要栽在水中?难道是水仙一类的花?
老吴唧呱唧呱地走在前面,嘱咐他紧跟。他听到有人在黑暗中轻声交谈,也许是花圃的工人。他在四盏灯的照耀范围内看到了四种花,都是他从未见过的,然而这些花的香味他却很熟悉。有一种天蓝色的花朵像人造绢花一样,花瓣巨大,瘦弱的茎几乎支撑不住它们,所以它们都是伤心地垂着头。到底是不是天蓝色,花匠也拿不准,也许只是灯光的作用。还有一种柱形花,细小的金色的花朵在尖端聚成茅的形状,柱身很长,矛尖一律指着上方。他还要仔细看时,听到老吴在催他快走。他们来到了花圃的正中心,他看见有两个人坐在水洼里编花环,他在微弱的光线里辨认出这是两个姑娘。她们的手的动作像机器人一样。刚才就是她俩在交谈。
“这两个姑娘是我的学徒,她们都是盲人,可是她们心灵里的眼睛比我们更亮!”
两个姑娘站了起来,一齐朝他们转过脸,向老吴发问:
“这个人是谁?”
“你们的同行。给他讲讲花朵的事情吧。”
女孩中的一个伸手抓住花匠的手臂,她那尖利的指甲嵌到他的肉里面去了。花匠痛得龇牙咧嘴,却又不好意思喊出声来。
“花朵在哪里?它们都到哪里去了?您能告诉我吗?”
姑娘的眼睛又大又亮,却并不看着他。在那线微光里,花匠打量她时,觉得她并不是盲人。但她说起话来又好像真是个盲人。
“我看到这里有很多花。”花匠没有把握地说,一边用手将身旁的美人蕉一类的植物搂到面前,“您说的是哪一种?”
姑娘好像没听见他说话一样,放开他往另外一头走去。
她旁边的那一位发话了:
“她说的是她心中的花朵。您啊,要上到塔顶,将耳朵贴着那颗红星,才可以见到我姐姐的花朵。那些花朵的奇妙造型都是我们在这黑地里想出来的。”
她姐姐已经走远了,声音从那头传过来:
“你可不要乱说啊,要保守秘密!”
这位妹妹朝花匠和管理员凑过来,轻轻地说:
“姐姐爱面子。我说的全是实话。喂,您见过了我们的花吗?”
“像箭,又像雪花的那种发光体?我的确见过了,有两次。”花匠说。
“好啊!好啊!”她拍起手来,伸着脖子喊道,“姐——”
但是那位姐姐没有回答,不知道她藏在哪里了。周围静静的,管理员也一声不吭,花匠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过了一会儿,管理员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她走了,她太伤心了。每回她一伤心,她就离开。一个人,永远看不到自己的劳动成果,这有多么悲哀。您知道您手里拿的是什么花吗?那可不是美人蕉!”
“那么,这会是什么花?”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您还会见到它们的真实模样的,不是现在,您得等待。下一次您看见它们时,或许心里就会有把握了。不过我不能担保。”
花匠只隐约记得自己是被管理员推着回到地面的。他的双腿那么麻木,他不会走路了。管理员在身后一边推他一边急吼吼地呵斥他。他像木偶一样被推着上完了那些阶梯。站在白天的光线里他才恢复了知觉,他痛恨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真是个白痴!”
看过地下花圃之后,又有好多天过去了。花匠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很虚幻。他的生机勃勃的花园在自己的眼里也变了样,他从绿叶里头看见了枯枝,从雄壮的树干上看见了里头的空洞。盛开的花朵显出凋零的气象,茂盛的草皮其实是在枯败中挣扎。他渐渐明白了这种情形不是他的能力所能改变的,他只能维持目前的格局。他仍然每天观察城市的夜空,倾听上面那颗红星射出的优美的电波的声音。谁告诉过他电波是有声音的?
有一天夜里下了大雨,一早他就下到他的花园里。远远地就看见那对盲姐妹坐在花坛边上。他走到她们面前,发现两姐妹的眼睛都惊人的美丽,眼波如同湖水。相比之下,姐姐要更漂亮,更脱俗,但妹妹显得更活泼,更鲜艳。
“你们真早!我发现……”
花匠的话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忽然看到无数条阴险的毛毛虫正从花坛里头往台子边上爬,有两条爬到了姐姐的裤腿上,但她显然是满不在乎的。花坛里头是盛开的芍药,也有不少毛毛虫爬在花儿上。
“请允许我为您……”他对姐姐说。
“啊,您在说虫子的事!不要紧,这些小东西很亲切,我们在那下面是不可能见到它们的,我们那里没有这些东西。”
她用一个指头轻轻地抚摸着裤腿上的毛毛虫。那两条虫子立刻就变得僵硬了。她停止抚摸,虫子才又活过来,加快速度爬离了她的腿。
“在地下花圃里栽花,一定很寂寞吧?”
姐姐笑了起来,妹妹则冲着花匠努嘴,示意他不要说下去。
“那种寂寞是我们所愿意的。您去过那里,但是您只看到表面现象。说实话,有的时候,我真愿意自己坐在湿地里,就那样坐下去,坐下去,什么都不想。我妹妹也同我一样,只不过她时时刻刻在倾听老头的脚步。”
姐妹俩站起来,勾肩搭背地离开了花园。她们的模样显得很满足。花匠低下头来寻思姐姐说过的这些话,脑子里忽然就变得透亮起来。他想到了“城市之光”四个字,他觉得应该用这四个字来形容这两姐妹。
大楼里面人来人往,保险公司的职员像疯了一样冲进电梯,被挡在外面的那一群则猛力用脚踢铁门。花匠最厌恶的就是保险公司的职员,每次在电梯里头,这些年轻小伙子都是乱推乱挤,将他挤到边上动也不能动。而且他们不停地说粗话,将那当作时髦。他正打算去物业部拿工具,忽然又看见了盲姐和盲妹。盲姐同一个保险公司的职员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正在接吻。那职员是一个黑脸的络腮胡须的粗汉,制服穿得歪歪斜斜,一条裤腿卷起老高,露出多毛的腿子。从花匠站的地方看去,盲姐苗条的身体仿佛要被他折断了一样。盲妹站在大厅柱子那里贪婪地“注视”着他们,显得又紧张又热切。花匠走到盲妹身边时,那一对还在吻个没完。
“是花匠?您一定看到了吧,这两个人有多美!我站在这里就有两股爱情的波冲击着我,我说不出自己有多么激动!”
“你姐姐很美,可是那个人不太美。”花匠说。
“不要说这种话,不要以为您看得见就有什么了不起。他是保险公司的电工,我们上面的那颗红星就是他安装的。您不是很喜欢红星发出的电波吗?”
“啊,您怎么知道的?!”
“因为没有人不喜欢。哈,他俩上楼去了。他在楼上有一个房间。”
盲妹转身朝地下室的大门走去,花匠觉得她的背影浸透了深深的悲哀。大门那里站着地下花圃管理员,老头一把搂住盲妹,他俩消失在黑暗之中。
在物业办公室外面的走廊上,他和经理撞了个满怀。
“哈哈,我们的护花天使,思想问题解决了吗?你气色好多了!”
经理推开他,急急忙忙往外走去。
物业办公室里空空的,只有管道工在长椅上睡觉。花匠的到来惊醒了管道工,他揉着眼坐起来,对花匠说:
“你挨到现在才来,经理骂了你一早上,说你是寄生虫。我听不太懂,为什么说你是寄生虫?莫非你伪造了账单发票?”
花匠不想理他,走到角落里拿了耙子、铲子和一小捆做支架的竹子,他要将这些东西放到楼上去,免得被人偷走。
他出门时听见那管道工冲着他的背影说:
“我们这里可不是养老院!”
他想,经理到底为什么事对自己不满?花园打理得很好,景观几乎无懈可击,除了今早这一次,几年里头也从未生过毛毛虫。
一想到毛毛虫,他就着急起来了。他背起杀虫剂罐子跑进花坛,可是经理又坐在花坛边上了。经理一脸假笑,说道:
“没必要吧,你看看哪里有虫子?”
他定睛一看,芍药全都精神抖擞地盛开着,毛毛虫们已不见踪影了。
“我早就想找你谈一谈了,关于你的工作态度问题。我委托了管道工小李来同你谈,你却拒绝了他。你有没有这山望着那山高的毛病?”
经理边说边示意他放下杀虫剂的罐子。他紧绷着小方脸,仿佛内心充满了焦虑。突然,他用手指着天,叫花匠抬头看。天上阴沉沉的,并没有什么东西好看,花匠就在心里想,也许他是想试探自己是不是听他的指挥。
“你再仔细看,不但看,你还要仔细听!”他执拗地指着那个地方。
花匠不敢违抗,就仰着头看呀看的。当然,什么出彩的景致他都没看到,可是到后来,他的确听到了夜里听到过的那种电波,隐隐约约,持续不断……
“那是盲姐和保险公司的人在发电!”
经理难看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你到底愿不愿意成为这栋楼里的一员?”他的脸又板起来了。
“我?当然,当然!我渴望……”
“你就别渴望了。”他不耐烦地打断花匠,“你要将思想落实到行动上!”
他气冲冲地走了。花匠又听到电波的声音。他想,原来电波真是有声音的啊。可是那阴沉沉的穹窿里除了云什么都没有。经理说盲姐和保险公司职员在大厦里面发电,这是一种比喻吗?他回想起夜里看到的奇幻美景,身上突然起了鸡皮疙瘩,职员那多毛的小腿幻化成那些箭一般的光体,在脑海里的空中乱射。
他为自己的发现既兴奋又有点沮丧。他进入了一条黑暗的思路,当他用力思考之际,他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迈向了地下室的大门。
但是有人把守着门口,是一位苍老的东北汉子,说话吐词不清。他不让花匠通过,他说里面的工作出现了“紊乱”,现在正在清理进出人员的身份。于是花匠的思路就断了,他仔细打量这位老头,说道:
“您是不是在林场工作过?”
老头立刻说了一大通。可是他一句也没听懂,只听出了两个重复频率很高的词:“坚持”和“放弃”。这时花匠突然记得这个人是伐木工,好像姓宫。那时候,他每伐倒一棵大树,林子里就会响起他那洪亮的狂笑。他沉默,粗野。
他匆匆地离开,来到大街上。城市在白天是平庸的,人来车往,俗气的色彩,俗气的气味,这些年里头,他从来就不耐烦逛街,逛街给他的感觉同刚来那一夜行走在管道森林中的感觉是一致的。他爱这个城市,只限于夜里。
“宝石大厦只为脚踏实地的人提供机会,她并不要求员工自身素质完美,哪怕是盲人和聋哑人,也可以在这里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
说话的是管道工小李。花匠聆听着他的弦外之音,心里暗想,自己从前真是小看了这个小伙子。他迟疑地问小李:
“那么,你觉得这个花园有没有达到要求?”
站在花园正中的花匠笼统地用手臂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加强自己的语气。
“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宝石大厦不会凭外表判断一个人。”
“可是经理要我将思想落实到行动上。”
“是这样。但那并不是说要你将花园打理成什么样子。宝石大厦不在乎这个,她只在乎那些在空气中游动的东西。”
花匠注意到他说起宝石大厦时就像在说热恋的情人一样。
“原来这样。我也有点感觉到了。但那是什么呢?”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小李说这句话时兴奋地涨红了脸,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直视前方。花匠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盲姐正从大楼里走出来。小李朝那边努了努嘴,说:
“她是我的情妇,我们的关系快三年了。”
“这个女孩很奇怪。”花匠干巴巴地说。
“我知道你指的是保险公司的那些人。她有一个绰号叫‘公共汽车’,你听说了吗?”
小李用迷醉的眼光尾随着她,直到她转了个弯,消失在街角处,他才回过神来。
“我从未见过比她更有魅力的女人,怎么能不爱她?”
他像是问花匠,又像是问自己。
“盲妹也很有魅力。”花匠故意说道。
“盲妹?哈,那是另外一种类型。我只为盲姐神魂颠倒。你一定在夜里听过电波吧?嘀、嘀、嘀……每一栋大厦里都有一个盲姐这样的发电工。你瞧,你的答案来了。”
原来是老母亲拄着拐杖过来了。她来干什么?
“在家里坐着很闷,出来看看。等一会儿我就要回去了。”
她坦然地往花坛边一坐,两只手扶着拐杖。花匠注意到小李立刻溜走了。
“有人在逼我的儿子。城里人都很坏,很奸诈。要不我们一块回林场去吧?原先你的那两个苗圃,我又去看过了,兴旺得很!那才是土地,这里的土算什么土?”
他谢绝了母亲的邀请,说自己已经对土地啊植物啊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了。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母亲抓住他的一只手,逼视着他的眼睛。
“我也说不清。可能是电波吧。我以前不知道电波还有声音。”
“你在敷衍我。我这就走了,祝你好运!”
她的背影依然像鸵鸟,她有超出常人的旺盛精力。
花匠仰着头再看天时,便看到乱云在狂奔。天空中的景象令他回想起小李刚才说过的“答案”。那么宝石大厦会不会为他这样的人提供机会呢?他需要什么样的机会?昨天夜里他居然逛街了!那叫什么逛街啊,到处全是一式灰蒙蒙的,整整半夜,他都在那些没有出口的胡同里钻来钻去,某些角落里总是有物业部的人在窃窃私语,待他一走近声音就消失了。霓虹灯是绝对没有的,胡同里只是有一些苍白的街灯,一盏一盏隔得远远的,至于商店就更没有了。胡同旁的那些矮房子里都不像住了人的样子。其实他一出宝石大厦就后悔了,就想着要赶快回去,他越是想辨认自己熟悉的路,就越沮丧。最后他干脆任其自然了。他走走停停,两条腿酸得要命。有一刻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垂柳下梳头,他又惊又喜。那是他在林校的一位同学,学林业机械的,过去他们叫他“罗大汉”。他向他打招呼,走拢去寒暄,提起林校的事。大汉瞪着那双泛出绿光的眼睛,对他提起的那些事一律没有反应,最后大汉嘲弄地说:“有那么些人就像蜗牛一样,对陈腐事物有特殊嗜好。”花匠感到脸发烧,他一定是脸红了。他匆匆离开这个人,拐进另外一条胡同。
他想不起后来是怎么回到宝石大厦的了,但他此刻依然记得他在后来的睡梦中有种奇耻大辱的感觉,好像还哭了。母亲能理解他那说不清的心愿吗?他没有把握。母亲和经理大概是一类人吧,他永远对这类人没有把握。那么,他对什么事情有把握?好像没有任何事。如今就连他培养出来的牡丹花,颜色也变得很古怪了,而他从前最喜欢的蜡梅花,也在寒冬中溢出一股土腥气。
盲姐朝他走过来了,她微笑着,苗条的身子稳稳地向前运动。她从来不用手杖,在外面大概很少有人看得出她是盲人。他轻手轻脚地让到一旁,不愿让她发现自己。他觉得自己成功了,可见盲姐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她一路走过去,走到了柳树下,站住了。她的裙衫飘逸、舒展,色彩如梦。一个盲人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色彩感觉?花匠不得不承认,他此生从未见过比她更美丽的女孩。她具有一种让人过目不忘的美,如同他在夜空里看见的那些发光体。他想到了一个形容:“电波般的”。对,的确是电波一般的美。
“您好,花匠先生!您干吗躲起来?”她突然大声说话了。
他红着脸回到小路上,他看见一些蓝蜻蜓在他前方纷纷落地,空中还有一些蝴蝶在仓皇逃窜。他鼓起勇气问盲姐:
“小姐,您在发电吗?”
盲姐点了点头,用一个手指朝他勾了勾,示意他到她面前去。
“为什么您这么怕我?这是个错误!经理不是已经指出了您的错误吗?难道您是不服气?经理是个受人尊敬的人。”
“您太美了,小姐!我不是怕您,我看见您就惭愧。我是有错,可是我想不出我错在什么地方……您能告诉我吗?”
“不能。只有经理有资格指出您的错误。”
她的眼睛像湖水一样闪着,花匠不敢注视那双眼睛。
“我要去换一身衣服干活了。您的花园真美,气味真好闻。啊,我还是更喜欢我的园子,那底下更自由,您说对吗?”
“我也觉得是这样。您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不能。”
她离开时从他身边擦过,她身上散发出野蜂、山菊,还有丁香的气味。
花匠注意到坠落在小道上的那几只蓝蜻蜓全部飞走了。一股寂寞感从心的最黑暗的处所升起,他嘴里涌出野葡萄的酸味。他突然记起老母亲的火车是下午三点出发,也许他该去送老人,世事莫测,说不定会是永别呢。
他立刻上楼去换了衣服,他换衣服时才想起,母亲没有到他房间里来。她好像不感兴趣,又好像有另外一处她感兴趣的地方可以去。那是什么地方?
他向经理请假时,经理严肃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
在赶往火车站的路上,城市恢复了本来的面貌,到处是人流和车流。他在路上遇见了好几张熟面孔,只是一时想不起名字,于是就不打招呼,头一低向前冲过去。冲过去之后却又听见熟人在背后叫他的名字,于是更尴尬,脚步迈得更快。这样反复几次就大汗淋漓了,幸亏车站也到了。
候车室里去家乡方向的旅客不多,他一眼就看见了母亲。母亲将脑袋靠在椅背上,正在假寐。老人的神色显得很安详,花匠很羡慕她。他一来到她面前她就睁开了眼,并且张开没牙的嘴笑起来。
“我儿待在城市里,我就放心了,城里比我们那小地方好啊。”
母亲这么老了,目光还像湖水一样一闪一闪的。他记起来另外的人也有这样的目光,不由得大大地震惊起来。这时火车要开了,母亲提着小包袱去上车,她那鸵鸟似的身体走起路来很有节奏。他在栅栏那里同母亲告别,母亲头也没回一下,好像没听见他的声音。她就这样走了,他听见那阴险的火车启动的声音,想象着车厢在穿过丛林时发出的怒吼。好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刚来时火车在原始森林中穿行的情景。那时列车从原始森林钻进暗无天日的隧道,他的知觉完全消失了,只剩下剧烈的头痛。他们在地底下整整行进了一上午,他的头也痛了一上午。当时他就决定了:从此以后再也不回家乡。那么,母亲的旅行会是什么情形呢?她怎么可以一趟又一趟地往城里来?
回宝石大厦的路上遇见了小李。小李扯着他停下来,要他听空中的一种声音。他听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听到,周围太喧闹了。小李脸上显出失望的表情,不相信他听不到,还说这样美妙的声音人人都可以听到。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不厌其烦,站在人流中不动,还用双手打拍子。花匠心里很惭愧,而且又被行人推着挤着,站都站不稳了。那些人还咒骂他挡道,弄得他一脸通红。最后,他一狠心,撇开小李独自走了。他听到小李在背后大声说:
“那是宝石大厦给员工发出的信息啊!”
但他耳边轰轰轰地响着大型卡车的声音,任它什么信息都听不到。他跑回大厦,上到顶层,进屋躺下。他的心变成了一个可怕的空洞。
他明明记得自己临睡前闩好了门,这个地下花圃管理员老吴是怎么进来的呢?起先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后来听出是他的声音,才慢慢平静下来。老吴就坐在床的那一头,黑糊糊的一团,有点像岩石。
“您是来观察霓虹灯的吗?”花匠问他。
“是啊。您这里是最佳位置了。先前住在这房里的那一位常常彻夜不眠。”
“我们打开门到外面去吧。”
“不,用不着。在这黑地里可以看得更清楚。您猜猜看盲姐在几楼鬼混?”
“我猜不出。”
“她啊,在二十三楼,同小李在一起。您听,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啊!那么,先前那一位,他怎么不住这里了?”
“他啊,他走火入魔,爬到塔外跌下去了。这是一般的说法,不过谁也没看到尸体。我的看法是,他就躲在这大楼里头。您想,这里员工这么多,都穿着一种式样的制服,他要混迹于他们当中还不容易?”
“可是制服的式样并不相同啊。保险公司的和银行的不同,外贸部的又同石油部的不同,还有很多种……”花匠说这些话时内心升起焦虑感。
“嘘,小声点!那全是表面现象,您没注意到制服两肩的黑色图案吗?这就在于一个人的眼光了。您看见的是鸡毛蒜皮,我看见的是制服的真实功能。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对,是说先前那一位。您就从来没同他邂逅过?”
“他是不是勤杂工?”
“是啊。这么说您同他见过面了。”
“是在我刚来的时候。他说他不光做勤杂,还要巡夜。”
管理员扑哧一笑,在床上拍了一掌,说:
“他这种人总是忙得不得了的,他才不会让自己闲下来呢。他胸膛里有五十只兔子在赛跑!要不然他怎么会爬到塔上去?”
管理员站了起来,他要去取挂在墙上的雨衣和那顶帽子。花匠想起那双鞋子化成灰的事,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但是管理员从容地取下了雨衣和帽子,他将帽子戴在头上,窸窸窣窣地穿好了雨衣。让花匠诧异的是,当他做这一切时,房里不但没有腾起灰尘,空气反而变得格外清新,就像身处树林里一样。他忍不住小声地发出惊叹:
“真是奇迹啊!”
管理员站在他面前得意地说:
“您看到这些东西上面落满了灰尘,您就以为它们很脏,其实呢,那只不过是表面现象。我穿上它们,就可以抵挡流星雨了。”
“莫非您就是先前住在这里的那个人?”
“哈,您真聪明。但我不是他,我只是他的同事。我观察了他的事之后,就在地下建起了那个花圃。我要去看盲姐了,她在十五楼的工具房里苟延残喘。”
他开门出去时,花匠看见一束流星的光焰将他照得通体透明,肺、心脏、肾脏还有肠子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花匠想冲出去看个究竟,但房门又打不开了,他只好坐回床上。他记起老吴刚才说了“苟延残喘”四个字,难道盲姐快死了?女孩在他的园子里时,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那只是表面现象吗?
花匠躺在黑暗里,他清楚地听到外面的流星在向大楼的玻璃窗进攻。他想,也许有一天,他成为了这里的真正员工,经理也对他满意了之后,他就可以看得见现在看不见的那些东西了吧。他之所以焦虑,是因为只有他被蒙在鼓里啊。那女孩多么美啊,这样的人间尤物他还从未见过,可为什么一想起她他就会感到忧郁呢?为什么别人都不像他这样多愁善感、不切实际?只能说是自己的眼光太狭窄。或者说,他根本看不见事物的本质。他就这样七想八想,翻来覆去,直到黎明才进入朦胧状态,刚要跨过界线一头扎进黑暗,又有人将他猛地一推就推出来了。睁眼一望,原来是门被风吹开了。他的目光扫到墙上,看见帽子和雨衣挂在墙上,上面一丝灰都没有,像新的一样。他起身将雨衣取下,放在鼻子前嗅了嗅,他又闻到了野蜂、山菊还有丁香的气味。他将自己的脸埋到雨衣里头,走进幻境中的树林。那不是家乡的树林,他已经厌倦了家乡的风景,那是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他在宝石大厦这么多年里头想出来的地方。在他的幻境里,天是玉色的,悬挂着一团一团的沉重的紫云,大地呈现石灰色,小树林则是青色的,树下的草地和野花颜色更深沉一些,那种黑让人想起灵堂。他沉浸在树林、草地和野花的气味中,他的脑袋一下子变得空灵起来,某种额外的视觉从身体内部出现,他甚至看见了十五楼的盲姐。他看见的是一个模糊的苗条的身影,长发坠地,姿态无比优美。但是她没有头部,她的四肢舞动着,她正在同自己的长发搏斗,浓密的头发不时被她掀起,如同一把巨大的黑扇。他确信那是盲姐,他熟悉她的几个习惯动作。他的房间外面,天已经大亮了,可盲姐房里为什么那么黑?
他在小食堂的餐桌上意外地看见了盲妹。盲妹脸上的红晕不见了,那张脸看上去很苍白,但那双美目里依然荡漾着湖水。她就坐在他旁边,其余人都在闷头吃饭。他终于忍不住问她:
“您的姐姐今天没上班吗?”
他的声音在阴暗的房间里显得很突兀,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甚至听到碗柜里头一个瓷碗碎裂的声音。大家都责备地瞪眼看着他。
“她今天要回家了。”盲妹表情木然地说。
“你们的家在什么地方?”他鼓起勇气问下去。
“还能在哪里,城里。我们是普通的女孩子。”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上班?”
“不知道,要看她是不是高兴。这种事说不准。”
盲妹吃完了,她站起身离开桌子。花匠注意到所有的人都显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有两个人甚至朝他友好地微笑了一下。
吃完早饭,他很想去地下花圃看看,但是他不敢,因为通往花园的门口立着一名凶神恶煞的中年汉子。以前他从未见过这个人,也许是新来的。
“这张门仍然可以通行,对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呸!”汉子朝地下啐了一口痰。
花匠后退一点,坚持说:
“我并不是要捣乱。先前我常去那下面的,是管理员带我去的。”
汉子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双臂交叉,扭过头去不理他了。
花匠转过身来,他看到大楼外面的喷泉比任何时候都喷得更高,水花在阳光下居然闪出五彩的光芒。喷泉的那边,盲妹和盲姐相互搂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街上的人流中。
“去过一回天堂,就想永远待在天堂里吗?”
花匠听到那汉子在他身后鄙夷地说。他一扭头,却见门洞那里空空的,已经没有人了。花匠心里一喜,朝门洞走去,进了门,凭记忆沿着阶梯一直往下。他在转弯处碰见了管理员,老头叫他闭上眼再往下走五十三级台阶。“当你睁开眼时就到了花圃。”老头同他一块走。他闭上眼在心里默念:“一、二、三、四、五……”数到五十三他就睁开了眼,看见上方一盏橘红色的小灯。老头一把将他推进一张毫不起眼的小门里头,咔嚓一声从外面锁上了门。
“你就在那里头待着吧!”他在门外大声说。
接着老头就哈哈大笑。花匠在里头听出有两个人的笑声,其中一个是守门的汉子。
花匠待的这个房间很奇怪,伸手不见五指,而且不论他朝哪个方向摸过去,总是摸不到墙,好像是一个大得不得了的房间。起先他不敢离开这张小门太远,所以摸索着走开一会儿又回到小门边,继续倾听门外嗡嗡的说话声。那是管理员和凶汉,他俩总不离开,总在说话。往返多次以后,花匠决心破釜沉舟。他冲着与门相对的方向一直走下去,再也不掉头了。大约走了十分钟,他觉得自己早就穿过这栋大楼了,然而当他侧耳倾听时,仍然可以听到管理员与凶汉的说话声。他又尝试往右手边走,然后再往左手边走,都是同样的情况。最后,他不再辨认方向,就一直走下去了。他越走越大胆,双臂也不再伸在前面摸索,就像平时那样走路,甚至一时兴起还跑了几步。他感觉到周围的空气既不像旷野里的空气,也不像密室里的空气,而是微微地散发出一股特殊的气味,一种让人沉浸在彻底的冷漠和孤独中的气味——静止而疏远的空气。
终于,他走累了。停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就停下来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还是伸手不见五指,还是静止而疏远。他觉得自己应该打破这种静止,可又觉得自己完全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在瞬间让他疯狂起来。他将双手捏成拳,朝着空气中假想的黑影猛击,而且不由自主地翻了一个跟头。翻跟头是他儿时的爱好,如今他人到中年,当然就很吃力了。他气喘吁吁,汗水直流,忽然头一晕朝地上坐去。
有人将他拉起来了,光线从那张小门外面射进来,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听到女孩子的笑声,居然是盲妹在说话。
“我倒很欣赏他这种不服气的性格。姐姐对他有很大吸引力,他当然不敢追求姐姐,可是他决不放弃。我听他呼吸的声音就知道他没有放弃。今天天气真好啊,我们的草地午餐几点开始?”
“恐怕永远都不会开始了。”是那凶汉的声音。
花匠终于睁开了眼,但周围这些人还只是一些影子,一共有五条影子,两女三男。那个男的是谁呢?盲姐附在他耳边说:
“我就不相信花匠对我有好感。我试验一下就知道了。”
她突然伸出手在花匠脸上抓了两把。她那尖利的指甲使得他在原地蹦跳、咆哮起来。他摸了一把右脸颊,摸到一手的血,黏糊糊的。
“这不就很清楚了吗?!”盲姐高兴地说,“火车一早就进入了森林,满载我们的希望。谁对我们有好感,就请上车吧。”
盲姐的话音一落,花匠就看到五条影子先后进入了那小门,然后门就被关上了。待他的视力完全恢复时,脸上的伤痕也不怎么疼了。他沿着台阶往上走,一会儿就到了一楼的大厅。他在大厅里遇见了经理,经理打量一下他的面部,说:
“小伙子,你得到了‘宝石女皇’的青睐啊!”
“您说谁?”花匠傻乎乎地问。
“我是说盲姐。好了好了,别管它了。我问你,你向小李汇报过了你的思想转变的情况吗?”
“小李?啊,我们很谈得来……”
“这和谈得来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要养成汇报的习惯。今天我看见了你脸上的抓痕,我就对你有点放心了。不过这并不等于你就成了‘宝石’的一员了。”
经理说话时,小方脸上那一双眼睛往上翻去,给人一种印象,好像他在努力预测什么事情——一件即将发生的事。楼里有人在叫他,竟然是盲姐的声音。经理朝花匠竖起一个指头做了个警告的手势,然后就快步走过去了。
花匠心里想,盲姐并没有要离开啊,盲妹为什么要那样说?这时盲妹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我姐姐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没人挡得住她。”
“那么,现在她是留下了吗?”
“当然。”
“我刚才在花圃里什么都没遇到,既没有花也没有人,而且里面是漆黑的。我周围只有那种说不清的气息,令人不安。”
“我要去工作了。有好几个门可以通到我们花圃。再说,没人引导你就看不到花圃的真面目。再见!”
花匠这才记起来今天是他的休息日。余下的时间如何打发呢?他很想去地下花圃。他朦胧地认识到了宝石大厦里的某些规则就是从那里发源的。可是人家并不欢迎他去啊。虽然只见过一次,那种人造绢花般的真花,那些奇异的品种已铭刻心底。管理员老吴是用无中生有的方法变幻出那个花圃来的吗?回想起老吴夜里坐在他床上的情景,花匠确信这个人精通宝石大厦的幻术。
石油部门的职工们从电梯里头出来了,花匠凑上前去观察他们制服肩上的图案,可他并没发现什么图案。有一个人将他用力一推,推得他跌坐在地上。他听见那人咬牙切齿地说:“走狗!”
花匠想,经理的意思是不是让他为所欲为?在他的印象中,管理员老吴就是一个为所欲为的人,所以他才培育得出那种非人间的花卉。他仔细设想了好久,觉得自己还是没法为所欲为,因为他就是想破了脑袋也还是想不出管理员那样的花招。他太呆板了,他所受的教育也太单一了。有时候,他看着自己的影子都觉得自己很像一个木偶。
清晨,有一条玫瑰色的光射到这面墙上。花匠在心里念叨着:“蒲公英,蒲公英,我们降落到塔尖上吧。”他听到了电波,不是一个波,好像满世界都是。那些方向不同的波冲击着大楼,大楼明显地震颤着。
他起床走到门外,外面是少有的雾天,城市被严严实实地遮蔽着,只听到许多机动车发出异常的叫声,似乎所有的车子全在报警,一边飞速运行一边怪叫。花匠心惊肉跳地回到房里关上了门。外面有个人挤进来了,竟然是小李,小李脸上汗津津的,湿头发成了一缕一缕的,两只眼睛血红。
“小李,小李,你怎么啦?”
“我就是爱她。天塌下来也不会改变。你看到她的威力了吧?我们都叫她‘宝石女皇’。现在她在地下的暗室里头,同她在一起的有一只猞猁!”
小李爬上花匠的床,躺下,用被子蒙住全身。
“小李,我同你一块去找她吧!”
“你在说废话。现在电梯全部停运了。”
奇怪的是那条玫瑰色的阳光还在壁上跳跃。阳光是从窗外射进来的,但今天并没有出太阳啊,也许是某种凶兆?
“你在房里,我觉得难以忍受。你到外面走廊上去吧。”小李在被子里闷闷地说。
花匠再次来到走廊上。雾已经散掉了一些,有几栋建筑的轮廓显出来了,却是陌生的、他从未见过的轮廓,有点像几个倒置的葫芦,并且都在摇晃着。莫非它们不是原来的建筑,而是天外来客?但是花匠并不相信那种天外来客的传说。他凝视着雾中的那几团东西,瞳孔渐渐扩大了——啊,多么熟悉的形状啊!在哪里见过?
“你这个人啊,你在外面我也觉得难以忍受,你还是进来吧!”
小李在房里大喊,并且暴躁地擂床板了。花匠只好又进屋。
小李慢慢地穿好衣服,下了床,其间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花匠。
“我叫你进来,是怕你触景生情啊。你真的没有认出我来吗?”
“没有。你到底是谁?”花匠问道。
“当年你同你表弟去偷葫芦瓜,中了谁的埋伏?”
花匠回想起来他被陷害的事:那可怕的铁夹子,将他的小脚指头夹掉了一半。啊,那个血淋淋的、阴惨的下午!他痛得浑身是汗,那些低飞的蜻蜓不断撞在他的脸上……有一个小孩在远处不停地喊:“回来吧!回来吧……”
“原来是你啊!”花匠嘶哑着嗓子说。他的喉咙在发火烧。
小李叉腰站在房间中央,自豪地说:
“当然是我!要不经理怎么会委托我来做你的工作。”
“那么现在,你想让我钻陷阱吗?”
“当然不是。那只是小孩的把戏,你已经成长了。我要——怎么说呢,我要让你幸福。你必须相信我的话。”
“好吧,我相信你。”
小李突然冲他甜蜜地一笑。以前花匠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几乎可以称为妩媚。这种奇怪的妩媚让他脊骨有点发冷。然后小李就很自然地从墙上取了那件雨衣,用胳膊夹着出门去了。
花匠坐在床上,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想了又想,直想得一只眼睛变成了斜视。那一夜在管道的森林中穿行,汗如雨下的情景反复地在头脑里重演。在一个看不见天的地方,他扶着管子往前挪动时,也听到过远处有一些小孩在喊:“回来!回来……”那么刚才见到的这几个葫芦,是凶兆还是吉兆?小李啊小李……盲姐怎么会看上这个人的?当然,经理器重的人应该不是一般的人。花匠虽然不习惯他的那种残忍,但心里的确很羡慕他,也很嫉妒他。想到这里,他又站起来推开门来到走廊上。
雾还是没有散去,远方的那几只葫芦移近了,是几个庞然大物,摆动的幅度很大。花匠很想看清它们里面的结构,但雾就是不退去,将几个葫芦蒙得严严实实的。当他凝视葫芦时,他感到它们也在凝视他,它们盯他盯得那么紧,好像在敦促他快快想起它们同他的联系。虽然小李提示了他中陷阱的事,可是在他的记忆里,那一次并不是去偷葫芦瓜。那时爹爹还在世,他是同爹爹一块去射山鸡。他们像两个原始人一样,拿着弓,背着箭袋,往山顶爬去。接下来他就中埋伏了。小李张冠李戴乱拼凑出他的历史。虽然他不满意,但还是觉得小李掌握了他的个人历史中的一根主要线索。那是一根什么样的线索呢?
他同管理员老吴在电梯里头相遇。从透明电梯里头向外看去,外面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蓝天白云,一架直升机在城市上空盘旋,发出轻轻的嗡嗡声,仿佛在沉思。
“我们这个地方的气候变化很难预测,气候同人的关系太密切了。”
老吴说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之后脸上就浮出笑容。
“您要顺着它去。”他又补充说。
“有人要让我幸福。”花匠说。
“我也想让你幸福。所有大楼里的人全这样,您还没看出来吗?”
老吴笑得很灿烂,花匠感到他的样子实在和蔼可亲。
电梯在十五楼停下,呼地拥进来十来个人。电梯虽然超重,不知怎么还是缓缓地下行了。这一次花匠看清了职工们肩上的黑色图案。那是一个黑色的火炬,在五分硬币大的圆圈里头燃烧着,就像立体图案一样,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弄出这种效果的。
“你不要盯着这个看。”青年老模老样地说,“你盯着它看,它就会损伤你的眼睛和内脏,而且对我也不利。”
花匠正在疑惑为什么会对这个人不利时,一楼已经到了。这群人一窝蜂冲出去,弄得他和老吴都跌倒了。他俩尴尬地从地上爬起来。老吴说:
“这些年轻人,火气真大啊,怪不得外面都称他们为发电工人呢。您现在见识了那种图案的功能了吧?您啊,要把握住自己!”
老吴走到地下室的大门那里,忽然又回转身朝着呆立在原地的花匠喊道:
“过不多久,您也会有自己的制服了!”
花匠心里百感交集,回想自己这些年在城里的阴暗生活,他突然有点想哭,但是他已经不习惯哭泣了。他不知怎么就哈哈大笑起来。他一笑,大楼里出来的那群职工就好奇地盯住他看,他们的目光一律透出赞赏。他还听到有人在悄悄地对同伴说:“你瞧他多么乐观!我最喜欢……”花匠笑完了,就打算去工作了。
在花园里,他种下的那十棵樱花树一夜之间全部开花了,而且花朵的颜色是他没有想到的,一种是黑色,一种是纯白。这两种颜色的花朵将那块地方弄得像个灵堂,同整个花园的氛围很不协调。他从未听说过樱花有黑色的品种,现在算是见识了。经理从一楼窗口探出身子来,朝他挥舞着一面红旗,大声说:
“好!个性化的花园引人注目!你的工作开始有起色了!”
小李也从窗口挤出上半身,也挥舞着红旗大声向他喊话:
“不要忘记当年我同你的约定啊!”
他们两个人都是脸上泛红,因为樱花的开放而无比兴奋。花匠虽然不喜欢樱花的颜色,但看到自己的工作得到了承认也有点高兴。他不懂经理所说的个性化的花园是什么意思,他只是隐隐地觉得黑白两色的樱花有点像一种传染病,也许会传染给花园里的其他花朵。如果满园都是黑白两色的花,那该有多么阴森,尤其是在下雨的天气。经理砰的一声关上了窗子,连窗帘都放下了。他的反常举动让花匠觉得,刚才他说的那些话里头有虚假的成分。他之所以关窗,恐怕是担心传染病吧。这样一想,就觉得那些樱花黑得有点邪乎,也不敢多看,拿着剪刀修剪篱笆去了。
他注意到整个上午都没有人来参观他的樱花,那些花朵寂寞地盛开着。
到了吃饭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在餐桌上谈论起樱花来。一些这样的形容词回荡在空中:“气派”,“贵族品位”,“诗意”,“灵性”,等等。小李忽然激动起来,他敲着碗边让大家静下来,然后指着花匠说:
“请在座诸位猜猜看,当年我同他的约定是什么?”
起先大家一愣,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他们便窃窃私语起来。花匠朝他们望过去时,他们都躲避着他的目光,低下头,一边吃饭口里一边咕噜。虽然没有人回答问题,小李却一点也不尴尬,笑嘻嘻地说道:
“我们要对他有信心,对不对?”
“对!”所有的人都一致回应,将真诚的目光对准花匠。
花匠的脸涨得通红。饭吃完了,大家站起来向外走。花匠来到外面,一眼就看见了樱花树下的少女。
盲姐和盲妹两人头上都扎着黑色的蝴蝶结,看上去比以往更清纯,更脱俗。凝视着神采奕奕的姐妹俩,花匠心里特别快乐。他听到了电波,电波从大楼里传出,天地间回响着它们。
“这下我们真的要告别了。”盲妹说。
她扑上来拥抱了花匠。盲姐只是伸出手来握了握他的手,脸上的表情既甜蜜又迷惘。
“有一座山……”盲妹又说,“山下有一个岩洞,沿着阶梯级走下去,可以到达我们父母工作过的地方。您会来看我们吗?”
“我一定来。”花匠坚定地说。
她俩像一对蝴蝶一样飘然而去。花匠这才注意到,物业部的工作人员都默默地站在一旁给她们送行,只有小李同盲姐紧紧拥抱亲吻,两人哭成了泪人儿。
经理也来了,他凑到花匠耳边说:
“什么是心灵的奇迹?眼前这个不就是吗?”
花匠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嫉妒小李了。而且,他对盲姐的爱也更强烈了。他想象着有一天,他在某个地洞的深处同盲姐重逢的情景。也许当他们一道出洞时,流星雨的光芒会将他的双眼刺瞎?他想到这里时,心底就升起了一股幸福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