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们俩怎么想,”杰茜对我和哈里说,“但到目前为止,这真不是我所想象的军队的样子。”
“日子还不差嘛。”我说,“喏,再吃一块油炸圈饼。”
“不用了,”她这样说着,但还是将圈饼接了过去,“我需要的是睡眠。”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离开家门已经十八个小时了,这段时间几乎全耗在路上。我想打个盹儿,却只能坐在一艘星际巡航舰宽敞的餐厅里,同一千来名新兵一起喝咖啡、吃油炸圈饼,等着别人来告诉我们接下来该干什么。至少这一部分还很像我想象中的军队。
到达目的地后便是一阵忙乱,还有等待。刚一走下豆荚轿厢,两名殖民联盟专员便迎了上来。他们说,我们是即将起飞的一艘飞船所等待的最后一批新兵,所以请我们赶紧跟他们走,好让一切能按时进行。紧接着,其中一人在前面带队,另一人走到人群后面压阵,迅速而无礼地轰着几十名老年人穿过整个空间站,登上我们的飞船——殖民防卫军的亨利·哈德森号。
这种仓促显然让杰茜和哈里感到很失望,我也一样。殖民空间站非常庞大,直径在一英里以上(应该说1,800米;活了七十五年后,看来我不得不开始逐渐适应公制单位了)。它是新兵和殖民者唯一的往返港口。被人驱赶着穿过空间站却无法停下来好好看看,这感觉就好像一个五岁的孩子被健步如飞的父母催促着穿过圣诞节期间的玩具店。我很想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耍赖,直到自己的愿望得到满足为止。但不幸的是,我太老了(或者说,还不够老),不能那样放纵自己。
杰茜拽了拽我的袖子,指向我们右侧。在一小块拥挤的用餐区里,我看见一种带触须的蓝色生物,手里端着马提尼酒。我捅了捅亨利:他完全被吸引住了,走回去瞪着那东西看。队尾的专员慌张起来,她板着脸发出嘘声,将哈里赶回队伍。哈里笑得合不拢嘴。“是个格哈尔。”他咯咯笑道。格哈尔是人类最早遇见的外星智慧生物之一,当时殖民联盟尚未建立起在星际旅行中的垄断地位。这个种族很和善,只是吃东西时会用数十根细细的头顶触须将酸液注入猎物体内,再大声地将被酸液腐蚀成黏糊状的猎物吸进嘴里。挺恶心的。
哈里并不介意。他第一次看见活生生的外星生物。
曲折的道路到了尽头,我们走进一座航空港,航班显示屏上闪烁着“亨利·哈德森号/殖民军新兵”字样。我们大家满怀感激地坐了下来,专员们则走过去同站在交通艇舱门边等候的几个殖民联盟官员交谈。好奇心过强的哈里晃荡到航空港的窗前,看我们的飞船。杰茜和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跟了过去。窗边有个小小的信息屏,帮助我们从众多飞船中找到了它。
当然,亨利·哈德森号并没有真的停靠在大门边。让一艘十万吨的星际飞船同步追随旋转的空间站是很困难的。与殖民地别的交通工具一样,它跟空间站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补给品、乘客和机组人员均由更加容易操控的交通艇和驳船来回运送。哈德森号停靠在空间站上方数英里外,没有采用殖民地运输飞船那种为追求功能而失去美感的带轮辐的庞大设计,而是更加光滑、扁平。最重要的是,它完全不是圆柱体或圆盘形。我向哈里提及了这一点,他点了点头。“全时人造重力。”他说,“这么大的区域还能保持稳定。佩服啊。”
“我觉得我们升空时也用到了人造重力。”杰茜说。
“没错。”哈里说,“随着我们的上升,豆荚轿厢的重力发生器增加了重力输出量。”
“飞船使用的人造重力不也一样吗?有什么不同的?”杰茜问。
“没什么,只是难度极大。”哈里说,“制造一个重力场需要巨大的能量,而且,需要生成的能量随重力场的半径呈几何级数增加。他们很有可能创造了很多小的重力场,而不是一个很大的重力场,只是我们看不出来罢了。但即便如此,制造出咱们豆荚轿厢里的重力场也需要巨大的能量,很有可能比你的家乡一个月所需的照明能量还多。”
“这我可没概念,”杰茜说,“我来自圣安东尼奥,我们那儿没电。”
“好吧,那咱们就说他的家乡好了。”哈里说着,一根拇指戳了戳我,“但关键是,这是对能量的极大浪费。大多数需要人造重力的地方采用的都是轮状结构,只要旋转轮子,让人和货物始终待在内缘就行了。这样更简单,也便宜得多。一旦轮子旋转起来,只需要向系统中增加极小的附加能量来抵消摩擦力即可;相反,制造人工重力场则需要持续、大量的能量输出。”
他指着亨利·哈德森号,“看,哈德森号旁边有一架交通艇。以它为参照,我估计哈德森号应该有800英尺长、200英尺宽、150英尺高。在那个家伙周围制造一个人工重力场,肯定能让一个城市的灯光暗下来。就算是制造多个小重力场也会极大地消耗能量。因此,他们要么有一个能同时支持重力场和飞船的推动系统、生命维持系统以及其他系统的能量源,要么就是发现了某种新的低耗能方法来生成重力。”
“也许这种做法并不便宜,”我说着,指指亨利·哈德森号右侧的殖民运输飞船,“看那艘殖民飞船,它采用的就是轮辐设计。殖民空间站也在旋转。”
“看样子,殖民地把他们最先进的技术留给了军队。”杰茜说,“这艘飞船还只是用来运载新兵的呢。我想你说得对,哈里。我们对于自己所加入的组织真是一无所知。”
哈里咧嘴笑了,扭头望着亨利·哈德森号慵懒地绕着转动的殖民空间站打圈,“能说服别人,这是最让我高兴的事儿。”
我们的专员再一次领着我们排成队列,以便登上交通艇。我们在交通艇门口将证明身份的卡片递给殖民联盟官员,让他将我们的名字登记入一张名单;旁边一名官员则将一台掌上电脑(PDA)递给我们。“你忘了说一句话:谢谢你们来到地球,请接受这份可爱的告别礼物。”我对他说。他似乎没听懂这个笑话。
交通艇没有配备人工重力。我们的专员让我们系好安全带,警告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试图打开锁扣;飞行期间,为了确保我们当中某些有幽闭恐惧症的人不出岔子,安全带的锁扣不受我们控制——这个问题就此解决。专员们还将塑料发网分发给头发较长的乘客。失重状态下,长头发会四下飘飞。
他们还说,要是有人感到恶心,请使用座位侧袋里的呕吐袋。专员还强调说,不要憋到最后一秒钟才使用它。在失重状态下,呕吐物会四下飘散,惹恼别的乘客,让呕吐的人在余下的航程、甚至可能在接下来的军旅生涯中都极其不受欢迎。话音刚落,就有好几个人窸窸窣窣地准备起来。坐在我旁边的女人把她的呕吐袋攥得紧紧的。我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谢天谢地,没有人呕吐。通往亨利·哈德森号的一路上风平浪静。重力消失时,我的脑海里嗡的一声:该死,我掉下去了。接下来便感觉像是坐在平稳缓慢的过山车上。大约五分钟后,我们来到了飞船边。停靠、入坞花了一两分钟,紧接着,交通艇停靠区的一扇门打开了,交通艇飞进去,门关上了。接下来又是几分钟的等待,空气被泵回停靠区。一阵轻微的刺痛后、重力突然重现——人工重力发挥作用了。
交通艇停靠区的门打开了,一名完全陌生的专员出现在眼前。“欢迎来到殖民防卫军亨利·哈德森号。”她说,“请解开安全带,带上随身行李,沿灯光指示的通道走出交通艇停靠区。七分钟后,空气将被准时抽出停靠区,以便让这艘交通艇离开,给另一艘交通艇腾空泊位。所以,请大家动作快一点。”
所有人的动作都快得惊人。
接下来,我们被带到了宽敞的亨利·哈德森号大厅,受邀喝些咖啡、吃点油炸圈饼,稍事休息,很快就会有一名官员来给我们解释一些事情。在我们等待时,新兵们挤满了整个大厅,他们可能比我们先上船;一个小时后,周围大约有好几百新兵在乱转。我从没在同一时间和地点见过这么多老人。亨利也是。“感觉就像星期三早上置身于全世界最大的丹尼氏餐厅。”他说着,又给自己弄了些咖啡。
正当我的膀胱通知我咖啡饮用过量时,一名身穿殖民外交官蓝色制服、相貌堂堂的先生走了进来,朝大厅正前方走去。大厅里的音量开始降低。终于有人来告诉大家这他妈的究竟是在干什么了,看得出大家都松了口气。
那人站了几分钟,等大厅里安静下来。“大家好。”他说道,我们全都吓了一跳。他的声音从墙上的扬声器里传了出来,他一定戴着胸麦。“我叫山姆·坎贝尔,是殖民联盟委派给殖民防卫军的助手。虽然从编制上讲,我并不是殖民防卫军的成员,但我得到了授权,代表殖民军对你们进行培训。因此,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你们可以把我当做你们的长官。好了,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不少人是刚乘坐最后一艘交通艇过来的,很想休息一下;而另外一些人已经在飞船上待了将近一天了,很想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为了照顾这两组人,我的话不会很长。
“大约一小时后,殖民军的亨利·哈德森号就要脱离轨道,准备进行第一次跃迁,前往凤凰星系。我们将在那里做短暂的停留,以补充能量,然后前往β罗盘座Ⅲ,你们将在那里开始培训。别担心,我并不指望你们能听懂我这番话。你们需要知道的是,我们再过两天多一点才会开始第一次跃迁,在此期间,我的手下将为你们进行一系列的心理和身体测评。现在,你们的时刻表正下载到你们的PDA上,请在方便的时候看一下。如果你们想去什么地方,你们的PDA也会引导你们,所以不必担心迷路。刚踏上亨利·哈德森号的人还可以在你们的PDA上找到房间分配表。
“今天晚上,除了找到路回各自的房间以外,我不希望你们干别的事。很多人已经赶了很久的路,为了明天的测评,希望你们好好休息。对了,现在该让你们适应船上的时间了。这里采用的是殖民星球通用标准时间。现在的时刻是——”他看了看他的表——“殖民地时间2138点。你们的PDA已经调成了船上的时间。明天的早餐从0600点到0730点,这是第一步,紧接着是身体测评和体能增强。早餐不强行要求——你们还没开始受军队时刻表的约束——但明天一整天都会辛苦,所以我强烈建议你们吃早餐。
“有什么问题的话,你们的PDA可以接入亨利·哈德森号的信息系统,利用人工智能界面来帮助你们。只需要用触笔将问题写下来或是对着PDA的麦克风说出来就可以了。客房区的每一层甲板上都能找到殖民联盟的工作人员,请向他们求助。根据你们的个人信息,我们的医务人员已经掌握了你们的身体状况,有可能已经跟你们约好了时间,今晚会到你们的房间探视,查一下你们的PDA就知道了。你们还可以随时去船上的医务室。今晚大厅将整夜开放,但明天将开始按正常运作时间开放。再说一遍,请从你的PDA上查找时刻表和菜单。最后,所有人明天都应穿着殖民军的新兵服饰,军服正送往你们的房间。”
坎贝尔顿了一秒钟,我想他一定认为朝所有人瞪这么一眼很重要。“我代表殖民联盟和殖民防卫军,欢迎大家成为我们的新成员和保卫者。愿上帝保佑你们,让你们未来平安。
“如果你们想看脱离轨道的情景,我们将在瞭望甲板的剧院里播放录像。剧院非常大,能容下所有新兵,因此不必担心没座位。亨利·哈德森号的速度很快,在明天早饭前,地球将变成一个很小的圆盘;到晚饭前,它将只是天空中的一个亮点。这很有可能是你们观看自己星球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如果你们想再看看它,去剧院看吧。”
“喂,你的新室友怎么样?”在瞭望甲板的剧院里,哈里边问边坐到我身边的座位上。
“我真的不想提这件事。”我说。我用PDA查找路线,来到自己的房间,发现我的室友已经在整理行李了:列昂·狄克。他瞥了我一眼,“哦,瞧啊,原来是《圣经》怪物。”从那以后,他故意无视我的存在——在一个十英尺见方的房间里,这样做颇费周章。列昂占了下铺(对于使用期长达七十五年的膝盖来说,这是个理想的铺位);我把行李扔在上铺,带着PDA去找在同一层甲板上住的杰茜。她的室友是一位名叫玛姬的和善的女士,和我打了个招呼以后就出去看亨利·哈德森号脱离地球轨道了。我跟杰茜说了谁是我的室友,她哈哈大笑。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哈里,再一次笑了个不亦乐乎。哈里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别太难过,忍耐,抵达β罗盘座Ⅲ以后就好了。”
“也不知道那里到底在哪儿。”我说,“你的室友怎么样?”
“我没法告诉你。”哈里说,“我到房间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他也占了下铺,这个狗东西。”
“我的室友可爱极了。”杰茜说,“我遇见她时,她给了我一块家里烤的曲奇饼干。她说那是她孙女为她做的临别礼物。”
“她可没给我吃曲奇饼干。”我说。
“嗯,但她又不是跟你住在一起,对吧?”
“饼干的味道怎么样?”哈里问。
“硬得像麦片做的石头,”杰茜说,“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三个当中,我的室友是最好的,所以我高出你们一头。看,地球在那儿。”她指着剧院的大型荧屏说。地球就悬在那儿,栩栩如生。制造这面屏幕的人干得真棒。
“真希望我从前也有这么一面屏幕,放在起居室里。”哈里说,“那样的话,我就能举办整个街区最受欢迎的橄榄球超级杯派对了。”
“看吧,”我说,“那就是我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我们认识或爱过的每一个人都在那儿。而现在,我们正离它而去。你们就不伤感吗?”
“我感到兴奋,”杰茜说,“还有悲伤。但也不是太悲伤。”
“显然不是。”哈里说,“反正,留在那儿也没什么好做的了,只有渐渐衰老、死亡。”
“但你还是很可能会死。”我说,“你这是参军啊。”
“没错,但我不会因为衰老而死。”哈里说,“我将重新获得一次机会,死于年富力强的时候,留下一具美丽的尸体。这就能弥补错过第一次机会的遗憾了。”
“你可真是个浪漫主义者。”杰茜面无表情地说。
“一点没错。”哈里说。
“听,”我说,“咱们已经开始脱离轨道了。”
剧院的扬声器中传来亨利·哈德森号同殖民空间站的通讯对话。它在离港,紧接着是一阵低沉的敲击声,伴随着极其轻微的震动,我们只能通过座椅勉强有所感觉。
“引擎。”哈里说。我和杰茜点了点头。
地球开始在荧幕上慢慢缩小。它仍然很庞大,呈明亮的蓝白双色,但它在屏幕上占据的空间显然正无情地逐步缩减。所有新兵都在这儿,静静地看着它渐去渐远。我望向哈里,刚才还高谈阔论的他沉默着;杰茜的腮帮上挂着一颗泪珠。
“嗨,”我握住她的手说,“刚才不是还说并不太伤心吗?”
她微笑着握住我的手。“嗯,”她哑着嗓子说,“不是太伤心。但尽管如此,尽管如此……”
我们继续坐在那里,看着曾经熟知的一切在荧屏上退去。
我将PDA的闹钟设置到0600点,小小的扬声器发出轻柔的乐曲声,音量渐强,直到我被唤醒。我关掉音乐,静悄悄地从上铺爬下来,打开衣橱中的一盏小灯,翻找毛巾。衣橱中挂着我和列昂的新兵军装:两套殖民地浅蓝色上衣和裤子、两件浅蓝色T恤衫、两条蓝色斜纹棉布系带裤、两双白袜子、款式简单的内衣和两双蓝色运动鞋。一看就知道,在抵达β罗盘座Ⅲ之前,我们不需要穿正式的制服。我套上裤子和T恤衫,抓过一条挂在衣橱里的毛巾,吧嗒吧嗒地沿着走道走下去冲澡。
等我回来时,所有的灯都开到了最亮,但列昂仍旧躺在被窝里。灯一定是自动亮起来的。我把上衣罩在T恤衫外,又穿上袜子和运动鞋。准备好了,可以去慢跑,或是做这一天该做的其他事。第一步是吃早餐。出门的路上,我轻轻推了推列昂。他是个笨蛋,但就算是笨蛋也可能想吃饱了再睡。我问他想不想吃早餐。
“什么?”他迷迷糊糊地说,“不吃。别烦我。”
“真的吗,列昂?”我问道,“你知道大家是怎么评价早餐的吧?早餐是一天当中最重要的一顿饭,诸如此类。来吧,你需要补充能量。”
列昂抱怨道:“我妈已经死了三十年,而且据我所知,她并没有附体到你身上。所以,请你滚出去,让我好好睡觉。”
真高兴看到列昂对我的态度并没有丝毫软化。“好吧,”我说,“我吃完早饭再回来。”
列昂哼哼唧唧地翻过身去。
我自己娶的是一个擅长做早餐的女人,她的本领能让甘地停止绝食。但我还是得说,早餐棒极了。我吃了两块金黄松脆的比利时华夫饼干,沉迷在糖粉和糖浆的美味中。糖浆的味道很像真正的佛蒙特州枫糖浆(如果你吃佛蒙特州枫糖浆的时候无法辨别出它的味道,那你肯定从来没吃过真正的佛蒙特州枫糖浆)。方形的华夫饼中间有个凹陷的深坑,里面填了一勺奶油,不多不少,刚好把坑填满。鸡蛋很嫩,配的是四片厚厚的红糖火腿;橙汁新鲜极了,橙子显然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榨干了;最后是一壶用刚采摘的咖啡豆研磨的新鲜咖啡。
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而且登上了天堂。我在地球上已经被官方认定为合法死亡,正搭乘一艘宇宙飞船飞过太阳系,所以我想,这种说法也不算太离谱。
“哦,我的天啊。”我刚放下盛得满当当的托盘,坐在我身边吃早餐的家伙就说,“看看这一托盘上有多少油!你这样会得冠心病的。我是个大夫,我知道。”
“唔,哦。”我指着他的托盘说,“看样子,你正在奋力消灭四只鸡蛋煎成的蛋卷,外带一磅火腿和一磅切达干酪。”
“‘照我说的做,而不是照我做的做。’身为一名内科大夫,这就是我的格言。”他说,“很多病人要是听了我的话,而不是依样画葫芦地盲目追随我这个可悲的例子,他们现在都会活得好好的。这是给我们大家的一个教训。顺便说一句,我叫托马斯·简。”
“约翰·佩里。”我说着,跟他握了握手。
“很高兴认识你,”他说,“同时也很难过。因为要是你把这些全都吃下去,一个小时之内你就会死于心脏病。”
“别听他的,约翰。”坐在我们对面的女人说,她的盘子里还留着一点薄煎饼和腊肠,“汤姆这么说只是为了让你分给他一些吃的,这样他就不必再去排队了。我的半数腊肠就是这么损失的。”
“这条指控虽然真实,但与我的诊断无关。”托马斯义愤填膺地说,“我承认我觊觎他的比利时华夫饼,没错,我不会否认这一点。但如果牺牲我自己的冠状动脉能够延长他的生命,我的牺牲就值了。就当这是为我的战友扑住一颗手榴弹吧。”
“大多数手榴弹不是浸在糖浆里的。”她说。
“也许它们应该被浸在糖浆里。”托马斯说,“那样的话,舍己救人的行为就会大大增加。”
“给你,”我说着,切下半块华夫饼,“扑上去吧。”
“我会一头扑倒在上面。”托马斯答应道。
“听到你这话,真让我们松了一口大气。”我说。
坐在桌子另一侧的女人做了自我介绍。她叫苏珊·瑞尔顿,此前一直住在华盛顿州贝尔维尤市。“到目前为止,你觉得我们这次小小的宇宙冒险怎么样?”她问我。
“早知道这里的烹饪水平这么高,我可能几年前就走后门参军了。”我说,“谁想得到,部队的伙食竟会是这样。”
“我想咱们还没真正入伍呢。”满口华夫饼的托马斯说,“懂我的意思吗,这里就好比是殖民防卫军的候见室。真正的部队里,食物会匮乏得多。还有,估计不会让我们像现在这样,穿着运动鞋逛来逛去。”
“这么说,你觉得他们是在让我们逐渐适应喽?”我说。
“是的。”托马斯说,“喏,这艘飞船上有一千名彼此完全陌生的人,他们如今全都没有了家庭、亲人和工作。从精神上说,这可是一记重击呀。提供美妙的食物来完全占据我们的思绪,这是最起码的。”
“约翰!”排在队列中的哈里发现了我,我挥挥手示意他过来。他和另外一个男人端着托盘走了过来。
“这是我的室友阿兰·罗森索。”他介绍道。
“以前人称‘睡美人’。”我说。
“这个描述有一半很贴切。”阿兰说,“我的确美得天翻地覆。”我将哈里和阿兰介绍给了苏珊和托马斯。
“啧啧,啧啧,”托马斯审视着他俩的托盘,“这么多脂肪,眼看又是两例心脏病。”
“哈里,你最好扔几条火腿肉给汤姆。”我说,“要不然,我们会被他永无止尽地骚扰下去。”
“我憎恶这种暗示我能被食物收买的说法。”托马斯说。
“他没有暗示,”苏珊说,“是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
“嗯,我知道你运气不佳,没摊上好室友。”哈里对我说,将两条火腿肉递过去,托马斯一本正经地接受了。“但我的运气挺不错。阿兰是个理论物理学家,聪明绝顶。”
“而且美得天翻地覆。”苏珊插进来一句。
“谢谢你记住了这个细节。”阿兰说。
“既然这里坐了一桌子聪明的成年人,”哈里说,“那你们认为我们今天会干什么?”
“他们安排我在0800点体检。”我说,“我想咱们都得体检。”
“没错,”哈里说,“不过我问的是大家觉得体检是什么意思。你们觉得咱们今天就会开始接受年轻化治疗吗?从今天开始,咱们就能不再衰老了吗?”
“不再衰老的问题,我们谁都不知道。”托马斯说,“这只是我们大家的想法,因为人人都觉得士兵应该年轻力壮。但你们仔细想想,我们当中没有谁真正见过殖民防卫军的士兵,这些都只是猜测而已,很有可能错得非常离谱。”
“高龄士兵能有什么价值?”阿兰问道,“要是他们打算让我像这样上战场,我对任何人都没什么好处。我的脊背不好,昨天从豆荚轿厢走到飞船大门口就差点要了我的老命。我简直难以想象背着背包和武器行军二十英里会成什么样。”
“我想咱们显然都需要维修了。”托马斯说,“但这跟重新变‘年轻’不一样。我是大夫,对这种事有点了解。在任何年龄都可以改善人体体质、提高身体机能,但一定的年龄有一定的能力底线。七十五岁的身体自然会速度减慢、灵活度降低,比年轻时更难修复。当然,它仍能做一些让人吃惊的事。我不想夸口,但不瞒你们说,在地球上时,我定期参加十公里跑步比赛。不到一个月前,我刚跑过一趟,用的时间比五十五岁时还短。”
“你五十五岁时是什么样子?”我问。
“嗯,关键就在这里。”托马斯说,“我五十五岁时是个无比肥胖的懒汉。直到做了一次心脏移植,我才开始保重身体。我的意思是说,一个身体硬朗的七十五岁老人其实能做许多事情,不必非要‘年轻’才行,只要维持良好的身体状态就可以了。也许这支军队对我们的要求就只有这些。也许太空中别的智慧种族全都不堪一击。如果真是这样,征召老兵虽然古怪,但也还合情合理。因为年轻人对社会更有用处,他们前面还有一生的时间,而我们是完全可以牺牲的。”
“所以也许我们不会变年轻,只会变得非常非常健康。”哈里说。“正是。”托马斯说。
“好了,别再说了。这么说很让我泄气。”哈里说。
“只要你把你的什锦水果给我,我就闭嘴。”托马斯说。
“就算如你所说,我们被变成了身体状态极佳的七十五岁老人,”苏珊说,“但我们仍会继续衰老。五年后,我们会成为身体状态极佳的八十岁老人。作为士兵,那将是我们发挥余热的上限。”
托马斯耸耸肩,“我们签订的入伍期限是两年,也许他们只需要我们服役这么久。七十五岁跟七十七岁的差别不像七十五岁跟八十岁的差别那么大,甚至赶不上七十七岁跟八十岁的差别。每年有成千上万的人入伍,两年后,他们就会用一批‘新鲜出炉’的士兵将我们取而代之。”
“他们可以把我们的服役期限延长到十年,”我说,“这是入伍协议细则的规定。这一条表明,他们有办法让咱们的身体支持那么久。”
“他们手里还有我们的DNA记录,”哈里说,“也许他们已经为我们克隆了一批器官。”
“没错。”托马斯承认道,“但要从克隆体身上将单独的器官、骨骼、肌肉和神经逐一移植到我们身上,这可是非常浩大的工程。就算这样,他们还得勉强接受我们的大脑,那是无法移植的。”
托马斯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让满桌子的人沮丧不已。“我不是说我们不会被变得年轻起来。”他说,“单凭在飞船上见到的这些东西,我就相信殖民联盟的技术水平比地球高明得多。但作为内科大夫,我很难看出他们能用何种方法来彻底逆转衰老的过程,像大家想象的那样。”
“逆转衰老是不可能的,熵的平衡就足以打消所有可能性。”阿兰说,“我们有很多理论,都证明这是一条铁的规律。”
“但有一条证据显示,无论用什么办法,他们都会大大改进我们的身体机能。”我说。
“赶紧告诉我,”哈里说,“汤姆关于银河系里最衰老的军队的理论正倒我胃口呢。”
“胃口,就是这个。”我说,“如果无法修整我们的身体,他们不会给我们吃油腻到足以在一个月里让大多数人毙命的食物了。”
“这一点非常正确。”苏珊说,“你这个论证很有力,约翰。我已经觉得好些了。”
“谢谢。”我说,“而基于这条证据,我相信殖民防卫军将治好我所有的疾病。好了,我要回去一会儿。”
“既然你要站起来,顺便给我拿些煎薄饼吧。”托马斯说。
“嗨,列昂,”我推了推他松弛的身体,“起床了,睡觉时间结束了。你八点钟还有安排。”
列昂像一堆肉山似的躺在床上。我转了转眼珠,叹了口气,弯腰使劲推他一把,却注意到他的嘴唇有些发乌。
哦,真该死。我想,又接着晃了晃他。还是没动静。我抓住他的身体,将他从床上拖到地上。感觉像在拖一具死尸。
我一把抓起PDA,请求医疗援助,然后跪在他身边朝他嘴里吹气、按压他的胸膛,直到两名医务人员赶来,把我从他身边拉开。
敞开的门外已经聚集了一小群人。我发现了杰茜,伸手将她拉进屋里。一看见躺在地板上的列昂,她立刻用一只手捂住了嘴。我把她搂在怀里。
“他怎么样了?”我问一名正在查阅PDA的医生。
“他死了,”他说,“已经死了大约一个小时。看样子像心脏病突发。”他放下PDA,站起身来,低头瞥了列昂一眼,“可怜的家伙。都走到这一步了,心脏却出了毛病。”
“最后一分钟志愿加入了幽灵旅。”另一名殖民医生说。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在这种时候开玩笑,实在太不应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