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进敞开的吕宅大门,姐妹俩登时目瞪口呆!到处是血。吕公与吕媪被杀死于庭中。两位老人断气时间不久,身体尚且温热。吕雉知道爹爹在咸阳有仇家,方才移居避祸于此。此番定就那贼人指使杀手所为。爹爹应该早有预知,但为何不避?难道真是在劫难逃?
正准备出发的刘邦暂时放下公事,先协助吕雉姐妹办理吕公夫妇的后事。见吕雉、吕媭披麻戴孝,在灵前哀哀哭泣,他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吕公待自己可算恩高意厚,作为公门中人,本当留下缉拿凶手,为丈人丈母报仇,无奈县令坚决不肯撤换前往咸阳的人选,而且因惧怕吕公仇家势大,也不肯张贴通缉告示,他深觉愧对吕雉,也愧对吕家人。
吕公吕媪的“头七”方过,天刚蒙蒙亮,刘邦就要带队上路了。
看着尚在睡梦中的吕雉和一双儿女,刘邦心中万般不舍。吕雉经历父母双亡的打击,连日来憔悴许多,嗓子也早已哭哑。看着当年吕宅初见时如花似玉的娇小姐,来自己家后,多年操劳,脸儿被晒得显出了浅斑,手也变得粗糙,拇指和中指指腹,亦因为常年浆洗衣物、田间劳作已结了茧子。刘邦轻轻握起这双手,暗自发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吕雉其实早醒了,却静静地闭着眼,接受丈夫无言的抚慰。听到丈夫悄然离去的掩门之声,一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沛县城外,送行的亲人们扯着征人的衣襟,千叮咛万嘱咐,不肯放手。
夏侯婴远远跑来,背上背着行囊:“刘哥,我他娘的不干了!跟你上咸阳!一路总多个帮手。你要没了我,恐怕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刘邦感动地拍拍他的肩:“好兄弟!”又对送行的众人挥挥手:“乡亲们,都回吧!”
征人们进入队伍,后面的亲人们哭叫起来。刘邦板着脸,不让大家回头,自己也硬着心肠不回头看。只听哭声越来越远。展望前路,茫茫无边。唉!正所谓“王命差遣,身不由己”。他这才体会到“法重心骇,威尊命贱”的滋味!
太阳偏西,夕照把人影拖得老长,三百人的队伍走得稀稀拉拉,加上影子,更显散乱。人们背着行李卷,挑着做饭用的锅和粮食,一路走一路发着牢骚,也传着一路听来的消息。
今天是出发的第五日了,不断有人因思念家中老小而逃离。夏侯婴清点完人数,向刘邦报告:“二百八十六。少了十四个。”刘邦苦笑:“还好嘛,跑得不算多。”他回头大声说,“我可把丑话说头里!跑回家,不会有好果子吃!就是跑了的,也准会有人跑回来!这又不是走亲戚!是给皇帝去服劳役!能说跑就跑吗?官府是干什么的?我们这些亭长、里长是干啥吃的?除非你跟英布、彭越似的,造了反了,那算管不着你。不然,肯定自找倒霉!好了!大家先歇歇吧!”
队伍在林子边休息的时候,夏侯婴劝刘邦:“得想个办法呀,刘哥!不然,到了骊山,跑得净剩下你了,我看你怎么交差!”刘邦啃着干粮,一笑:“不会!怎么也不止剩我一个!还有你嘛!”卢绾凑过来:“还,还有我。别人能扔下你,我,我说什么也跟着你。我妈也这么说的。”刘邦乐了:“瞧!起码有仨了!怕什么?”他抬头看看天,“哎哟!要变天哪?快走!”众人纷纷收起干粮,嘴里骂骂咧咧的,开始重新上路。
下雨了,雨还不小。刘邦倚在借宿的民舍门口,茫然望着毫无停息迹象的雨。真是趟苦差呀,十有八九,怕是完不成了。“魏老三回来了!”随着人们的叫声,前几天逃跑的民伕魏老三跑进了院子。众人都用惊讶的目光盯着魏老三,他向刘邦见了礼,上气不接下气说:“我跑回家,挨我爹一顿臭骂。骂我不该跑,害您刘亭长!听说,朝廷有了新法令,哪怕少一个人,也要追究带队长官的责任!他叫我赶紧归队,说,我要不回,他就把我送官。”刘邦笑笑:“多谢魏老爹如此体谅我!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儿再聊。”
原来,民伕逃跑会要了带队官员的命!人们纷纷议论着,又将目光投向刘邦,刘邦没言语,挥挥手让大家各自散去。
有人体谅自己是好事,可是,少一个人都要受到追究。现在少的又岂止是一个人?刘邦望着下个不停的雨,感觉阴沉沉的天就像口铁锅扣在他的头上。
队伍继续上路,道路泥泞,人们小心绕过水洼,行进速度明显慢下来。不到二百人的队伍几不成形。刘邦依然戴着竹皮冠,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的面色铁青,眉头紧皱,透出内心的煎熬和焦虑。在一个水洼前,他一步跨过,溅起的泥水落了满身满脸,他干脆站下不走了,像中邪一般怔怔立在那儿,在这一刻,他忽然想通了!他做出了平生最重要的决定!夏侯婴跑上前来:“怎么了,刘哥?怎么停下来了?有事吗?”刘邦打开包袱,掏出把钱来,交给他:“你,拿着这个,跟卢绾到前边小镇上帮我买两坛子好酒,再买些熟菜来。我就在前面的神社里等你们。”
村头,竹篱围起一片地,盖起座小庙,这便是“社”,即是古人祭神祭祖时的聚会场所。这种社,平时无人管理。荒草蔓延,往往成了狐兔藏身之所。刘邦他们正是在这里露宿并野宴的。虽简陋,但能喝上酒,吃上菜,放松放松,使这些长途跋涉的人们感到相当快乐。
地上生起火堆,人们把干草垫上,团团围坐,用大碗喝着酒,用手撕开买来的熏肉,大口吃着。刘邦坐在大家中间,又吃又喝,酣畅淋漓。他豪爽举杯:“放开吃!随便喝!一醉方休!”众人响应着:“一醉方休!一醉方休!”夏侯婴担心地望着刘邦,向卢绾嘀咕:“把官府给的盘缠都买了酒肉,我看,他真是不想活了!”民伕魏老三举起酒碗:“我、我敬刘、刘亭长一碗!亭、亭长对咱可……真没说的!咱、咱给他添了这么多麻烦,他还请咱喝、喝酒!刘、刘叔!我敬你!”刘邦道:“魏老三,把你爹劝你的话跟大伙儿说说。”“俺爹说,可不能跑啊!咱跑了,刘叔就该倒霉了!朝廷下了法……法令,像俺们这样的,跑一个,都要拿刘亭长是问!”魏老三舌头已经有些不大灵活。“对呀,那您可怎么办呀?”“这都跑了二十来个了。”众人七嘴八舌担心地问。刘邦苦笑:“说心里话吧,我倒也不是没办法把你们管住。白天,用根绳儿,像拴蚂蚱似的拴一串儿。晚上,派人堵在门口,撒尿也不许出门。你们有再大的本事,跑得了吗?可我不想那么着!”
民伕们全瞪起眼看着他。
刘邦笑笑:“奇怪吧?你们以为,我送你们去骊山,出皇差,是啥好事?出皇差的,有几个能全手全脚回来?非伤即残!一家老小,今后靠谁养活?听说,修骊山墓的好多工匠,都被活活封死在里头,就为不让他们把里头的秘密说出去!这些话,我真的都不该说啊!你们可别谢我了!恨我、骂我吧!我是带你们一步步走向死路啊!”
民伕们一听都蒙了,七嘴八舌吵吵起来,只听一片人声,却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刘邦苦笑,继续道:“我想,大伙儿都乡里乡亲的,热炕难舍,热土难离,跑就跑吧!想不到,自己却真要为此而丢命!你们可能等活干完再死。我可是一到咸阳就要送命啊!”看自己面前的酒喝完了,刘邦一把从卢绾手中夺过酒碗,把剩下的酒全灌了下去。他的手在发抖,酒泼洒在他那漂亮的胡子上。魏老三抓住他的衣襟:“刘……刘叔!我们不想死!也不想让你死呀!”刘邦十分悲哀:“算了!喝完这顿酒,你们都跑吧!跑远远的,跑到个官府找不到的地方!”卢绾急了:“我们都跑了,您呢?”刘邦一仰脖,把酒全倒进喉咙,把酒碗一摔:“杀猪屠狗,猪狗还叫几声呢!我他娘的也跑!大不了,学英布、彭越,当土匪去!”他说得豪气满怀,所有的民伕都愣了,两眼发直地望着他。
夏侯婴走过来:“你到哪儿,我跟你到哪儿!你干啥,我也干啥!土匪也是人当的!”卢绾也站起:“还有我!我算一个!”魏老三站起来,举起手:“刘叔!我也跟你走!”十多个民伕站了过来,聚集在了刘邦周围。其余的民伕犹豫着,还没打定主意。刘邦大笑:“好!咱们这就走!回沛县!回老家!”跟着他的人欢呼起来:“回老家去!回沛县去!”刘邦兴奋地爬起来,提着剑大步朝社外走。一帮人呼呼啦啦地跟上他。
天快亮了。晨曦照出小路上那些隐隐绰绰的人影。夏侯婴首先清醒了:此时回沛县断不可行!应该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先听听风声,而且,家眷们也该去报个讯。刘邦虽还半醉着,仍然意识到这是个好主意。报讯的事儿自然归夏侯婴,他不在册,跑不跑没人管。这一队人,昨日还是小吏,是良民,今天都成了有家难回的匪!
说话间刘邦等人便落在了队伍后面,这时,几个走在前面的民伕慌慌张张往回跑。边跑边喊,“要命啊!好大一条白蛇!”“长蛇拦路,不吉利!”刘邦乘着半醉,把腰中剑拔出来,喝道:“什么玩意儿,敢挡我刘邦的路?一条蛇都害怕,还当土匪,成大事儿吗?壮士就当一往无前!看我的!”他仗着剑大步赶上前去,夏侯婴和卢绾跟上他。
透过朦胧的晨光,真的有条白蛇横挡在路上,可能是从旁边的沼泽地爬出来的。人的脚步声惊动了它,它昂起头,朝走来的人威嚇地吐出了红红的信子。刘邦不禁后退半步。夏侯婴抢上去,夺剑:“我来!”刘邦一把推开他,仗着酒劲,大喝一声冲上去,没等大蛇作出反应,手中宝剑一挥,正好将伸过来的蛇头斩下,接着,又一阵乱砍,将蛇身砍成了几段。夏侯婴、卢绾等人和民伕们也都冲上来,用手中的木棍和石头朝蛇的身上乱打乱砸。刘邦举起沾着蛇血的剑,哈哈大笑:“好!这是咱们打的头一个胜仗!好兆头!”
沛县的一间小酒馆里,门窗关得紧紧的,曹参守在门口,萧何与夏侯婴正在低声密谈。萧何摇头咋舌,他意识到这回麻烦可大了!刘邦的家属、亲人,还有他们这些老朋友,统统有麻烦!抗命、造反、潜逃!哪条都够杀头的罪!“曹参!你过来一下!如果刘邦他们到咸阳,交了差再转回身,应该多少天?”萧何唤过曹参。曹参心算了一下:“得个五六十天吧?”萧何有了主意:“两个月,好!夏侯婴,你回去告诉刘邦。叫他带人就在沼泽地里藏好,不要见人,也不要让人发现,躲过这两个月再说。粮的事儿,我想办法。无论如何,他们不能偷也不能抢,被人发现了不说,真成了匪了。往后,不好替他说话。”萧何深深懂得刘邦若想干大事,绝不能与小蟊贼行径相类,他能走的路只有一条:揭竿起义!
“我们回来的路上,还出了件怪事呢!刘大哥斩了条白蛇!”夏侯婴忽然想起来路遇白蛇之事。听完刘邦斩白蛇的故事,萧何摸着稀稀的胡子乐了:“有意思!秦人在统一六国之前,一直祭祀白帝。那白蛇,难道就是白帝之子?刘邦属于赤帝子。赤帝子斩了白帝子,不正预示着他身受天命,要得天下吗?”夏侯婴很兴奋,这萧主吏可真厉害,什么事儿一到他嘴里,总能说出个道道来!萧何招手叫他靠近:“你呀,以后跟人就这么说,……”夏侯婴把头凑上去,盯着他的嘴。于是,通过夏侯婴的口,沛县城的好些人都知道了刘邦斩蛇的事。而且,越传越神。“知道吗?刘邦斩的蛇有碗口这么粗!七八丈长!”“乖乖!那不是成龙了!”“是哩!听说头上还有两只角!你们不知道,夏侯婴回来路过那儿,看见有个老婆婆正守着那条白蛇在哭!问她:哭啥呀,老人家?老婆婆说:唉!我儿是白帝子,变一条白蛇出来游玩,不想正好碰上赤帝子,被他杀了。”“这么说,刘亭长是赤帝子了?”“你没听说,刘邦是龙种?说是他娘下地送饭,忽然在田里晕倒了,醒来发现一条龙盘在身上!后来就有了他!”“难怪呢!一看他的相貌就不凡!”“说是他身上大大小小有七十二颗红痣呢!有人数过!”
第二日,夏侯婴按照萧何的主张,大摇大摆走进沛县县衙,声称自己受够了刘邦的坏脾气,忍够了路上的艰难窘迫,离开刘邦返回沛县。
县令笑了:“回来就对了!现在又不是春秋争霸,朱亥、侯嬴这种士没用场了。人家那也是信陵君舍出钱来养着,刘邦给你什么好处,值得你为他卖命?回来接着给我赶车吧。”县令最近换了两个驭手,技艺远不如夏侯婴,正念着他的好,自然乐得将夏侯婴重新收至麾下。夏侯婴摇头:“我一回来,您就把人家换了,会招人恨的。换,也过阵子再说。”站在旁边的萧何凑过来:“让他先跟我当差吧?我这儿也缺人手。”县令想想:“行。你分派吧。”
各地盗贼蜂起,衙门里的人手近来确实越来越不够用。其实,所谓盗贼也者,多是些交不上赋税、被逼得活不下去的良民。朝廷征收太狠,法令太严,加上下面官吏狐假虎威,作威作福,被盘剥得衣食无着的黔首,便只能铤而走险。
三人正聊着,雍齿从外面走进来,他又抓到两个从咸阳跑回的民伕,一共二十个了。县令不禁皱眉,跑了这么多人,刘邦即便到了咸阳,只怕人也回不来了!雍齿看中这个当口,打个哈哈:“人是跑了不少,不过听说刘邦路上风光的很哪!还斩了条蛇?是不是啊,夏侯婴?”夏侯婴急了:“斩蛇是真的。我亲眼所见。错不了。”县令心烦地摆摆手:“哎呀!局面都乱成这样了,还扯这个!下面的这些情况,上头也不知道都清不清楚?”
李斯当然清楚。丞相府里,他面对各地送来的告急文书,急得唉声叹气。陈胜自从建都于陈,一呼百应,不光四面的流民,连受迫害的六国旧贵族也纷纷归附,很快聚集了几万人!可是皇帝被赵高把持着,自己连面都见不上!虽贵为丞相,却苦无调兵之权。他下定决心,今天就是闯,也要闯进宫去,向皇帝禀报实情。
赵高听说李斯在宫门外不走,摇摇摆摆走出去,见这个他最为头疼的丞相大人。
李斯一见他的面,就厉声喝问:“赵高!你敢误国吗?现在天下已大乱,你却将皇帝关闭于深宫,不许我们见他,误了大事,你担当得起吗?”赵高连忙赔笑:“丞相可千万别这样说!赵高一介阉人,身份卑微,哪敢控制皇帝?请稍候,我马上就进宫向皇帝通报。好不好?来人啊,给丞相端把交椅来!别把老人家累着了!”
李斯不理他,持笏直立在太阳下,一副不见皇帝绝不罢休的架势。
赵高走进殿,见胡亥正倚着几打哈欠,趋前问候:“陛下起来了?”胡亥看到赵高就高兴,急问今天有没有什么好玩的把戏。“百戏如何?”“就是那些吞剑吐火、爬竿走绳之类?没看头!”胡亥有些烦。赵高一笑:“您看过‘仙人摘桃’吗?”胡亥来劲儿了:“仙人摘桃?是什么?”“幻术。始皇帝当年就是看了这个才动了求仙之念,”赵高道。“噢?那朕一定也要看!叫他们演来!”
赵高笑笑,赶紧去叫人准备了。
宫门外。李斯等得不耐烦了,正待发作,只见一个小宦官从里面跑出来。
小宦官向他行了个礼:“郎中令转告丞相,皇帝起来了,正梳洗呢,请耐心再等片刻。”李斯叹口气,等下去。
胡亥坐于殿外檐下,专注于殿前空地上的表演。道士装束的表演者取出了一枚桃核,先呈给皇帝验看,接着随手一扔,桃核从天上落下来,竟完全没入土中。胡亥身边的宫人们发出一声惊叹。表演者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把壶。他将壶盖打开,向皇帝展示壶是空的、然后盖上壶盖,朝桃核没入的地方一倒,源源不断的清水竟从壶中流出。眼看着从地下钻出一株绿色的树苗!表演者手中的壶忽然变成了一把羽毛扇。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对这小树苗轻轻扇了几下,不可思议的事又发生了!就在众人的眼前,树苗迅速窜高,转眼长成一株半人高的小树!枝上长出了纷披的树叶,转眼间,开了满树鲜艳的桃花!
胡亥揉揉眼睛,嘴里发出一声惊叹!身体倾前,紧紧盯着这奇迹般的树。
赵高回头对小宦官低声吩咐:“可以了。请丞相来吧!”又对发出阵阵惊叹的宫人们喝道,“都别出声儿啊!打扰了仙人,戏法就不灵了!”
李斯随着小宦官赶到殿前的时候,戏法表演正是高潮。
随着表演者手中的扇子连连摇动,满树桃花纷纷凋落,原来开花的地方长出了小小的毛桃。表演者将手中的扇子变成了一只杖,在树上接连点着,被他点过的毛桃都一个个消失,只留下少许。留下的这些桃就像吹气一般迅速长大,转眼长成了又大又红的桃子!
胡亥眼都看直了,问赵高:“假的吧?”赵高道:“不。真是仙桃。”他吩咐表演者,“把最大那颗桃给皇帝献上来!”表演者面带微笑,伸手去摘挑子。胡亥满怀期待,目不转睛地望着,众人屏息而望。这时,李斯呼了一声:“陛下!”这声突如其来的呼唤使幻术顿时破灭,桃树和桃子都不见了,只有表演者两手空空立在面前。胡亥又急又恼,转头怒视李斯,跺着脚吼道:“谁叫你来的?啊?你来干嘛?”李斯茫然不解:“是、陛下召臣……”赵高叹口气:“唉!丞相怎么这样没眼力呢?陛下正在兴头上,您稍微等等,不可以吗?”“臣要禀报的,是关乎大秦朝生死存亡的大事!能等吗?”李斯执拗道。
胡亥愤愤地哼了一声,袍袖一拂,大步走进殿去。赵高阴阴一笑,挥退表演者和观看的人们。
李斯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但终于得见皇帝,还是硬着头皮向殿门走去。胡亥沉着脸,凭几而坐,连正眼也不看一眼走进来的李斯。李斯奏道:“陛下!情势紧急!您所谓的癣疥之疾已成心腹大患!陈胜自称陈王之后,四方流民纷纷归附,已聚集数万人马,公开打出张楚的旗号,对抗朝廷!”
胡亥愣了,这么大的事他居然半点儿都不知情,他把目光望向赵高。赵高笑笑:“丞相!您这又是哪儿来的谣言?”李斯怒道:“什么谣言!臣子李由亲眼得见!”赵高故作惊讶:“他亲眼得见?难道他见过了陈胜那个反贼?或是跟贼人有什么串通?”李斯百口莫辩:“李由只是得到了准确情报。他亲自赶回咸阳,……”赵高又故作一惊:“三川守回来了?我怎么没接到报告?他擅离职守,跑回咸阳来,是来说服丞相向贼人投降吧?要不就是想探听朝廷的虚实?”李斯急了,爬起来指着赵高怒骂:“赵高!你血口喷人!你这个阴谋家!”他顾不得体统,冲上去举起象牙笏板就要打赵高。赵高忙躲在了胡亥背后,大呼:“皇帝救我!”胡亥伸臂拦住冲来的李斯。李斯气极,隔着胡亥还想打赵高,不想一笏板却打在胡亥脸上。胡亥痛得大叫。李斯扔掉笏板,急忙跪下:“老臣一时冲动,误伤陛下,臣……”赵高尖叫:“来人!李斯意图谋刺皇帝,速速拿下!”武士们冲了过来,抓住了李斯。李斯愤怒地大叫:“陛下休听他一派胡言!李斯忠心耿耿,天日可表!”赵高喝道:“拖出去!关起来!”“陛下!陛下!”李斯边被拖出殿堂边叫,叫声渐远。李斯确实很讨厌!不过,说他会造反,胡亥却是不信的。赵高帮胡亥敷着脸,低低道:“陛下!此人知道的事太多了!陛下若思翦除,这倒是个好机会。”胡亥会意:“可是,他地位尊崇。若想除去,一定要有个正当的理由。”赵高笑笑:“放心。理由总会有的。”
李斯被关在狱中,眼看着自己的家眷也被抓来关进了牢狱,不由肝肠寸断。
狱门忽然开了。走进几个太监打扮的人。“李斯!我们是皇帝派来的。有什么话,你快说吧!”李斯跪倒,惨呼:“陛下呀!李斯冤枉!李斯是被赵高陷害的!”为首的不待听完,指示左右:“打!”左右冲上来,一顿拳打脚踢,李斯被打倒在地,呻吟着。为首者冷冷:“现在说吧,你有罪无罪?”李斯强忍着疼痛:“李斯无罪!”“再给我打!”左右又冲上去,拳脚交加。李斯被打得满地打滚,昏了过去。
这样的事连续发生。每次,都说是皇帝派来核查的人,但李斯只要呼冤,就要挨毒打。他简直连替自己申辩的机会也没有。
如此三日后,又来了几个太监模样的人。为首的弯下腰:“李丞相?”李斯坐在地上,眼神呆滞,遍体鳞伤,连头也不抬。为首的太监亲切地:“我们是皇帝派来的。”李斯冷冷地:“我知道。我承认我有罪,总行了吧?”“那,您为什么要派李由去跟陈胜那伙反贼联络呢?”李斯闭上眼,木然地:“你们不是说了吗?我听说是扶苏起事,就让李由前去打探,……”“说清楚点!是打探?还是想联络?”李斯不耐烦地摆摆手:“随你们怎么说吧!反正都一样!”为首的跟旁边的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去狱中问话的人回来向赵高禀报,赵高马上禀告胡亥,可以请皇帝派人去狱中核审了。胡亥派来的太监坐在李斯对面:“丞相,我是皇帝派来的。”李斯不等他往下说,木然地说下去:“我有罪。我对皇帝和赵公公不满,心存反意。听说扶苏没死,造了反,就派我的儿子李由去跟他联络,……这全是真的。句句实言。”
胡亥负着手,望着苍茫落日下的咸阳宫,他心里很难过,他希望赵高找到借口除掉李斯,但李斯亲口承认叛国却在他意料之外。“行啊。法律是他亲手订的。他既已认罪,就依法行事吧!”
咸阳市沙尘漫天。日月无光。黔首们聚在这里,看他们的丞相被砍头。
李斯面容憔悴,须发皆白,被押上刑台。跟着他被押上来的,是他的儿子李由。
从他的头颅滚到咸阳市地上的那刻起,他亲手创立的大秦朝实际上就结束了。可他不会想到的是,他亲手制订的那套封建政治制度,却没有随秦朝的消灭而消灭,被随后的汉朝,乃至唐、宋、元、明、清各朝一直沿用,竟然延用了两千多年!“百代皆行秦政治”,李斯地下有知,当笑或是当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