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的夜色笼罩在院落暖橘色的灯火下。
向晚站在洗手池前,甩干手,看了眼时间。她脚步没动,点开微信,给林峻豪发消息。
打完字,又不免回想起刚才在西厢房,男人那声淡漠却称得上礼貌的招呼,以及那双泛着些许冷恹的眼眸。
藏匿在几缕烟丝后,叫人生了些惘然。
说来可笑。
分明是完全没必要寒暄的关系,相比她的局促不适,对方却显得游刃有余,进退有度。
可若仔细分辨,就能发现他对她的身份并不太过好奇。
全然是出自教养,没有让女孩子难堪的道理。
向晚收起手机,也敛起思绪。
永远不会有交集的人,不过是她人生中轻描淡写的小插曲。
她径直出了洗手间,站在四合院的一方天井里等。不想再进去,她让林峻豪把自己的包带出来。
也免去场面上的烦扰。
可惜,这次仍旧没得到回复。
向晚叹口气,索性从池边的矮柜上拿了一把鱼食来喂。
池子不大,处东南角。
她坐在池子边的石凳上,借着壁灯低头看。几条锦鲤养的娇,刚一洒食便争相跃起。
直到手上鱼食散尽,还是不见林峻豪的影子。
向晚渐渐有些坐不住。
夜里的京市起了风,雨停后温度与白天大相径庭。
她给林峻豪打电话,对方应该还在牌桌上,连续打了三个才接。
他回了句知道了别催,便又挂了。
徒留向晚顶着风,和一肚子的饥肠辘辘。
她知道林峻豪玩心重,要面子。不再指望他,起身往回走。
西厢房的窗户从刚才起就支着,码牌声清晰依旧。只不过牌桌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
向晚听到孙巍的声音,许是酒过一轮,又涌上些醉意。
“要走?”话是对林峻豪说的。
林峻豪看眼手机,心头烦躁,“没。”
孙巍轻哼声:“向晚呢?不会又走了吧?”
见林峻豪不作声,孙巍刚才那股被向晚憋的不爽劲头上来。
“女人就不兴惯着,给点颜色就开染坊。她撂你也不止一回了,真当自己是根葱?”
“我告儿你,回头你冷她几天试试,看她是不是屁颠着来找你讨饶。”
孙巍这话一半用来埋汰向晚,另一半则是在提醒林峻豪。
他话音落下,引得屋内众人哄笑连连。
林峻豪当即冷了脸。
他骂道:“滚,你他妈当我跟你一样。”
至于这话听进去多少,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向晚倚在墙边。
她低笑声,心想,可不就是冷着。
约莫又过去十几分钟,就在向晚准备放弃拿包直接走人时,才看到林峻豪踉跄的身影。他手上提着她的小包,不紧不慢走来。
他脸上表情不比刚才,哄人时一套,变脸也是极快。
向晚直起身,伸手接过包,什么也没问。
她轻声开口:“我先走,你走吗?”
林峻豪盯了她半晌,语气有些冲,“你就算要走也该进去打声招呼。一次两次,次次故意下我面子?那你来干什么?”
向晚深吸口气。
冷风瞬间钻入肺腔,她猛地咳了两声,“我不想跟你吵。”
说完她眼眶还是有些红。
向来不会吵架的人,临了到嘴边也只剩一句反问:“你不觉得我们两个这样很累吗?”
是实在难以共鸣同频的两个人。
比方说林峻豪难以从她微妙的表情中察觉什么。她的情绪不值一提,就算有那也是自恃清高。
更浅显的,是他不会问一句七点来的她是否有吃晚饭。
突如其来的情绪不是空穴来风。倘若他在意,万般结局都不至于此。
一股脑门推给她的无效社交,只会让她更加疲惫。而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他看来,都没有脸面来的重要。
“累?”林峻豪轻笑声,“晚晚,你仔细想想,平时有哪件事是我没依你的,可你呢?”
向晚实在累极。
脚腕上的疼痛并未散去,这会儿反倒隐隐有肿起的势头。
她不愿再与他争执,“手机钱刚才转你微信了,你查收下。”
林峻豪气急,拉她手还要说。
就在这时,身后回廊的暗处传来啪嗒一声。火光倏地燃起,又像是被人拢在指尖,透过指缝去看忽明忽暗。
一瞬的猩红,照亮墙角凋零的秾丽花瓣。也衬得男人矜贵之余,是皮下掩不住的浪荡。
向晚一惊。连着林峻豪也有些顿挫。
回头望,只见男人半边身子落在明处,黑色立领外套拉链半敞,冲淡了衬衫西裤带来的拘谨感,反倒添了几分随性。
向晚一怔,随即别开眼。
不知道这算不算机缘巧合。但今晚碰到他的次数过多,未免也太巧了。
可仔细一想,对方什么身份。她和林峻豪之间这点小吵小闹,甚至都上不了台面,多留一会儿对他而言都是浪费时间。
陈景尧眼底没什么情绪,仿若对这场闹剧浑然不在意。
亦没有窥探后被发现的窘迫。
正因如此,反而令向晚更加无所遁形。
今晚自己的狼狈不堪好似一张答卷,而他便是审阅之人。
陈景尧顺手掸了掸烟灰,紧抿的薄唇微张,语气轻飘:“抱歉,正巧要走。”
短短一句,解释了自己并非有意。
林峻豪也觉得尴尬,赔笑道:“尧哥,这么早,不多玩会儿?”
陈景尧笑笑,“不了,你们玩得尽兴。”
男人挺括的身影没作停留,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他走后,向晚抬眸,终是有几分脱力。
“我先走了,我们各自冷静冷静。”
说完她还是顿了下,“少喝酒,早点回去。”
从四合院出来,向晚只觉头重脚轻。
林峻豪没跟,在她关照完那句话后,他看了她许久。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包间。
向晚后知后觉。这一趟是她来错了。
她拢紧西装外套,绕过四合院正门前停着的黑车,从胡同口往邻街走,进了转角处的便利店。
她用手机叫车,随手从货架上拿了个紫菜饭团。
“需要加热吗?”结账时收银员问。
向晚点头,“嗯,谢谢。”
付完钱,她重新点进打车软件,才发现二环内根本没车。
接过饭团,她在便利店窗边坐下,小口啃起来。
这个位置正对胡同口,向晚抬头就看到那辆横在四合院门前的黑车仍旧停着。车身线条流畅,在这寸土寸金的地界,无形像是蛰伏在黑暗的猛兽。
她低头,慢条斯理地将饭团里的生菜挑出。
另一边,陈景尧一根烟很快见底。
他掐灭烟头,视线落在玻璃窗前那抹素净纤细的身影上。
她双唇蠕动,两眼放空,一点点挑菜。
司机眼观鼻鼻观心,也不出声,只耐心等着。
直到向晚吃完,将塑料纸扔进垃圾箱,小心翼翼扭下脚腕,才起身。
天空轰隆一声,清脆响亮,阵雨将至。
向晚快步走下台阶,迎风往地铁站走。刚走两步,那辆锃亮的黑车启动,缓缓停在拐角,挡了她的去路。
双R车标,京A牌的黑色劳斯莱斯库里南,这车直接堵在朱红色宅院的正门口许久未动。
车窗半降,露出陈景尧英挺的侧脸,在市井的红灯笼映衬下显得过分好看。
再次对上他那双清寂的眸子,向晚吃了一惊。
男人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沉声道:“要下雨了,上车,我送你。”
两人不过第一次见面,向晚拒绝。
“不用了,我到前面搭地铁。”
刚说完,头顶的雨便落了下来,噼里啪啦打湿她的发。
向晚窘迫,看着他再次递来的眼神,蓦地尴尬。
前排司机在陈家干了不少年头,平日里接送陈景尧,学了一身审时度势的本事。
他快速下车,撑开伞,绕到后侧给向晚开门。
便是这样,再推辞就有些不识好歹。
向晚朝司机点头道谢,坐进去。
陡然共处密闭空间,车厢里那股属于他的凛冽浅淡的木质香氛更加浓郁。另有未散尽的烟草味,好似他的气息近在咫尺。
车厢后排宽敞,向晚靠着车门,坐姿拘束。
她很规矩,没乱看。
片刻,眼神才缓缓落在陈景尧的黑色西裤缎面上,轻声道:“麻烦您了,就送我到附近的地铁站就好。”
陈景尧没应声,却是在她说完后睁开眼。
向晚视线飞快瞥开,指尖微缩,指腹抠在手机金属边缘。
低眉一眼都像是被抓了个现行,说不清道不明的躲闪,令狭窒车厢的氛围无形变得暧昧起来。
就在这时,手机提示音突兀响起。
向晚如释重负。
是林峻豪,将她刚才转给他的钱如数退了回来。
她轻吸口气,低头回复。
最终删删减减又不知该怎么说,顿了会儿还是锁了屏。
再抬头去看窗外,车子已经开出好远。
她动了动调整坐姿,下意识去摸脚腕。
陈景尧眉头微蹙,闭目的眸子轻掀。像是被她的动作打扰,目光不动声色落在实处。
须臾,他拍了拍驾驶椅背吩咐道:“拐到南街,找家药店。”
司机应是。
窗外倾盆大雨,雨滴砸在车窗,闷声被雨刮扫走。
向晚对他要去哪不感兴趣。左不过临时搭趟车,途径方便皆由他定。
车子稳稳停在路边。
南街不宽,但到底比那三两胡同要开阔许多。
司机下车,车门砰一声关上,很快阻绝湿气。独独只剩下车子打着双跳的滴答声。
催得人心焦。
时间的光影也被拉长,相对无言。
司机去而复返,用纸巾将沾染上的水渍擦干,才把装了药瓶的袋子递给陈景尧。
陈景尧接过,随手放置在车后座的中央扶手区域。
他语气仍旧冷淡,“脚脖子肿那么高,向小姐明天是不打算走路了?”
向晚下意识“啊”了声。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连林峻豪都没发现,他和她只短短相处半刻,就察觉到了。
“这么晚,他就撂你一个人回去?”
陈景尧忽然发问。
问的向晚猝不及防。
她看他一眼,回道:“我自己也可以回去。”
陈景尧不置可否。
听着还挺倔。
刻字的袋子窸窸窣窣横在中间,此刻愈显烫手。
向晚接也不是,不接更不是。
前头司机却是笑笑,缓和气氛:“姑娘收了吧。这两样消肿药效好,回去喷了睡一觉,明儿个再去医院瞧瞧。”
向晚抿唇,将袋子提到自己腿上。
她掌心因着紧张被薄汗浸湿,此刻使了劲,冷白的骨节削薄纤弱。
她正襟危坐,双腿并拢,微微侧过身。
这次没闪躲,漂亮的眸子直视他。
“谢谢。”
合该道谢。
为今天。
陈景尧此刻看清她明亮的眸,和微微泛白的双唇。分明透着紧张,仍然在竭力维持。
他一时有些不明白,林峻豪究竟存了几分心思。
思忖到这,又不禁轻哂。
男人重新阖上眼,没再看她。语气漫不经心,“客气。”
车子快速疾驰,驶过二环路,头也不回上了高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