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狩十六年秋。
峡带长谷分南北,一道瞿江断天门。
距离黑水河百里处有一条瞿江,因地势险要,是为一处天堑,因九曲十八弯,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在此留下诸多传奇色彩的往事,其中最为人所称道的还是武宗率八百江湖子弟三渡衢江伏击休屠一役。
时年干旱,颗粒无收。
镇守在河西的武宗世家姜氏上书请奏祭河神,丞相忙着和扶桑水军打太极,哪有功夫理会。司礼监禀笔大笔一挥,红头朱砂批了一个“准”字,折子辗转回到河西,忙坏了一干大小官员。
这一日子夜时分,一艘四层酒肆高大的客船淌过湍急江流,穿林入衢江。客船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谈笑声沿着浪涛击打两岸礁石。
随着领头客船驶进衢江的还有两艘货船,并一艘小艇紧随其后护航。
小艇上几个轮值的守备支了一张小几,就着一盏晃晃悠悠的渔灯围坐,推杯换盏,好不快活。守备头子立在船尾,两只眼逡巡着江面,不与那起后辈一同贪杯。
几两黄汤下肚,心窝一暖,人的胆子也大起来,你推我我瞧你,最终还是一个愣头青嚷嚷道:“老大,别瞧了,一条江有什么好瞧的,还能浮起来一只水鬼不成?来吃酒。”
几个后生年轻力壮,连拉带拽把守备老大拖到艇中间吃起酒来。
酥炸黄鱼冒着热气,就着咕嘟烫黄酒,小艇晃晃荡荡,守备老大也有些惬意,不由松懈下来。
人吃饱了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尤其是酒足饭饱,小艇上一溜都是精壮汉子,没有婆娘。
此时已是舟过衢江尾牙分水岭,湍急的波涛渐渐平缓,一江万顷墨寂静如死水,再往前入啸天岭便真正进入到衢江与黑水河的交界处。
其中一个年轻模样的守备打了个酒嗝,问到:“老大,您多年走南闯北,什么样的风波没有见过,黄河口您都敢赤膊游一遭,怎的这一趟小小的黑水河您反倒多虑起来?”
守备头子啜了口酒,眯起眼看他,道:“说你年轻你不服,摇二十年的橹再来巡船吧小子。”
“他是新来的,不知道黑水河的深浅,也不怪他,”旁边一人道:“黑水河是一条极其凶险的河,别听它是一条河,长百里有余,实际上是三江交汇之处,黄河、衢江、清江都在此汇聚,北接祁连圣河,河眼又密又深,一个不留神便会被卷进去喂了河底的王八。”
那小子接着问道:“既是三江交汇之处,那应该是一条江,怎的又被唤做黑水河?”
守备头子这回搭话了,他道:“这便要从一桩怪谭说起了。”
“现在大晚上看黑水河都有些发憷,早些年这条河不太平。早些年匈奴人跨过祁连山烧杀抢掠,把咱们汉人不当人。战火连天,河西成了砧板上的肥羊,百姓的尸体从城门堆到了后城,城中没有能落脚的缝隙。匈奴人闯到咱们家里来不是来做客的,哪里会给你收尸,连人带牲口倒进黑水河里。”
“左贤王屠城那七日,赤血染红了半边天,黑水河的尸体多到将整条河上游染成了黑红,黑水河就由此得名。”
“匈奴人打进了河西,王帐就设在张掖,离黑水河口也就几里的脚程。有天晚上,匈奴人篝火设宴庆祝胜利,谁料天降一场大雨熄灭了他们的篝火。大雨连着下了三天,越下越大,竟有成涝的凶险,大军连夜拔营迁徙,绕不开黑水河。”
“就是在这一晚,出事了。”
几个后生听得入神,这守备头子讲到这里已是吊足了年轻人的胃口。他起了促狭之心,摸了几颗胡豆嚼起来,那些年轻守备哪里能等,又是捏腿又是揉肩哄着这人继续讲下去。
守备头子被年轻人哄得心满意足,这才撂了筷子继续讲。
没有人注意到的是,此时空无一人的艇尾下,亦步亦趋跟着一条影子,这条影子悄悄攀上了舱沿,正好一条浪涌过来,盖住了小艇微微一晃,那影子悄无声息地与舱沿融为一体。
守备头子道:“那一晚暴雨瓢泼,睁开眼都瞧不清眼前人。左贤王的部队迁到黑水河分支时,奇怪的事出现了。”
先是一个斥候顶着大雨在前方探路,一去不回。
派出的探子一个个都是有去无回。
左贤王又遣了一支十余人的先头部队前去凤鸣山探路,这支先头部队要从张掖到达凤鸣山,势必经过黑水河其中最为凶险的一条支流——
小龙潭。
这支先头部队在大雨中经过小龙潭时,集体碰见了水鬼。数百只水鬼从小龙潭爬出来,像是破茧而出一般,深一脚浅一脚从黑水河爬了出来。
等这些匈奴人看清这些面目狰狞的水鬼时,想跑已是来不及,无一例外的,都殒命在水鬼的咆哮声里。
左贤王久等不来先头部队,只好命两位副将带兵撤往凤鸣山。
撤兵的部队千余人,正面撞上了数百只水鬼,这些素来屠杀百姓一把好手的匈奴士兵见这些“东西”破衣烂衫,便以为是流亡的难民起义,扬起弯刀就开杀。
等他们凑近了,没了雨汽的遮挡,才在惊恐中看清这些“难民军”的面孔。
一张张没有生机的脸,白刀子捅进身体没有溅血的腐烂伤口,还有这些东西身上熟悉的毙命伤,是七日屠城的“佳作”。
他们用实际行动表示——
撞鬼了。
一方是不会倒下的水鬼,另一方是恐惧崩溃到极致的匈奴人。东方还没破晓,水鬼一方以摧枯拉朽的态势全歼左贤王精锐骑兵。
有人说曾经看见过水鬼拖着匈奴人的尸体沉河,小小的一条黑水河,底下都是尸体。
也有人说这是河神黑水娘娘在天有灵,放出山魈水怪阻挡外敌入侵。
至于事实的真相如何,那已是文宗在位期间的怪谈。龙座上的人从武宗到文宗再到如今的神宗,已是三代。国号由启黄换成了纪狩,传闻的真假已不可考。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次水鬼事件确实击溃左贤王军心,给北唐挽天倾的机遇,武宗在不久后三渡衢江,把匈奴赶回了老巢。
守备头子讲到这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一圈小年轻心里也松下来。守备头子偷偷瞥了这些胆小鬼一眼,道:“你们以为这就结束了?黑水河的怪事还没完呢。”
一个年轻守备略微哆嗦问到:“啊?匈奴人都叫打回老家了,还闹鬼呢?”
他身旁一个胆小鬼听了忙去打他的嘴,口中不停嘟囔道:“阿弥陀佛无量寿福,不念鬼,不说鬼,勿怪勿怪,元始天尊保佑平平安安。”
叫这小子这么一问,守备头子忽地皱起眉头,略加思索道:“你一说匈奴人,倒叫我想起来,好像黑水河几次闹水鬼都和匈奴人有关,尤其是和那位左贤王密切相关。”
他道:“武宗皇帝把匈奴人打回关外老巢,这个左贤王还不死心,带着几十人的亲信部队偷偷潜入咱们河西。”
“要我说这老东西确实是找死哈,没叫他死在战场上,他自己送上门来寻死,还偏偏挑到了小龙潭。你说他是怎么想的,手底下都没几个人,还敢来惹黑水娘娘,真是青天白日给阎王爷烧纸——活到头了。”
守备头子端起酒碗就要喝,他背对舱尾,正对面那个小子此时倏地一下脸色变得苍白,哆哆嗦嗦指着他身背后的方向,颤声道:“鬼……水鬼……”
众人俱是一愣,顺着他指去的方向看去。
常言道,不说嘴,不念鬼。
夜路走多了,鬼是会敲门来寻你的。
方才众人聊天十分投入,没有注意到舱尾的动静。那条影子趁着众人不注意,从水中慢慢探出半个脑袋,只见这“水鬼”头顶一窝蓬草,水草掩住半边脸,露出的半边脸沟壑纵横,像是被埋在土里上千年的老玩意。
“水鬼”伸出爪子扣住舱门,轻车熟路翻进了甲板。
这只“水鬼”十分嫌弃地拎起头顶的水草扔进江里,站直了腰板,身段婀娜,瞧起来是只“艳鬼”。
众人俱是呆愣愣的忘了反应,那守备头子一个猛回头刚好瞧见“水鬼”抻了下爪子。
惨淡夜光下,“水鬼”斜斜靠在舱门边朝这起守备摆摆手,仿佛如同好久不见的哥俩打招呼般轻松。
“水鬼”抿唇一笑,道:“晚上好呀。”
作者有话要说:在写了,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