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年后。
地球历2497年,12月24日。拓其斯塔首都城,阳光之柱空中广场,最高层。
广场下几层简直是人山人海。人人又唱又闹,把本来就一团乱的场面弄得更加乱七八糟。
包包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人群中挤上电梯的。可怜的电梯由于乘坐的人太多而拥挤不堪,从外面看,就好像是个暴饮暴食的人的肚子一样,朝外面鼓着。
如果天天都照这样,准有一天要出事。
包包肚子里暗暗骂着。
好不容易电梯到了尽头,她赶紧跨出电梯,呼了一口气。最高层相对来说比较空阔,人也比较少,空气很好。头顶的黄昏天空似乎距离这里并不太远,踮起脚来,跳一跳就能碰到。
“包包!这边这边!”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
包包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一个一头粉红色头发的女子正在朝她奋力招手。
“桃子!”包包叫了一声,立刻加快脚步,从一桌又一桌的客人中间穿过,来到了广场深处,预定的桌子那里。
两个人围着半透明的红色白边桌子坐着,看到包包过来,一起发出欢迎的叫声。
“圣诞快乐!”坐在左边的霍依兰朝她举起手中的杯子,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戴上圣诞帽,那一头淡金色的长发松松地束着,“呵,包包,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包包笑着坐下来,“我本来以为局长大人你今天会没有空呢。”
“怎么可能,公安局可不像红蛇骨。”霍依兰优雅地眨眨眼睛。7年岁月好像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仍然是那么美得耀眼。包包刚一坐下就发现了,四周好多男人都在偷偷用眼角看着霍依兰,“比起以前,我现在觉得轻松极了。”
“只有局长你觉得轻松而已。”桃子双手托着下巴,悠悠叹息。她那一头粉红色的头发还是像数年前一样柔软蓬松,但发型却已经成熟了许多。少女的纯真却并没因为时光流逝而消失,仍然可以毫不费力地从她身上找到当年那种极富感染性的欢乐痕迹,“霍依兰当了局长之后,头一件事情就是整顿精神,一整顿就是整整7年。有空闲就搞什么训练大会,午休时间全用在健身房里锻炼耐力,早上不经过一番马拉松长跑就进不了办公室……”
“桃子,你有意见是不是?”霍依兰笑着横瞄了她一眼,“你想跟你今年的年终奖金说再见吗?”
“我才不稀罕呢!”桃子放声欢笑,“那么一点点工资,塞牙缝都不够。”
“桃子还在管刑事吗?”包包好奇地看着她身边的两个女人,“你早就应该坐办公室了吧?”
“嗯,现在已经是部长了。不过我还是喜欢到外边跑来跑去,亲自调查案件。”桃子伸了个懒腰,“这样很有成就感,渐渐也就能感觉到自己责任重大。我觉得这个职业很适合我。”她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刚想说出来,却又停住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吐吐舌头,将说话的意图掩盖了过去。
“哟,你们来的可真早。”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她们视线之内。他跟她们一样,穿着圣诞节的大袍子,戴着圣诞帽。但对于他这么高大的身材来说,这种打扮好像有点滑稽,“我以为我会是第一个来的呢。嗨,圣诞快乐。”
“戚蕴!”桃子叫了一声,随即做出夸张的表情,左顾右盼,“怎么就你一个人啊?你那个新婚的老婆呢?”
“她……”他抓抓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美儿现在的心理诊所生意忙得要死,今天下午又去给一个名流的太太做心理治疗,恐怕……”
“恐怕已经到了。”一只手轻轻放在包包的肩膀上,“包包,好久不见。”
包包回头,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美儿那张美丽的笑脸。7年过去了,她也从一个娇艳的少女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她今天穿着红色连衣裙,围着白色的围巾,手里提着一只白色的小装饰包。这身打扮充满少女味道,跟她那从容不迫的成熟气质一点都不相配。想来她今天也是抱了纵情狂欢的念头,想要来好好让自己轻松一下,所以才这么打扮的吧。
“圣诞快乐!”美儿在包包身旁坐下来,“包包,李伤呢?”
“什么啊,”包包立刻笑着抗议,“他在哪儿我怎么会知道?”
美儿还来不及回答,广场上播放的音乐突然提高了音量,低柔缓慢的曲调变得快速而欢乐,一时之间掩盖了所有人的语声。
“自助餐开始了。我们去拿吃的吧。”霍依兰站起来,“待会儿见。”
桃子和戚蕴都分头去拿自己喜欢的食物了,包包和美儿却极有默契地同时走到摆放烧烤食品的长桌那里,从那一排排的方形盘子寻找自己喜欢的食物。
广场下面,整个城市已经完全被暮色笼罩。街灯陆续亮了起来,整个城市一片灯火辉煌。
“又是新的一年了。”包包低声说,“戚蕴现在在做什么?”
“经营宠物店兼宠物医院。全球一千家分店,全心全意为宠物服务。”美儿放下叉子,掠掠头发,笑了,“他已经忙得快疯了。”
包包也笑起来。“当初的蛇牙竟然会做宠物店老板,真让人难以想象。”
“是啊,一切变化都让人难以想象。”美儿把目光投向远方的城市边缘,“你现在过的好吗?仍然在做电脑程式?”
“嗯,电脑程式员,兼美术设计,兼作曲。星期天去一家武术馆教女孩子学武术。”包包给自己叉了一块金黄色的汉堡肉,“我发现我能做的工作竟然那么多。每天打开新闻频道,都会被那一屏幕一屏幕,密密麻麻的求职信息吓一跳。”
“因为人口暴减嘛。现在困难的不是找不到职业,而是太多的职业空着没人做。”美儿柔声说,出手如风,趁旁边一个男性叉子落下的一瞬间抢走了那块红色的虾肉,“现在的世界比我们那个时候要好了。莫尼罗和郝古拉跟地球族签了和平条约,三大种族都埋头忙着进行再建设。没了战争,也没了种族歧视。”
“确实。”包包点点头。
“你知道吗?作为活下来的人,我常常会觉得非常有罪恶感。”美儿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顺手拿了一个奶油杯,“你不觉的命运竟然是如此地奇怪,不可捉摸吗?最强,最自负的人死了,我们这些人却活下来了。”
包包知道她在说什么,因此她没有答话。
“拉博森先生的工作真是干得不错。”美儿改变了话题,“我现在认为他是一个最称职的总统,我们应该感谢他。”
包包仍然没有回答。谈话就这么不自然地中断了。
那次二号开发星球的爆炸造成的后果真是惊人。当时,三大种族大部分的军事机器都集中在二号开发星球。灾难一发生,它们,地球族的军队,还有地球族前往诺亚方舟避难的领导人,都随着星球一起灰飞烟灭了,几乎等于三个种族同时解除了武装。莫尼罗和郝古拉族的星球也受到重创,大批的人死亡。那个莫尼罗王子逃过一劫,灾难一结束立刻登基为王。郝古拉换了领导人,地球族则选了拉博森先生来做总统。
那个时候如果不是拉博森先生和霍依兰当机立断,让我们在最后一刻登上飞船,我们就都要完蛋了。也多亏了他们,我们这些人才能过着普通而安宁的生活。
这种毁灭性的结局带来的后果是,大量无辜生命的死亡换来了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开始。
我不喜欢这种做法。我想总应该有什么途径或方法,能比较温和地解决所有问题。虽然我想不出来,但我想一定有这么一个方法的。
这种结局对于无辜的人来说毕竟太残酷了。
“包包?”美儿的手碰了碰包包的胳膊,“我要回座位去了。要不要我帮你把东西拿回去?”
“好吧,拜托你了。”包包把手里的盘子递给美儿,“我再去拿一杯饮料。”
“那么,待会儿见。”
包包看着美儿窈窕的身影在人群中消失,唇边的笑容渐渐淡化了。
虚假。
虚假的快乐。虚假的平静。
我们聚在一起,谈论所有的事情,但却只对那三个字绝口不提。
红蛇骨。
我们不敢去谈论它,不敢去回想它。但却永远也忘不了它。
我们从那个残酷而严格的环境中挣脱出来,再没有杀戮的义务和权力。我们变成了普普通通的人类,过普普通通的生活。我们有了所热爱的职业,有了所热爱的人与事物,我们不再满腹诡计,开始学会如何与人沟通,并从中感觉到了快乐。这时我们才终于发现,或者说是终于理解,我们以前所做的事情是多么的罪孽深重。
这种平静的生活软化了我们的心。此刻的我们没有了那时候的勇气,我们再也不能像少年时一样,对满手的鲜血摆出一脸冷笑,淡淡地对自己的罪行表示承认,甚至赞许。
所以我们逃避了。不再去回想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不再去回想在红蛇骨里度过的日子。虽然明知道这一切不会因为我们的逃避而变得不存在,但我们还是一味地逃避着。欢笑着站在阳光下,背对黑暗的过去,再也不多看一眼。
只有霍依兰不一样。我不知道她是否做错过什么,但我知道,她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可以勇敢的面对一切。
令人敬佩的女人。
包包在人群中缓慢地行走着。周围的一切都渐渐变得朦胧起来,好像一片恍惚的梦境。
我始终有些弄不明白。最后一次见到邯郸残是在5号要塞的夜晚。那次突袭没什么了不起的,无人死亡,只有三四个人受了伤。可邯郸残却就这么无缘无故地失踪了,以后再也没见到他。
还有诡诸默也是一样。最后见面时,他说他要去解决“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一件“不可以逃避”的事情。当时我不明白他所说的事情是什么。但现在想来,他大约也是为了阻止二号星球的爆炸吧。
诡诸默。
包包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她感觉到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难言的感觉如水波一样自心底层层荡开,渐渐占据了整个心灵。
诡诸默……二号开发星球爆炸之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如果他真的去了红蛇骨基地,我想他不可能在最后关头找到宇宙飞船……
我知道他多半已经死了。但我还是无法想象他死亡的样子。我知道他曾经经历过无数的战斗,而且还能从死亡行星那样的地方越狱出逃……像这样一个人,不会那么简单就死了。
我宁愿相信他还活着。在某个地方,高高兴兴地活着。
包包对自己笑了笑。
真是些无聊的念头。我什么时候才能接受现实呢?
她在放饮料的长桌子旁站住,俯视那些装着鲜艳溶液的杯子,仔细挑选自己想喝的饮料。
非常突然地,她的目光停住了。停在一个透明的杯子上。
那杯亮绿色的溶液和杯子的弧壁都在反射着一个人的面孔。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的影子,像幽灵一样轻轻覆盖在那晶莹的平面上,随着溶液的摇晃而轻微扭曲。
多么……多么熟悉的面孔。
包包缓缓抬起头来,顺着杯子的反射朝自己身边看去。
那个少年站在那里。一头乌黑的头发,一双略微下垂的鲜红眼睛,如女孩子一般小巧的嘴巴带着笑意,似乎也在为该喝什么饮料而发愁。
是他……怎么可能……会是他……
包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这一瞬间,她身边的人群与吵杂声似乎都彻底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了她和这个少年。
她全身的肌肉都不知不觉地绷紧了,僵硬的如同木石。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少年的面孔。
少年好像终于感觉到了包包的凝视,缓缓把头转过来,歉意地笑了笑。
“我挡住你了吗?对不起。”他随手拿起一个杯子,从包包身边擦过,朝旁边走了开去。
这个声音……连声音都如此……熟悉!
他竟然还活着!
“等一等!”包包叫起来,绷紧的身体突然放松,身体原地一转,闪电般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少年吓了一跳,手里的杯子差点落地。看着包包,他又笑了笑。但笑容中却多了几分不解。
包包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慢慢地,她轻声叫出了他的名字:“诡诸默?”
“嗯?”少年侧了一下脑袋。
“诡诸默?”她又叫了他一遍,“不是你吗?”
“嗯?”少年更疑惑了,“你在找人吗?”
“不。”包包摇摇头,缓缓将手指放松了,“你……你叫什么名字?”
“阿马赖亚。”少年又笑了。这次并不是礼节的笑容,而是那种因为觉得滑稽所以才发出的笑,“我叫阿马赖亚·兰多。”
不是他……我弄错了。这不是他。这个少年只有十五六岁,他如果还活着,现在应该二十多了。
她心中的狂潮渐渐地平息了下去。
“你跟那个大科学家同名呢。”她的手终于完全离开了他的胳膊。
“是啊,同名呢。”少年笑着看着她,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的脸,似乎想从她脸上发现一些什么。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在沉默中互相注视。
片刻之后,少年轻轻把自己的杯子递到了包包的手里。
“再见。”他最后笑了笑,转身朝广场另一端走去。
“再见。”包包握着那个杯子,凝视着少年的背影,直到他完全被人群淹没。
真奇妙……多像一场幻觉。
包包仰面向天,吐了一口气。
我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不可能还活着。就算他现在仍然活着,也还是个囚犯。他如果在地球族的势力范围内出现,立刻就会被当成越狱逃犯通缉。
就算他还活着,我也不可能再见到他了。
包包将手中的杯子放回了桌子上。就在她手指离开杯子的同时,她口袋里的通讯器响了。
她掏出通讯器,在耳旁打开。几乎是立刻,李伤的声音就从通讯器里传了出来。
“包包?你见到霍依兰他们了吗?”李伤的声音早已不再像少年时那么纤细。然而恍惚之间,此刻包包听到的却好像仍是7年前那温柔的少年的声音,眼前又仿佛出现了李伤少年时的笑容。
久违的笑容。
“圣诞晚会热闹吗?”
“热闹得不得了。”包包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向那个少年消失的方向,“我刚刚见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奇怪?谁啊?”
“回头再告诉你。”包包微微一笑,“新书发表会顺利吗?”
“当然很顺利了。我抽空连新年去映月海的票都买到了。不过听说这次新年旅游会……”
我无法忘记从前的一切。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包包一边点着头,一边不时地“嗯”着,表示她听到了李伤的话。
她缓步穿越人群,朝座位那里走去。
我想,美儿所说的“罪恶感”,我多多少少是理解一些的。但应该如何消除它,我却想不出办法。
或许根本没有办法。也不应该有办法。这种心上的创伤,或许就是对我们过去的惩罚。
我们所应当背负的惩罚。
这时,表明舞会开始的烟火带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升上天空,一下子炸裂开来。散城一大片七彩的光点,在空中有规律地旋转着下坠,将整个阳光之柱空中广场都笼罩起来。
“好漂亮。”包包看着头顶的天空,笑起来,“圣诞快乐,李伤。”
(全书完)